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3月,新兵训练结束后,我被分配到团后勤处的马车班。马车班只有两个兵:班长和我。班长管着我,我管着三匹马。
三匹马一匹黄,一匹红,一匹黑。黄马和红马年轻力壮,每天早晨,它们和班长一起,将一车粪从团部的大院运到农场,晚上再把农场生产的蔬菜拉到团部食堂。
黑马是匹双目失明的老马,班长和红、黄两匹马走后,我就把它拉到院子里晒太阳。黑马臀部有一个烙印,模模糊糊的,像数字“13”。它的右耳上有一个豁口,臀部和大腿上有几圈比鞋底还硬的老茧。它的眼睛虽然瞎了,但依然蓝汪汪的,好似两潭深水。
第二年,班长复员了。团部与农场之间的运输也由汽车代替。红、黄两匹马处理给了团部旁边的丁家大队。黑马又老又瞎,一时找不到买主。后勤处的领导跟我谈话,让我到团部食堂做饭,等处理了黑马就去报到。就在这时,父亲到部队看我来了。
那天,我给黑马刷着毛,父亲站在我身后,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事。父亲突然不说话了。我抬头看到,他的眼里放出了光彩。他把我推到一边,抚摸着黑马臀部上那个模糊的烙印。然后,他又转到马前,托起黑马低垂着的豁耳朵。我看到父亲双手颤抖。我听到父亲激动地喊:“这是上官团长的马!”父亲拍着黑马的额头,问:“马,你还认识我吧?我遛过你,我饮过你,我喂过你……”
父亲说,1948年,解放军九纵十三团驻扎在我们村,团部就设在我家厢房里。团长姓上官,是个20岁刚出头的小伙子。上官团长高挑个儿,走起路来像小旋风,说话嘎嘣脆,见了百姓不笑就不说话,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那时,我大哥刚1岁,长得挺招人喜欢,上官团长一见他,就对我娘说:“大嫂,把这个孩子送给我做儿子吧!”娘就把我大哥往他怀里一送,说:“给!”他就把我大哥接过去,举起来,举起来……
黑马那时还是匹小马。5月里,团长骑马去看地形,中了冷枪,当场就牺牲了……小马把他驮回来,浑身是血,耳朵也被打豁了……
“孩子,”父亲眼泪汪汪地说,“去求求你们领导,把上官团长的马卖给我吧!”
(选自《读者》,2015年第3期)
【品读】
莫言是我国享誉世界的代表作家之一,2012年因“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名动一时。莫言的作品深受魔幻现实主义、意识流小说和黑色幽默文学影响,但在早期创作中,其作品朴实、纯洁,充满着人情美和人性美。
《上官团长的马》是莫言早期的一篇散文,文章中,作者起笔和缓,不紧不慢地给我们叙述一匹双目失明、等待处理的老马,至后来,父亲出现,引出上官团长不幸牺牲的故事,整篇文章峰回路转,波澜顿起,小马驮回上官团长,耳朵也被打豁的忠诚,父亲请求领导把上官团长的马卖给自己的深情,令整篇散文具有了历史的纵深感和情感的厚度,洋溢着一种质朴的人性之美。纵观整篇文章,全文遣词造句极为平实,几乎没有华丽的词句,但文中的每一句话却又无不发自内心,无不出自真诚,可谓情真意切。文章结尾处,作者巧妙地以父亲的一句请求作结,不铺陈,巧留白,适可而止,令全文生出无限余韵。
心 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