陈慧平
在现实社会复杂而深刻的变动面前,任何一网打尽的理论建构都显得不自量力,在这种情况下,解构主义大行其道,消解“资本主义”理论便是其中之一。消解论的核心是否定固定的资本主义概念,认为真实存在的只有一个在资本和技术带动下不断变动的人类社会,极端消解论者甚至提出,所谓“资本主义”是社会主义者为追求平等人为构造出来的对立物。初看之下,这种论点无疑是荒唐的,但它的论证却有很大的蛊惑性,而它所包含的理论倾向和后果更是值得关注。首先,消解论潜藏着对左翼事业的釜底抽薪式的打击,如果一个整体的、稳定的、不公正的资本主义并不存在,传统左翼也便失去了光辉形象,像堂吉诃德一样,他们是在与风车作战;其次,消解论也暴露出某些资本主义理论家们的双重标准,一方面,他们宣称一个固定的资本主义并不存在,另一方面,却指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加剧了贫富分化,这显然别有用心。无论从哪方面看,深入了解这一另类理论都是必要的。
值得注意的是,消解论在呈现形态上是复杂的,并不完全属于右翼理论派别,国际知名左翼人士大卫·哈维在他的《马克思资本论导读》中也对资本主义作出另一番解读,其中把资本主义当作一种运动过程,而不是一种稳定的社会存在方式,因而被人指责为篡改和消解了资本主义概念,为回应这种批判,他在新近出版的《资本主义的十七个矛盾及其终结》中把“资本”与“资本主义”区分开来,这多少有些欲盖弥彰。消解论的倡导者既包括资深人士,如阿纳托尔·卡列茨基、罗伯特·B·莱克等人,也包括后起之秀,如蒂莫西·申克。蒂莫西·申克的长篇论文《托马斯·皮凯蒂和21世纪马克思主义者对资本主义不平等的批判——资本主义新批判采用了经济痛斥方式》是消解论最新主张的集中表达。
消解“资本主义”的论证大致包括以下几点。
一、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消解“资本主义”
消解论认为,固定的资本主义并不存在。那么为什么人们头脑中会有一个关于资本主义的概念呢?极端消解论者认为,这是追求平等事业的社会主义者们构造出来的。他们改造了精神分析学中的“俄狄普斯”情结,认为人人都希望能占有某物,都希望自己比别人优越,看到别人比自己多占物质或地位优越时,会自然产生对抗和怨恨心理,会想办法改变现状,使之对自己有利,这就是追求平等的心理基础。为了改变现状,重建对自己有利的社会结构,就要树立起一个对立物,对之进行批判,历史上的“资本主义”就这样被社会主义者们塑造出来了。不是资本主义在先,而是社会主义产生在先。说资本主义社会产生了大量的社会矛盾,产生了现代产业阶级,这一阶级最终会推翻资本主义,建立一个无阶级社会,这一故事并不可靠。
消解论甚至认为,马克思主义也以追求平等乌托邦为己任,它为受压迫者许诺了一个天堂般的前景:通过建立在社会科学基础上的政治运动与革命推翻统治阶级,建立一个平等的社会。
二 、从词源上消解“资本主义”
从词源上看,“社会主义”在先,“资本主义”在后。物质形态的资本主义产生于1800年前后,但观念形态的资本主义却过了很久才出现。据消解论考察,19世纪中叶,“资本主义”概念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而在19世纪中叶,“社会主义”这一概念已经存在了大约一个世纪。社会主义的创造者,如圣西门和傅立叶构想出社会主义,目的是要实施一种建立在社会科学基础上的新宗教。在19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社会主义的主要对手是个体主义,而不是资本主义。
消解论强调,“资本主义”这一概念最初是作为武器而出现的,马克思主义者们用它来攻击他们的右派敌人。事实上,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并没有使用“资本主义”这个词,而是用“中产阶级社会”。随着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深入,资本在马克思的思考中越来越重要,但他更喜欢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来指代这样一种制度,其中劳动力像其他商品一样被出售,获取市场利润成为统治一切的规律。只是在后来,“资本主义”这个词才最终成为马克思主义批判的中心词语。 到了1883年,马克思逝世的时候,“资本主义”这一词语开始流行,威廉·李卜克内西称赞马克思是“消灭资本主义”的社会科学的奠基人。马克思的女婿保罗·拉法格强调共产主义者是相信科学的人,他不仅创造社会,而且要把社会从资本主义统治之下解放出来。
19世纪末,自由主义已经无数次被宣告死亡,以至于威廉·哈克特,英国前财政大臣和著名的政治家宣称“现在我们都是社会主义者”。哈克特的社会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不同,它试图阻止激进的革命,而不是去酝酿激进的革命。当时出现了大量不同版本的社会主义,它们之间相互竞争。尽管苏联解体使社会主义事业处于低潮,但马克思的后继者们至少在人文领域赢得了胜利,一个多世纪以来,对平等社会的谈论无处不在,在此过程中,“资本主义”也随之进入到谈论社会主义的词汇表中。
三、从资本主义概念的局限性上消解“资本主义”
消解论认为固定的资本主义并不存在,资本主义是社会主义者们创造出来的概念,这一点也可以从资本主义概念的局限性上得到证明,在他们看来,任何被创造出的概念都是有局限的。他们援引马克思著作的一名翻译者的观点,认为在1898年这一年,马克思主义者们积极宣扬资本主义的罪恶形象,异乎寻常地推进了人们关于资本主义的讨论。几年后,德国经济学家威纳尔·桑巴特也重复了这一观点,在他看来,资本主义这一概念及其起源可以追溯到社会主义理论家的著作中,它是迄今为止社会主义最为重要的概念。但这一概念是有局限的,很多社会主义者对它并不满意。一些社会主义者对使用资本主义这一词语有些犹豫,他们或声称“资本主义”过于严格,或认为资本主义过于宽松,他们认为不能只是强调资本家在整个社会中的作用,其他社会群体的作用也很大。还有一些社会主义者赋予“资本主义”新的意义。到了1918年,仅在德国对“资本主义”的定义就不下100多种。1930年代的大萧条后,“资本主义”这一词语空前流行,成为了公众注意的中心。
消解论还引用历史学家哈尔德·布瑞克的研究成果,用来表明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社会主义阵营的很多思想家都相信资本主义或处于转换过程中,或者已经转换成了后资本主义制度。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资本主义迎来了它的黄金时期,上述观点更为流行,这一时期也被描述为后资本主义的黎明期。人们相信借助国家的力量能够超越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建立一个比现实社会更好的社会,马克思主义与这一观点处于调情状态。1960年代,在学术界的讨论中,趋同论占据了主要地位,该理论认为,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的铁幕被拉开,一个国家主宰的有效率的经济模式超越了阶级斗争的意识形态,成为人们共同的追求。保罗·波特抱怨“资本主义”这个词过于陈旧,对波特来说,1960年代的社会制度要比资本主义制度更宽阔,激进左翼应该拒绝使用“资本主义”这个陈旧术语。然而,全球经济在1970年代再度面临巨大问题,与此同时资本主义也失去了与社会主义相对立的明晰意义,无论对左派还是右派来说,它都只是一个修辞符号。 到了70年代末,改变公共福利国家模式具有了很大的现实性,撒切尔主义应运而生,现实比任何主义都更有力量,人们无暇去理会和挑剔“资本主义”这一词语的不尽如人意了。1978年,中国实行改革开放,1989年苏东发生剧变,“资本主义”的罪恶形象和社会主义者赋予它的批判功能更加弱化。
四、用分析马克思主义复兴的脆弱来消解“资本主义”
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金融危机爆发,资本主义遭到前所未有的质疑,马克思主义再度复兴,但是社会主义阵营所期待的资本主义崩溃并未到来,经过几年的调整,资本主义似乎又平衡度过了危机期。消解论认为,马克思主义复兴是脆弱的,而这从侧面证明固定的资本主义是不存在的。消解论的主要论点是:如果存在一个固定的资本主义,如果资本主义是一个摆在人们面前的、无情的、不公正的、具有破坏功能的社会,那么它应该很容易被推翻,可惜,这种固定的资本主义社会并不存在,因此资本主义毁于一旦,社会主义大获全胜的一幕永远也不会发生,马克思主义的复兴最终是镜花水月。
消解论认为,金融危机似乎为马克思主义带来了后备军,但分析起来,他们大多是承受着过高贷款的年轻人,对这些年轻人来说,苏联的解体发生在远处,而经济危机就发生在眼前。一些刚刚离开大学的年轻知识分子们对流行的后现代主义和历史终结论逐渐感到厌倦,马克思主义反而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那些不太愿意深入思考,不愿意了解世界历史的年轻人,对重新组织工人和劳动等持欢迎态度。经过半个世纪的消退,老一代马克思主义者急需同盟军,他们在脸谱发一个帖子就会有贫穷和肤浅的年轻人应和。2008年奥巴马选举的胜利也成为千禧年政治转向提供了想像空间,人们幻想着一个改变了的、更好的社会。2011年秋天,占领华尔街运动爆发。然而,奥巴马政府并不是左派的政府,除了少部分顽抗分子,占领运动所声称代表的99%的穷人,也并不想去动真格。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对占领运动最初表示怀疑的恰恰是马克思主义者。
新型左翼知识分子把他们的事业理解为一场政治战争,但这是深刻的误解,一个稳定而邪恶的资本主义并不存在,左翼斗士们的尴尬在于没有对手及时配合他们。而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新型左翼们组织政治反抗的大军从哪里来?随着2012年占领华尔街运动的退潮,政治秩序重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同时左翼内部也充满矛盾,改良与革命的古老命题从内部消解着社会主义力量。消解论评价说,当关于革命的讨论变得抽象时,革命也变成了波澜不兴的浆糊,只能以一些劝世良言作为其生存的基础,如“既要有耐心,又要有幻想,既要有实用主义态度,又要有乌托邦精神”。
五、用解析《21世纪资本论》的缺陷来消解“资本主义”
消解论把《21世纪资本论》当作左翼追求平等和对抗资本主义的最新尝试。占领华尔街的浪潮退却之后,与“资本主义”斗争的焦点转向了经济上的不平等,奥巴马宣称,“收入的贫富悬殊是我们时代面临的重大挑战”。教皇弗朗西斯也宣称不平等是“社会疾病的根源”,号召人们开展运动来反对“导致不平等的结构”。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的主持人也将不平等话题挑选出来,使其成为媒体报道的热点。在这一背景下,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应运而生,成为热门畅销书。早在“1%的人占有99%的财富”这一口号发明之前,皮凯蒂就找到了追踪1%的人财富的方法。虽然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皮凯蒂无疑是坚定的左派,是法国社会主义政党的支持者,他希望“能用理性与和平的方式超越资本主义”。
消解论认为,皮凯蒂在书中所提出的观点并不新鲜,在1917年,许多类似观点就已经面世了,1990年代的“第三条道路”也与他的观点有类似之处,皮凯蒂的书之所以激起巨大的反响,是因为人们还没有认识到固定的资本主义并不存在,生活在旧观念中的人仍然希望在历史的碎片化过程中,抓住社会理想的救命稻草。消解论提出,对社会理想的设想不应该局限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纯粹的平等与纯粹的不平等都是不现实的,未来之所以是未来,因为有许多新事物在人们的想像之外,未来是开放的,而不是封闭的。
总之,需要指出的是,消解论名义上是消解资本主义,实际上它消解的是对资本主义的反抗和超越,因此是为现存的资本主义作辩护。人们在设想社会理想时固然应该开阔视野,但如果丧失了对现存秩序的批判意识和反抗精神,那么合乎理性的美好未来也将无从谈起。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
责任编辑:狄英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