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智慧，不是鸡零狗碎的腹黑

张月寒

三联生活周刊：当时为什么会选择芈月的故事拍成电视剧？

郑晓龙：芈月的故事，首先没被别的文艺作品表现过;第二，她是中国最早的女政治家;第三，历史的记载很少，因此有非常大的创作余地。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架空题材的古装剧其实挺多。你的古装剧，从《甄嬛传》到《芈月传》，为什么都会落实到一个具体的朝代？

郑晓龙：我希望有更多人看我的作品。所以说当时拍《甄嬛传》时，我就把时代背景设置在清朝，而且将原来一个纯粹的爱情故事变成一个对于封建婚姻制度带有批判色彩的作品。我将我自己的价值观放在了里面。这就导致后来片子播出后很多年轻人很爱看，中老年观众也爱看，变成了很大众的一个作品。如果题材一味架空，则好像只有年轻人会爱看。而且，因为我原来一直拍现实主义的作品，所以当我拍摄古装剧时，我也希望把现实主义这个创作态度放进去。我觉得这是我对创作的一个基本态度。

三联生活周刊：2011年拍摄《甄嬛传》之前，你没有拍过古装剧。当时为什么会选择这种自己从未尝试过的题材？

郑晓龙：其实在那之前我也看了很多古装片。那时我就想，以后有合适机会的话，自己也拍一个。后来流潋紫的那部小说，我媳妇在网上看到，她就推荐给我。我一看觉得不错，特别是其中那几个人物关系构筑得特别好。而且语言也很好，用了《红楼梦》式的对白方式。恰恰那个朝代用《红楼梦》式的语言就特别合适。这是当时打动我的两点，所以我们就跟流潋紫谈了合作。

三联生活周刊：在角色塑造方面，你是用什么方式实现芈月从一个小女人到太后的一步步转型？

郑晓龙：我们对芈月的定位，是一个小女孩，逐步成长为大秦太后，在大秦太后这个位置上她有很大的成就。首先她的出身定位，然后她的出身和她的人生轨迹怎样结合。从小她在宫里散养野养，后来到宫外去给她父皇守灵，因此受宫里的束缚没有其他公主那么强烈。芈月的性格是非常强硬的，她很有力量，她做什么事都实话实说，也很有同情心，很善良。她不是被当作公主一点点培养的，因为她是“媵”出身的，最低级的，没人管她，所以她的这种性格就决定她后来在秦国时支持商鞅变法，坚持商鞅推行的封建社会对奴隶制的改造。这些都是她一步步变化的原因。后来她跟秦王在一块，跟秦王学到了很多。她原来没有“国家”的概念，但是在秦王身上学到了，这样她就有了家国的情怀。她跟秦王在一块，秦王教她写“马”字，光一个字就写了七种不同的写法。秦王就表达了，如果只有一种写法，对老百姓的生活会带来很大的帮助，所以她慢慢也有了国家统一的概念。她为什么跟义渠王最后闹掰？就是因为义渠王要把秦国给瓜分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如何处理《芈月传》和历史之间的关系？

郑晓龙：《芈月传》其实应该是一部古装传奇剧。所以“传奇剧”的尺度应该更大，历史剧也应该是“大事不虚，小事不拘”。《三国演义》的小说和当时三国的真实情况就有很大不同，但它是演义嘛。这些都很正常，文艺作品就是文艺作品。在这个过程中你要允许文艺作品的虚构，但是在虚构的过程中，我们也确实做了考证。

三联生活周刊：网上现在似乎出现了很多对于《芈月传》的挑刺和吐槽，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郑晓龙：为什么这个片子有人吐槽，因为它火呀。收视率第一天就快接近2了，这些天就没下过2，往后还会高。对于吐槽的人，我首先表示谢谢，好事，这让我们的电视剧成了一个被热议的事。第二点，他们吐槽有一个非常大的好处，就是让大家更了解了当时的历史。包括网友中有人质疑屈原的年龄，那是郭沫若的考证说，但是近些年的史学家考证，屈原到他死的时候是70多岁，因此还是有另外说法的。所以说你选哪个？这在史学界都是有争论的，并不是一方观点就一定对。有的网友说我们头上戴的珠子用少了，我心想这看得也真认真，都是把电视画面定格了来数的。但电视是一个蒙太奇的艺术，是流动着让人看的，不是把它变成照片，一个一个定格开始挑的。珠子用多了会挡住演员的脸，观众就看不到画面，因此得考虑实际需要。这是一部历史传奇剧，创作上是可以虚构的。我们有很严格的审查制度，也有历史顾问，都是经过一定的把关。

三联生活周刊：你个人对于战国时期的历史，是一种什么样的印象？

郑晓龙：那会儿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代。我们在这个戏里面有一个场景，专门写那些士子们在四方馆争论。那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场景，不只是一家之言，很多比如说儒家、道家、法家、墨家，各种各样的学术，大家去讨论治国的方法。我觉得那时真的特别民主，而且很自由。那个时候女性的地位也很高，民风也很开放。史书有记载，楚怀王带着自己另外一个妃子跟南后一块吃饭，南后也带着男宠一起列席。

三联生活周刊：芈月“女政治家的智慧”在电视剧中体现在哪里？

郑晓龙：对于芈月这个角色，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不想把她拍成一个心机女，所以芈月到老了仍然不改初心，坚持她自己的那种磊落。有政治智慧是一回事，但并不是那种鸡零狗碎的腹黑。她后来说，我用国法杀人，光明正大。在朝堂上跟他们明着顶着干，不搞阴谋。她做太后的时候，上朝时有点像男人的那个劲儿，但是在处理具体事情的方法上，又有柔性、女性的东西。在朝堂上，嬴稷把楚王给扣了，引起整个六国喧嚣，说秦国是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国家。芈月是太后，于是她就把这些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她让她的儿子当大王，日后有个清白的名声，而把坏事揽到自己身上。她说：“这是我非要这么做的，我跟楚怀王是兄妹关系，过去在楚国有不同的遭际，因此我把他给扣了。你们如果说此法非君子所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一介妇人，我把国事当家事做了。”她拿这个事儿去跟各国解释，各国也没办法，就让这件事过去了。她有女人的手法。所以说我觉得她有她的智慧。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芈月传》中，爱情、政治、历史所占的比重大约是多少？

郑晓龙：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认为是观众看完了各取所需。你觉得它是爱情剧就是爱情剧，你觉得是宫斗剧就是宫斗剧，你觉得是历史剧就是历史剧，你把它当传奇剧它就是传奇剧。但是这些东西不管你把它当什么，重点是你看了之后觉得好看不好看，愿不愿意看，这个我觉得最重要。

三联生活周刊：在蒋胜男的小说中，她把芈姝和芈月的感情有意设置得并不是很真挚。但是电视剧里却把她们塑造成很纯粹真挚的姐妹之情。这个改动是从哪些方面考虑的？

郑晓龙：我希望这两个女孩年轻时候还是真实的情感，因为我觉得小孩年轻的时候，她们不太受世俗影响，她们的感情可以非常真挚。这是非常重要的。芈姝的性格是后来被环境改掉了。这样作品的力量就大了，它有社会的意义，因为我们是对社会提出了问题。她们的矛盾是在共侍一夫后才出现的。这个从根本上也是当时的社会造成的，是那种制度造成的。如果在今天，或许就不会造成姐妹俩这么终极尖锐的对立。

郑晓龙

三联生活周刊：既然电视剧把秦王一生的挚爱设置成芈月，那为什么给她的位分还只是八子呢？因为八子前的位分其实还有美人、良人、夫人、皇后。

郑晓龙：这之后在电视剧里会有阐述。那是因为芈月不想要这些虚的东西，她不在乎这个事儿。秦王提过，她说不要为了这个，我本来已经很受宠了，你再给我这个，众人会不会更嫉妒？你让我平平安安才有意义。

（实习记者付婷婷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