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栋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刘亮程驾着驴车从遥远空茫的西部边地慢慢悠悠地驶出原野地平线——这是刘亮程呈现给世人的“基本图像”。《一个人的村庄》足以使其名世,“中国二十世纪最后一位散文家”[1]更是当之无愧,而 《虚土》(2006)、 《凿空》(2010)两部小说所展现出的长篇创作实绩,亦足可见刘亮程同时是位不简单的小说家。他的“边地书写”不仅呈现出彻底的人生孤独,更对西域边陲的社会现实进行了深刻洞悉。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在他充盈着“原始”性情的文本空间里闪耀着鲜明的现代品格,比如复调的对话特征。“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2]29巴赫金曾如是分析到陀氏小说的复调特征,并曾引述卢那察尔斯基对陀氏复调成因的分析,认为俄国十九世纪年轻资本主义社会的分裂性特征,产生了陀氏思想意识的内在分裂性,复调小说由此应运而生。对于神秘广袤的中国西部,尤其是在大众印象中尚还混沌一片的边地,资本主义、多元意识、现代品性似乎都与之风马牛不相及,但复调与对话却在刘亮程的小说文本中真切地跳跃,毫无疑问,“陀思妥耶夫斯基发明的复调小说,寿命定会比资本主义长久”[2]70。我们以刘亮程对复调小说的探索为例,分析其作品中各自独立而又不相融合的声音与意识,阐发他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意在“凿空”西部边地的神秘,还原出当今真实的边陲生活,并由此尝试去打开西部文学与边地文学多样复杂性的论域。
“微型对话”可以认为是发生在小说内部的存在于“我的自我”与“其他自我”(他人眼中的自我)之间的对话。“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描写的,不是单个意识中的思想,也不是不同思想的相互关系,而是众多意识在思想观点(也不只是在思想观点)方面的相互作用。”[2]43文本内的人物,都是建构对话关系的存在,“我”只有在与“他者”的相互阐释和映照中,才能获取意义。这类“互为镜像”的情节布局在刘亮程小说中并不少见。《虚土》在不慌不忙中呈现出一座梦呓虚幻色彩的村庄,虚土庄七个具有各自思想“声音”的人众语喧哗、“上面”国家权力进村查树查人与虚土人的弄虚作假,“我”童年、青年、老年复调交织于一体的梦想与“时间”,以上同时共存的多声部结构演奏出了小说奇异的复合音响。
同时,微型对话在表现人物内心、处理心理冲突方面更是功不可没。《虚土》结尾处写道:“我只是在五岁的早晨,看见他们赶车出村,看见混在他们中间的我自己,坐在一辆马车上,脸朝后,望着渐渐远去的村子,我没扭头朝前看,不知道赶车的人是谁。也许没有赶车人,只是马自己在走,车被一场风吹着在动。以后的事我记不清,不知道去了哪里。”[3]对这段“双声”性质的话展开分析,两种语调便豁然呈现:
他人:童年的你在哪里?
我:我只是在五岁的早晨,看见他们赶车出村,看见混在他们中间的我自己,坐在一辆马车上,脸朝后,望着渐渐远去的村子。
他人:是谁赶车带你出村的?
我:我没扭头朝前看,不知道赶车的人是谁。也许没有赶车人,只是马自己在走,车被一场风吹着在动。
他人:后来呢,你又去了哪里?
我:以后的事我记不清,不知道去了哪里。
问话和答话,本应由两个不同的人说出来,但小说却把两者重叠在一个人的话语里。对话性的两种意识与双重指向融合于“我”寥廓混沌的“不知道”中,隐在的问者强化了主体和客体均不在场的证据,作品的时间虚无主题由此更进一步呈现出来。当内心的意识矛盾、争辩话语分裂为两个人或两种“声音”,思想交锋就成为小说的结构形式并且贯穿整个作品,此时的对话便一跃成为“大型对话”。这时,人类生活与社会思想以对位的方式展现,文本直接参与社会声音的对话,复调结构的社会内涵指向性呼之欲出。这一对话方式在《凿空》里展露无遗。
《凿空》描摹出被现代化进程裹挟的阿不旦村的生活碎片。但对生活的描绘并未像《虚土》一般散得那么开,这有赖于村里各种声音对情节的统构整合。在阿不旦村,挖洞声、驴叫声、阿訇诵经声、石油卡车声、钻头钻地声、抓捕“东突”分子的枪声、武警车辆的警笛声……各种声音混合交响出一个光怪陆离的边地世界。石油挖掘伴随现代化大开发逼近阿不旦,“记得石油卡车第一次开进村子时,路在颤抖,路边的白杨树在抖,房子在抖,靠近路的许多屋墙上裂了缝。”[4]246这就是隆隆作响的让村落颤抖裂缝的现代工业声音!而当驴车不断被汽车挤向路边,终于有一天,“天空被震碎了,太阳也不在了,驴叫声淹没一切,上万头驴的声音啊,有的往上冲,有的往下落……肯定从老城河滩巴扎,传到了百里外的村里。”[4]200作为小说中最传神夸张的章节,驴子们的激愤明显是在抗议扰乱此处安宁的汽车机器声!毋庸置疑,卡车和驴子的矛盾是现代工业文明与传统村落生存的冲突,作者并未偏袒一方去担当道德价值评判者,只是以多声部的复调结构来演示特定时空环境下的现实复杂性。多种价值伦理的共存冲突,不仅展现出作品的波澜壮阔与酣畅淋漓,更将小说置于“长远时间”下,为实现历史、现实、未来的对话提供了强有力的依据。
将《虚土》和《凿空》并置阅读,便不难发现两部长篇的“相遇”。如果说前者是一曲北疆汉文化圈的乡村梦呓之歌,后者的关照范围则扩至南疆的维吾尔族聚居区。我们断不可妄言两者复调并举便建构起了完整的边地新疆,在此仅以作品中明显的“时间”意识来拷问两部小说对话的可能性。《虚土》中由记忆、失忆、梦境组成的时间模糊一片,《凿空》里作者却把对时间的凝视赋予了历史与现实中的诸多事物。两部作品对时间的不同聚焦,使“潜隐对话”成为可能。
《虚土》这部饱含诗性的长篇,将刘亮程对于时间的思考引向哲学思辨,他的时间絮语总是绕来绕去,虚无的时间显现让人心神恍惚,扑朔迷离的回旋叙述令人恍若置梦于一个原始初民的村落,古老又恒久的天地混沌之感蕴含其中。作者在此将一切时间虚化,同时创造出一种自己专属的永恒时间,“是我一个人的地老天荒,一个人的空茫苍茫”[5]。同时是“树叶尘土”的时间,前世今生的回环往复作为一种主观心理时间,其核心指向还是精神的,即“时间再没有时间的时候,树叶尘土还在,树叶尘土的精神与时间一起达到永恒”[6]。相比之下,《凿空》里的时间则多了份无可奈何的批判意味,这一时间在沉滞缓慢之外,受到了东部时间“快”的冲击并由此产生不平衡。从修凿佛寺佛窟到大建清真寺,阿不旦村民手中的坎土曼没有落下两千多年里的任何一次大活,西气东输更令他们看到希望,但当他们携带坎土曼赶来,怪兽般的挖掘机早已迅疾地将管道挖好。在刘亮程的时间地图中,前者传递出虚无的记忆,后者展现的则是真实世相,虚无与真实的潜隐对话,使两部作品以复调的方式逼近当下的完整生存本相。
另外,如果注意到两部小说名称的来源,更会令人大吃一惊。《周书》曰:“土多人少,莫出其材,是谓虚土,可袭伐也。”若说刘亮程的《虚土》与古人所谓“虚土”保持了一致的附和性对话,那《凿空》的命名则颇耐人寻味。《史记·大宛列传》载:“然张骞凿空,其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于外国,外国由此信之。”博望侯张骞打通西域,与诸国诚信修睦,乃至后来出使西域者都自称博望侯。张骞凿空西域,促进了多民族的和谐交流与发展,留下千古美名,但反观刘亮程的《凿空》,却引发人们透彻的思悟——现代的我们在西部凿空了什么?宽阔的柏油马路和巨型挖掘机粉碎了阿不旦村民靠坎土曼赚点钱的低微梦想,石油工地上隆隆作响,但整个阿不旦只有村长亚生才上过井架。商品经济和城市文明日益进逼边地,国家权力也以合法姿态挖掘着西部地下资源,但现代化进程的利益分配却将这些底层边民排斥在外,现代文明的如此悖论不仅消解了乡土主体性,更将西部边地置于无助和焦灼的荒原之上。刘亮程对现代化与现代性的反思无疑是大胆而决绝的,不留任何余地,传统生存伦理被解构,异族汉人也被当作带有破坏性的“他者”受到排斥。这恰与汉代张骞修睦西域形成了一正一反的潜隐对话,如此一种古今对话机制令我们思考的是一个沉重的时代命题。
毫无疑问,刘亮程小说复调特征的产生与其成长并生活的西部边地社会环境有着直接关系,不管是固有的多民族共居状态下的民族关系,还是西部大开发政策下现代化发展带来的阶层分化,他的视点,总能超然于纷乱对峙之外,以悲悯的眼光,用各自独立的意识与声音来诉说整个故事。除客观环境因素外,来自作家自身深层次的主观精神原因,更是不容忽视。
首先,刘亮程早年的痛苦又不失希望的生活印记、独特而复杂的人生经历和体验,都有助于他具有充分对话价值的复调文本的建立。在散文《先父》中,刘亮程表达出对不在场父亲的强烈精神皈依感,“我终究跟你一样了。你不在我也没活成别人的儿子”[7]。我们暂不从宗教意义进行形而上的探索,仅为引证在他八岁那年,父亲的亡故给刘亮程带来的童年乃至整个人生的缺失。母亲拉扯五兄妹长大的艰难生活印迹、父亲受迫害而致轻生的惨痛记忆、没有父亲的焦虑和恐惧……这些都不断以变形的形式出现于他的文本创作中。出生并成长于移民组成的戈壁村庄,多元文化的熏陶多少会影响着刘亮程,他初中之后又读了中专的农业机械专业,毕业后在沙湾县城的农机管理站工作多年,后来到乌鲁木齐打工做了编辑,逐渐在文坛崭露头角。他种地做过农民,乡村土地给予了他独一无二的质地,“扛着铁锨”进城工作后,他更具备了从乡土视角审视城市文明和现代化进程的心理基础。
其次,对故乡的爱恨交织、想逃离又依恋的巨大张力,是建构起对话式作品的重要基础。刘亮程被冠以“乡村哲学家”的美誉,他的作品贯穿着怨乡与恋乡矛盾交织的复杂情怀。《虚土》里那凌乱塌陷的房屋、漫长的尘土小路、忙不完的庄稼活儿、人变老鼠的隐喻和寓言……故土的苍茫荒凉使作者对生他养他的土地充满了仇恨。但他毕竟生长于斯,强烈的农民性使他不是那么容易便融入城市,“我会扛着我的铁锨在城市生活下去……就像走在自己的玉米地里一样,种点自己想种的东西”[8]。家乡的小村庄像阳光雨露一般滋润着他的情感,杂糅进复杂个人意志的浓重乡土情结,令他不断重返“一个人的村庄”的精神原乡。
最后,刘氏小说复调品格的建构还有赖于其深厚的文学积淀和修辞手法的交汇使用。刘亮程说过:“庄子、屈原、《山海经》、唐诗宋词、明清笔记,还有翻译过来的一些西方经典,都影响了我。”[9]这势必使他在创作中对多种文学风格与各派思想精华进行综合采用。夸张、隐喻、插叙、倒叙、独白等文学手法在其文中经常出现,形成其创作实践的多重叙述方式。加之作者的笔带有重感觉的非凡魔力,以生命感觉形成文字,感觉化写作增强了其复调表征。还有作品中“我”“你”“他”三种人称的灵活变换更是造就了叙事角度的自由,引起我们更加复杂的阅读感受。所有以上文学基础都使得他的作品内部、作品与外部的世界之间处于更深入的对话关系中。
经由以上论证,我们力所能及地在复调理论框架内分析了刘亮程边地小说中的“微型对话”和“大型对话”,并从作品文本的相遇、主题的古今会话方面提出了“潜隐对话”的概念,他的这一独特探索性贡献对于理解其深刻浑厚的主题大有裨益,最后探究了其作品复调特征的形成因素。当然,个人学养不足使得本文的一些阐释颇多瑕疵和疏漏,对刘亮程以及整个西部文学的复调艺术探究尚有待进一步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