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语标记的类型学研究

2015-12-16 21:00尹洪山

尹洪山

[摘要]动宾关系是句法研究的核心内容,反映了句子内部成分之间的相互制约。在形态变化丰富的语言中,直接宾语往往会携带格的标记,但宾语标记并不完全取决于动宾关系本身,同时也受宾语自身的语义和语用等因素影响。语言中的区分性宾语标记现象体现了形式与功能的互动关系,反映了语言的共性和个性之间的内在联系。

[关键词]类型学;宾语标记;生命性;定指性;话题性

[中图分类号]H314.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372(2015)02-0087-05

在许多形态丰富的印欧语言中,及物动词通常要求其所支配的直接宾语携带格的形态标记。例如,在德语、波兰语和克罗地亚语等语言中,动宾之间的关系主要是借助宾语的格标记体现出来的。虽然这些语言的语序比较灵活,但是宾语的位置变化一般不会引起歧义,原因在于宾语标记了格的语法关系。由于一些语言属于弱形态语言,所以宾语标记仅仅存在于一些少量的语言成分中,如英语的代词宾格标记。语言类型学的研究发现,宾语标记的特征及其在语言中的分布是很复杂的。在一些语言中,宾语标记不仅取决于动宾关系本身,而且也受宾语自身的语义和语用等因素影响。语言类型学从宾语标记的分布特征出发,研究语言的功能和共性之间的关系,为人们认识宾语标记的多重制约因素提供了可能。

一、类型学视角中的宾语标记

1.宾语标记的概念

从语言的演变来看,英语中的宾语标记形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例如,古英语属于形态变化丰富的语言,现代英语中的名词已经不再标记格的形态变化,仅有少量的代词仍然保留宾格形式(如me,him,her等)。在德语中,格的形态变化非常丰富,无论是人称代词还是普通名词,在句中做直接宾语时均会被标记为宾格形式,例如:

“Ali bought a book”

“阿里买了一本书。”

这两个句子的区别在于宾语标记的形态不同。在(6)a中,句子的宾语kitab为定指,表示“某本特定的书”,因此被赋予了格的标记-i,而在(6)b中,宾语kitab表示的是非定指的概念,没有发生形态的变化。由此可以看出,虽然两个句子中动词与宾语的语法关系没有变化,宾语却发生了形态上的变化。

宾语标记的形态变化很早就引起了语言学家的关注,这方面的研究始于功能类型学派对语言共性的探索,早期的文献包括Comrie,Croft,Lazard等。根NBossong的研究,世界上大约有300种语言存在这种区分性宾语标记(Differential Object Marking)现象,但从文献上来看,人们对这方面的研究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近年来的类型学研究表明,区分性宾语标记在语言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反映了语言之间的某些共性特征。

二、宾语标记的制约因素

区分性宾语标记反映了动词和宾语之间的复杂制约关系,宾语的格虽然是由动词赋予的,但格的形态变化却受其他一些因素的影响。从前面的例子来看,宾语自身的语义特征是宾语标记发生变异的重要因素,但生命性和指称性在不同的语言中所起的作用却是不同的。例如,在僧伽罗语中,宾语格的标记并不是强制性的,只有那些具有生命性指称的宾语才有可能被标记。在希伯来语中,虽然宾语的格标记是强制性的,但这也仅限于那些表示定指的宾语。

以Comrie为代表的功能类型学派认为,宾语的突显度越高,也就越有可能被显性地赋予格的标记。Comrie指出,格标记的基本功能在于区分句子的主语和宾语。一般而言,主语的语义特征往往涉及生命性、定指性等,具有较高的突显度;而宾语的语义特征一般则与非生命性、泛指有关,突显度较低。如果在一个句子中宾语同样具有生命性、定指等语义特征,其突显度就会大大提高,也就越有必要对其进行格的标记,以此将宾语和主语区分开来。

Aissen从生命性和指称性两个维度分析了宾语突显度的等级关系,如下所示:

a.生命性维度

人>生命性>无生命性

b.定指维度

人称代词>专有名词>有定名词短语>无定特指名词短语>非特指名词短语

宾语标记等级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语言中的标记陛特征,在生命性和指称性两个维度中,充当宾语的名词短语等级越高,其标记程度也就越高,也就越需要对其进行显性的标记。另一方面,这一等级也体现了语言中的一种蕴含普遍性。例如,在指称性维度中,如果某种语言的有定名词短语进行了宾语标记,那么也会对比其等级更高的名词短语进行标记,也就是说,会对人称代词和专有名词进行标记。

Haspelmath也从定指维度讨论了宾语区分性标记问题,但他提出的等级结构较为简洁,主要涉及三个层面:定指>类属非定指>非类属非定指。Haspelmafh认为,宾语标记在这一等级结构中也具有蕴含普遍性。如果一种语言对处于某一层级的宾语进行显性标记,那么,该语言也会对高于这一层级的其他宾语进行显陛标记。Haspelmath的这一预测在许多语言中得到了印证,如加泰罗尼亚语、波斯语、希伯来语、土耳其语等。Barany通过分析主语和宾语的典型特征对区分性宾语标记进行了研究。一般而言,句子的主语具有典型的生命性、定指性和话题性特征,而宾语则通常传达句子的新信息,而且具有非生命性和非定指性特征。区分性宾语标记的功能在于帮助交际者有效识别那些与主语具有相似特征的宾语,而这往往需要借助形态标记的作用。不过,制约宾语标记的这三个因素在不同的语言中发挥着不同的作用。例如,Virtanen对沃古尔语(Vogul)进行了研究,发现这种语言中的宾语标记并不遵循生命性等级结构,话题性对宾语标记的制约更为明显。

三、汉语中的宾语标记

区分性宾语标记在语言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这在印欧语系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对于汉语来说,自身缺乏形态变化,往往被认为属于非格标语言。不过,也有学者认为,汉语没有形态变化不一定说明宾语没有格的区分…。宾语的格可以分为有标记形式和无标记形式,前者是显性的,后者则是隐性的。在汉语SVO(主谓宾)结构中,宾语的位置比较固定,相对于印欧语言的显性宾格形式,汉语的宾语主要是通过语序这种隐性形式表达的。不过,在非常规的语序中,汉语的宾语也可借助标记词“把”实现前置。在这种情况下,“把”字可以被看作一种显性的宾语标记。虽然“把”字的归属在汉语研究中历来是个争议性问题,但将其看作宾语的格标记能够合理地解释汉语的这一特殊句式。试比较下面的几个例句:

(7)a.他把弟弟推倒了。

b.他弟弟推倒了。

(8)a.他把老虎打死了。

b.他老虎打死了。

(9)a.他把饭吃了。

b.他饭吃了。

(7)a中的“弟弟”是指人的名词短语,生命度最高,“把”的作用在于对宾语进行标记,使其与主语便于区分。因此,(7)b中省略了“把”字后,句子容易产生歧义,不合乎汉语的用法。(9)a中的“饭”生命度最低,因此,(9)b中省略“把”字后,也不会产生歧义,依然符合汉语的用法。因此,在这3个例子中,宾语的生命性维度决定了宾语是否需要格的标记。也就是说,宾语所表征的生命度越高,越需要借助“把”作为宾语的区分标记;宾语所表征的生命度越低,“把”字省略的可能性越大。从这—方面来说,汉语“把”字结构的宾语标记与许多欧洲语言有着共性的特征。

不过,根据Aissende的宾语区分度等级,宾语所表征的定指概念也是制约宾语标记的一个重要因素。通过考察汉语“把”字句中的宾语状态,我们可以发现,虽然有些宾语由无生命的名词充当,却不能像(10)b那样省略宾语标记词“把”。例如:

(10)a.他把一个杯子打碎了。

b.他一个杯子打碎了。

在这里,(10)a中的宾语表示的是非特指的概念,省略“把”字后,(10)b就不能被接受。这说明,汉语“把”字句中的宾语标记也受定指概念的制约,但与Aissen的宾语区分度等级所描述的恰好相反。无生命的宾语在表示非特指的概念时,宾语标记“把”不能省略。而表示定指的名词短语充当宾语时,宾语标记“把”可以省略。例如:

(11)a.我把这本书看了三遍。

b.我这本书看了三遍。

在这里,(11)b中的“这本书”表达的是定指概念,省略“把”字后依然合乎汉语的用法。这说明,汉语中的区分性宾语标记在定指维度上与其他语言的特征并不一致。在汉语中,宾语的定指概念越弱,越需要借助“把”字作为宾语的区分标记。反之“把”字越有可能在句子中省略,这是汉语宾语区分性标记不同于其他语言的一个特征。

那么,应该如何解释这种跨语言的差异呢?如果我们重新考察汉语的“把”字结构,可以发现,与其他语言中的宾语标记词不同,汉语的“把”不仅具有标记宾语的作用,而且也是句子话题化的一种手段。在言语交际中,发话者借助“把”字将宾语移到了动词的前面(preverbal position),在改变句子语序的同时,也改变了句子的信息结构。因此,我们在考察汉语“把”字句中的宾语标记时,单纯进行语义方面的分析是不够的,还应当把句法和语用方面的制约因素考虑在内。Aissen提出的宾语区分度等级虽然能够解释大部分语言中的宾语标记现象,但由于仅仅是从语义角度进行分析的,在解释汉语“把”字句这种涉及语序变化的结构时,需要考虑其中的句法和语用因素。Yang和van Bergen对汉语的“把”字结构进行了研究,认为语义因素不足以解释汉语这一特殊句式中的宾语标记。她们认为,汉语中的“把”只出现在宾语前置的句式中,宾语的移位使句子的语序发生了变化,因此,在解释汉语的宾语标记时,必须把语序作为一个重要的参数。

从语用的角度看,汉语的“把”字句属于一种话题结构,“把”字后面的宾语是从传统的宾语位置移位而来的。试比较下面的两个句子:

(12)a.老王打了小李。

b.老王把小李打了。

在(12)a中,主语和宾语分别处于动词的前后位置,属于典型的SVO语序。这种情况下,主语和宾语是通过语序加以区分的。在(12)b中,宾语的位置发生了移位,主语和宾语都是高度生命性的名词短语,如果没有“把”作为宾语的区分标记,句子施事和受事之间的关系就难以厘清。

Dalrymple和Nikolaeva从话题的角度讨论了宾语标记的语用制约,认为区分性宾语标记的最初动因是为了突显主语和话题宾语的相似性(similarity),这种情况下,需要从语法形式上对话题宾语进行标记。就汉语的信息结构而言,在宾语前置的句子结构中,宾语通常表达的是句子的话题,主语和宾语的相似I生越高,也就越需要借助“把”字区分主语和宾语。如果省略话题结构中的“把”字,就会出现不合乎汉语语法的句子(如老王小李打了)。Lemmolo和Arcodia也从信息结构视角对汉语的“把”字句进行了研究。结果发现,与SVO语序相比,“把”字句更有助于听话者识别句子的宾语,语境中的信息线索对宾语的识别发挥了重要作用。从宾语标记的角度看,汉语中的“把”字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语言的某种共性特征,但也有一些类型差异。对语言类型学研究来说,重要的是探究不同的表面形式所蕴含的某些共同因素,这是形式与功能走向统一的重要途径。

四、结束语

动词对宾语的支配关系在许多语言中可以通过格的标记体现出来,但语言类型的不同也会使得宾语标记出现一定的变化。格的这种形态变化受多种语言因素的影响和制约。从语义的角度看,宾语的生命度和指称类型是两个主要因素。主语和宾语在表征生命性较高的施事和受事时,为了避免语义上的角色混淆,需要强制性的显性标记来明确两者的语法关系,生命度对宾语标记的这种制约作用在人类语言中具有普遍性。就指称类型与宾语标记的关系来看,语言中既存在共性,也有一些参数的差异。在许多语言中,宾语的定指性越高,越需要对其进行标记,但对汉语“把”字句的研究表明,宾语的定指性越高,宾语的标记词则越容易省略。这说明,语义因素并不能完全解释这种现象,我们还需要考虑句法和语用层面的影响。从句法上来说,汉语的语序相对固定,对语序的变化较为敏感。在涉及宾语前置的“把”字句中,非定指的宾语通常传递句子的新信息,宾语标记词通过突显新信息的语用功能,有助于交际者对其角色进行有效识别。因此,宾语标记体现了语言中形式与功能的互动关系,反映了语言的共性和个性之间的内在联系。

(感谢青岛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赵凤彩博士和巫莉丽老师对本文写作给予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