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连春
【小说世界】
陈天啸先生生命中最后一个月
白连春
白连春:1965年生于四川省泸州市沙湾乡,出版诗集《逆光劳作》《被爱者》《在一棵草的根下》《一颗汉字的泪水》、散文集《向生活敬礼》、小说集《天有多长地有多久》。中篇小说《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获《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拯救父亲》获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篇小说类第三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四川省泸州市江阳区文化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当然,陈天啸先生本人不知道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
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离死亡不远了。具体还有多远,也许一天,三天,十天,还也许一个月,三个月,甚至半年,一年,这些也许,都极有可能。
我也是在陈天啸先生去世一周年后,才确凿地知道:这,是陈天啸先生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的。陈天啸先生去世一周年的那一天,我的朋友杨崇学,在一张小报《北京城建》报的《文化月刊》副刊上,编发了一篇由陈天啸先生的夫人孙祥屏女士撰写的回忆陈天啸先生的文章。就是读了这篇文章,我才知道:这段时间是陈天啸先生生命中最后一个月的。
这篇文章叫做《永远的怀念》,发表的时间是2003年1月30日。当时,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还在北京。我是2008年底,因病离开北京回到故乡泸州的。
我开始写这篇小说的准确时间是:2010年9 月11日的凌晨。
在我开始写这篇小说前,让我把《北京城建》报上的编者按抄下来,使你先明白陈天啸先生到底何许人,好吗?
编者按:今年1月30日是陈天啸先生大归周年之祭。为了表达对这位著名诗人、书法家、书法教育家的怀念之情,我们编发了这篇由先生的夫人,书法家、诗人孙祥屏女士撰写的真挚感人催人泪下的回忆文章以资纪念。
编者按上说陈天啸先生是著名的诗人、书法家和书法教育家,说夸张其实也不夸张。说夸张,陈天啸先生,对于你,也许,从未听说过,完全,绝对,是陌生人。说不夸张,陈天啸先生,在我的朋友杨崇学和我看来,就是著名的诗人、书法家和书法教育家。
陈天啸先生在我的朋友杨崇学看来,仅仅是一个著名的诗人、书法家和书法教育家,因为,他从未见过陈天啸先生,然而,在我看来,陈天啸先生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身份,那就是:从我知道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是我的父亲。是的,我的父亲。是的,父亲,这个词,你没有看错。
我心里极愿意把全世界所有的老头都认做父亲,把全世界所有的老太都认做母亲,我心里还极愿意把我祖国所有已经去世的祖先,全都认做父亲和母亲,不是我博爱,因为从小我就缺少父亲和母亲。我自有记忆起就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我心里愿意是一回事,别人是否也愿意是另一回事。陈天啸和我,是我们两个都愿意。陈天啸本来有自己的孩子,一个女儿,后来那女儿跟了他的前妻,后来那女儿在前妻家,突然一天,病死了。在陈天啸内心深处,非常想有个自己的孩子,他现在的三个孩子,都是后妻的。他对他们的失望不仅仅写在脸上,很多时候还说出口。他们完全不像他,还不像他的后妻,他们的母亲。他们其实不坏,就是太世俗了。他们是世俗中人,而我和陈天啸,我们是诗歌中人。陈天啸的后妻(我喊她师娘)也可以算是诗歌中人。
在我认识陈天啸先生前,陈天啸先生就知道我了,我也知道他了,不然,我们也不会认识。那时候,我和陈天啸,都还是我的故乡四川省长江岸边一座小城——泸州市——的名人。我这样说自己是小城名人,你不反对吧?
为了证明自己和陈天啸先生一样是小城名人,我把《西湖》2014年第11期和《莽原》2014年第6期同时发表的一篇文章部分摘录在此。这文章是评论家姜广平和我的对话,题目叫《“若我燃烧,任我灰烬”》。原文一万多字,我只摘录开头一点介绍性的。
关于白连春:
白连春,四川泸州人。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200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北京文学》杂志编辑,诗人。作品曾获《诗刊》和《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白连春是个吃过苦的作家,从小被父母遗弃,上学后又被老师逼得投江。以后参军回来,到北京的鲁迅文学院打工,受到汪曾祺关照。1997年,《星星》诗刊组织全国读者投票选出最好的诗歌,白连春得了第一名。他的小说《拯救父亲》发表后,先后被《小说月报》、《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
导语:
白连春笔下出现最多的是农民。他写《逆光劳作》,写《拯救父亲》,都是写农民的日常生活,写他们的忧伤和梦想。他写露宿街头的农民,写当建筑工人的农民,写卖菜的妇女,写捡垃圾的老人与乞讨的孩子,他还写农村的风物和景致。有评论者说,他是那种和泥土、和在泥土上生长的事物有着切近关系的诗人。白连春自己说,我写的东西既不传统,也不现代,也没有什么技巧。那是直接来源于内心深处的一种倾诉。
白连春表示,自己不在乎别人如何称呼他,只在乎写什么,怎么写。他始终把自己定位在“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打工者”,“当写作的时候,我不是一个作家,也不是一个诗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在白连春看来,文学和宗教一样,好的文字是教人善的,有爱在里面。一篇文章里有无爱,有多少爱,有怎样的爱,可以看出一个作家的水平。爱就如同盐,已经放在菜里了,看不见更摸不着,必须亲口尝才知道。爱放在文字里,会不知不觉改变文字的味道。他说,他的一切文字里面都是有爱的。“我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名字注定要被遗忘,一个身体死后注定要腐烂的人。活
着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爱着,忍受着,写着,为了报答当初父母生下我,为了对得起将来的死亡。”
我由于从小被父母遗弃,上学后又被老师逼得投江,所以,即使长大了也一直在寻求爱。我是一个渴望爱别人也渴望被别人爱的人,无论男人和女人,更无论老人和孩子。然而我生命中最缺的,恰巧也是爱。
自陈天啸先生死后,这个世界再没有人像陈天啸先生一样爱我了。之前,在陈天啸先生之前,这个世界更没有人像陈天啸先生一样爱我。由于陈天啸和我之间的爱很特别,很多时候,我都搞不清楚:陈天啸是不是白连春,或者说,白连春是不是陈天啸?
所以,我总是忍不住怀疑:他的死亡,其实,就是我的死亡。
陈天啸先生,在我的成长岁月,就已经名满泸州城,我爱他也渴望他爱我,我视他为父亲,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作为土生土长的泸州人,我早就听无数人说过:陈天啸先生很怪。
一个故事:陈天啸先生是泸州市最著名的书法家,住在泸州市,但是,泸州市的某极其重要的领导找他要字,他不写。陈天啸先生不是孤傲,不是看不起领导。他其实给很多领导都写过字。为什么其他领导找他要字,他写了呢?
因为这个重要领导不同。这个重要领导为了显示自己有才华,先写好了内容,是一首所谓的诗,要陈天啸先生照着他写的文字抄一遍。
陈天啸先生断然拒绝了。狗屁不通,什么诗嘛?我若写了,非把我父亲气得活过来骂我不可。陈天啸先生后来对我说。陈天啸先生写书法作品,从来,都是自己写内容。这使他成为书法家之前,先成了诗人。
还有一个故事,形容陈天啸先生怪的。
有一个泸州城里极富裕的商人,找陈天啸先生要字,可能商人的口气大了,遭到了陈天啸先生的拒绝。后来某天,陈天啸先生路过商人的商店门外,竟然看见了自己写的字刻成了金光闪闪的匾,高高地悬挂在商店门上。陈天啸先生气着了,当即叫人把匾取了下来,并留下话,说那个冒他名写字的人的字写得好,要他找他,他不怪他,他真心真意要和他做朋友。这话在街上炸了锅。一传十十传百,当天傍晚,就传到了那个冒陈天啸先生名的人的耳朵里。冒名者晚上就到了陈天啸先生的家,他知道陈天啸先生爱喝酒。一瓶泸州老窖二曲。市价五块钱。陈天啸先生的脸就乐开了花。当时,在泸州城里,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泸州老窖,一点假都没有,很便宜。特曲大曲都不贵,何况二曲?两个人都喝得半醉了,各自说出各自的生日,冒名者高兴了,也忘记了,说,商人找到他,出两千块钱,要他冒陈天啸先生的名给他写一个匾。他一听,两千块,乖乖,他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五百块。二话没说,他就同意了。通过这次喝酒谈话,陈天啸先生意识到了商人是真的喜欢他的字,后来,不到一个星期,他就给商人重新写了,还亲自送到了商人手里,商人要给他五千块钱,他轻轻哼一声,转身,走了。
说陈天啸先生怪的故事还有很多。在此,我不一一叙述了。单给你讲我是怎样认识陈天啸先生的,你就知道,我和陈天啸先生一样怪。
这天深夜我睡不着,我又一次被一个泸州城里的女人抛弃了。我坐在长江边,在月亮底下,伤心了很久,伤心够了后感到冷了。一冷就冷得无法忍受了,仿佛整个人间就是一个巨大的冰窟窿,我的心再不找到温暖的火烤烤,说不定就此死了。
这女人和我谈了三年的恋爱,终于嫌我出身
农村,又嫌我除了会写诗什么都不会。
在我的生命中,我已经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被人抛弃了。我身边唯一一直陪着我的亲人只有诗歌。
我摇摇晃晃来到陈天啸先生家。从长江边回家,到我家远,到陈天啸先生家近。在陈天啸先生家楼下,我就看见满城的灯都灭了,只有陈天啸先生家的灯还闪闪亮着,一点没有犹豫,我就敲响了陈天啸先生的家门。要知道他的家很容易。他的职业是历史老师,退休后又一直搞着书法教育工作,既教孩子,又教老人,在泸州街上,你看见一个稍微有点文化的人,一问,准能得到满意的答案。
我敲开了陈天啸先生的家,没等开门的人问你是谁,我就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我先问:你是陈天啸?
是啊,我是陈天啸。这是一个满头花白头发的小个子老头。眼睛很亮。鼻子很长,很挺拔,勾着的,是典型的鹰勾鼻。瘦脸。下巴上留着一小撮胡子,胡子也是花白的。
听说你很怪,我想来看看你究竟有多怪。我说。本来,我不想这样说的。本来我想说陈老师你好,我是白连春,很早就想认识你了。我一激动,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我一激动,话就自己从嘴里蹦出来了。我的嘴一张开,说了些什么与我无关。
噢。陈天啸先生愣住了。他想不到,这个世界,竟然有我白连春这样一个如此直截了当的人。
我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了。坐下后,我仍然盯着陈天啸先生看。陈天啸先生个子矮小瘦弱,既是驼背,又是鸡胸。这人还真是长得怪。我心里想。
你究竟是哪个?陈天啸先生见我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主人不请,自己就坐下了。他忍不住问,而且,他的样子,是要生气的样子了。
你先别问我是哪个,一会儿我自然会告诉你。
噢。陈天啸先生又愣住了。
你坐下吧,让我再好好看一看你。我说。像陈天啸先生原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没有你这样看人的。陈天啸先生有些生气了。
因为我不是别个。
你究竟要做啥子?陈天啸先生似乎真的生气了。
我啥子都不做,就是想看看你,因为我听很多人都说你很怪,我就是想知道你究竟有多怪。
现在你看到了?
看到了。
看够了?
没有。
没有?
没有。
你还要想怎样看?
我想每天都来看一看。
噢。陈天啸先生再一次愣住了。
为啥?过了一会儿,陈天啸先生问。
因为我爱你。我回答。
听到我这样的回答,陈天啸先生蹦了一下,后退了一步。他差点儿就摔倒了,如果不是他身后的桌子挡住了他的话。他脸上的颜色变了又变。可以肯定,我从进门开始,就给了他极大的惊奇,现在,这惊奇,变成了惊喜。
你究竟是哪个啊?
你先别问我是哪个,我说了,一会儿我自然会告诉你。
好吧。
我起身,把不知所措的陈天啸先生拉到沙发上,挨着我坐下了。
我就是想看看你,我说,我想了很久了。
噢。
我爱你,我说,从我知道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爱你了。
噢。
我想要是你是我父亲就好了。
噢。
如果可以,全世界的人,整个人间的人,让我选一个来爱,让我选一个做我的父亲,我就选你,我只选你。
噢。
说到这里,我把背靠在沙发上。我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我仰起头,把目光从陈天啸先生的脸上收了回来。那样子,就像我是个游子,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家,回到了自己最亲爱的父亲身边一样。是的,一瞬间之内,一颗泪水亮晶晶地,自己,就从我的右眼睛的内眼角挤了出来。要知道,刚才,我独自一个,在长江边的月亮底下坐了半天都忍住没有哭。一见到陈天啸先生,我就忍不住泪水啦。我想对陈天啸先生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我轻轻地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右手。当时,他是坐在我的左边的。我把他的右手抓在手里。我用我的两只手,把他的这一只手捧住了。
我再没有说一句话。陈天啸先生也再没有说一句话。时间,似乎,真的停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身和心都不再累了,我感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被人抛弃的人了,我感到脸上的泪水燃烧成钻石了。我轻轻地说:我是白连春。
听到我说我是白连春后,陈天啸先生大声冲里屋喊:老太太!
啥子?一个老太太应声。声音十分亲切,温暖。
快快出来,白连春来了。
真的啊,真的是白连春来了吗?
真的。
很快,一个和陈天啸先生同样满头花白头发的老太走了出来,满脸笑容,问我:你真的是白连春啊?我和老师昨天还在说你,说,什么时候,我们能认识白连春啊?今天,你就来了。你真的就是白连春啊?
还啰嗦啥?白连春就是白连春,还有假?还不快去买菜。
我这就去。
多买点,现在十二点都过了,只有好吃街夜宵店才没关门……
要你说。
要买鸡,还要买鱼,还要买鸭子,还要……
人家不晓得?你好好陪白连春说话吧,我很快就回来了。
老太离开家,我和陈天啸先生再也没有说话,我那样捧住他的一只手,半靠半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我睡着以后,陈天啸先生的那一只手一直没有从我的手中挣脱出去,他就那样让我捧着,像一团小小的特别为我一个人单独燃烧的火。
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我闻到满屋子的香。
七十九岁的陈天啸先生得了骨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晚期。那时,我不在泸州,我在北京。自始至终,陈天啸先生没有告诉我他生病的事。他的夫人也没有告诉我。我是因为参加四川省散文学会在泸州搞的一个活动回到泸州的。我本来不想回泸州去,泸州有我太多伤心的记忆。主办活动的人说,要给我报销往返的汽车票和飞机票,还说,你现在是大作家大编辑了,我们知道你很忙,但是故乡请你,你还是应该回来吧,你实在抽不出时间呢,就算了,我们也不怪你。听主办活动的人这样说,我才决定回去。我哪里是什么大作家大编辑?他明明讽刺我。回到泸州后,我才知道陈天啸先生病了。
我回到泸州,带着简单的行李,直奔他家而去。他的家早已经等于我的家了。因为他病了,我就住在了他家客厅的沙发上,再说了,在泸州,我已经没有其它地方可以住,我以前的房子被我以七万块钱的价卖了。然后,我才能在北京买房子,还向朋友借了很多钱,还在银行贷了很多款,
把自己活生生弄成了地地道道的房奴。
三天,活动结束,我不得不离开泸州返回北京了。成都到北京的飞机票是早订好的。我在北京打工,竞争异常激烈。工作就是生存,这很重要。所以,我无法,实在没办法,在泸州呆得太久。我离开泸州,不到一个星期,陈天啸先生就去世了。
他去世后,我抱着头,一边流泪一边想:他是不是因为见到了我,再没有什么牵挂,所以就放心地走了?
那天傍晚见到我突然而至,他的一张瘦脸上爆现出我数也数不清的惊喜。我刚进门还没有来得及放下包,他就抱住了我。那么紧,那么急切,他抱着我,久久不肯松开。他本来瘦,发现病后,更瘦了。真的人比黄花瘦。他的背也更加驼了,鸡胸看起来更加明显。
我进屋不一会儿,他坐不住在沙发上躺下了。他的双手都不住地在身上抠。原来,他身上痒且痛。每一个部位都痒,都痛。那痒,那痛,从骨头里往外渗透。你可以想象那种难受,不亲身经历,任何人都无法描述。
全身的骨头又痒又痛,没听说过骨质疏松会如此难受的……陈天啸先生轻声说,像对自己又像对我,现在知道了,真是活到老学到老……陈天啸先生的话似乎由于见到我后多了起来。在他这样说话的同时,一点没犹豫,我把我的双手都一齐放在了他的身上。
我帮他抠。先抠背部,腰部,屁股,腿,手臂,然后腹部,胸部,最后头部,差不多他身体的部位我都给他仔仔细细地抠了一遍。我帮他抠后,他的手老实了。他躺在沙发上,我坐在沙发旁边的小板凳上。我们挨得那么近。他努力笑着看着我。我也努力笑着看着他。我离开了五年多回来,我们竟然无话可说。
我找不到任何一句安慰他的话。
他呢,也不愿意向我过多地说他的病。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不敢问他,也不敢问他的夫人我的师娘,我是在他去世后才从师娘的嘴里知道他得的根本不是骨质疏松,而是骨癌。要是早知道他得了骨癌我一定会守在他的身边。要是早知道他已只有七天生命,打死我也不走,真的,谁拿枪顶着我脑门我也不走……可是,我不知道,我走了。
他在沙发上躺了不知道多久,我也帮他抠了不知道多久。
我怕我用力重,把他抠痛了。我又怕我用力不够,制止不了他的痒。
你抠累了,憩一会儿吧。他说。
然后,他坐起身,对他的夫人说,老太太,把我的申请书拿来,让白连春看看。
什么申请书?我问。
老师写的入党申请书。他的夫人回答。
噢。
我低低地噢了一声,双手接了过来。
申请书
我出身旧社会。家贫,中学不能毕业,年仅十八岁必须挑起生活重担,承养母亲和妹妹,直到参加革命,也只有二十七岁。
生活担子虽极沉重,我却从未参加过国民党。
自从一九五零年六月进入革命阵营后,逐渐深知中国共产党的光荣伟大,从而也同步逐渐滋生成为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的渴望。遗憾的是这个心愿竟延迟了几十年,直到我已经年近八十而且身患骨质疏松、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不治之症的今天,才大胆地向组织申请,深愿自己能在旦夕即将进入火葬场之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
解放后,我的革命的一生,自问没有做过危害党和人民利益的事,这正是党的教育影响的结果,同时也是我递交这份入党申请书的勇气和信心。
陈天啸 2001年12月30日
这篇小说读到这里,你至少有两个疑问产生:一,为什么陈天啸先生的夫人一直称呼陈天啸先生为老师?二,我前面写的陈天啸先生得了骨癌,可是在他的申请书里,他写的却是骨质疏松?
这两个疑问,我立刻就可以回答你:一,陈天啸先生的夫人本是他的学生,他在泸州市老年大学教授书法和诗词课的学生。二,自从他的病确诊了,夫人和家里人一直瞒着他,只告诉他,他得的是骨质疏松,他本人也深信不疑。我这个傻瓜,读了他的申请书,竟然也相信他得的是骨质疏松。
为了让你对陈天啸先生有进一步了解,我先把一份他的简介抄录在此。
这份简介,是最近我从他的一堆遗物里翻找到的。
最近,在他的遗物里翻找的时候,我已经因为生病离开坚持了十多年的北京,回到四川省泸州市江阳区茜草镇的长江边上了。自己也生了病,对病中的陈天啸先生我多了一份认同,更想给他写一点文字。从我得知陈天啸先生去世那一天起,我就想给他写一点文字,迟迟没有动笔,到如今,整整七年过去了。
在这之前,陈天啸先生去世后不久,我还回过一次泸州。那一次,我带走了几件他穿过的衣服和裤子。他的一件蓝色的老式中山装衣服,成了所有衣服里我的最爱。每次出远门,参加什么活动,我都穿上,为的是要他好好保佑我。我不仅穿了他的衣服,我还穿了另一个去世老师王杰军的裤子。我的身上,衣服和裤子都是死人的。他们都是我的老师,同时更是我的父亲,我相信:他们都会保佑我。王杰军死于肝癌。关于王杰军,这些文字后面我会稍介绍。我另有一篇小说《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主人公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主人公长的样子也完全照搬他的,小说另一主人公王杰军的孙子叫春儿。春儿是我的小名。就是说在那篇小说里,我把自己写成他的孙子。
陈天啸先生的简介是一份复印件。从笔迹上,我判断,这是陈天啸先生本人写的,就是在他去世前,就是在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月,而且是在元月十三日以后写的。后面有他元月十三日写的日记可以证明。
在这份简介里,他写他是中共党员。在他的心里,他早就是,他一直是,一名合格共产党员。只是没有得到批准罢了。简介前后两页纸。后一页的最后还盖了四川省泸州市书法家协会的公章。
可见,四川省泸州市书法家协会,也承认陈天啸先生是一名共产党员。
陈天啸简介
陈天啸,中共党员,1923年生于重庆巴县书香之家,解放时入二野军大,旋随军入藏,后转业到四川泸州电业局子弟校任教,并授书法课。现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四川省书法家协会会员,省诗词学会理事,泸州诗书画院顾问。曾任泸州市书协副主席。
天啸先生博学多才,德艺双馨,为泸州书协创始人之一。他潜心书道数十年,自学成才,是地道的民间书家。从不追名逐利,对赛事多不感兴趣,以“小巷名流”自誉。他倡导自撰自书,人品至上的“江阳书风”,在川南泸州有书法“泰斗”之称,被载入《中国美术书法界名人名作博览》一书。其作品已被“华宝斋”、“中国美术馆”等收藏,最近《人民画报》社已发函特征其书法作品数件将刊入《走向世界的中国》。
天啸先生在巴蜀川南倾心书法教育而乐此奉献,多不取分文。他倡办少儿书法班,并执教老年大学书法课十余年,又常在大专院校和机关、企业举办个人书法讲座。他自编有《结构楷书》和《陈天啸书千字文》等教材,欧阳中石教授称之为“的是习书之法门津梁”。在长期的书法教育中,天啸先生始终强调“自撰自书”、“人品
至上”的观点,认为书法佳作应该从头到脚都是自己的东西,这才有时代精神和个性特点,才是培养创作情趣的“正途”,而不是培养“书奴”。他的弟子“自撰自书”作品多次在全国书法大赛中名列前茅,专家评委特予点评首肯。现有不少弟子已成为市、省和中国书协会员。年仅15岁的书法弟子雷庆姗因自撰自书出众,被省评为书法全能九级,并被市书协破格吸收为会员。1999年,天啸先生被“中国艺术教育促进会”授予优秀指导教师,中石教授深为川南一隅有天啸良师无私育人而庆幸不己。
你和我都可以想象:在写这份简介的时候,陈天啸先生的内心充满了怎样的自豪。
在他的追悼会上,有关领导宣布:已经批准他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早就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亲爱的陈天啸先生想要的安慰,虽然来得迟了一点?
我这一生曾经三次离开我的出生地泸州,前两次离开我还不认识陈天啸先生,第三次离开我已经认识陈天啸先生了,然而,我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次离开泸州时我已经满过三十三岁了。一个满过三十三岁除了写诗就一无是处的男人,独自离开故乡,该怀着怎样的心情?
纵然那时,我和陈天啸先生之间已经有了父子的感情,他仍旧没有留住我,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留我,他全力支持我离开。当他听说我要去北京的时候,他甚至是高兴的,高兴到差不多如释重负的样子。那时还没有北漂,那时打工这个词都不存在。
男人就当为理想而闯天下,干真正属于男人的事,不应该为个人恩恩爱爱虚度一生。陈天啸先生给我说。这样给我说时,陈天啸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满眼尽是疼爱的深情,像我真是他的儿子,像我这个他的儿子去闯天下从此就会有大好江山等着我。当他听说我要去北京,那一刻,在他看来,我这个他的儿子不是帝王最少也是英雄。那时,在小城人看来,遥远的首都北京不是普通人可以去的。陈天啸先生自己活到老了,都还未去过北京。北京是首善之都,大美之都,去吧。
为什么陈天啸先生要这样给我说?
因为在我三十岁那年,差一点就结婚了,结果没结成。这次没结成婚,我伤透了心。我的伤心当然瞒不过陈天啸先生。
我三十岁之前,通过征婚的形式,好不容易认识了一个女人。这女人和我同年生,都想在三十岁前把婚结了。是我登的征婚广告。在《泸州日报》上登的。当然是化名了。那时我的朋友赵晓东还在报社,他帮我登了广告,信也是他替我收转。每封应征信都是我们一起拆看的。可以见谁,不可以见谁,我都听了他的意见。这是一个秘密。此前我从未在任何场合说过。借这个机会向赵晓东表示感谢。如果不是为了写这篇关于陈天啸先生的小说,我绝不会说出自己曾经征婚。征了婚,最后还被女人甩了,多没面子是不是?
结婚的新房都准备好了。当然不是真正的新房,一旧房重新装修了。两室,两厅,两个人的世界,在那时也说得过去了。新家具都买好了。新家具是女方买的。女方悔婚后把家具全搬走了,每天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我更加难受。
结婚的饭店都定好了,结婚请客的名单也都定好了,就差去民政局拿证了,女方不同意了。平心而论这事不怪女方,要怪,只能怪命运。
恰巧这个时候,我的祖父去世了。我是祖父祖母抚养大的。祖父比祖母大九岁,先去世正常。祖父去世后剩下祖母,我找到我的父亲。我父亲家和我家都在同一个生产队,我希望我父亲把我的祖母他的母亲接到他家,我每个月给他一百块钱,他不同意。
我父亲不同意。我父亲不要自己的母亲,在自己的父亲去世后,而且,他要了我还每个月给
他一百块钱,他都不要。那时,一百块钱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绝对不是一笔小钱,我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八百块钱。
为什么我父亲不要自己的母亲?
他恨她。
为什么我一出生我父亲也不要我?
因为我一出生他就给我算命,算命先生说我八字不好要克他。他就把我扔在长江边山坡上的白菜地里。我祖母把我抱回了家。我父亲和我祖母还是一家未分家,我祖母抱回了我,我父亲立刻和我祖母分家另过了。我父亲把他的家搬得远远的,从生产队的这一头长江边上,搬到了生产队的那一头和另一个生产队的交界处。
我父亲搬家后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
因为是和另一个生产队交界,另一个生产队的人对我们一家的事也完全了如指掌。我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都深深地爱上的邻生产队的女孩,她的父亲由于对我家的事太了解,认为我们一家自己都亲人不亲,无比坚决地拒绝把女儿嫁我。那可是我的初恋啊。要知道我不仅爱那女孩儿,因为爱那女孩儿,我连女孩儿的哥哥嫂嫂和父亲都爱了。已经记不清多少日子,我差不多隔一天早晨就要帮女孩儿的父亲挑菜过长江进泸州城去卖,我差不多隔三天晚上就住到女孩儿家,这天下午我都帮女孩儿父亲侍候庄稼直到天黑,夜里,我和女孩儿父亲睡在一张床上。冬季,我天天夜里都把他的脚抱在我的胸口,不止一天夜里,我甚至还亲过他的脚。女孩儿的母亲死得早,父亲含辛茹苦把一双儿女养育大,我爱他超过爱自己的祖父祖母,超过爱自己。纵然这样,女孩儿的父亲仍旧不同意把女儿嫁我。必须指出:那时,我已经不是普通农民,我是沙湾乡文化站的站长。那次失恋直接导致我第二次离开泸州。我第二次具体怎么离开泸州的,去了哪里,后面会写到。此时暂停。
由于我父亲不要自己的母亲,我只好把祖母接到泸州城里,和我住在一起。
要结婚的新房里多了一个乡下老太,准备和我结婚的女人不同意,所以我没结成婚。
我祖母是在三年后去世的。
祖母去世后,痛定思痛,我决定再次离开泸州到北京。我没有想到:我这次离开泸州,再见到陈天啸先生的机会就不多了。
陈天啸先生有写日记的习惯。一生中,他写了几十本日记。他即使是在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也仍然在坚持写日记。捧着他留下的厚厚的日记本,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是在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月写的日记。
这时候,他已经知道他的生命是重危之际了。因为我在他的日记本中找到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交入党申请书在生命重危之际〇二、一、四”。
这张小纸片夹在元月四日和元月五日的日记之间。这里的元月,当然是指2002年的元月了。我就随手把这两则日记摘录下来吧。摘录了这两则日记后,我又随手翻到后面,看到陈天啸先生的日记,则则都很好。真的很好。哪里像一个垂死之人写的呢?忍不住,我又摘录了他元月十二日和十三日的日记两则。一共四则。
我不敢多摘录。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会把这一本厚厚的日记,全部抄下来。
元月四日 星期五 阴
申请书已请姚龙泉亲自转交退委会支部。
姚龙泉认为这申请写得很好,他马上复印一份同时递交局党委王书记。
这件事是我生命结束前在政治上十分慎重而严肃的举措,承得党的关爱,鼓励了我的信心。
谢老师特别不喜欢跟无臂人张文胜同桌打牌,真是荒唐!
浙江金华火腿买来了,但一点也不好吃,简直就跟吃腊肉差不多,跟我数十年前在西藏时的盒装火腿味道根本不同。如果金华制作企业自己都卖假货,那就糟透了。
元月五日 星期六 阴
只要富有生活情趣,打油诗我也喜欢。今夜成五绝一首,正是这类作品——
不是病中狂,难眠夜未央。滚油燃素面,逼火烤香肠。
元月十二日 星期六 阴
我喜欢大仲马《基度山恩仇记》中主人公这种生活态度,不仅恩怨分明,而且必然有行动来对待这些恩恩怨怨,特别在行动中对恩人要加倍报答,对于仇人当然也要加倍惩罚。
人,如果混淆了爱与憎,活着就可悲了,所以儒家学说,毫不含糊地提出“报仇雪恨,《春秋》之大义”,既然要惩罚仇人,当然就要补报恩人,这应该是不言而喻的。
前几天曾突然在电视广告上见到治疗骨质疏松的药物,名叫“铁骨晶”,并说现今有五大(或七大)顽症,骨质疏松就是其中顽症之一,其言甚为正确,只是不知这种药物的疗效是否理想,而且现刻还不十分清楚向哪里购买,因为电视广告常是一掠而过,啥也没弄清又转到另一类广告去了。
既然身患顽症,同时又出现了专药,总算是多见了点曙光。
元月十三日 星期日 阴
“数九”已到“三九”时节。
一九二九,怀中插手;三九四九,冻死老狗,但我在家里却一点也感觉不到这种气温的差异。斗室之中,每天开着取暖器,又哪能感觉得到呢?
这一向打牌,几乎无场不输,今天竟输了一百六十多元,是最多的一次,但还未封顶,也许下一次比这输得更多。
《人民画报》社和中国画报出版社联合发出入选特邀函,它将出版一部全面展示中国巨变与中国专家学者成就的大型专辑画册《走向世界的中国》。
我现在是被认定为有成就的专家学者的身份来被邀请的,我应该尊重这份荣誉,同时《人民画报》这种最高档次的刊物,当然更不是随便肯定艺术家的成就的。
明天开始,我马上着手慎选作品,及早寄出。
食欲极佳而消化不良,太矛盾了。
从这些日记,这些滚烫的洋溢着鲜活生活气息的汉字,根本读不出这是一个生命还剩下不到一个月的老人写的。读他的日记,我噙不住泪水。我是在泪水的淹没中读完他的最后一本日记的。这个我爱的人,早知道他如此快就离开了,我为什么不留在泸州多陪陪他?我好想真的爱爱他。对于陈天啸先生,他已经离开后我才明白自己口口声声说爱他,实际上,我给他的爱少得可怜。他给了我一个世界,一个北京,一个诗人的梦,我给他的等于零。
陈天啸先生1923年生于重庆巴县一个书香之家,他的父亲是当地非常著名的音乐老师,会谱曲会填词,也会唱歌。可惜去世得早,留下陈天啸先生和他的母亲妹妹三人。陈天啸先生解放时进入二野军大读书,毕业后随军到了西藏,在
西藏呆了七年,后来转了业。开始,他到的地方不是泸州,而是成都,成都的某个电业机关。具体哪一个,他曾给我说过,我忘了。在成都,陈天啸先生结了婚,妻子姓王。结婚一年,妻子为陈天啸先生生了一个女儿。说实话,陈天啸先生很爱他的妻子和女儿。不幸的是,很快,陈天啸先生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了农村劳动。
陈天啸先生在农村劳动了不知道多久,妻子抱着女儿来看他,哭一场走了。妻子回到成都后提出同陈天啸先生离婚。陈天啸先生当然无法反对。陈天啸先生的妻子很漂亮,离了婚很快就嫁给了当时造反派的一个头目。很是春风得意了一番。妻子再嫁后,不到两年,陈天啸先生的女儿,竟然不明不白地病死了。
十二年后,陈天啸先生平了反。平了反的陈天啸先生,当天连夜赶回了成都。他找到了妻子。他不知道妻子已经和一个造反派头目结了婚,更不知道他的女儿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没有两天,他就全都知道了。
知道了这一切后的陈天啸先生要求到泸州工作。泸州电业局,那时候还叫供电局,知道他是平反右派,举目无亲,一个人执意从成都来到泸州,以为他又犯了什么错误,就安排他扫厕所。
就是扫厕所,老子也要扫得最干净,陈天啸先生给我这样说,要让他们知道,我这个右派不是耍的。
陈天啸先生扫了三年的厕所后,泸州供电局领导让他在子弟校当了老师,教历史,一直到退休。陈天啸先生返回泸州不久,妻子来了,她想和陈天啸先生复婚。原来,造反派头目倒了霉。开始,陈天啸先生同意了。陈天啸先生要妻子告诉他女儿是怎么死的。
妻子说病死的。
陈天啸先生问:你为什么不送玲玲上医院?你老公是造反派啊医生不敢马虎。
玲玲在她外婆家。妻子流着泪水很低声地说。
陈天啸先生一听就生气了。他跳起来,叫妻子滚。后来,妻子又来过泸州三次,陈天啸先生都不再理睬她。她就再也不来了。
从此,妻子彻底离开了陈天啸先生的生活。
从此,女人也彻底离开了陈天啸先生的生活。
陈天啸先生五十岁那一年,到方山游玩,突然,爱上一个坐在云峰寺角落里的一棵老树下静静地看书的女人。这个女人和陈天啸先生年龄相当,看上去浑身都充满慈善。陈天啸先生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后,目光就再也离不开了。
他感到这个女人就是一首诗。
当天傍晚,他就向这个女人表达了他的爱情。
陈天啸先生遭遇到了拒绝。
连续三年,陈天啸先生每个星期天都去方山云峰寺,追求这个女人。他给她写了无数热血沸腾的情书。这些情书,他都珍藏着,都给我看过。他最满意的两封情书,他曾经多次背给我听过。我拿着情书,他背。真的是一字不差,连一个标点都不错。在陈天啸先生这样给我背他的情书的时候,他一定知道我多么爱他。在他的心里,一定的,我既是他的朋友,又是他的儿子。我很庆幸我的生命里有陈天啸先生。可惜在我写这篇小说时,这些情书,一封也找不到了。
无奈得很,这个像诗一样的女人对红尘完全死了心。
她说她可以和陈天啸先生结婚,但是,她给了陈天啸先生一个条件:就是,陈天啸先生必须来到方山云峰寺和她生活在一起。
陈天啸先生舍不得他的学生。那时候,陈天啸先生除了教学校让他教的历史课外,已经是泸州城里最著名的书法教育家了。
不知不觉地,一点一滴地,陈天啸先生老了,他退了休专心致志教书法课。他在家教孩子,几岁的,十几岁的,二十岁的,三十几岁的,他都教,同时,他还到泸州老年大学,教那些和他一样退了休的老头和老太。
就是在泸州老年大学,陈天啸先生认识了他现在的夫人孙祥屏。就这样,孙祥屏,这个满头
花发的女人成了我的师娘。我叫她师娘。我叫陈天啸先生老师。但是,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跟陈天啸先生学书法。
陈天啸先生不止一次说我:字写得比小学生差。
这样说我的时候,他的一张瘦脸上,笑容都要溢出来了。接着,他说,我们连春,字写得很差,但是,诗写得极好。
最后,他说,一个人一生,只要做好一件事就不错了。
我知道陈天啸先生实在太晚了,我认识他更晚。我知道他时,人人都给我说陈天啸先生怪得很,傲得不得了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这,使我迟迟不敢去认识他。当我终于在茫茫人海认识陈天啸先生,陈天啸先生已经是满头白发满过七十岁的老头了。
当我终于认识陈天啸先生,我懂了:陈天啸先生不是别人,正是老了的我自己。
要是我早点认识他,也许我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离开泸州了。
我离开泸州,心里不想泸州,可是我想长江,我心里不想长江,可是我想长江边上的沙滩和岩石,其中一块岩石叫杜甫石,早年,在唐朝,杜甫来过我的出生地泸州。作为诗人的我有多爱杜甫,不说你也知道。小时,我常常独自一个坐在杜甫石上呆呆地望着滚滚长江水出神。小时,那时我还没听说过杜甫呢。你说,我怎么逃得脱当诗人的命?我心里不想长江,可是我想长江边上的桂圆林。我心里不想桂圆林,可是我想长江岸边半山坡上的坟地,想那些有名和无名的坟,一日一日一年一年,我就是在坟地中割草长大的。坟地中的一座坟,一个叫柳富云的死人,在我小时他是我心灵深处的父亲,他是我的全部,他是我的世界。关于柳富云,在此我不多说,别的小说我有专文叙述。我还想坟地中间的小路。那条小路通向我的家。小时,家里住着我和祖母,后来,祖父实在太老,泸州城里的单位百货站不要他了,他才回到了家里。我祖父一生都给了泸州百货站,从他十岁进泸州城当学徒,那时百货站叫宝元通,到他满过七十五岁还一直给百货站看大门。
我祖父回到沙湾乡下的家在他七十五岁以后。百货站分给他的房子,他借给一个朋友的儿子结婚,无力收回,最终成为别人的了。
我第二次离开泸州,在祖父回到乡下的家后。家里,祖父和祖母两个人虽然都老了,但是至少不寂寞了。周围的邻居都很好。祖父祖母不缺钱,他们想要什么都有人给他们买回。那时,我祖母还可以走路下山到通机的市场。她差不多天天都下山去市场。两个老人虽然老了,身体都还不错。
我第二次离开泸州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我恋了二十多年的初恋,被那女孩的父亲彻底拒绝。他拒绝的理由是我的父亲不爱自己的母亲和儿子,我们家不是一个爱的家庭。不止我所在一个生产队的人知道,邻生产队的人都知道,我父亲几乎天天和我祖母吵架。我父亲在众人眼里一无是处,是个地地道道的酒鬼烟鬼。所以,酒和烟,从小我就厌恶之极。我,作为一个酒鬼和烟鬼的儿子,虽然自出生就被抛弃了,也肯定好不到哪里。第二个原因是:一个小故事。
那时,我已经是沙湾乡的文化站长。农村文化站,做的工作从来和文化无关。不是帮计生办的人去抓计划生育,就是帮房管所的人去清理违规建房。自我当上沙湾乡的文化站长,一半时间在做这两项工作,还有一半时间,则和乡广播员一起下各村各社各户,查看和维修广播。祖国落后,四川尤其不发达,没有手机,电话也极少,农村的一切传达全靠广播。有了广播,天天广着,一个乡,一个村,一个社,就活了。没有广播广,就是死的。
无论做什么事情,我都把想法深深埋在心底,看能不能写成诗。我不能任性乱说真话丢掉工作。我需要工作,月月多少有点钱,比普通农民强点,
就行了。再说了,我热爱农村,走村串户,正是我灵魂的需求。虽然前两项工作,我讨厌,但是我只是随从,每次去和回,都不说一句话。就当自己是哑巴吧。
我的要求是不是很低?
一天早上,我照样去上班,还未走进乡政府大门,武装部长叫住我,说,白连春,市里有个考试,每个乡去五个人参加,我们乡已经确定四个了还差一个,你去吧,就是今天,上午十点。
哎。我就去了。考前和考后,我都没有放在心上。结果出来了,我考了第一名。原来是市税务局要招一个税收员,就在紧挨着沙湾乡的茜草镇上收税。那时,沙湾乡还是沙湾乡,茜草镇还是茜草镇,现在,沙湾乡已经被茜草镇吞并了。沙湾乡不存在了。
我考了第一,照理应当我去,然而我没去。原来,被我一个同学顶了。这同学和我同去考的试。他考多少名不得而知。但是人人都晓得他的舅舅是沙湾乡的一个副乡长。
同学去了就同学去了吧,我仍没放心上。这事有人放在了心上,我再到乡政府上班,就有人当着我的面说:你狗日逼娃儿太老实球了,人家整死你都不开腔。
这样对我说的人多了,我的脸撂不住。再加上,初恋被拒绝。我就决定离开泸州。
第二次离开泸州,我到了重庆。重庆是个产英雄的地方,我要去追寻英雄的脚迹。
在华蓥山下,我认识了一个女孩,这女孩后来被人贩子拐卖到了河南省。
后来,我就到了河南省。
再多说说那顶了我的同学,他在茜草镇收税没多久被开除了。为什么?因为他挪用了税款。挪用了多少?没打听,与我无关。他是我知道的最早的贪污分子。
现在,贪污犯数不清,动辄上亿。我的同学根本什么也不算。
晚年的陈天啸先生,可以说很幸福,如果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没有得这场痛苦的病,就更加幸福了。
他的夫人孙祥屏退休前也是一个老师,教小学语文。她有一颗在我看来全世界最善良的心。她和她的前夫关系一直不好。他是一个标准的酒鬼,喝醉了酒总是骂她打她。和陈天啸先生一样,她的前夫也被打成了右派,他被打成了右派,她没有和他离婚,到他平了反后又过了五年,她才和他离的婚。
那是1987年,她离了婚后第二年读老年大学,认识了陈天啸先生。
她是他的学生。
她爱上了她的老师。
她不敢向陈天啸先生表达她的爱情,因为,不止一次,她听很多人说,陈天啸先生是个怪人。她曾经有过一次非常失败的婚姻,哪敢再轻易尝试第二次?但是,泸州老年大学的领导和同学们得知陈天啸先生是一个老单身汉,要做好事,在同样是单身汉的女学生中间为他选一个夫人。他们选来选去,就选中了孙祥屏。这样一来,她反而有意见了。我的幸福要你们做主?学校领导找她做工作,学生干部找她做工作,她都犹豫着,默不作声。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怎么敢轻易对人说我爱你呢?然而,一日又一日听陈天啸先生讲课,她实在是离不开陈天啸先生了。陈天啸先生不仅书法精湛,而且学识渊博。他的课讲得尤其好,真是好。浅显易懂又风趣生动。熨贴而不张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肯定他的一生,完全是一首诗,一篇小说,一件艺术品,既有过去支撑起来的现在,又能够从现在回溯到过去,那样清澄,干净,彻底,无怨无悔。他是那样的人,虽然饱经沧桑,但是只要走上讲台,就立刻进入了忘我的纯粹境界,就像讲台下老头和老太们明亮的眼睛是一种陶醉。她从他的目光里深深地感
受到:无时无刻,陈天啸先生对任何一个学生的爱,都是发自内心的,哪怕这个学生很笨,字写得很差,诗也写得极其没有文采。在孙祥屏看来,不说中国,至少,在四川省泸州市,陈天啸先生是开一代风气创一种规范的人,他主张诗和字都是自己的,叫做“自撰自书”,不像别的人,别的书法家,写了一辈子字,不是写杜甫的诗,苏轼的词,就是写毛泽东的诗词。陈天啸先生不,陈天啸先生的书法作品从来都是自己写的诗词。
她看过他的字。她读过他的诗。她理解他的人。她真的爱上了他。又一次,也许,根本,就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如此完全地被动地,她,一个满头花发的老太,爱上一个同样满头花发的老头。
他是一个顽强的人,同时,又是一个顺其自然的人。即使在他被打成右派下放劳动的时候,他写的诗也是极其泰然的。
她悄悄地抄下了他的两首诗。是他在当右派下放劳动时期写的。他写了数不清的诗。她随手一翻,就翻到了这两首。那是在一次课间休息。他把他写的厚厚的几本诗稿带到了老年大学的课堂上,为的是教会大家学习如何写诗,写诗如何和自己的生活发生关联。
第一首
右派下乡劳动后,
童拳妇唾顺其然。
耕休数九牛为贵,
老夫下得冬水田。
第二首
无言偃对满天星,
冬伴雪霜暑伴蚊。
暮树临风摇鬼臂,
轻沙罩水隐鱼鳞。
年随咎累人初老,
病继悲来梦独醒。
此夜寒砧衣不捣,
凝神拥被听秋声。
很多睡不着觉的夜晚,她读他的诗,一次又一次,她为他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是的,她爱上了他,她想守在他的身边,走在街上,她想牵着他的手,回到家里,她想为他做饭为他洗衣。不仅如此,她和他结婚后,每一天晚上,临睡前,他的脚都是她给他洗。她给他洗好脚后,他把脚抬起,轻轻放在她的膝盖上,她又捧着他的脚,一只接着一只地给他擦干。她小心翼翼捧着他的脚,像捧着一件精致的陶瓷。让坐在一边的我,都羡慕得想流口水。什么时候,我才能找到一个像她一样的女人呢?
师娘,我曾经问过她,你天天给老师洗脚啊?我在他们家很晚都不走,必须等到他们都洗好脚后,要上床了,我才离开。那时候,差不多都是第二天的凌晨了。那时候,我在他们家已经和陈天啸先生一起,美美地吃了夜宵了。这夜宵,当然是她做的。有时是醪糟鸡蛋,有时是牛肉面,有时是黑芝麻汤元。我的睡眠一直不好,从小就不好,我总是睡不着。每天,我离开的时候,他们都会叹息他们家的房子实在是太小了,要是多一个室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住下了,就可以和他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了。
是啊,她回答,老师是鸡胸,弯下腰很痛苦。
怕不是因为老师是鸡胸吧?我问。
那,因为什么呢?
你爱他。
首先是老师也爱我,是不是老师?
那当然,全世界的女人,我最爱我们师娘了。陈天啸先生赶紧说。他说的是“我们师娘”,因为我一直管他的夫人叫师娘。他说“我们师娘”,他就小了一辈,和我同辈,就像他和我一样,我们都是她的孩子了。
有一晚,我妙想天开。我说,今天晚上,让我给你们洗一回脚吧。
那怎么行?你是大诗人。她立刻说。
在我们家,你永远是最珍贵的客人。他立刻说。
我是诗人不假,但是,我不想做客人。我说。
好吧,他松了口,说,如果你愿意,你就和我们一起洗脚,省得你回去后再洗了,一家人本来就应该在一个盆里洗脚的。
他们用来洗脚的是一个大木盆。听到他这样说,立刻,一点也没有犹豫,我把我的脚放了进去。
从这天晚上开始,每一天的晚上,不,凌晨,我在陈天啸先生家吃夜宵,然后和他们一起洗脚,洗完脚,我回家睡一会儿。
有时候,我不是在陈天啸先生家吃的晚饭,我是在另外一个老师王杰军家吃的。吃过晚饭后,很晚了,即使夜里十二点以后,我照样去陈天啸先生家。那时,陈天啸先生坐在门前的客厅里看电视,或者看书,或者写字,师娘孙祥屏正在厨房里做夜宵。
听到我敲门,陈天啸先生起身,一边开门,一边大声给厨房里忙碌的老太报告:白连春已经到了。
认识陈天啸先生的时候,我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三十岁左右吧,拿现在的说法,已经是标准的剩男了。陈天啸先生和他的夫人孙祥屏女士多次为我张罗介绍女朋友,无奈人家就是看不中我。要不嫌我穷了;要不嫌我是诗人,性格太怪了;要不嫌我不会讨女人欢心。总之,我这个人让女人或女人的父母嫌弃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曾经有一个女人看上了我,这个女人的父亲嫌我所在的单位太小了。一个单位才十个人,好小的单位呀。这位父亲说。就因为这句话,又一个女人和我擦肩而过。
陈天啸先生见我为了女人的事时常闷闷不乐,要我向他学习。他说他真正的婚姻生活其实是从六十二岁开始的。
为此,他多次语重心长地给我解释婚姻和爱情的不同。
他说,婚姻和爱情,具体化说就是肉体之爱和精神之爱,单性生活不是爱情,性生活是所有动物甚至植物都会的,但是爱情却只有极少数动物才会,人是这极少数动物之一,而人中真正懂爱情的人少之又少。
他说,真正相爱的人不一定结婚,结婚的人不一定相爱。
他说,爱情广义地说就是爱的情义,一切真爱其实都是爱情,古人的梅妻鹤子难道不是爱情吗?
他说,相爱的形式很多,数不清,我爱你和你爱我也是其中一种。
他说,婚姻是指两个人合法结合在一起,也可以合法分开,是物理反应,这两个合法结合在一起的人之间可以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所以也很容易再合法分开;爱情是化学反应,是两种不同的元素结合在一起变成为一种物质,如水和乳掺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所以我们形容爱情水乳交融,再如火和炭碰到一起,产生燃烧,直到成为灰烬才熄灭。因为是两种不同的元素,开始,难免会有不愉快产生,两个彼此相爱的人吵架是正常的。如果这两个相爱的人感情都很丰富,而且都是德行高尚的人,都有共同的信仰,襟怀坦荡、不凡,那么,他们肯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任何苦难也难不倒他们,他们终久会生死相依,这才是爱情。当然,退一步讲,如果我们没有爱情,但是曾经刻骨铭心地爱过,也不枉为人一生了。
说到这里,陈天啸先生问我:你爱过吗?
我爱过,我现在仍然爱着。我回答。
我心里十分清楚:我爱过什么。
我心里十分清楚:我爱过的,我会至死爱着,死了都爱着。
这就行了,这样,你这一生,也仍然可以无怨无悔了,不是吗?
是的,我可以无怨无悔。
我只能这样说。除此,我还能再说什么?
我第一次离开泸州时高中还未读毕业,我是当兵离开的。检查身体时,我不合格,血压太高了。当时在场的医生和首长都吓了一跳,十七岁不到的年龄,怎么会高血压呢?一听自己不合格当不了兵,没忍住,我立刻就哭起来。我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放声大哭。我突然迸发的哭声和泪水,更是把医生和首长惊呆了。
首长连忙也蹲下身紧挨着我,问,怎么啦?哭啥,弟弟?
我要当兵。
为什么要当兵?
当兵是我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
为什么离开这里?
不离开这里,我只能再次自杀了。
噢……你已经自杀过一次了?
是的。
怎么自杀的?
跳长江,我想死在长江里,让长江把我的尸体带到大海,我爱大海……
为什么?
我父母生下我就不要我了,嫌我八字太大,我读书的学校老师都对我不好,文科班主任老师本来喜欢我分科时要我读文科,我不情愿就得罪了他,他看不懂我写的诗到处说我是神经病;我读了理科,理科班主任老师认为我写的作文太真实把他丑化了不要我再做他的学生,每天我一进教室他就拿扫帚把我打出来;管理寝室的老师不准我到寝室里睡觉,由于我交不起钱……
噢……怎么会这样?你说你写诗?
是的。
背一首来听听。
记不全整首。
那……背两句。
怕你不喜欢。
背来听听,万一我喜欢呢,我喜欢了我就把你带走。
真的?
真的。
嗯我想想……我背了……正义一贫如洗,而罪恶依然很富有。
啥?没听清,再背一遍。
正义,一贫如洗;而罪恶,依然很富有。
啥?这……是你写的诗?这诗题目叫什么?
《纪念碑》。整首诗的意思说,纪念碑发现到了今天没有什么可以纪念的,纪念碑很痛苦,这痛苦无法向活着的人倾诉(这首诗,多年后发表在《诗刊》上,多年后又被台湾出版的《中国诗歌选》收录)。
天啊,你今年还不满十七岁?
首长伸出双手一起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过一会儿,首长收回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递到我手里:弟弟,拿着这钱快去买一斤醋喝了,再回来检查身体,我在这里等你。
那时,一斤醋四分钱。我喝完一斤醋,再次检查身体,医生说我不高血压了,合格了。我掏出剩余的钱还给首长。
首长不要,说,留着吧弟弟,到部队了好买本子和笔,继续写诗。
就这样,我当了兵,我离开了泸州到了黑龙江省。在部队呆了五年后,我所在的连队全部解散了。不得不,我回到了泸州。
当了五年兵回到泸州,没多久,我就去了沙湾乡政府,做了所谓的文化站长。在沙湾乡政府做文化站长这段时间约三年,我走遍了沙湾乡的山山水水,村村社社,家家户户。一个工作是抓计划生育,二个工作是清理违章建房,三个工作是查看并维修广播。前两项工作,我只是随从,哑巴,后一项工作,我是学徒,老师是乡广播员。乡广播员是已经满头白发的老头了,不仅和我同一个生产队,而且他老婆姓白,和我血缘很近,我叫他姑爷。
一年里一半的时间,我们师徒二人总是一前
一后,走在沙湾乡的田埂和土坎上。
我发现:乡广播员,是乡政府所有工作人员中,最受农民爱戴的。
我还发现:乡广播员,是乡政府所有工作人员中,地位最低的。
若不是后来,我的初恋被那女孩的父亲拒绝,还有考试的事情发生,我相信我会一直留在沙湾乡政府。乡广播员把一切教会我后,他退了,我就是乡文化站长兼乡广播员。
地位低我不在乎,拿钱少我更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能够年年月月日日走在我故乡的原野,和我故乡的人民在一起,经历他们经历的。
他们笑我高兴,他们哭我流泪,他们失眠我睡不着。
陈天啸先生生命中最后一个月的情况,是后来,他的夫人我的师娘孙祥屏女士告诉我的。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月的第一天,即2001年12月30日,那天,整整一天,他就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开始,他一边忍着从骨头里渗透出来的痒和痛,一边写。写着写着,渐渐地,他就把痒和痛忘了。他写了又写,改了又改,抄了又抄。从凌晨忙碌到天黑,总算让他自己满意了。这份入党申请书,在小说的前面,我已经全部抄录了。这篇小说读到这里,申请书的内容,你也已经读到了。在申请书最后,他写下的时间也可以证明: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月的第一天。
一天的时间里,痒和痛让他的睡眠越来越少,从三个小时,到最后不到一个小时,甚至不到十分钟。白天的时间好打发,他可以约朋友到家里打牌,当然,得让夫人准备一顿像样的午饭,晚上,朋友们都走了,留下他和夫人两个,电视节目除了广告就是十分低俗的内容看得烦,想看书,眼睛的视力也越来越力不从心了。以前,他从来都是站着写字的。就是住院前,七十多岁的他,都是站着写字的。现在,他不得不坐着写字了。他能够在椅子上坐稳,已经要下很大的功夫了。坐在椅子上,他的身体看上去瘦得只剩下骨头架架了。夫人扶住他坐上椅子后,用绳子把他牢牢地捆在椅子上,不然,夫人不放心,怕他摔倒。就是用绳子捆住他后,夫人仍然不放心,她不敢让他离开她的视线。他写,她就静静地坐在一边,不远不近,一伸手就可以扶着他的地方,看着他,透过她眼睛里的泪水。
整整一天,两个人,两个头发已经完全白光了的老人,其中一个还剩下最后一个月的生命了,就这样,用尽了全心全力,终于,写满意这一份入党申请书。这件事,让现在的我们看来,是多么的不可理喻。
再一次,我要说,陈天啸先生本人,当然不知道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现在,我想,如果,他知道,他还会不会写这样一份入党申请书?
我没办法否定,也没办法肯定。事实是,他写了。他坐在椅子上埋着头写入党申请书的情景,总是一次,一次,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没办法不流泪。
前几天,就是我动手写这篇小说的前几天,我问过陈天啸先生的夫人我的师娘孙祥屏女士,我问:究竟,他们批准陈老师入党没有嘛?
批准啥?就是在他的追悼会上说批准了,只是哄一下死人高兴。说着,她的眼睛里,泪花,开始闪烁了。
我不敢再看她。我悄悄转身离开了。我没办法安慰她,反而,又一次,让她伤心了。这个我的师娘,我的娘。
其实,很早以前,陈天啸先生就想写入党申请书了。从他解放时期进入二野军大开始,到后来随军到了西藏,再到后来,他参加了工作,甚至,他被打成右派的时候,他都想写入党申请书,他都没有怀疑过我们的祖国,没有怀疑过中国共产党。他是那样一种人,相信什么就至死不渝地
相信。像他那样的人很多。我也是。不然,我也不会想要做他的孩子。不然,我也不会在他去世后还念念不忘要写这篇小说。
据陈天啸先生的夫人我亲爱的师娘孙祥屏女士说,在陈天啸先生去世的前一天,完全不能起身了,他躺在阳台上的沙发上,还在教三个孩子学习书法。他这一生,当书法老师,到死,都没有当够。
接着,她补充说,他痒,他痛,只有这样,他才能忘掉痒和痛。
自从陈天啸先生发现病以后,他的嘴就开始苦。或者说,以前,他的嘴就苦了,只是他本人不知道。他的嘴苦,吃任何东西都没有味道,都必须吃得又咸又麻又辣又烫。自从他发现病以后,一家人,主要是他的夫人我的师娘孙祥屏女士,就必须跟他一样,吃又咸又麻又辣又烫的食物。为了方便陈天啸先生吃这样的食物,我的师娘孙祥屏女士先后买了五个不同样式不同品种的大小火锅,而且,还把桌子的腿,一条一条锯短,来将就他越来越弯曲的身体。有一天,陈天啸先生想吃脆皮鱼,我的师娘不会做,就把饭店的厨师请到家里来为他特别操作,同时,我亲爱的师娘,还跟着厨师学了一套弄好菜的手艺。到了晚上,凌晨一两点钟了,家里我师娘做的夜宵,他吃着不过瘾了,就要师娘到街上去给他买吃的。在陈天啸先生去世前一个月里,泸州城里大街小巷,各种各样好吃的,凡是有的,他都吃了一遍。感觉适合他的口味,他就吃了又吃,师娘就给他买了又买。反正,很早以前,自从嫁给他那一刻开始,我的师娘的生命就紧紧地围绕着他转了。
为了省钱,一个月,陈天啸先生到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住一次院。他住一次院,家里就像搬一次家,因为医院里的所有用具他用着都不习惯。吃的,用的,连睡觉的矮床,都要搬去。
这样,他才方便。比如电饭锅大小两个,油、盐、酱、醋、味精、麻油、熟油、海椒……样样都要齐全。我的师娘孙祥屏女士给我说。说着,她抹了抹眼睛,为的是不让我看见泪水流到她的脸上。
也许只有我和我的儿女才办得到。她说。
我的大儿子是办了病休的,你晓得,是一个吃得苦的忠厚人,做事从来都任劳任怨,还要挨他骂,老师在病中,都靠他打主力,有时全家出动,连媳妇、女儿和女婿,都要一起来照料他,确实磨得我们够呛,大家和我一样,都希望他支撑得久一些,哪怕就如他所说再给他五年时间也好,可是……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满脸堆着可掬的笑容,眼睛里闪着异常明亮的光,对我说,老师在病中经常梦里写诗写联,他还写了一首诗和两副对联送给我。
说着,很快,她就把陈天啸先生写给她的诗和联翻了出来,送到我的手里。我用双手捧着。控制不住,我的手有些抖。我看见他身体好时写诗的情景了。和我一样,他站着写字,无论写书法作品,还是写其它东西,诗,或者日记。
我先读的是诗。
明知天不老,总是情难绝。
厨下备饔餐,耳边问课业。
懒描双喜字,细织同心结。
并坐嫌肩远,相亲爱发白。
更添桃李艳,莫信芳菲竭。
接下来,我又读联。
愧我常多病
逢君正有缘
愿来生之可信
长以命为相依
即使在病中,向陈天啸先生约稿的人也很多,
北京的《人民画报》社和中国画报出版社要联合出版一部全面展示中国巨变与中国专家学者成就的大型专辑画册《走向世界的中国》就是其中之一。有趣的是,《人民画报》社先后两次给陈天啸先生寄来了邀请函,前一次认定他是书法专家,后一次认定他是诗词专家。因为陈天啸先生的所有书法作品写的都是他本人的诗词和联。
幸好,陈天啸先生的作品,在早年,就一件一件地都拍摄了照片,收入到了《影集》里。这几天,他只要从《影集》里挑选出十件最令自己满意的作品就行了。前九件作品,他都挑选定了,第十件作品,让他费了不少心思。
一时间,他没有办法在横书颜体“不损人”和直书颜体“小康在望,蜀道不难”之间做出选择。“不损人”是他做人一生坚持的准则。而他自己撰写的对联“小康在望,蜀道不难”,又是反映四川人民当下生活的。这两件作品,他都很喜欢。他必须二选一。
犹豫半天,他决定选“小康在望,蜀道不难”。要选“小康在望,蜀道不难”,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他的《影集》里,只有最后一张,他有些舍不得。终于,他想起他的一个老年大学的学生谢光荣有,当即,陈天啸先生就给谢光荣打了电话。谢光荣满口同意第二天就送一张七寸的照片来。
当我有点名气时,我已经老了,真要出名,还要等我死了以后。
十件要寄走的作品,都选定时,陈天啸先生有些激动,他甚至坐都坐不稳了。他紧紧地捧住夫人孙祥屏的手,这样给她说。
他要她亲自去给他寄作品。别人寄,他不放心。
她去了。出门前,他要她早点回来。
你早点回来啊。他说。
我一会儿都不能没有你。他说。
这样说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已经有泪光了。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想她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从陈天啸先生家到邮局,要穿过七条横街,都是泸州最繁华的街,街上人和车多的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简直没有一点办法行走。我亲爱的师娘,和陈天啸先生一样,已经是七十多近八十岁的人,这一段时间,陈天啸先生病了,她一直全身心地照顾他,他睡不着,她更加睡不着。
他要她早点回家。她走在街上,总是担心他。她的心不安,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更不在街上,一直,留在家里,留在陈天啸先生身边。
她神情恍惚,又悲伤又疲惫,差一点儿,就被一辆小车压着了。
小车司机探出头来,恶狠狠地骂了她一句:死老婆!你会不会走路啊!
她听到了,但是,她没有回骂司机。她只是专心致志地走在街边上,尽可能地不碰到车和人。她给他寄了作品后,回到家里,她没有对他说她差点被压着了,又被司机骂了死老婆的事。她只是给他说了:邮寄费二十八元钱,挂了号的。
于是,当天,这天是元月二十日,陈天啸先生在日记里写道:寄北京的作品照片,薄薄的一叠,邮寄费竟高达20多元。记得当年马克思的文章写成了连最少的邮资都穷得付不起,那就更可悲了。写了这段文字后,陈天啸先生空一行,写道:《天下粮仓》的写作风格,完全是《康熙王朝》的翻版,每观此剧,都像听“催眠曲”,令人沉睡。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陈天啸先生,我亲爱的父亲,他哪里知道: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十天了。
随着陈天啸先生的死期越来越近,本来他很瘦,到了要死的时候,手和脚,还有脸,都肿了起来,无论孙祥屏女士怎么流泪怎么给他捏,都没有消过。他的全身都僵硬了。你完全能够看见:生命是怎样从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身上,一点一滴地,被上帝毫无同情的手抽走的。他的行动困难极了,但是,他极力挣扎着要行动。一会儿,他
要动动手,一会儿,他要动动脚,一会儿,他还要动动头。在他要死的时候,他的头都没有停止过动。
他要看着我。他要时刻调整目光,找到一个最佳的角度看着我。我的师娘孙祥屏女士说。
他舍不得离开我,到这时候,他才知道,他要离开我了,他真的是要离开我了……
在她的脸上,到底,泪水还是淌满了。那些泪水,在她的脸上淌,就像一首歌里唱的小河淌水。她不管那些泪水了,就让它们小河淌水吧。
她低下了头。她有些累了。自从陈天啸先生去世后,她感觉她真的是越来越累了。她靠在了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我抱住了她。
她是我的师娘,我的娘。
陈天啸先生真的走了。
他走得很远很远。她再也看不到他了。我也再也看不到他了。他是她的丈夫,同时是她的老师。他是我的老师,同时是我的父亲。
在他的追悼会上,她悲痛欲绝,晕了过去,差一点儿,她就摔倒在了地上,如果不是她的大儿子及时扶住了她。真的,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很清楚地,她仿佛看见了他,她似乎听见他给她说话的声音。
我热爱这个家,有了你我才有了这个家,有了你我才有幸活到今天。这些日子我把你和儿女们拖累了,我感谢你们。
老太太,你真美。
这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句话。
陈天啸先生去世后,他的好友,泸州市最著名的老诗人谢守清先生给他撰了墓铭,再由他的夫人孙祥屏女士书写,刻成碑,立在了他的墓前。
陈公天啸,卓荦异造,字水流长,天风浩浩。弱管扬鹰,电骇雷惊,张脉郁发,若鸣不平。赫赫诗作,情理交错,思辩宏深,文彩沃若。绛帐歌弦,弟子三千,春雨沛沛,桃李争妍。性本豪放,友直友谅,肝胆为倾,唯酒无量。一笑大归,草木无悲,生而河岳,死有风雷。
陈天啸先生去世后,他的夫人孙祥屏女士,填了一首词,表达了她对他的思念之情。
风未停,雨未停,风雨凄凉老泪横。天边孤雁鸣。
山无情,水无情,南寿山前月不明。相思人断魂。
十岁开始,每个假期我都是在泸州城里度过的。我在我祖父白云华管理的百货站的工地上打零工,干最重最脏的活挣最少的钱。那时百货站是全泸州市唯一的商业单位,垄断了所有交易,每天都在拆除旧的修建新的商铺仓库等。我祖父解放前就在百货站的前身宝元通工作,自然成了百货站的元老之一。他六十岁退休后,仍旧给百货站管理工地。
工地里最多的活是挖土和倒土。挖土的多是大人,倒土的多是孩子。挖出的土装满板车上的箩筐,就由孩子拉出去倒在长江边。孩子大些就独自拉一辆板车。孩子小些就两个或者三个拉一辆板车。不知为什么工地上的孩子特别多?有男孩,也有女孩,都是各家大人领来的。大人在工地干活,就把自家孩子领来了。大人的工资如何计算,我没问过。孩子的工资是计件,拉多少板车土挣多少钱。一个孩子拉的钱就全归这一个孩子。两个孩子拉的钱就两个孩子分。三个孩子拉的钱就三个孩子分。傻瓜都懂得:分钱的越多分到的钱越少。
十二岁开始,我就独自拉一辆板车了。无论夏天冬天都光着脚,夏天还差不多光着整个身子,只穿了条短裤,冬天则穿着长衣长裤,单的,上半身一件衣服下半身一条裤子,一直在干活也不觉得冷。
就是十二岁那年冬天,一天,我连板车带人带土全部拉进了长江里。这天下了一天的雨。板车上的土太重,我太小,倒土的长江边坡太陡,雨水粘着泥泞,太滑,刹不住车。冬天的长江水奇冷无比,落进水里,我立刻感到骨头里都冷透
了。我要在奇冷无比的长江里把箩筐里的土倒掉,还要把板车拉上长江的岸,板车和箩筐两样一个都不能少。我是怎么做到的?现在回想都是一件很累的很令人伤心的事。
反正我做到了。第二天我就病了,起不了床。
我祖父工作很多很杂很乱很忙,一个人管理整个工地,工作能不多不杂不乱不忙吗?他从来不会关心人,他只是一天三顿把饭菜给我做好端来。自打零工起,我就一直和他一起住在同一个工棚里。那是工地上唯一的工棚,别的孩子和别的大人收工后都各自回了各自的家。我祖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以工地为家,吃喝拉撒睡,全在工地里。我是他的孙子,投靠他来到他的工地,自然也吃喝拉撒睡,全在工地里。那时,吃是第一位,我祖父满足了我的吃,我还能要求他什么呢?我凭什么要求他别的呢?
不知我在工棚里躺了多少天,我的病好了。病初好,我未去干活。我的心情不好,不想干活。白天黑夜,我光着脚一遍又一遍走遍了泸州城。那时的泸州城真的好小,一个小小的我光着脚就走遍了。那时的泸州城街道全是青石板铺成的,光光亮亮的,清清白白的,真的好干净,我好喜欢。一天晚上,在文化宫的小广场上,我听到了独臂说书人讲的岳飞。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知道岳飞,知道人间除了普通人外还有英雄存在。自此,我每天晚上都去听岳飞。
由于爱岳飞,我也爱上了说书老头。做不成岳飞的孩子,我就想做那个说书老头的孩子。一天一天想,一夜一夜想。我实在太想做那个说书老头的孩子了,终于一天晚上,我就跟着老头走了。
老头发现我后,不停地骂我打我踢我,叫我滚,叫我不要跟着他,我任凭他怎样对我,只是跟着他。
在出城很远的马路边上,那一会儿,天上的月亮钻出云层照耀得很亮,老头突然掏出一把亮闪闪的刀子,说,小子,你再跟着我,我就把你杀了吃了。
我终于哭出声,也终于说出想说的话。
我做你儿子不行吗?
不行!我养不活你……
我可以养活自己,我还可以养活你,我已经在打零工了……
不管!反正只要你跟着我,我就把你杀了吃了。你想我杀你吗?
不。
你想我吃你吗?
不。
那……还不快回家去!
见我还不肯离开,还想跟着他,老头一把抓紧我,拿刀子抵住了我的脖子。
冬天,深夜,空荡荡黑漆漆的马路上,本来已经很冷了,一把更冷的刀子突然抵住了脖子,我被吓住了。
见我真被吓住了,老头丢下我,跑了。
老头再也没到泸州来讲过岳飞。
我的心我的魂都被岳飞带走了,也被说书的独臂老头带走了。从那时开始,我的生活就不存在了,我就忍不住有事无事白天黑夜都在泸州街上转来转去。我好想在人群中看到岳飞,我也好想在人群中看到说书老头。说实话,由于自有记忆起就在无爱家庭成长,我一直想做别人的孩子。除了自己父母的孩子,做天下任何人的孩子,我都愿意。
岳飞不见了,说书老头也不见了,伤心了很久,我迷上了新华书店。我开始自己读书,我读的第一本书就是《岳飞传》。
每天中午,扔下饭碗,我都奔跑到江城的新华书店读书。书店工作人员,见我这样一个光着脚的孩子天天中午跑来读书,都不管我,随便我读。在新华书店里,我想读哪本书就读哪本书。书成了我的全部亲人。
终于一天,知道了泰戈尔,我就特别想做泰戈尔的孩子,我就夜夜梦见总有一天,泰戈尔会
划着他的月亮船来把我接走。
人间的形形色色陌陌生生冷冷漠漠悲悲切切生生死死的人,我,白连春,不是你们一伙的,我是泰戈尔的孩子。总有一天,泰戈尔会来接我离开,我会坐着月亮去天堂,从此和我真正的父亲泰戈尔一起幸福地生活。
到了今天,我还在等我的父亲泰戈尔来接我。
我会一直等。
认识陈天啸先生后,很多日子,我以为陈天啸先生就是我的泰戈尔,陈天啸先生都去世了,我还这样以为。噙着泪水写篇小说时,我的心轻轻捧起每一枚汉字时,我都这样以为。我感觉到陈天啸先生就在我身边,泰戈尔也在我身边。
为什么称陈天啸我加上先生二字?因为爱里敬多些。
为什么称泰戈尔我直呼其名?因为敬里爱多些。
泰戈尔在我懂得读书不久,就已经深入我的心灵,陈天啸先生在我进泸州城里工作后才听说并认识的,一认识,陈天啸先生就住在我的骨髓里。
前者在我十多岁后者在我二十多岁,走进我的生命,一个是梦想一个是现实,他们先后在我的生命里合二为一,是白连春的重要构成。
很多时候,我走在泸州街上,街上人来人往,我这样走上一天,满街的人数不清没有一个能叫出我的名字。陈天啸先生不在了,泸州对于我仿佛一座空城,一座别人的城市。我还是喜欢走来走去,我爱泸州,在泸州行走是我爱泸州的方式。
偶然,我走到滨江路,看到大型塑像《泸人嗜酒图》。几个喝醉酒的男人,丑态百出。我自小讨厌酒。我父亲,我祖父,我祖母,他们都嗜酒,特别是我父亲,他的日子没有一天不喝醉。酒使他们麻木,使他们冷漠,使他们不懂得爱自己的亲人。陈天啸先生也喝酒,但是陈天啸先生不醉酒,他只品酒。
酒一过量就是毒。酒后驾车发生的事故年年位居死亡人数榜首。很多次媒体报道:十三四岁的少年喝醉酒后打群架,还拿刀捅死了人。很多次媒体报道:不少父母喝醉酒后对自己的孩子实施家庭暴力,还有父亲性侵自己十岁左右的女儿。美国刚建国时曾经搞过禁酒运动。那时的美国人看来,酒和毒无异。
无数事实证明:嗜酒是堕落的开始。
我不反对中国人民饮酒,但是我反对我的故乡泸州大举嗜酒之旗。一座城市号召自己的人民嗜酒不是好现象,纵然嗜酒可以为这座城市带来经济效益。试问:遍地假酒开花的今天的泸州,酒真的给泸州带来经济效益了吗?为什么不治治假酒之风?一座城市的实力不在于这座城市一天喝了多少酒,是不是?
实在要提倡酒可以,嗜酒图换成酿酒图。劳动者之美从来是值得敬仰的。
要为世界贡献真酒好酒美酒,不是假酒烂酒毒酒。
假如某天,泸州以生产假酒著名,那时祖先的脸都给丢尽了,那时泸州别说腾飞就是翻身都不易了。酒如诗本提升心灵的物质,当全力维护酒的纯粹。维护酒的纯粹,就是维护祖先的荣耀。
不让要祖先留给我们的饭碗在我们手里砸烂了。
偶然,我还走到一处停建的小区旁,这小区占据了长江岸边最好的风景:长江在这里拐一个九十度的弯,背靠群山面对滚滚长江水,视野无比壮阔。
为什么停建了?不少人告诉我因为这小区和最近刚落马的某巨贪有关系。原来是巨贪的手下
的手下的手下的工程。小区停建了,买了房的人该多么着急?我听说,曾经七千多元一平米都有人抢购,巨贪落马后,下面的人感觉大事不妙,就二三十万元一套房,还买一套送一套,又有很多人买了房。小区的房很多幢已经封顶了,很多幢基本建成就快封顶。
我进小区看了,绿化挺好。为了招生意,也为了配长江岸边最好的风景,我甚至相信这小区里的绿化是我见过满泸州城最诱人的。这小区和别的小区不同,别的小区都先把房建好了,久久不绿化,这小区是先绿化。很多绿化地,奇花异草怪树喷泉池塘瀑布塑像小桥流水曲径,令人心旷神怡,令人进了小区就不想离开就想买房,然而小区就这样停建了,因为和某巨贪有关系。
巨贪应该打倒,但是那些买房的普通百姓面临的难题也当及时解决。
人民是无辜的。
偶然,不是偶然,我几乎天天下午都要到张坝公园走走。早先,张坝归沙湾乡,住着农民,土地和树属于农民,桂圆树桂花树荔枝树和桢楠树棵棵都是活生生的,现在张坝被占了,农民全部被赶走,土地和树都归了某部门,树死了很多,桂圆树死了,桂花树死了,荔枝树死了,桢楠树也死了。
树死了不少,臭草却生长得遍地都是。
臭草不是普通草,臭草长起来别的草就没有活路了。一般的臭草超过人高,最高的可达五六米,丛林似的密得人都挤不进去。行人走在路上不小心碰到一片臭草叶子,很久手都是臭的。不知臭草弥漫的空气是否致癌?假如臭草弥漫的空气像二手烟比抽一手烟更容易致癌,岂不是灾难?张坝公园里的工作人员穿着统一发的制服,还在公园里吃一顿午餐,拿着人民的钱吃着人民的饭喝着人民的酒穿着人民的衣,就没有一个拔拔臭草的?我走遍中国数不清的公园,没看见一个公园像张坝公园工人统一制服还管饭却任凭树死任凭臭草长得如此茂盛。听说修建张坝公园国家投资几十亿人民币,才没几年最终成为臭草公园,危害人民。我想再不去张坝公园了,然而住处只有这一个公园,无别处可去。张坝公园是泸州市最大且投资最多的公园,天气好的周六周日,玩耍的人像赶集一样。除了土生土长的农民,认识臭草的人不多,说不定游人还把臭草当成公园栽种的植物呢。
我在张坝公园里,看见一个又一个保安,还有很多巡逻的警察开着警车,我不明白一个公园要如此多保安和警察做什么?为什么不把保安和警察换成懂树爱树的果园工人?我坚信:一个公园,果园工人比保安和警察重要。
同样,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迷恋这一块任凭臭草疯长的土地?
张坝公园里的果树大多数是几百年前祖先给我们留下的。
大多数果树都是名桂圆树,桂圆树又叫龙眼树,龙的眼,其意之深,中国人都懂的。
等到一天,张坝公园里的树都死了完全被臭草占领,张坝公园就不存在了。张坝公园不存在了,泸州就不存在了。
我在泸州,像早年我的祖父在泸州。我的祖父十岁进泸州城当学徒,七十五岁,失去单位百货站分给他的房子。我的出生地和成长地沙湾乡被占,沙湾乡整个乡彻底消失,所有人,除长期居住本乡本土的人之外,还有结婚迁来又立刻假离婚者(离婚后可以多分得一套房),外地来买房者,还有某政府工作人员,教师,警察,等等,都得到了偿还房,只有我一个诗人未得到。我的祖父把房子借给了朋友的儿子结婚,我的房子被拆了,拆房时,我的父亲母亲兄弟,他们都不曾想到我,仿佛我不存在。
其实,那时我已经回了泸州,但是我病得厉害,刚出院,魂不附体。我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等我想起时,已经晚了。
我找遍所有部门,甚至在网上发文章威胁要在五十岁生日时跳长江,都未能要回自己的房子。
初旭,原《泸州日报》资深记者,获知我的情况,只在自己的空间议论了一下,竟然被逼不得不辞职。
我真的不明白:一座以酒著名以诗著名的城市(在唐朝前后,以杜甫为首的无数诗人来过泸州,饮过泸州的酒,吃过泸州的桂圆和荔枝,写下过数不清关于泸州的诗篇,泸州自古有诗的传统),为什么要和一个诗人过不去,要逼得诗人走投无路死无葬身之地?
一点不吹牛,我,白连春,古往今来,歌颂和赞美泸州最多最真的人。
一点不吹牛,我,白连春,全世界,整个人间,被泸州伤得最深仍旧最爱泸州的人。
为什么我如此爱泸州这块土地?我生在泸州,长在泸州,也将死在泸州。
如果我没有死在泸州,请把我的尸体运回泸州,无法把尸体运回泸州,请把我的骨灰运回泸州,无法把骨灰运回泸州,请把我的魂喊回泸州。
我生为泸州人,我死做泸州鬼。
我不做英雄,不做间谍,更不当官,我只做诗人。
我就是要做诗人,把地球中国四川长江岸边这块土地爱到死。你把我打死了我也要爱泸州。你打死了我我还是要爱泸州。
我不爱美国,我更不爱日本。让那些贪官去爱美国,去爱日本,去入美国籍,去入日本籍吧。让贪官统统滚到美国和日本去吧。我哪里都不去。我只在中国之内转游。我只在中国之内奔跑散步写诗和写小说。
我只爱中国。
我最爱中国的泸州。
像陈天啸先生死前一心想着入党一样,我死前会一心想着如何更加爱泸州。
我爱泸州,恨不得把自己剖开,一点一点掏出来,彻底,全部,所有,一切,心,肝,肺,胆,脾,肠,胰,眼,鼻,耳,口,牙齿,气管,手,脚,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每一丝头发,每一滴血,每一滴泪,每一滴汗,每一滴精,每一场梦,都给泸州,都抛洒在泸州的土地,都抛洒在泸州土地的草根下。
现在,我所在单位泸州市江阳区文化馆给我发全了工资,使我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使我可以无忧无虑无怨无悔地活着。感谢领导。感谢曾经关怀过我的所有人。虽然失去了出生地的房子,我仍旧活得很好。一日三餐有饭吃,夜里有床睡,白天有电脑写作,闲时还有长江岸边供我散步,我就满意了,我就可以自豪地说:我是泸州人。
陈天啸先生的遗体火化了,埋葬在泸州南寿山公墓里,在公墓的三区特级四段。
多年后,我生了病,不得不离开打了十多年工的北京,回到四川。我差一点就死了,经泸州医学院附属医院治疗,出了院,虽然病没有完全好,我仍然独自一人,多次到南寿山公墓,看望陈天啸先生。
在我的心里,陈天啸先生既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父亲。另一个人,王杰军,在我的心里,同陈天啸先生一样,也既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父亲。
王杰军比陈天啸先生晚死两年,他是死于肝癌,他死的那年也是七十九岁,也是埋葬在南寿山公墓的,在九龙区十一段B。
我住处附近一个小女孩,才五岁,也得了肝癌,也死了。这女孩埋在哪里我不好意思向她父母打听。
为什么泸州人得癌症的很多?而且越来越多?年龄越来越轻?是不是因为泸州的臭草太多了?
每一次我去,都是把他们两个一起看了。
陈天啸先生和王杰军很熟悉。王杰军和陈天啸先生的夫人孙祥屏女士一样,也是陈天啸先生老年大学的学生。和陈天啸先生的夫人孙祥屏女士一样,王杰军跟随陈天啸先生学习,也是同时既学了书法又学了诗词的。不仅学了书法和诗词,王杰军还读了别的老师的绘画课。在泸州老年大
学历届所有学生中,王杰军是唯一把书法、诗词和绘画都学了,而且还学得都不错的一个。
我是先认识陈天啸先生后认识王杰军的。在这篇小说的叙述中,我称呼陈天啸先生,而称呼王杰军,却没有加先生两个字。一,陈天啸先生本是老师,二,陈天啸先生至少在泸州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知识很全面的学者,无论在他死后还是死前,他都是标准的泸州名人。王杰军不同。王杰军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老头儿。退了休后,为了不像别的普通老头儿一样在麻将桌子上打发时间,他选择了上老年大学,跟随陈天啸先生学习书法和诗词,同时还学了绘画。他退休前的工作是警察。狱警。单位不在泸州。在四川和西藏交界的某大山里。他是退休后来到泸州的。
王杰军来到泸州,是因为他和一个姓何的老太太结了婚。这个何老太太当然是二婚,她的丈夫死了十多年了。王杰军却是从未结过婚。王杰军的老家在安徽省的临泉县。他退休后为什么不回到安徽临泉呢?
因为安徽临泉有他太多伤心的记忆。和陈天啸先生一样,王杰军参加工作没有多久也被打成了右派。他八岁那年由于给了叫花子一碗饭而遭受母亲毒打,离家出走,小小年级就跟随部队南征北战,他的名字是后来在部队时一个首长给取的。部队来到四川后留了下来。那时候四川的土匪很多,尤其四川和西藏交界处。部队打完了土匪,从首长到士兵,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狱警。他成了狱警没有多久,在我们中国兴起了反右派。他所在的监狱必须选出一个右派。刚开始,人们不知道右派究竟是什么?会有什么结果?他年龄最小,没有家庭,为了给领导分担忧愁,就主动申请了右派。于是,他成了右派。他成了右派的最初两年,还是在监狱里当狱警,后来,形势残酷起来,他的日子就不那么好了。他被迫回到老家。他离开的时候是孩子,他回来的时候成了右派。乡民没有文化,以为他是地地道道的坏蛋。就这样,他在老家住了整整二十五年的旧砖窑,拉了整整二十五的板车,给人送煤为生,眼睛都差点儿瞎了。后来,监狱领导,很早以前的部队首长,把他从安徽接回了四川,治好了他的眼睛,没有多久,他以一个警察的身份退了休。
他在泸州不认识一个人。他同何老太太结婚是通过征婚的方式认识的。在他退休前,领导一手为他操办了这件事。
就这样,他来到了我的故乡泸州城。某一天,我走在街上,我是去邮局交信的。我把信装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只顾埋头在人群里走着。突然,我听见有人在我的身后大喊一声:喂!小伙子!我扭头,看见一个满头花发的老头儿手里拿着一封信,不停地给我笑。
你的信掉了。老头儿说。寄给《诗刊》的,老头儿问,你写诗啊?
谢谢了。
不客气,这信里是你写的诗吗?
是的。
我也写诗。
噢。
我是刚学写,在老年大学,古诗,你呢?你写新诗?你是不是叫白连春?
是的。
你就是白连春?我多次听陈老师讲你,真是太好了,我叫王杰军,住在公园旁边,我跟你一起去邮局吧?好吗?
太麻烦你吧?
不麻烦,我没事,交完信,我想请你到我家,看看我写的诗,好吗?我是刚学写的,写不好。我不懂古诗啊。
陈老师说了,你是天才,你新诗写得那么好,放在全中国也算顶好的。
陈老师替我吹牛。
他一点也没替你吹牛,我读过不少你写的诗了,真写得好,我爱你。
噢。
我愣住了。王杰军,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看见
我就对我说我爱你的人。听到王杰军这样说,立刻,我就牵住了他的手。走在人群中,我感到我快要哭了。我,白连春,一个大男人,听到有人对我说我爱你,就想哭,我是不是太矫情了?太脆弱了?
这篇小说到此该结束了。在我的故乡,在泸州市南寿山的公墓里,埋着全世界两个最爱我同时也是我最爱的人:陈天啸和王杰军。
这两个人都去世了。在我的出生地和成长地,在长江岸边,甚至在我的祖国,我没有办法不成为一个悲伤和孤独的人。
真的,对于现实,我拿不出一点办法。
我从小没有和父母在一起,由祖母养大,现在,我因为有病回来了,仍然没有和父母在一起。我亲爱的父母,要和我的弟弟在一起。
我回到泸州很多年了,陈天啸先生的妻子我的师娘孙祥屏女士都已经去世了,她没能看到这篇小说发表。
我的父亲也去世了。
我的外婆也去世了。
我还活着,一个人,在紧挨着长江的地方租房子住。读书。写作。散步。直到生命最后一秒钟。我要等着,一直等着,我相信:这个世界,肯定还有爱我的人出现。
记得一首诗叫《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传说是泰戈尔写的,又传说不是。很多人都在读,却无人查到真正的出处。我也很喜欢,我爱泰戈尔,相信是泰戈尔写的。我全诗抄录在此,作为这篇小说的结尾。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爱你,而是想你痛彻心脾,却只能深埋心底。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想你,而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而是明知道真爱无敌,却装作毫不在意。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与树的距离,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枝无法相依,而是相互了望的星星,却没有交汇的轨迹。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星星之间的轨迹,而是纵然轨迹交汇,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瞬间便无处寻觅,而是尚未相遇,便注定无法相聚。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鱼与飞鸟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我想补充的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和故乡泸州之间的距离,是陈天啸先生和共产党党组织之间的距离,是我和陈天啸先生之间的距离,就是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就是爱和爱之间的距离,就是爱了和还想爱和永远爱直到成为灰烬之间的距离。
当我们都成为灰烬,重新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我们就真正在一起了,世界对于我们,无论祖先,今人,后代,都不存在任何距离。
我们是灰烬,是尘埃,是灵魂,是梦,在大地母亲怀里,没有一点丁儿距离,分分秒秒,随地随处,永远在一起。
任何人,所有人,爱和不爱的人,朋友亲人和敌人,邻居家人和陌生人,以及过往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