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相远
今年是黄炎培逝世50周年,也是他著名兴亡周期率问世70周年。笔者对其周期率进行再认识、再解读,也许是最好的纪念。
一、周期率的提出
据《中华民国史大事记第十一卷》(中华书局)记载,1945年7月1日褚辅成、黄炎培与冷遹等6位国民参政会参政员访问延安。当时中共七大刚开完,毛泽东多次同他们促膝长谈。黄炎培在其7月5日日记中写道:
“有一回,毛泽东问我感想怎样?我答: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为了区域一步步扩大,它的扩大,有的出于自然发展,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强求发展,到干部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环境倒愈加复杂起来了,控制力不免趋于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毛泽东答: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另据《中国民主建国会简史》(民主与建设出版社)记载,毛泽东回答后,黄炎培又说:“这话是对的,只有把大政方针决之于公众,个人功业欲才不会发生。只有把每个地方的事,公之于每个地方的人,才能使得地地得人,人人得事。用民主来打破这周期率,怕是有效的。”
70年前两人在延安窑洞中的这段对话,人称“窑洞对”,具有重大历史意义。据说谈话后,毛泽东在五大书记开会时,还议论了这个问题,以引起大家的高度重视。
黄炎培从延安返回重庆后,受到很大鼓舞。经他口述,由夫人姚维钧执笔,很快写成《延安归来》一书。并且首次未经当局审查,就由中华职教社的国讯书店出版发行两万册,成为畅销书。引起重庆当局的干预,他就转至外地出版,先后几次再版,计达十几万册。从此有关周期率的对话,通过这本小册子,就流传全国,引起广泛的社会反响。
二、周期率给黄家带来之厄运
黄炎培《延安归来》一书,引起国民党当局的紧张与憎恨,将其列入暗杀黑名单,特务上门抄家,害得夫人姚维钧仅怀孕8个月就早产,生下的儿子黄方毅(笔者之好友),仅有3斤重,只及鲁迅笔下“九斤老太”曾孙女“六斤”的一半。黄炎培虽逃至香港,但其二儿黄竞武,却在上海惨遭活埋。
新中国成立后,黄炎培虽被任命为政务院副总理兼轻工部部长,但其周期率对话,却被打入冷宫。在50年代初,谢觉哉任内务部长,他在一次讲话中,引用了黄炎培的周期率,提出“民主监政”的口号,要求各级政权机关,应该进行民主监督。其实这正是当年毛泽东对周期率的回答,但事过境迁。当时台下一位地方负责干部就站起来反对:“我们提民主监政是针对国民党反动政权的,难道我们共产党的人民民主政权还需要监督吗?这样监督来,监督去,不是要监督到毛主席头上了吗?”
在随后的反右派运动等一系列政治斗争中,黄炎培全家七个子女亲属被扣上“右派”帽子,一人被内定为“反革命”。黄炎培在临终前留下遗作《八十年来》,八万余言,也没有一字再涉及到那著名的周期率对话了。黄炎培去世后次年,“文革”爆发,夫人姚维钧不堪遭受毒打与侮辱,于1968年1月结束了自己59岁的生命。
直到改革开放后,民建中央领导人孙起孟等,在1982年8月重新出版黄炎培的《八十年来》一书时,专门把访问延安时,关于周期率的那段著名对话,附在书后出版。笔者也就此才知道,历史上还有如此一段精彩的对话,当时也曾写文章予以解读,但皆十分肤浅。三十多年后之今日,结合中国现实情况,再来认识这个问题,似乎深入了不少。历史名言,需要经受历史检验,才能认识其深刻历史含义。
三、是“周期率”,绝不是“周期律”
笔者查阅各种有关黄炎培周期率对话的历史资料,全部皆称“周期率”。但进入新世纪后,却有人质疑,“周期率”应为“周期律”。2010年两会前夕,当时报道,总理温家宝重提“兴亡周期律”。“率”就改为“律”了。原来在2009年底,上海《文汇报》刊出中央党校一位教授的文章,他面对质疑认为周期率之“率”是指概率,故不能称“律”。但著名杂志《咬文嚼字》在其公布的《二〇〇九年十大语文差错》中,其第九大差错,竟然就是“兴亡周期律”误为“兴亡周期率”。他们为此还专门组织一批专家学者开座谈会对此进行研讨,却一致认为“率”是笔误,应为“周期律”。而且有人还引用当年黄炎培秘书尚丁的回忆,他说可能搞错了,“率”应是“律”之误。
从此,人们在提及黄炎培周期率时,无论网络还是媒体大多皆改为“周期律”了。笔者经反复研究思索,认为《咬文嚼字》这次却是咬错了。他们并未领会黄炎培周期率的真正含义与历史作用,只从表面字义上误判为“笔误”。
首先,黄炎培为清末举人,他中学的语文老师是蔡元培先生,可见其文字功底十分了得。后又去美国考察,精通东西文化,归国后一直从事教育工作。执笔的夫人姚维钧为高级师范毕业,一直从教。那时的老师用字十分工整、准确。“周期率”三个字又是关键词,每个字必斟酌再三,他们岂能不知“率”与“律”之差异而出现笔误?再说又经过多次再版,那时的文字编辑皆十分严谨,岂能放过关键词中的错字?笔者读过的正式出版物如《中华民国史》、《中国民主建国会简史》、《八十年来》以及最近黄方毅对共识网的谈话纪录等,无一不是称“周期率”。
其次,黄炎培谈的是自己看到的一种历史现象,常有“兴也勃焉”,“亡也忽焉”。但这两句并不是指不可跳开的必然规律。因他同毛泽东所讨论的,正是中共如何能跳出这种周期率现象,毛泽东告诉他,中共能跳出,并已找到跳出周期率的路子,那就是民主。这才是周期率对话的精髓所在。
若把周期率错改成“周期律”,如化学中的“周期律”,这律即规律。如一个人既有生,必有死,这是自然规律;随生产力不断发展,社会形态也不断更新,这是社会发展规律。凡规律,人皆是不可逾越的,怎么可以跳出规律呢?化学元素的性质能跳出化学周期律吗?当然不能。所以黄炎培毛泽东并不把周期率现象,当成不可跳出的规律,现在有人改“率”为“律”,就强加于黄炎培和毛泽东了。这是违反对话人本意的,是一种很不严肃的曲解。
周期率之“率”也非概率的“率”,而是汉语中“效应”、“效率”之意。黄炎培发现了这种历史的周期支配效应、周期支配效率。所以他说“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这种周期支配力、支配效应、支配效率,仅是一种支配效能,而不是铁的规律,因而是可以经努力而跳出其支配效能、支配效率的。毛泽东称之为民主,要求人人起来负责。所以当时不称周期律而称周期率,就是专指周期支配力、周期支配效应、周期支配效率等,简称周期率。这才符合当时两人对话的本意。硬把“率”改成“律”,成为不可跳出的规律,是曲解对话之原意,是对历史不负责任的“戏说”。为此,笔者最近又专门特地查阅了一批很权威的史料与著作,如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主编的《毛泽东年谱(中卷)》及《毛泽东人生纪实(中卷)》、中央文献出版社的《毛泽东传(1893~1949)》、红旗出版社的《毛泽东党的学说宝库(下册)》、中共党史出版社的《毛泽东生活档案(上册)》等,无一不称“周期率”。即使在2009年曾认为,“可能搞错了,‘率应是‘律之误”的黄炎培原秘书尚丁先生,在2013年4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为纪念毛泽东诞辰120周年而出的《人民领袖毛泽东》一书中,有他自己写的一篇《人民监督,不敢松懈》的纪念文章。其中也依然采用“周期率”,而非“周期律”。既然认为错了,为何仍用“率”呢。
故笔者尊重提醒各类媒体,以正视听。也希望《咬文嚼字》杂志严肃、慎重对待这一著名历史对话的本意与原述。不能将“兴亡周期率”列为什么“十大语文差错”,擅改为“兴亡周期律”,而造成混乱。
四、重温周期率的现实意义
2012年11月中共十八大召开,习近平同志任总书记,他于12月27日走访了8个民主党派中央和全国工商联,在他走访民建中央时,主动提及当年黄炎培访延安时同毛泽东有关周期率的那段对话。他认为对话至今对中国共产党都是很好的鞭策和警示。
随着当今反腐败斗争的深入发展,我们再重温这段对话,确实具有无比的鞭策和警示作用。自中共从革命党转为执政党后,必须通过发扬内外民主,对各级干部实行严格有效的监督,包括行政监督、法律监督、党纪监督、民主监督、群众监督,舆论监督等等。否则亡国、亡党的危险,也就不只是一句警言了。五十年代谢老提出的“民主监政”,现在看来,是具有何等深远的历史意义!对他的否定,我们已付出了多么惨重的历史代价啊!
在最近纪念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大会上,习近平发表了重要讲话。他再次引用《诗经》中的一句古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句话译成白话就是:做事无不有个好的开端,但很少有人能坚持到底。也就是告诫人们,要想成功,必须善始善终,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断努力,坚持到底。他引用这段古语作为警示,同黄炎培周期率中,“兴也勃焉”,“亡也忽焉”,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习近平说,“中华民族创造了具有5000多年历史的灿烂文明,也一定能够创造出更加灿烂的明天。”我们正视历史周期率,就是要主动跳出周期率,经过一代接一代人的艰苦努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一定能够实现。
我想,这应是对黄炎培先生逝世50周年及其周期率问世70周年的最好祭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