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源芳 编辑/吴冠宇
中国第一座水电站归属何处?
文/黄源芳 编辑/吴冠宇
我们应明确纠正因考证未详或任意纂改史实而导致“台湾不属于中国”的错误!在论及“中国第一座水电站”时,应将“中国第一座水电站——台湾龟山水电站”和“中国大陆第一座水电站——云南石龙坝水电站”同时纳入考虑范畴,并仔细区分。
1910年,云南昆明耀龙电灯公司引进西门子公司的全套设备和股份经营模式,创建了中国第一个水电站——石龙坝水电站,开创了中国水电事业的先河。 摄影/文化传播/FOTOE
三峡工程是当今世界上装机容量最大的水电工程,从1994年12月开工至今,在历经20年的艰苦努力后,它将接受整体竣工验收。这座世界水电之最,凝聚了几代中国人的水电强国梦。在感慨今日伟绩的同时,不妨探寻一下中国水电事业的起步点——“中国第一座水电站”归属何处。
对于“中国第一座水电站”的归属,民间和许多资料都自然认为是当归属云南石龙坝水电站。然而是否真的如此,还有待详细地考究。我在2004年时曾写过一篇题为《感悟中国第一座水电站》的文章,记述了我参观云南省石龙坝水电站的全过程。在写作该文的过程中,为考证“中国第一座水电”的归属问题曾查阅了《中国水电建设年鉴(1949-1983)》和有关史料,这些资料的记述使我对这“中国第一座水电站”是否应该归属石龙坝产生了质疑。在《中国水电建设年鉴(1949-1983)》中有《旧中国的水电建设》一文,该文记述“云南昆明市郊位于滇池出口螳螂川上的石龙坝水电站,是我国最早兴建的水电站”,“1910年7月开工,1912年4月开始发电”。但在同一文中的另一段中记述着“台湾在日本占领时期,1905年即建成龟山水电站,装机容量600千瓦”。两者相比,龟山水电站的建成时间比石龙坝早7年,装机容量也比石龙坝当初的480千瓦多120千瓦。
然而,为什么民间和许多资料会误将石龙坝记为“中国第一座水电站”?
我在《感悟中国第一座水电站》一文中做出这样的解释:“建设石龙坝水电站之时,建设者把其认为是中国第一座水电站而‘永垂不朽’,确是自有其道理。那时信息不通,台湾尚在日本统治下,可能并不知道台湾已早在1905年建成了龟山水电站。套用时下的政治术语,准确的说来,石龙坝水电站应该称之为中国(除台湾省外)第一座水电站。”
并且,在文中我还纠正了石龙坝厂房墙上对水电机组的说明以及许多报纸和网站上称石龙坝“水轮机和调速器由奥地利福伊特公司制造”的错误报道。因为根据其设备的铭牌来看,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其水轮机为“德国海登海姆的福伊特公司制造”。
然而,认为石龙坝是“中国第一座水电站”的官方活动,在中国水电100周年庆典时达到顶峰。
云南石龙坝水电站,位于云南省昆明市郊螳螂川上,1910年7月开工,1912年4月发电。于1923至1926年、1942至1946年间分别进行过一次改建和扩建,1954至1958年间增加安装了两台3000千瓦发电机组。石龙坝水电站也像国内许多水电站一样,头上并没有被加上什么特殊的“桂冠”。
改革开放以后,国外大型水电行业公司相继进入中国。制造了当时世界上最大水电站伊泰普70万千瓦发电机组的德国西门子公司、福伊特公司,也借由于1909年为石龙坝制造供货最早的水电机组而拉近了与中国水力发电行业的距离。石龙坝水电站也因此逐渐引起官方的注视:1987年,石龙坝水电站被命名为昆明市文物保护单位;1993年被命名为云南省文物保护单位;1997年被命名为“云南省爱国主义教育基地”;2006年被遴选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石龙坝水电站壮丽辉煌的建设历史得到了官方的认可。
2010年,国家能源局和云南省政府在昆明举行中国水电100年纪念活动,授予石龙坝水电站“中国第一座水电站”的称号并挂牌。这是中国官方将“中国第一座水电站”的桂冠正式挂在石龙坝水电站。如果说过去民间和许多资料对石龙坝水电站是“中国第一座水电站”的认识是出于历史考证不详的话,而今国家能源局这一官方授予则是要将“中国第一座水电站”的头衔牢牢地放在石龙坝水电站头上。
按理说,“中国第一座水电站”的头衔是靠国家能源局“授予”的吗?当然不是。为什么要“授予”呢?可能与对此有异议有关。
在国家能源局授予石龙坝“中国第一座水电站”称号之后一年,即2012年1月,机械工业出版社也出版了纪念中国电机一百年的专著,题为《中国电机工业发展史——百年回顾与展望》。此书的扉页中特别注明“本书书名由江泽民同志题写”,其序系江泽民撰写并签名,时间是2011年9月20日,正好是在国家能源局授予石龙坝水电站“中国第一座水电站”一年以后。该序言曾在报刊上全文刊出,并在央视新闻节目中作为头条报导过。
该书第11页,即第一章“长夜难明——旧中国电机工业诞生的艰难曲折之路”中,对“中国第一座水电站”有这样一段文字表述:
中国第一座水电站,是日本占领台湾时期,于1905年在台北附近新店溪支流上兴建的龟山水电站,装机容量600千瓦。而国人自建的第一座水电站,是1910年8月开工建设的石龙坝水电站。
文中明确表示“中国第一座水电站”是台湾龟山水电站。
也是在国家能源局授予石龙坝“中国第一座水电站”一年之后,《中国水利水电市场》杂志曾在2011年第8期刊载《中国水力发电百年简史》(作者朱文杰)一文。文章在“水力发电在我国的萌芽”一段中写道:
台湾近代化建设的先驱刘铭传巡抚早在1888年后不久,就计划在台北市附近的淡水河新店溪开发建设龟山水电站。中日甲午海战后,满清于1895年割让台湾,至1905年建成龟山水电站,装机600千瓦,可以算作中国最早的水电站之一。实际上,当时建设石龙坝水电站之时,建设者就认为她是中国第一座水电站,时下应称石龙坝为”中国(除台湾省外)第一座水电站”。
该文也明确表示,如果称石龙坝为“中国第一座水电站”则应加上“除台湾省外”的前提条件。
云南昆明安宁螳螂川,中国大陆最早兴建的石龙坝水电站就位于这里。1908年,云南劝业道刘岭舫与云南商会商定,由民间集资、招募商股,成立商办耀华电灯公司,聘请德国工程师在螳螂川上兴建了石龙坝水电站。 摄影/马丽娅/FOTOE
台湾,台北,淡水河边的高压电缆。1905年龟山水电站于台北市附近的淡水河新店溪建成,装机600千瓦,可以算作中国最早的水电站之一。如今龟山水电站已斑驳破旧,惟留遗址且少有人知晓。龟山水力发电站的建设促进了台湾水电的建设和发展,对台湾的水力发电、能源发展,以及工业化和现代化有着重大意义。台湾当局因此制定了以水力发电为主的能源政策,相继开发建设了多座水电站。 摄影/郭敬文/CTPphoto/FOTOE
行业学者和社会媒体对“中国第一座水电站”名归何处各持己见,让我们首先来听听历史学家对这段水电历史是怎么说的。
由白寿彝主编的《中国通史》第十一卷近代前编(上册)中《丙编·典志》第四章第二节对这两座水电站有这样的记述:
3.中国最早的水电站。
1888年,台湾巡抚刘铭传在台北市东门创立兴市公司,建设电灯厂,从国外购进蒸汽发电机组,建成发电。随后,刘氏曾计划在台北市附近的淡水河支流新店溪,开发建设龟山水电站,甫见端倪,却因于1891年离任而搁浅。该水电站直到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日本侵占台湾后,才于1905年建成发电,装机容量500千瓦。它是中国国土上最早的一座水电站。
……
5.中国大陆最早的水电站。
1908年,云南劝业道刘岭舫与云南商会商定,由民间集资、招募商股,成立商办耀华电灯公司,聘请德国工程师在螳螂川上兴建石龙坝水电站。1910年,从德国西门子公司购进2台240千瓦水轮发电机组,电站设计、施工、安装承包给德商利和洋行。同年7月开工,1912年4月建成发电……石龙坝水电站是1919年以前中国大陆仅有的一座水电站。
历史学者在这里明确区分了“中国最早的水电站”(中国国土意义上最早的水电站)和“中国大陆最早的水电站”,并指出它们分别是中国台湾龟山水电站和云南石龙坝水电站。
1885年10月12日,清王朝政府正式决定设立台湾省,任命刘铭传为第一任巡抚。1888年3月1日,台湾正式成为中国第20个行省。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中国惨败。1895年3月,清政府派李鸿章到日本马关与日本国总理大臣伊藤博文谈判。1895年4月17日,《马关条约》签署,其主要条款内容有:一是承认日本对朝鲜的控制。二是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岛及其附属岛屿,包括澎湖列岛和钓鱼岛等。就像1860年海参崴割让给俄国不再属于中国一样,1895年《马关条约》签署后,台湾也不属于中国管辖。而石龙坝水电站的开工及发电之时间均在《马关条约》签署生效后,因此,它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当之无愧为“中国第一座水电站”!
然而,自1945年8月15日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后,根据1943年《开罗宣言》和1945年《波茨坦公告》,日本必须归还其窃取的中国领土,其中就包括台湾岛。台湾在被割让50年后重新回归祖国怀抱。
所以,自1945年回归后,台湾是中国的一个省级行政区,中国当然应包括台湾省。虽然自1949年至今,大陆与台湾分治了65年,可“在台湾海峡两岸的所有中国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1972年《中美联合公报》)。
《刘铭传招抚台民图》,出自光绪末年《点石斋画报》。刘铭传作为台湾省首任巡抚于任职期间进行了一系列洋务改革,是他最早计划开发建设龟山水电站,却因于18 91年离任而搁浅。其治台策略与理念,后来由日治时期台湾总督府承续,龟山水电站即于彼时建成。 摄影/文化传播/FOTOE
研究历史,阅读历史,更要尊重史实,不能以兴衰成败而改变史实。特别是饱受沧桑的近代中国,历史的伤痕还未平复,我们也应明确纠正因考证未详或任意纂改史实而导致“台湾不属于中国”的错误!在论及“中国第一座水电站”时,应将“中国第一座水电站——台湾龟山水电站”和“中国大陆第一座水电站——云南石龙坝水电站”同时纳入考虑范畴,并仔细区分。
石龙坝水电站的建设留下了壮丽诗篇和动人故事,百年之后水电站仍朝气蓬勃,青春永驻;而龟山水电站却已斑驳破旧,老厂房孤零零地荒芜在杂草丛中,就连当地居民甚至台湾电力公司的员工都很少知道这是台湾第一座水电站的遗址。石龙坝电站百年后供人瞻仰,而龟山电站百年后却无人知晓。
同为“中国第一”的两座水电站在百年后虽然命运不同,却共同开启了中国的水电强国之梦,为中国水电事业发展做出了贡献。在石龙坝水电站建成百年后,中国大陆已成为世界水电大国;在甲午战争失败一百二十年后,中华民族正走上复兴之路。
酉水上的趸船。秀山,摄于2013年。
这是一条不长的河流,蜿蜒流淌在鄂、渝、湘连绵的群山中,在沅陵与沅江汇合,入洞庭,走长江,奔腾赴海。酉水两岸,风景殊异,尤喜峭壁上青灰斑驳的线条,在碧水青云的陪衬下成为天然的淡彩水墨。
水,造就人类,孕育民族。穿行于酉水间,或车或船,或徒步山间,或闲居村野,我试图发现土家人与汉、苗毗邻而居,维持独立又交流融合的风俗图景,藉此阅读和体会他们的精神源流——土家人世居于此,酉水亦为土家族的母亲河。
现实的天空下,土家人的生活与酉水遽然疏离,河流被截断,水路不再是交通线。时代的变迁为土家人提供了腾挪的空间,潮流推动着土家人远离山水,奔向城市,在他乡重塑自我,却又无法与故土斩断联络。即便是依然生活在乡野的村夫,也能真切地感受到,现代化这把双刃剑,倏忽间无情斩断了传统与文化的绵长记忆,令他们木然而无奈。
风俗的变异,如平静舒缓的酉水,偶或打个漩涡,终究默然飘逝。
变革却不止于表象。
古树。古丈,摄于2013年。
2013年2月2日20∶30 雾 断龙山乡
火车稍晚了约半个小时抵达吉首,出车站过一个大桥,我们顺利搭上去古丈的车,四十多公里,约一个小时的路程。简单吃了一碗面,再转车往断龙山乡,路稍差,也用了一个小时。这时已完全进入山区,阴天,浓重的雾,日光停留在黎明时分,仿佛拂晓始终破而未破。断龙算是个大镇,有些杂乱,加之阴雨天,街道泥水污浊。
我们很顺利找到田大伯家,距镇子约一公里。刘老师四年前曾来过两次,与老汉结下情谊,所以他事先已得知我们要来,见到我们的时候还略有些兴奋,毕竟这山区难得有外乡人到访。田大伯已八十三岁,身体还算健康,说话和思维都十分清晰,唯腿脚不算灵便。坐下闲聊,我向老人说明我此行的计划,希望能够拍摄到当地土家族的日常生活与风俗习惯等等,老人二话不说,主动打电话联系做道士的侄孙,他知道这两天有一家正办丧事。但这家的死者是州里官员的父亲,官家,似乎不方便。不过侄孙很快反馈说,靠近乡镇的一户人家也要办丧事,他明天安葬了上一家便会过来,应该可以让我们拍摄。这个消息让我们对这次的旅行有了期待。
下午三点过,刘老师动手,我们在老人家里自己做了一顿饭,腊肉炖萝卜和白菜,但菜少了一些,我和涛哥都未吃饱,而老人也只端着碗不下筷子。
市中心远远地朦朦胧胧地站着,行人很少,全街静悄无声。我们一家挨一家地问着,我比她更急切,我想赶快买到吧,我小心地盘问着那些店员们,我从来不放弃一个细微的机会,我鼓励翠姨,没有忘记一家。使她都有点儿诧异,我为什么忽然这样热心起来,但是我完全不管她的猜疑,我不顾一切地想在这小城里,找出一双绒绳鞋来。
老人说他一辈子务农,但对文艺上的事儿挺热衷,这也影响了后代子孙。六个儿子中,老四就吃“文艺饭”,现在广州开了家演艺酒吧。孙子辈中也有不少干着与文艺相关的事情,且大多在外地发展。今天还见到了他家老大,我们就住在老大女儿开的旅馆里,位于镇子中心临街的一幢三层楼房,底层是他们家开的药店和超市,上面整了几间客房,还算干净。
2013年2月3日22∶25 阴 断龙山乡
晨起和刘老师出镇转了一圈,断龙山乡位于一个山坳里,随着山路弯弯绕便失去了方向,好在镇子并不大,凭着感觉还是回到了旅馆。
中午时,田家老大过来带我们去那户办丧事的人家,路上就碰到了他做道士的侄儿。这一带,道士们都被尊称为“先生”。田先生是个胖墩墩的年轻人,今年三十六岁,眯缝眼,举止动作颇为沉稳,言语也不多。主人家生活条件比较差,此次老母去世法事活动算是“小做”,持续大约两天半时间。灵堂布置得倒也精致,门外正面上书“大雄宝殿”、“不二法门”,上方绿纸黑字贴了二十条,每条有两个字,这是三天来所要做的法事,即道士们所说的“功课”。正堂上原有的祖先灵位已用一件衣服遮挡住,之下安放着棺木,棺木正前方挂着一幅神仙图,下设神台。我观察半日,整个法事基本是一个道、佛杂糅的套路,穿戴也是半佛半道。田先生也说堪舆、出殡等仪式内容大多出自道教,而今天唱颂的都是佛经。我看田先生他们极认真敬业,他却说,这二十来天连续有人家办丧事,没歇过,人很疲劳,唱得不好了。的确,一整天的梵呗和仪轨,体力消耗极大,尤其是傍晚至夜的几个小时,一个功课接着一个功课,几位先生都有些疲惫不堪。
葬礼上的供桌。古丈,摄于2013年。
渐渐熟悉之后,仪式间歇时,田先生也跟我聊他这一行当的事情。他说,这样的道士班子在断龙山乡有两个,每番丧礼按规模一个班子要五六个甚至十多个道士。今天规模小,六个人,外加一个香火师负责火烛以及招呼家属参与仪式,每位道士须轮流上场颂经,鼓、锣、钹、铃、唢呐等乐器也轮流上手。田先生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葬礼上道士的“表演”,十几岁时立志做这一行。虽说道士在乡里被人尊重,但毕竟是和死人打交道的行当,所以家里本来是反对的。田先生始终坚持,并且学习得很快,三年下来就独当一面了,现如今方圆几十里他都有些名气。他还有个一个绝活,就是夏天处理尸体,不让尸体腐烂发臭。而这一手作为绝活,操作的时候是不让任何人参与或观看的。不过,他也叹气说道,或许再干几年就不干这行了,因为当地对道士有不成文的规矩,主家请道士办了丧事,一般要保这家三年平安。“有些人不讲道理,家里稍微有点不顺,就怪我们,在背后说闲话,难做啊!”
2013年2月5日13∶18 阴 断龙山乡
土家族重葬,从丧事操办的规模、形式以及墓葬的规格均可见一斑,刘老师谓之“视死如生”。昨日一整天的丧仪被称为“大葬”仪式,从早一直持续到午夜。这里的丧仪按规模分为“小十五”、“大十五”和“隔夜书坛”,规模再大则称为“一帏”、“二帏”、“三帏”。一帏要持续十五天,耗时耗力耗财,一般家庭是操办不起的。我们今天见到的是最普遍的“小十五”,为期三天。这三天中要完成二十个“功课”,这些功课的名称用绿色纸抄写并贴在堂前正上方。二十功课依次为:礼佛、开丧、无上、西域、往生、讽经、礼忏、启请、投忱、两案、对演、十五、进贡、焚包、化财、利幽、登山、进场、法事、一供。
废弃的龚滩饭店。酉阳,摄于2013年。
这些仪式中,焚包以及晚上持续了近三个小时的仪式最具视觉效果。仪式中还有两段持续十多分钟,类似哭丧的长篇演唱,田先生略带沙哑的嗓音,抑扬顿挫,带动整个现场都弥漫着浓重的哀伤。这种很世俗的哭丧,在这一带也是道士的职责,这与汉地似有不同。
临近午夜,棺木已从堂屋移至堂前,上面还拴了一只鸡用以辟邪。吃过一顿宵夜之后我和刘老师撤了,道士和帮工还须将棺木绑好抬杠,并彻夜守灵,只待清晨出殡。
古镇夜行人。酉阳,摄于2013年。
天蒙蒙亮时我们再次赶到现场。大约七点半,随着鞭炮齐鸣,六抬大杠起身,在村里狭窄的台阶上挪动,天空泛着青光,香火师举着火烛走在最前,明明灭灭,烟雾缭绕,颇有些神秘气息。去往墓地的路上并没有特别的仪轨,连撒纸钱都没有,不知是此地的风俗还是这家法事的规模所限。
墓穴是田先生前几日勘察定位的,此前已经挖好了基础,田先生在墓穴底部用黄色的粉画了几个符,焚了纸钱,又喷了口酒,众人才将棺木落下。墓穴并不深,棺木放下去有一小截露出地面,田先生举着一根挂着纸幡的短竹竿,口中念念有词,一番仪式结束后,帮工们先用土填上,然后用附近找来的大小石头垒起一个长方的墓,坟墓比地面高出一米多。
因死者是突然去世,主家没有任何准备,现在的坟墓只能算是临时性的,清明前,主人家会将墓重修,如一路上看到的新旧坟墓,一律修得很规整,石雕的墓碑和门头,墓则用方块青石砌成。
2013年2月6日20∶52 阴 断龙山乡
睡了个懒觉,中午好不容易找了个馆子吃了顿饭——临近年关,店铺大都歇业了。饭后回来,田家老大的女儿说她丈夫一直在找我们。原来旅馆的老板,田家老大的女婿邀请我们去他老家“过年”。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老板的堂兄开来一辆越野车接上我们,往山上的小白村去。连日阴雨,山路泥泞,晃晃悠悠开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这里位置比较高,由堂前远眺,山势连绵,原野尽收眼底,只是天幕青灰一片,颇有些沉闷。说是去过年,实际上也就是吃饭。先是在他大哥家吃饭,这里习俗是一次将菜做好,然后在火炉上支一个铁架,菜就放在铁架上,下面炭火保着温,围坐的人也可烤火。
七八个菜都重油、重色、重辣,不过我吃起来最大的问题是太咸,实在有点吃不消。一圈人坐下,便每人发了一个二两装的小瓶白酒,酒过三巡,一帮人又转场去他堂兄弟老五家继续喝。涛哥好酒,这场面下很是兴奋,最后回来的时候已经醉了,这也是意料之中。
遗迹。酉阳,摄于2013年。
乌江与废弃的古镇。酉阳,摄于2013年。
昨晚,我们做了当地打溜子的录音,效果出乎意料。田家老大是当地打溜子的积极分子,对我们也很热情,邀我们去参与,我正好做个田野录音。打溜子是土家族独特的音乐形式,乐器由大小锣、钹构成,另有一支唢呐,唢呐在开场的时候起一个导引作用。据他们介绍打溜子也就是在酉水沿岸比较流行,主要是在办喜事的时候演奏,办喜事的时候根据不同的场景演奏不同的曲牌,传统的曲牌有五六十个,但现在流传下来的也就二三十种,年轻人已经没有兴趣学习了。
2013年2月8日23∶35阴有雪 王村镇
昨日由断龙山转到王村,在河西镇下车后,徒步进王村。王村因电影《芙蓉镇》而得名,是这一带著名的旅游景点,不过夹在张家界和凤凰之间,远不及那两地热闹。面向酉水的一条瀑布煞是壮观,镇里一条老街,逐级通往码头,现在已完全是一条旅游商业街。街道冷冷清清,有一小部分门面已贴出转让、出售的广告,有些或因年关已近歇业,即便开着门也几乎没生意。找个旅馆颇费劲,折腾了一番,我们才在镇外找了家宾馆。三个人一个房间。管事的女服务员倒很客气,还特地多送了一床被。只是吃饭是个问题,饭馆都陆续歇业了,饭店的老板都很奇怪这三个人不在家过年,跑到外头来乱窜。楼下小吃店的老太太说大年夜就把店交给我们自己弄吃的。
今天是王村赶场日,当地人的集市已经搬到了一公里外的新镇区,农贸市场跟城市区别不大,只是多一些本地的特色产品,比如茶叶、烟叶、竹编等等。中午吃饭,碰到镇里的书记,他热情又充满官腔地介绍旅游开发的思路。不过这位三十出头的干部的确是有些想法的,今天还邀请了长沙、武汉的十几家城里人来这里过年,颇有些策划意识。我们吃过晚饭,天色已黑,在广场上再次碰到书记,他仍在等待来客,客人们堵在了高速路上。十多分钟后“土王桥”头响起了土号和歌声,客人终于到了。
2013年2月11日9∶33 阴 王村镇
昨日大年初一,近中午的时分,镇里组织了民俗表演——舞龙旱船、蚌壳灯等活动,大概是每个社区组织一个表演队,队伍集结之后,向景区的老街游行,我们跟至码头便没跟下去。吃了碗馄饨,在码头搭了一条往凤滩的船抵罗依溪大桥,上岸后从镇上拐到火车站,沿着铁路上了罗依溪大桥。因下游凤滩水库大坝的拦截,桥下的水面开阔而平静,散布了几处养鱼的围网,有一客船划过,拉出层层涟漪,桥上偶有去镇上玩耍的人沿铁路回家。
火车站名“猛洞河”,农村公交也是写着“猛洞河”,当地人却习惯叫罗依溪。由罗依溪搭车返回王村已是午后三点半了。
龚滩古镇的一个清晨。酉阳,摄于2013年。
2013年2月11日21∶31 阴 保靖县城
酉水上仍然有往来镇、村的客船。湘黔渝山区,水运很长时间是交通的主要方式,酉水便是重要的交通线。如今,水运淡出,加之酉水上建起的水坝,水路也断了,只有一些短途客运通往偏僻的乡镇和村落,班船都是私人经营。王村位于交通要塞,历史上是个重要码头,“通川黔、达鄂泸,舟楫之便,得天独厚”,所以上下游的客船都在此停靠,我观察了一下,目前上行可达保靖、列夕、池沙,下行可抵凤滩、小溪、施溶溪、长宫和杉木溪。
中午按计划我和刘老师去码头搭船往保靖。早餐后去码头看了一下,倒是停了不少船,却独独不见发往保靖的,好在我们背着行李再到码头时,保靖船已停在港,是艘铁壳船。十二点半准时出发,船老板是个中年妇女,她说正常下午三点半到保靖,不过今天沿途上下客人多,可能要四点钟才到。果然,船行了不久就开始在酉水两岸停靠,上下乘客。原本半船客人,行了一半已塞得满满当当,不少人只能站着,船吃水也明显深了。船舱里,年轻人大部分无聊地玩手机,或者打瞌睡,四点不到的时候,终于抵达保靖。
保靖县城较古丈显得繁华一些,不过,依然很脏,很杂乱,令人沮丧。
2013年2月13日10∶50 阴 断龙山乡
昨由保靖搭班车返回断龙,车价每人二十五元。约一个小时三十公里左右的路程,如此高价,未及细问,车已开出。抵断龙,仍住田家大女儿的客栈,旋再访田老伯,我们到他老屋的时候他正拄着根棍子,从旁边的菜地里下来,说是自来水堵住了,刘老师二话不说,跑上去疏通了。和老人聊了半天,我们自己动手,弄了简单的一顿饭,返回镇上已近天黑。
田老伯和我们聊得比较多的是他的“事迹”,显然他对自己的一生颇有些得意。老先生小学文化,进初中基本就没有读书,三十多岁开始重新自学那些在农村比较实用的文化知识,以及农村常用的技能,木匠、瓦匠他样样拿得起来,这一点颇与我爷爷相似,只是我爷爷没读过书,不识字。解放前夕,田老伯的老师做了乡学校的校长,邀他去做先生。当时有个永顺的张姓老师教音乐,田老伯觉得音乐课不要批作业,倒也轻松,遂向张老师求教,不想张姓老师不肯教,他便自己找来熟悉的歌曲谱子,对照着学习,再按谱子学唱新歌。新学年开始的教务会上,他主动请缨教低年级的音乐课。大家不知道他已自学了近一年,很惊讶。第一课的时候都跑去听课,田老师从容应对,众皆讶异。
老人学习的很多知识都紧扣当地生活,拟对子便是一个显示学问的事情。某次乡里有家媳妇生子后车祸死亡,家人向本地文人征集墓地对联,田老先生也受邀拟了一对——昙花落处空留案,子规滴血不见娘。这副对联紧扣了媳妇英年早逝,刚得新子等具体情况,颇为生动,主家看完当即拍板就用了这副。
老先生坚持看电视,看报,对新鲜事物十分熟悉,观念新潮。昨天谈到今年的春晚,他评价说,很差,词曲写得十分俗,不含蓄,没有味道。
2013年2月14日23∶01 阴 断龙山乡
今日断龙赶场,不过街市较节前冷清多了,大概都忙着过年走亲戚。午后,我们驱车去老司岩,行前我查阅资料,确定要走访这个村子。
老司岩是个古村,据说保存了不少清代的民居。路不好,我们将车停在马达坪,徒步走了约三四里路,刚要进村的时候,见有人赤膊犁地,我们下到田埂和他搭讪。中年男子姓黄,正是老司岩村的人,他二十岁外出打工,今年已三十七岁。这几年夫妇俩先后在北京、西安打工,已有四年未回来过年。过完年,正月十七又要返回西安打工了,所以趁空帮母亲把地犁了。黄大哥年幼丧父,家中仅老母,地犁了,开春老母亲可以种点玉米什么的。黄大哥赤着上身,竭力吆喝,那头黑毛黄牛倒挺憨厚,只顾低头拉犁。几句话一聊,黄大哥倒越说越来劲,非要请我们吃饭,他说自己常年在外,也吃了不少亏,也常常有人叫上吃饭,自己从来都不客气,不然就要饿肚子。我们还真拗不过他那热情劲儿。他很快收拾了行头,带我们回家,开始弄饭。
水泥厂。永顺,摄于2013年。
我们顺便去村里走走,黄大哥家的坡下,有一破庙,名为“将军庙”,房屋已经倾斜得快要倒塌了,庙堂里塑了一尊武将形象的神像,名为伏波将军,地面都是碎砖乱瓦,显然很久没有收拾了。老司岩村在明清之际,是酉水上繁华的商埠,现存了不少老宅子,虽然年久失修,仍可想见昔日的规模。
黄大哥整了几个菜,还开了几瓶啤酒。不想,他两瓶啤酒下去却晕乎乎地口齿不清,走路摇晃。借着酒力,他直爽地解释对我们如此热情的缘由,说白了也就是多一个朋友多条路,他问我们要了联系方式,我们一一给他记下,他将纸片很认真地叠好,塞在上衣口袋里,这一系列动作都在摇摇晃晃中完成,显然他晕得很厉害了。他挺可爱,有农民的朴实,也有出外打工之后学到的圆滑。从他身上,我分明看到一个农民的进取与辛劳,在城市化进程中的自我抉择和蜕变。
婚礼的队伍走过街道。龙山,摄于2013年。
土家人的堂前。永顺,摄于2013年。
昨天是这趟出门以来第一个晴天。
田家老大很积极地为我们联络一个婚礼的拍摄,原本和新郎的父母都说好,但新郎知道后坚决反对,我们也没有当面交流沟通的机会,只好作罢。刘老师须赶回去上班,我则按计划往重庆方向继续漫游。九点过搭古丈到花垣的车。花垣县城较保靖更大,更繁华,有发达地区的感觉,街道熙熙攘攘,行人如织,似乎是个赶场日,但我不喜欢城市,未作停留,从车站步行至边城广场,径直上了发往茶峒的车。
往茶峒的车流水发班,我上车不久便塞满了乘客。一路上,往返茶峒的中巴车,不可尽数,有时甚至一连三车同行,可见流动的频繁与忙碌。茶峒现在打边城牌,到处都以边城命名,茶峒这个颇有味道的名字反而被淡化了,甚至不少标牌写作“茶洞”,或许不久,原名将逐渐淡出乃至消失,该是从文先生想不到的。茶峒也是乱糟糟的,对岸隶属重庆秀山的洪安镇,亦打边城的牌,正在整修街道,灰尘四起。只有走近清水江畔,一股蕴着香草味道的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打开我童年时代水乡生活的记忆。
2013年2月17日20∶47 晴 龚滩镇
由边城茶峒一路转道秀山、酉阳,抵龚滩。秀山是个现代化气息浓厚的县城,县治地域平坦,利于建设,格局已是一个小型城市的规模,酉阳则处山谷之中,呈狭长状,规模受制,而管理更差,车站破破烂烂,遍地垃圾。
龚滩是乌江上的一个千年古镇,曾经是连通深山与大都市的繁忙码头,也是土家族聚居区。因下游十多公里处修建彭水水电站,古镇现在已淹没在近两百米的水下了,现在的新镇是按照古镇的旧格局搬迁上来的。因各家的新房都较原来的有所扩大,因此整个规模应该比原来要大得多,严格说,完全是新建的了。一条街道贯穿其间,绵延不下一公里,两侧铺展开来客栈、餐馆,不计其数,旅馆的老板说,这里的生意也就节假日稍稍火爆。这不,春节长假一过,游客屈指可数,不过倒是比较适合我,入夜,独居小楼,极安静。
傍晚溜达出古镇,江对岸就是贵州的地界,悬崖峭壁上青黛色的线条,勾勒出水墨般的图景,这是蜿蜒在群山中河流共同的大美。路遇一老者三轮摩托车陷于土中,我帮忙将其拽出,老人主动与我攀谈,他说古镇搬迁后,住房的确比原来宽裕,甚至有多余,但土地没有了,也找不到生计。
我转到旧镇,旧镇现在可见的部分遗迹实际上是原来真正古镇上部,1949年后逐渐形扩展出来的区域。古镇已彻底淹没在水下了,留下来的都是些残垣断壁,散发着隐隐的恶臭。出乎意料的是这地方居然还有人居住,一位老者在房前的平台上忙杂事,我问他为何没有搬迁,他只说“有一些原因”,似乎不愿多说。我因为要乘着暮色拍几个镜头,没和他多聊,夜色很快泼墨般笼罩河谷,明早再走一趟吧。
2013年3月25日19∶21 雨 大坝乡
自抵湘西,拍摄缓慢,前天去吉首半日,城区逛了逛,在峒河边发现一座伏波宫,这伏波将军正是老司岩村“将军庙”所祈的主神。伏波将军马援,东汉的开国将军,南征北战,最后讨伐五溪蛮时身染重病,不幸去世。五溪蛮地区正是湘西土家族聚居的地方,如今土家族却建庙供奉这位将军,似乎与这位伏波将军渊源不浅,又或者当年跟随他征战的将士最后定居此地,繁衍生息,而对主帅与故土念念不忘?
今天上午,几经犹豫,决定按手机导航徒步去双凤村,这个村资料上显示在大坝乡,但大坝乡的人似乎对双凤并不了解,盖因双凤原属隔壁和平乡,后撤并到大坝乡,且通往双凤一般都是由往龙山的公路拐进去。手机导航显示的距离要比他们说的双凤村远三四公里,我觉得那里应该就是所谓的“中国土家第一村”。
沿公路徒步一公里多,一辆车停下,正是昨天傍晚捎我回大坝的舒师傅,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文化站工作,后来到运输公司,可能还是个官员之类的,如今他自嘲“当土匪了”,即下海经商。他详细给我指点去双凤的路,在岔路口,我下车独自徒步,又向一位老者问路,果然是可以通往双凤。盘山路可过越野车,但显然很少有车走。
行约一个小时翻过垭口,转几道弯便隐约看到了一个小山村,房舍皆木结构,古朴,在潮湿的空气中更显清新宁静,我每走一步都担心会搅乱了这安宁。进村便看到彭莫远老人正在编茶篓,很热情地跟我聊天,还请我吃了一碗糖水泡炒米。闲聊中得知彭老还是村里表演队的鼓手。他热情地领我到村支书家,支书正好准备进县城,因为我的行李都还在大坝,我与他约定过几天再来小住,然后跟书记的摩托回到县城。
2013年3月26日20∶48 多云 永顺县城
晨,由大坝返回县城,安顿好住下,闲逛不二门公园。由地图上得知这是个国家森林公园,前日司机老舒也跟我提到景区里有几座庙,从公路上也看到山头上有座石塔。从居民区绕到山上,密林坟地中见到石塔,八角形,完全由石头一层层垒起来,并无其他支撑,塔式古朴,并无多余的装饰。朝北,面向县城,有一券门,上一匾额“天开文运”,无落款。这塔不知建于何时,塔下便是“不二门”公园。我一直疑惑这个森林公园的名字,想必一定跟佛教有关,一定来自佛经中的“不二法门”。直到下山,沿着山行至观音岩,这里石山中洞开一门,的确令人称奇,石门这边的岩壁上多有摩崖石刻,各朝都有,唯毛泽东的诗词最多另有一些似乎被毁,或是更早年的作品,在文革中被作为四旧而破坏。石门前有沈从文书写的对联,及“石门天凿”四字,石门上方的一块小平台上高高立了尊佛像,另外低处居然还有一个包公祠,石缝里立了一尊彩绘包公。
一位清瘦的老太太拦住我,知我是外乡游客,主动给我讲解。她说她的祖父彭施涤是土家土司的后代,前清举人,曾留学日本,后在北大教书,胡适对他的评价很高,与沈从文相识,后回湖南办学等。她说她的家族都是读书之人,各有成就,只是她说的名字我无法一一记住。我问她姓名,她却腼腆地不肯作答,只是在言谈中透露自己读的师范学校,一直从事教育,年龄也有八十了。不过她精神矍铄,背着个双肩包,旁边还挂了个小水桶,不知是何用处。我对她说的历史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似乎也得到某种满足,无端地夸赞了我一番,心满意足地与我道别。
水田中的牛。龙山,摄于2013年。
石缝里的包公祠。永顺,摄于2013年。
回来网络搜索,果然有彭施涤其人,乃五代十国时期溪州刺史(即永顺土司)彭士愁之后,光绪二十三年的举人,曾参与公车上书,后东渡日本,入同盟会。不过他似乎并未在北大教过书,从日本回国后在上海、湖南办学。彭施涤应该算得上近现代土家族之翘楚,亦说明土家族的上层早已纳入社会发展的潮流。
湘西,包括去年途径凤凰连同这次已经跑了三趟,印象深刻的是城市脏乱嘈杂,与中国大多数发展中城市一样,汽车、拖拉机轰鸣,喇叭乱叫。湘西多阴雨,植被又好,空气本来是清新湿润的,但太阳一出便漫天尘土,令人窒息。每个人似乎都很忙,闲人坐下来就是麻将。猛洞河水经过城市也变了色。这里并没有太多的工业,污染主要来自生活污水,也或许河流承载不了这么多人口。昨日走双凤,彭莫远老人讲,他的儿子出去打工,媳妇则陪着读书的孩子在城里,我相信,这些来到城里的人,他们宁愿忍受这污浊的空气和需要漂白的水,宁愿汇入这嘈杂的潮流,也不太会再回到宁静的山村。这势不可挡。
2013年3月28日10∶03 阴 永顺县城
昨日赴老司城一游。司城村位于群山之中,距县城并不远,出县城后一直在山道上盘旋,攀到山峰的最高处,群峰阵列,气势不凡,老司城的宣传上称之为“万马来朝”,颇有些夸张。不过,这是一个能很好体现土家人生活环境的图像,只是在班车上不好拍摄。由山上绕到山下,老司城便坐落在山谷中的司河畔,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老司城已经作为本地旅游资源的重点进行开发,但按着习惯性思维,大概又要大规模地兴建假古董,或因当地经济实力的问题才迟迟没有这样来做。
村外的林中修成了一条宽阔的步道,鹅卵石铺地,石缝里长出小草,气息颇好。村民说是2001年建成的,我看估计是说错了,按成色或是2010年才差不多。在村中见到一位缠头的老者,穿青色对襟褂子,这是土家人的传统服饰,现在已经很少了。
返回县城,稍事休息,又去城边走走,搭车的时候见到有一片专做石墓碑的工坊。我赶到的时候工人已经陆续收工,三三两两收拾工具,或就在一旁准备晚餐。现在石匠已不再用凿子了,而是用电钻、电锯等电动设备,工艺却没有原来那么细致。与匠人们闲聊,一款中型的墓碑价格在四到五千元,约需四五天才能制作一个。
2013年3月29日8∶50 双凤村 雾
昨天由县城来到双凤,此前由大坝乡徒步来过,所以比较熟悉了。乡村班车抵东鲁村,须上山约三公里,我选择徒步,行约一个小时抵达。
书记的妹妹彭书珍安排我住下,她的老母亲热情地给我泡了一碗炒米饼,这是由糯米饭揉成饼状再下油锅炸制而成的,用糖水泡过,很香。
村支书兄妹正忙于制茶。这个时节上市的明前茶,是一年价钱最贵的时候。茶厂也就是一栋三开间的大木屋,墙上的牌子显示,这房子原来是村办茶厂的厂房。现在彭书珍承包了下来,说是厂,其实也就是个作坊,有一台小型的揉叶机,炒茶用的电炉锅,锅立在地上呈30度角仰起,便于操作。我进去的时候书记正在炒茶,彭书珍领着一群老妇人在门口分拣。
玩自拍的少女。永顺,摄于2013年。
兄妹俩在茶厂忙到天黑才回来吃饭。我和彭书珍聊天,上次见她就感觉她应该是见过世面的。一聊,原来她读到高二的时候,学校除了要交200块学费,还因为要搞校庆,每个学生集资300元,另外还要交校服的钱。她家当时只拿得出80块钱,父亲就跑到山后一个朋友家借钱,男主人倒爽快地答应,女主人却坚决不肯。这个节骨眼上县里正好举办招工会,彭书珍就报名去了东莞,进了生产耐克鞋的台湾工厂。开学后两个月,学校捎信让她回去上课,不用交集资款,但她人已在他乡,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想想也就认命了。她后来和丈夫一起在北京工作很多年,丈夫调到海拉尔,她跟了过去,那时已有孩子,也实在不适应内蒙寒冷的气候,便回到了家乡,承包了原村委会的旧办公楼,打算搞旅游接待,但目前双凤的旅游还没有大的起色。
庙里的尼姑。永顺,摄于2013年。
彭书珍跟我讲解摆手舞和毛古斯。她说本地人很讨厌称毛古斯为“舞”,毛古斯就是毛古斯,表演有很多具体的情节,讲述的是土家人的祖先从山林里出来,来到此地向当地人请求给一块土地,本地人就问你们从哪里来,住在哪里,吃什么。土家的先祖就答道:我们住在山里,住山洞,吃野果。又问:你家有些什么人?答:我们子子孙孙都来了。这时其他扮演子孙的就出场,整个毛古斯具有一些原始生活状态的情节,包括打野猪、山下抢亲等富于戏剧性的场面。打野猪一场最后野猪被狡猾的人骗走了,大概暗指开化更早的汉人。总之,毛古斯并非舞而似史诗,而摆手舞则完全是舞,动作模拟生产、生活中的场景,跟打溜子拟景相类同。
彭书珍说,双凤村中七寨过去每年都要聚会,新年的时候每寨轮流做庄,彻夜歌舞,而她很小的时候便跟着大人们学唱山歌和哭嫁歌。哭嫁歌随演唱者与出嫁女子的关系而随机应变,多以比兴的手法开头。在她小的时候,毛古斯是不让女子看的,因为表演者是赤身扎着茅草表演,并且刻意露出阳具,相信起先并无禁忌,只是后来受汉族文化影响而限制女性观看,而女性往往也羞于观看。
彭书珍的哥哥已经当了9年的村支书。早先,他们的父亲就是老支书。
2013年3月30日22∶14 阴 双凤村
在双凤闲住了两日,这个村子位于山区的高处,十分清静,临近四月,仍阴雨连绵,难得见到强烈的阳光。村里也少有活动,这几天仅仅是些上山采茶的老年人出没。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一些妇女陪着孩子在城里上学,这些人在城里呆惯了怕是不再肯回来居住,除非村里的旅游真的搞起来,有新的生计。
今天村里比较热闹,上次我从大坝徒步进村时认识的彭莫远老人的老伴过六十大寿,在家里请酒。城里和住在山下的亲戚全都来了,午后放了两通鞭炮烟花,烟雾一下子笼罩了山谷,被潮湿的空气压着,迟迟不肯散去。菜主要是猪肉和鸡,照例摆了一桌子,我也跟着房东跑去凑热闹,没有什么仪式,仅仅是个聚餐而已。
临近清明,各家各户开始扫墓了。当地土家族的扫墓被称为挂青,主要集中在清明前三日,一般在坟头插上几根竹竿,竹竿上挂上彩纸剪成的花串。今天碰到一位老太太在坟上挂青,因为下雨,其他的祭供都省略了。
2013年3月31日20∶56 阴 龙山县城
又一个肮脏的城市。从永顺来的车上,几个当地人就在议论,说龙山现在是脏乱差还要加上一个灰。果然城里到处是乱跑的工程车、渣土车。一个小刮蹭,马路就堵上了,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龙山县城地势较平坦,范围也就容易扩大。整体比古丈、永顺大,与保靖、花垣差不多,这些县城中大概还是花垣略像样一点。
老宅改造的溜冰场。龙山,摄于2013年。
209国道还算平整,反倒是快进县城的20公里很烂。现在正在修龙山到永顺直通吉首的高速,工程才刚刚开始,据说已有贪官落网。
龙山的计划这几天查了些资料,确定走访里耶、捞车沙、洗车河,由此直接转去恩施、宜昌返程。
2013年4月2日21∶24 小雨 里耶镇
里耶位于湘渝交界处的酉水河畔,规模出乎我的意料,是个大镇。路虽不好,交通却十分发达。里耶出名是因为发掘出秦汉时期的古城并出土竹简。因此,习惯性地试图开发旅游,沿着酉水建了仿古街、广场之类。但遗憾的是,街道地势较低,在大坝之下,观感不佳,虽基础设施基本完工,但游客寥寥,街上冷冷清清。新镇区也是尘土飞扬,杂乱得很,城管每天开着车在大街上宣传整治的规定,收效甚微。午后的一场雨倒使街道干净许多。上午在河堤上散步,十分安静,只有几个老人溜达。河边有几位航道管理员,我前去打听班船信息,他们居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早餐后沿河往上游乱走,一直到大板村湾潭地方,在小码头坐了会儿,下起微雨,返回。
2013年4月4日0∶20 阴 里耶镇
下雨,便在里耶多呆了一日。上午又去老街走走,倒是发现了一些新的景致。有一李同发商号,墙上有“同心恒花纱皮布”的字号,是当年这一带最大的综合性商号,当时拥有庄园、商铺、船队等等,由商人李瑞清、李瑞林兄弟经营,故名“李同发”。商号为清代砖木结构,湘西传统建筑风格,外立面却是西式装饰,颇为独特。又一老宅,名“彭桂记号”,主人别出心裁,在老屋里铺上水磨地,搞了个近百平方米的溜冰场。屋里一帮学生孩子溜得正欢,老板也忙得不亦乐乎。他自称这冰场已经搞了10年了,看建筑结构,房子的确有年代了。
飘着小雨,古镇倒是别有意味。
2013年4月6日15∶43 晴 苗市
难得的一个艳阳天,但这天气里却没有拍摄的冲动。前天由里耶抵苗市,一直下雨,人都不想动。苗市,就是地图上的苗儿滩镇,本地人对这个大名却没什么感觉,都称苗市。苗市应是这一带较大的镇子,当然不如里耶。镇上几家旅店价格都偏高,前天住的一家,新的家具和装修都散发着阵阵毒气,我不得不整晚开着窗。旅馆很时髦,有配着电脑的所谓电脑房。昨天换了一家,虽然房间小却使用实木家具,没什么异味,同样有个小电脑桌,摆了一台台式机。
昨天去捞车河,那里已经初步开发,丫字形的廊桥联通三个村子,但主要的看头在捞车河。村子也有些杂乱,可看性并不强,新建了一座冲天楼。我问当地村民,他们说,冲天楼是土家传统的豪宅,主房顶上建了几层塔楼,楼空空的,并没有什么使用价值,倒像是个瞭望台。在村里看到一群老人在玩一种“上大人”的当地纸牌,是这一带土家人的传统游戏方式。
今天又搭车去洗车河镇,规模较苗市略小。紧贴河边有一条老街,杂乱而拥挤,却是本地的商贸中心,有一亭桥,倒是有点意思,桥上摆满地摊,卖菜、卖小吃,完全是个乡村农贸市场。
清晨,带着孙子上山采茶的老夫妻。永顺,摄于2013年。
客船上的小姑娘。保靖,摄于2013年。
即便城市已经通了自来水,人们还是习惯到河边洗衣。永顺,摄于2013年。
客船上的游客。保靖,摄于2014年。
2014年9月2日 晴 大溪镇
昨天睡了个懒觉。由秀山往石堤,一个多小时。石堤是个大镇,里里外外都在建设,进镇的地方设了一块石碑,上书“亟待保护的古镇”,但满眼所见皆为开发性的营建。穿过镇子,酉水上有一大桥,路牌显示这条公路通往大溪——上游的另一个乡镇。我沿着路走了一段,见一砖厂有人有车,遂前去问路,司机向师傅颇热情,耐心与我讲解说明。他说车子装满砖就出发,可以捎我一程,我自然满心欢喜。片刻农用车满载出发,这一截都是上坡,柴油机轰鸣着,缓慢爬坡。路上他说送完这趟货他也要去大溪,并且要上趸船送货,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自然求之不得。他让我过两个小时在码头等,并留了电话。分手后我背包徒步前往大溪,就快抵达的时候,一辆轿车又热情地捎我到镇上。
大溪就在酉水边上,因水库的原因,码头对面形成一个丫字形水面,中间有一仿古楼,并有桥将两边相连。镇区也就一条街,冷冷清清。胡乱在小店吃了碗泡面,坐在桥下的河边发呆。不久,向师傅电话来了,他已经到了,趸船也已静泊在码头。趸船的动力是旁边绑着的一艘小机船,两辆农用车载满水泥和石子,倒车上了船,司机和船老大不停调整车位,使趸船保持平衡。不久,船缓慢驶离码头。
因是上水,又重载,速度很慢,倒是可以闲看风景。这两车建材是送往上游约10公里的前进村。船到目的地之后车子卸货,我和住在河边的老彭聊天,老彭在宁波打工,大概每月可挣五千多,最近回来消夏,顺便安排儿子上学事宜。老彭今年四十岁,对生活颇感满意,他说挣点钱够花就可以,也不把自己搞得很累。老彭说,他祖上是从里耶沿酉水上迁而来的。这个村都是土家族,但无论服饰、民居等等都没有任何民族元素。村里几家人都在建房,每栋都要花二十多万,由于公路通不到村里,运输成本要高出不少。
卸货花了一个多小时,趸船返程,已夜幕降临。宿码头小店,节假日会有重庆来的游客,他们兼带搞农家乐,包吃包住,价格也不贵。只是蛾子颇多,见到灯光便扑过来,门窗关着,也不知从何处飞进来的。
晚归的农人。秀山,摄于2014年。
面向酉水的土王塑像。保靖,摄于2014年。
2014年9月5日11∶19 多云 里耶镇
在大溪住了两天,不凑巧,不是赶场日,往上游去的船几乎没有。4日是石堤赶场日,早上搭船到王家码头,这码头位于石堤电站上游处,船只能行到这里。在码头上吃了碗米豆腐,涩味很重。离开旅店时,老板娘看我急着上船,给我包了一块油粑粑,倒是挺填肚子。然后徒步往石堤,一路濛濛细雨,进入镇子,先后碰到前几日搭我去前进村的两位司机。石堤的集市并不热闹,甚至有点无趣,买了一顶斗笠,倒是好用,不觉走到桥头,索性往里耶走,这段公路很好,几乎沿着酉水,过高桥村,遇到里耶的公交车,搭车进镇。
早上镇里转了一圈,还是和去年来的时候差不多,镇子里面安静,空气清新,很适合闲住。
2014年9月6日22∶26 多云 保靖县城
晨起,去里耶老街又转了一圈,回来收拾行李赶十点的车去隆头。一个多小时到隆头镇。这是一个新镇,极其安静,仅几家铺子开着。徒步往位于酉水河畔的隆头村,约两公里,均为水泥路,一打听,说是有船往下游保靖,让我一点过去码头等。约一点一刻,有一客船靠岸,却是从碗米坡上来的。和船老大一聊才知,刚刚不久过去的船大约就是由里耶中午十二点下来的,乡村的班船,一般要在码头招呼,船才会靠岸,否则就开过去了。我不知这规矩,眼睁睁望着船开走还不知道。这里的班船并不能到保靖,只能到碗米坡,碗米坡码头下去一公里便是水电站,不得行船了。船老大说要下去可包他的船,开价倒是不贵,八十元,我便答应,否则,他的船要明天早上七点才往碗米坡去。
库区河面上垃圾很多,断断续续有成片的垃圾漂浮在河湾里。船行半个多小时,船老大指着远处跟我说了一通,我一时没听懂,再行了几分钟见河岸上有一雕塑,原来这是土家族八部大王庙的遗址。船为我停靠岸边,我跳了上去,船家夫妇留在船上剥毛豆。遗址损毁殆尽,只隐约几级台阶可见,台阶两侧各有一座神兽,似为古物。台阶上方新塑了一个莽汉手持长斧,有两人高,面朝酉水,这大概就是八部大王吧。八部就是八个部落,此乃首领。据说此庙汉代便已存在。船老大的老婆说,今年六月初六这里很多人,还表演节目,他们几艘船提供交通,都忙不过来。
抵碗米坡,稍等,便有中巴车往保靖,一路顺利。
晚饭后往江边打听明天去王村的船,广场上成群结队的人去跳广场舞,居然开了三个场子,跳不同的舞蹈,每个场子还统一着装,广场上还有各种游艺设施,传统戏剧演唱,闹哄哄甚是怪异。
街角的游乐设施。保靖,摄于2014年。
2014年9月8日0∶10 多云 张家界
7日晨,去码头搭船,虽然前一天傍晚已经去河边打听了去王村的船,但仍不具体准确,我到码头,啤酒城的两层大船静静伫立水中,不像客运码头的样子。随即问一老者,他热情带我过去,原来客运码头就在前面百米处,广场的对面。实际上是有一块指示牌,只是我没看到。牌子上标称7∶20发船,码头上停了两艘,一大一小。老板正沿台阶走上来,问我是不是预定包船的,确定我不是,便让我坐那小的。时间快到的时候,由一中年妇女开船,大概是船老大的老婆,陆陆续续上来十来个乘客,倒算是准时发船了。过了大桥没多久,老板娘接了个电话,便调转船头又返回了码头。原来一拨中老年男女,颇似跳广场舞的那一类,大概就是预定包船的,人数很多,一条船装不下,我们原来几个乘客被要求换到大船上。不久闹哄哄上来二三十号人,叽叽喳喳十分吵闹,来来回回地两艘船终于出发了。
这群中老年人原来是一个QQ群里的网友,今日组织活动去芙蓉镇旅游。这群人上来,又吵又闹又抽烟,把我是情绪完全打散,刚开始我还可以坐在船头看风景,不久男男女女纷纷到船头合影,我只得退回到船舱里乖乖坐着。
从王村码头上来,转到摆手堂,几位女子正在台上排练节目,我向前打听中秋是否有什么活动,她们说没有,排练的节目是为国庆节准备的。
在去年住的旅馆旁那家米豆腐店吃了午饭,那位热心的老太太已经不认得我了。于是饭毕,我便搭车往张家界来了。
在摆手堂排练节目的女子。永顺,摄于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