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的女人

2015-12-16 15:15曹洪波
躬耕 2015年5期
关键词:黑狗局长

◆ 曹洪波

1

陈二妮是在众所周知的那个南方城市出事后,第一个回村的女孩。

是一辆银灰色的帕萨特高级小轿车把陈二妮送回来的,小轿车就横在二妮家的大门口。二妮一下车,就像晴天里打了个亮闪。那身材、那打扮、那气质、那个美劲儿让见到她第一眼的人惊呆了。惊呆的人是她家的对面邻居村主任胡老拽,胡老拽已有八年没见过陈家的二妮了,他揉揉眼睛确认是陈家的二妮时,就从心底里打了一个咔嚓响脆的冷颤。

一条黑狗摇着尾巴跑过来,那步子有点老态龙钟还显得小心谨慎,扭头看着小车上下来的人,像它的主人一样有点吃惊。它是一条护院的恶狗,也是一条十分忠诚的老狗,它的叫声能穿透半个村子,所有路过它家门前的人都十分的害怕,因为它不论生人熟人,都会撵着你狂叫,直到胡老拽呵斥住它。面对着一辆高级小轿车,和小轿车上下来的女人,这条老黑狗这天似乎哑了。没有狗叫,使村子显得沉寂,路边的树枝也不再晃动。这是一个晴朗无风的上午,太阳正被一缕绸子般的霞光提在半空中,像提着一篮子金灿灿的玉米粒。

陈家厚重的木门被敲开的一瞬,院子里立刻就有了惊喜的呼叫声。

胡老拽木愣着一副毫无表情的丝瓜脸,带着他的黑狗朝村子里晃去。

他逢人就说,陈二妮回来了,那个婊子。

没人答理他。

他仍然自言自语,那个婊子。

村里人人都看电视,大都看的是《梨园春》、电视连读剧,歌舞或者相亲类的娱乐节目,报着养心悦目、哈哈一笑的态度,对国家大事并不关心。不像胡老拽,他是要看新闻的,他十分关心国家大事,因为他是村长。他从电视里知道南方的那个城市出事了,事出得还挺大,逮了一些当官的。现在陈二妮回来了,他早就隐约地感到,陈家二妮应该就在那个城市里,因为她配在那个城市里,因为她在那个城市她家才能很快走上了致富道路。当时他就想,是他成就了陈家,成就了陈家二妮。要不然,陈家不会现在住上楼房,陈二妮也不会坐上小车,也不会这样风光,充其量多上二年学,让她家再多背上些债,她应该感谢他才对呀,她应该把他当成恩人才对呀!

但他的心底里还是打了那个冷颤,他心虚死了。

那条老黑狗依偎着他的裤腿,很是温顺,不再在村里上蹿下跳。胡老拽也有些纳闷儿,这老黑狗是怎么了?

2

八年前,那个月夜。那晚的月亮明呀,明得把树上的叶子都照得透了亮儿,水儿一样洒满了村子。胡老拽正在屋里看电视,老黑狗突然狂叫起来。他听见是对门陈家的二妮在训斥黑狗,对门邻居都不认识了,叫叫叫,再叫打断你的狗腿。胡老拽出得门来,面前的陈二妮让她怦然心动,月光像银亮的绸缎披在她身上,胸脯上闪烁着一袭起伏的曲线,迷人浅笑的脸蛋,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美得令他惊颤。对门邻居出出进进,经常照面儿,胡老拽早就眼谗上了她。

你回来了?

你爹妈不在家?

胡老拽瞅瞅她家紧掩的大门。

上我屋里看会儿电视,等等吧。

月光水样柔润,清亮亮地在村里流。陈二妮觉得这月光真是太漂亮了,她喜欢看琼瑶的小说,琼瑶的小说里也没这么美妙的月光。这会儿,月光像静静地在梳洗着这个村子,这个村子的每一砖每一瓦,每一片树叶,甚至每一声鸟叫,都被梳理得清亮无比。她抬着头看呀看呀,怎么就被胡老拽拽进他家里了。胡老拽突然把电视声音放大,扑上去抱着了她。她大叫老拽叔老拽叔……

老黑狗也狂叫起来,老黑狗围着胡老拽汪汪地叫呀叫,它似乎不满胡老拽,它觉得胡老拽不能这样子和邻里闹呀。但它又不能去撕咬胡老拽,胡老拽是它的主人,他喂它养它,和它说话和它一起散步,教唆它咬人,甚至和它睡在一个床铺上。它眦瞪着眼,龇着长满了獠牙的嘴,狂叫不止。这时候,胡老拽一手按着陈二妮,一手摸到一把铁锤,嘴里说着,叫叫叫,吃里扒外的东西,猛地朝黑狗砸去,正砸中黑狗的头,黑狗“唧咛”一声,撩腿就跑掉了。陈二妮无望地被胡老拽扒光了衣裳。

胡老拽嘴里淌着涎水说,二妮呀,你的身子可比月光还要美哩呀。

天一下子暗下来,胡老拽的楼房成了黑暗的空洞。月亮不见了,村庄死在了月光里。

陈二妮不知道她是怎样回家的,一个人躺在床上,身上缠满了可怕的月光,那月光不再明亮,像一条条白色蠕动的蛇。她下身是血,爬满了蛇在吮吸,要吸干了她的身子一样。

突然的变故,家里并不知情。

谁也弄不明白这二妮咋就不上学了,她才十七岁呀!她闹着非要进城打工不成,理由也很简单,村上打工的女孩都给家里盖了楼房,村长胡老拽的女儿不也在城里打工嘛。她跟人去了那个众所周知的南方城市,按她的模样,她在那个城市是很容易找到工作了,她不知道那个南方城市的月夜会怎样,月夜里有没有如水的月光,月光会不会变成无数条可怕的蛇。

3

不像网传的那样,那个南方城市的夜总会里都是漂亮的女大学生。

陈二妮不是,陈二妮高中还没毕业,但陈二妮并不比那些女大学生们逊色,她的漂亮和潜质超过了那些女大学生们。她工作得得心应手,坐台,包夜,她的天生丽质和乡下女孩的那种朴实,让有钱的男人欢喜到了极致,卡上的数字在高速度地增长,八年抗战,她有了一笔可观的收入。突然间的失业,对她的打击并不大,姐妹们纷纷转回内地,有的重操旧业,有的决定嫁人,在家做贤妻良母。而她决意回乡,要用八年抗战作为资本,在家乡另谋出路,就这样她回来了,悄悄地,在县城里住了下来。

这些天,县城里突然间回流了那么多美女,显得格外地不一样。小县城人的目光,挑剔中略显惊异,他们散乱在街道上的目光用不着左顾右盼地搜寻,就会碰到一个或两个衣着艳丽气质非凡的美女,她们经历了那座城市的熏陶、洗礼,她们身影飘动,气质非凡,美丽成风景,让人提神、养眼,谁也不会去追究她们的来路。

陈二妮一直在宾馆上网,查找她想要的资料,实在觉得累了就想出去走走,这儿毕竟是她家乡的县城,对于家乡的县城还是有亲切感的。她走出宾馆,毫无目的地在县城里走动。其实,家乡的县城变化也很大。城区扩大了几倍,马路宽了亮了,楼房高了多了,绿化得也很优美,像个人住的城镇了。

她是突然被一个人叫着的,那人大喊一声,陈晓霞。是的,陈二妮就是陈晓霞,是她在县城上高中时用的名字,叫她的人一定是她的同学了。陈二妮已不是当年懵懂青涩的那个陈晓霞了,她迎着叫声走去,她也一眼便认出来了,是她当年高中时的初恋——高鹤。高鹤的衣着依然那样光鲜得体、那样帅气精神,只是略微有些发胖,多了点气盛和傲慢,俨然在这个小县城混得不错,他的身边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帕萨特,此刻他的眼镜片后发出激动的光。

他说果然是你,校花陈晓霞,你死哪去了?这些年可把我害苦了。

陈二妮也有些激动。当年他们曾在环城河边散过步,在城墙上的大树下亲过嘴,在他的怀抱中依偎过,也曾幻想过一起上大学,将来结婚生子。后来,她突然消失了,她无法想像他是如何在失落和挣扎中考上大学的。但那一切毕竟都过去了,他告诉她他在县发改委工作,是个很不错的部门。她想起来,他父亲一直在县里的一个大局当局长,在县城里给他谋取一份不错的工作,是件很容易的事。他把她带到县城里最繁华的文化广场对面,他们走进了一家叫“歌德”的咖啡厅,多么浪漫的名字,使她立即想起了歌德的一首诗:

群山之巅

一片静谧

所有树顶

你听不见

一声叹息……

这首诗很早的时候她就背过,不难记着,而她现在只能是林中无语的鸟儿,只能一声叹息。而高鹤在这座小县城里的群山高巅,她觉得此刻和高鹤走进这样一个地方有点不合时宜,因为她不知如何面对和如何回答他的问题。显然,县城不是她抗战了八年的那个繁华都市,歌德咖啡厅的生意有些冷淡,只有一两对年轻得让人羡慕的男孩女孩,他们神秘而轻松地笑着,喝着与县城消费并不相宜的饮料。

陈晓霞很快就沉静下来,她的经历练就了她极好的心理素质。像在那个城市的豪华会所一样,她仿佛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她不需要答话,她只要静听男人的诉说,就能让男人飘起来。她经常歪着头,呷着饮料,让长发瀑布般地遮了半边脸,一边的脸真诚得可爱,眼里是迷离不可捉摸而又滋润的光,所有的男人都喜欢她这样。对于她,无论是真话或者谎言她都能欢快地接受,这种接受,又有多少男人像心里吃了蜜一样的甜润。

高鹤点了煎鱼和牛肉、香草烤羊排、水果沙拉、南瓜浓汤,还要了一瓶干红。陈晓霞最爱吃的西餐他都点到了,像心有灵犀一样。这也许是这座小县城最洋派,最高档的西餐了。她曾无数次被有钱的男人牵着手,端坐在豪华的西餐厅里,享受着漂亮给她带来的美味,但她却对南瓜浓汤充满了好感,提到南瓜,她的眼前就会出现家乡的地埂上长满了滚圆的南瓜,喝一口汤就像品到了家乡的味道,她的内心深处就会凭添丝丝的怀乡之情。高鹤一直在劝她吃饭,她熟练地拿起刀叉,小口的朝嘴里慢送,她吃西餐的熟练成度让他吃惊,但是,现在在外的闯荡的年轻人有几个不会使刀叉吃西餐的呀,此刻的高鹤并没去多想。

碰过几杯红酒后,高鹤就滔滔不绝地诉说起了他的过往,他的思恋,以及万念俱灰的心情,那种真诚很能打动她。她的心理防线是坚固的,她总是抿着嘴笑,矝持中饱含了温柔,像十分认真地在倾听,体现出来的是感动,把感动惊在脸上,她甚至用柔软的手指帮他刮掉了他腮帮上滚动的泪珠。他想抓着她的手,她的手显得那么的白嫩和温柔,他有了抓着她手的冲动。她的白嫩温柔的小手,八年前他不知亲吻过多少遍。这次,她把手收回去了,这双更加丰润更加温柔的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他说他结婚了,岳父是个副县长,他父亲还在位上,现在是农业局的局长。这话让陈二妮听起来有些反感,他和所有她见过的官二代,富二代几乎一个嘴脸,她差点把一杯红酒泼在这个官二代的脸上,她觉得她和他的距离是多么的遥远。那只是一瞬间的感觉,稍一冷静,又感觉到这样的人或许是她回乡后的一座坚实的靠山。

她轻柔地说,好了高鹤,你结婚了我很高兴,咱们还是好同学好朋友,这次我是回来投资的,你能帮我吗?

高鹤惊诧地用镜片里的光看她。

你投资?

她说,不能吗?

能!能!能!

高鹤从激情的诉说中回过神来,他只是见到她要倾诉一下衷肠;或许他有苦衷;或许他的婚姻并不幸福;也或许还想再续情缘,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太漂亮了,梦牵魂绕了他这么多年,他也绝不会想到她现在成了一个回乡投资的女老板。他迫不急待地问她,这八年你都到了哪里?干了些什么?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编了一套足能说明自己有充分投资能力的理由。她说她正想要做农业项目,现在不是允许土地流转嘛,她要流转许多许多地,种好多好多的庄稼,种麦子种玉米,她最喜欢种的是花生,一地绿油油的花生,开着小小的灿灿的黄花,那黄花羞怯地躲在茎叶下,静静地开放。

他说你还是那样的浪漫!

她说浪漫不好吗?

他说我是浪漫不起来了。

她说我不信。

他们开始喝酒,干红挂在玻璃杯透明的杯壁上,像她家村头西边日落后的红霞,那么的幽沉和遥远。她是记得村头晚霞的样子的,因为她也叫霞,只是她叫晓霞,也许破晓的晨霞更为热烈美好,但她已想象不出来了。她在高鹤的高谈阔论声中,眯起一双粉红了的双眼去看高脚杯子,杯子壁上的红酒,正缓慢而均匀地向杯底滑行,陈二妮似乎看到了血,原来她饮下的是血,而杯底下晃动的还是血。这八年间,陈二妮拒绝喝红酒,她只喝饮料,而现在她喝起了红酒,并且喝出了血的味道。她有些想呕吐,她大着叫不喝红酒了,什么红酒,血水子一样。高鹤就又要了一瓶白酒。

后来,她喝醉了。

4

一大早,高鹤就开着帕萨特去宾馆接她。

她终于要见到父母了,这八年间,除了和父母通话,除了给父母打钱,用连篇的谎话蒙骗父母,她连父母的音容笑貌都记不全了。逢年过节,母亲给她打电话,说今年可该回来了吧!她就会泪流满面。近两年,母亲总是在电话中说你回来一趟吧,看看家里盖好的楼房,你为这个家出了大力,也应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了,不中了家里给你物色个对象,再等等黄花菜都凉了。她听母亲这么唠叨着,极力的想象着电话那头唠叨的母亲是个什么样子,母亲的影子变得模糊不清,只有电话中千里之外,母亲那沉郁不安的声音格外的清晰,

这一切恍若一梦,她没有带大包小包的东西,一只女式小包和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给侄儿买的礼品,那也就一点点糖果,她没给父母买任何东西。就要钻进帕萨特的时候,极力地扭头去看,自己也不知道要看什么,这个她住了几天的小宾馆和这座县城,并不是她留恋的所在。她在离开那个南方城市时也没这样,仿佛一腔豪情,仿佛终于迎来了八年抗战的胜利。现在,她头脑里一片茫然,空空荡荡,也许是昨晚喝多了红酒的缘故,也许什么也不是,只是就要进家了,离开了八年的那个家,父母是什么样子,那个家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那个月光如水的月夜,她极力不去想象……

昨晚,是高鹤把她送回宾馆的,后来的白酒都把她灌醉了,醉是醉了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她没让高鹤过多的纠缠她,她心中的秘密只字未露,那是她固守的任何人也无法攻破的阵地。高鹤赖在她房间里不走,他极力地照顾她,像她是久别归来的妻子,像她在外面出差刚刚到家,他像是这个家的男主妇。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陈二妮看在眼里,陈二妮看出来了,他在那个有着县长父亲的妻子面前并没有什么地位。陈二妮赶他走,说好了明早来接她就可以了,他舍不得走,他看着她一脸的醉红,一直想上前拥抱她,她再也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了,即使她在酒醉中。高鹤离开她时,心中充满了酸楚,他说让我亲你一下吧!她并没有反对,她想,亲一下就让他亲一下吧,现在的男人都是这么个鬼孙样子,见了比自己老婆漂亮的女人,腿肚子早就转筋了,满脑子的男盗女娼。她把半边脸趋过去,“嗯”了一声,而那半边脸被她的一只手遮着,她的上身向前倾去,下身却远离了他站的位置,即使高鹤要趁机搂抱她,她也能顺势逃脱。高鹤强压着欲火朝她趋过来的半张脸上了亲了一下,不急,也不慢,挺温柔的,他要在这一吻中显现他的男士风度。她心动了一下,她怎么能不心动呢!这是八年来她受到的最动情的一吻。八年中她被无数个男人亲吻过,从牙缝到脚指头,那哪里是亲吻分明是在啃,像饿狗在啃带了肉的骨头。刹那间,她真想把高鹤留下来,只是这种冲动在心里迟了半拍。她的理智告诉她,这是一个不能操之过急的男人,八年的时间不是太长,也绝不太短,什么样的人都在变,况且他在官场,看来官场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他已经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

她还是说你走吧!记着明天早一点来接我。说得有点深沉,有点动情。

高鹤带着一腔欲火离开了宾馆,陈二妮苦涩地笑了笑。她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正愁瞌睡没枕头呢枕头来了,明天回家,看来她的事业就在家乡,她离不开她的家乡呀。

回家的路不再是那种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土路,县乡道都铺上了柏油,小车急驰在柏油路上,路边成排的杨树向后飞去。高鹤问她,有几年没回家了。她说八年。答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像八年二字一下子扒开了她极力要窖藏起来的秘密。高鹤也只“嗯”了一声,他仿佛洞悉了她的内心。他问你给家里打过电话没有?她说她要给家里一个惊喜。他说八年没回家了,家里肯定很惊喜。这时候,她发现这个男人很是不简单的,从昨晚见面到现在,他基本上断定她这些年在干什么了,既然心知肚明又不去捅破,还是尽量打迷糊眼的好!

车窗外是一家家极近相似的楼房,看不出特色来,地里的玉米青着棒子头顶上的红缨子一闪而过,便有了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表面看来她非常的悠闲,手机伸出车窗不停地拍照,嘴上还大叫着这变化也太快了吧!简直就不认识了,这是俺村的路吗?然而,她的内心却又像惊涛骇浪一般。她在不停地思索着见到父母的第一句话该怎么说,见到乡亲们该怎么应酬,让高鹤用车送她是不是个错误。这一系列的问题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地反复地出现,脑子都有想痛了,她把手机砸在脑门上,脸上呈现出懊悔。高鹤当然看到了这一点,他把车子开得十分平稳,几次想问她你这是怎么了,都没有开口。小车在路上跑的有些时间了,穿过了一个乡镇向东又过了两座桥,桥她还能得认出来,还是那种八年前她记忆中的样子,只是这桥突然变窄了,变老了,变得有些不堪重负。她觉得是不是有点跑过了,就让高鹤把车停下来,她要去问问路,高鹤把车缓缓地停在路边,高鹤不让她下车,让她在车里呆着,自己下了车,见路边葡萄地边有个老头,他掏了一支烟给了老头,老头看了看烟上的牌子,没抽,夹到耳朵上了。老头给他详细的说了路,果然是跑过了,只是过得还不太远。他们又掉头拐了回去,按老头说的,从路边有一排打花生的机器对面朝左拐,下了路不隔村就到了。

高鹤拐过弯把车子开进土路,她就看到了自己家的村子,甚至看到了自己家的大门。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她的家就住在村子的边上,门楼还是原来的门楼,并没有多大的改观,只是院内的低瓦屋改建成了两屋普通的楼房。她在车里一直在盯着自家院门看,小车停在家门口了,也没见院里走出一个人,她心中一直忐忑不安,钻下车的时候她眼睛的余光却瞭见了胡老拽,她在她心里骂了一句这老东西还没死,就抬着双眼,挺起胸脯,用一种高傲且自信的姿态下得车去。这时候,她还远远地看到了从田野慢吞吞跑回来的那只老黑狗,虽然它是胡老拽的狗,她还是不无感激地看了它一眼,它要是向她跑过来,她一定要弯腰抱一下它的。胡老拽这个狗东西不显老老黑狗却显老了,她看到了老黑狗蹒跚的步子和拱拱的腰脊。然而,老黑狗向胡拽走去,它混沌的两眼望了望陈二妮,有点惊慌失措的样子,然后低下头,像不认识她似的,偎在了胡老拽身边。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全部是用眼光交流的,高鹤并没有看出这其中的端倪,陈二妮便去敲自己家的大门了。

大门咿呀开启后,便有吃惊和欢快的叫喊声。

是她的侄儿在叫。

父亲和母亲迎出来时有点吃惊,但父亲的脸旋即就堆上了欢喜,上前接着了女儿手中的东西。父亲也不显老,还是那样的健壮和快乐,父亲像个天生的乐观派,他哈哈地笑着说,我说嘛今天一大早这树上的喜鹊咋喳喳地叫个不停,半年把我的宝贝女儿送回来了。父亲把话说得轻松又快活,真是个可爱的父亲。

陈二妮一下子就把堵在腔子眼里的焦灼、顾虑全部噎回肚里了。

高鹤把陈二妮留下就走了,陈二妮挽留了一下没能挽留着。

八年未见的女儿像突然从天而降,陈二妮的母亲自然是喜不自禁,她拉着陈二妮的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像自己在做梦似的,直觉得面前的女儿是不是真的,女儿长大了长得更成熟漂亮了,她双眼蓄满了泪,突然她朝女儿的屁股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你个死妮子跑出去八年不见个影信儿,让妈急不急?!陈二妮一下子抱着了妈,她眼眶里更是蓄满了泪,所有的辛酸和苦楚就要从眼眶里喷射而出,但她不能让泪喷出来,在爹和侄儿还没看见时她就把泪擦掉了,那双眼却是红的。

父亲乐呵呵地看着这对母女。

说,好了好了,二妮这不是回来了嘛,八年抗战时,那日子多难过,不是都过来了,虽说这八年没见面了,那不是还经常通话吗!

二妮妈说他,你知道个屁!别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爹。

5

村子确实不像原来的村子了,比她走时少了许多人气。

她小时候的村子没有现在如此的寂静,村子里总是嘈杂着人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呼儿唤女,争闹吵架还夹杂了更多的鸡狗猪羊牛驴的骚动和下地时的牛车的聒噪。她感到心酸的是这个村子的人,不该早死的人却死了,那些是她熟知的人,能叫上他们的名字还能亲切地喊上他们一句爷奶叔伯姆婶的人。陈二妮问父亲胡老拽怎么还没死呀?父亲用异样的眼光看她。父亲说,胡老拽这号人一时半会儿还真死不了,他既不下力又不长个疮害个病,跟着他的老黑狗就是死了他也死不了,老天爷就是这么不公平!陈二妮就不好再问下去了,更不愿让父亲看出来她的心思,看来胡老拽还在一直当着他的村长,当得还挺稳当,从她父亲的话语中她发现父亲这些年对胡老拽也有了许多的反感。有胡老拽在,她的宏伟计划一开始就要面临挑战,她要时刻准备着应对挑战。

这些天她每天都会往地里跑,这块地瞅瞅那块地瞧瞧,她特别喜欢去花生地,老是在花生地里趟来趟去。那些岗岗洼洼坡坡沟沟,那成片的庄稼和庄稼地里扑面而来的带着庄稼气味的风,总会让她泪流满面。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她感觉到了这片土地的荒芜和冷漠。地里很少有人影晃动,连牲畜的影子也看不到,偶尔一两声狗叫也显得那样的遥远和悠长。她是很想在地里见到胡老拽的,那怕胡老拽就自己一个人,她也会上前和他打招呼。她还会喊他老拽叔,她说老拽叔你好呀!你还没死呀!八年不见了,身体还挺硬朗?还想要我吗?要我了,走——钻玉米地去。这些天确实没见胡老拽,也没见着胡老拽的老黑狗,八年前她就想对老黑狗说声谢谢它的话,因为她胡老拽差点把它的头砸烂,现在八年都过去了,它依然跟着他,它对胡老拽也太忠诚了。

一次,她突然发现父亲在悄悄地跟踪她,她一扭头父亲便钻进庄稼地里去了,父亲像是在暗中保护他。她对父亲充满了敬意,她不愿破坏了父亲的好意,一如既往地在地里转悠,到了小河边她情不自禁的还要唱上两嗓子,显得高兴和自在。她显得漫不经心漫无目地,父亲终于忍不住了,问她,你老去地里干啥?她说啥也不干就是看看。父亲说有啥好看的,那些土地、庄稼难道不一样了。她说当然不一样了,过一段时间我要让这山岗和坡地都变个样儿。父亲问你不进城了?她说不进!父亲说不进好不进好!父亲喜喜呵呵地忙他去了。父亲一直在用玉米芯花生壳种蘑菇,把掺了菌苗袋子一排排地摆在棚架上,像照顾婴儿一样的精心。

高鹤给她打了几回电话,问她家里情况怎么样?她说好着呢!每天上地转转,天高地阔的心情爽朗极了。高鹤说,我在县城给你找了好几个比较体面点的工作任你挑选,就甭在乡里干了,现在的乡下人都成刁民了,以你的条件在县城干没问题,找个来钱容易的开发项目也没问题,况且,还有我在,土里刨钱不容易。她不愿听他这样讲话,什么乡下人都成刁民了,刁民也是被你们这些当官的给逼出来的,别忘了我一直是个农民!她还想说些更难听的话,后来她把难听的话咽回肚子里去,本来人家是一片好心嘛。高鹤说是是是我说错了,我是不是给你们乡政府打个招呼?她说不用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心里想干的事应该给父亲说说了。

晚饭的时候,陈二妮趋到父亲身边。回家后的日子总是恬静和温馨,父亲虽然沉默寡言却整日乐呵呵的,生活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压力,特别是她突然回来之后,变了个人似的,总是一脸的快乐。母亲呢,母亲那总是老阴天的脸随着她回来后也雾开云散,她前脚上地走,母亲后脚去串门子了。那门子串得还有点远,串到外村去了。回来后跟父亲嘀嘀咕咕的,还背了她,他们的心思全没放在了她身上,她也不想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反正她有她的计划。

她说爹我这些天有个想法。

她父亲把夹菜的筷子停下来了。他也有感觉,女儿一直在地里跑,不可能是无缘无故,大小总有个事儿。二妮回来后,父亲一直在观察她,父亲觉得现在的女儿变得深沉,心变得大了也安稳了,与八年前的女儿相比有了天壤之别,所以父亲总是不去过多的询问她过去的事情,即使她母亲唠唠叨叨地要多问几句,他也要寻着别的话茬,把话题引开,他不让她的母亲刨根问底的问下去,女儿不愿多说自有女儿心底的隐痛。作为父亲的他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在外打拼,八年下来,不会是一帆风顺的,肯定遭受了不少磨难,忍受了不少痛苦,女儿现在的表现是历练出来的成熟的表现。

父亲变得极其认真的样子,仿佛要竖起耳朵来倾听,她就有点难为情,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说爹咱把咱村的地全租下来吧!

父亲的乐呵呵的脸色马上起了变化,他把饭碗也放下了,脸由喜色变得铁青。她的心一沉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父亲问她,你这些天在地里转来转去就是这个想法?

她说,是,我总不能回来老闲着。她兴奋地说,我要把咱村的地全收过来,当地主,当土豪!父亲知道地主是怎么回事,但父亲不知道什么是土豪。父亲的睑色更难看了,他甚至不想让女儿再说下去。父亲变个人一样冷笑了一声,父亲从来没这么冷笑过,这是平生一来第一次发现整日乐呵呵的父亲还会发出这样的冷笑。这是对她计划的一种嘲笑和讽刺,她的心一下子巴凉巴凉。

这时候母亲从厨房里过来了,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对女儿变了脸色。她说,你闲着了我可没闲着,我在四处找人给你说媒呢!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找个婆家了,出了门我们就啥心也不操你的了。陈二妮听母亲这么说一股酸楚就冲进了喉咙,她再也不想吃饭,看着刚说一句话就突然变了脸色的父亲,又听母亲这样说,简直是要撵她出门。她的心情变得沉重,但她还是想把自己的心事说给父亲听,在这方面只有父亲能帮她。

她说,现在政策不是允许了吗,我回来了就是想在家里大干一场。

父亲问,你说的大干一场是种地吧?咱人老几辈子种地,种出啥名堂了?不还是受穷受累,你出去这么多年,无论你在外是干啥的,总比在窝在这乡下打坷垃强,你要是个打坷垃的,现在能这样光鲜亮堂。噢,父亲是不愿她在农村呆下去的。他觉得无论女儿在城里吃了多少苦,总比在农村打坷垃强,和土坷垃打较道就不是人干的事儿。父亲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他和命挣不过,就要拿女儿的命去挣。陈二妮一出生他就把脱离土地的希望奇托在她身上了,女儿越长越漂亮,他的希望越来越光明。陈二妮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他从未让她上过地,地里活计再忙再累他也没有让他这个娇贵女儿帮过他。那个娇白得如乳汁一样的夜晚,因为他们在一户人家贪恋一场闲事,女儿却变了个样,再也不愿去上学了。女儿这么一走八年,一个人的人生该有多少个八年?现在女儿光鲜鲜的回来了,他断定女儿是永远都不会呆在农村了,那个死老婆子也是为是为女儿瞎操心,到处跑着让人给女儿说媒,到时候女儿说,我回城去了,那个死老婆子就干瞪眼了。所以他整天乐呵呵的,不乐又该怎样呢,太阳日地一天进去,又日地一天出来了,什么人能抗拒得了。当女儿说出她要在家种地时,他一下子就想发火。

这晚,最终她没给父亲谈成话,回家后第一次父女之间有了矛盾。

夜里,高鹤又给她打了电话,问她在乡下闷不闷,闷了还是来县城散散心吧!明天是周日我去接你。她这时才觉得自己回家也有半个月了,本来并没有感觉有郁闷的时候,现在经高鹤一提醒,自己觉得确实感到郁闷了,这高鹤难道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有先知先觉似的。

她说明天你来接我吧!

6

第二天高鹤来接她的时候,并没有进家,他只是把车停在大门口,按了几声车喇叭。陈二妮从院里跑出来,见他正在和胡老拽站在路边说话,那只老黑狗也跟在胡老拽身边。胡老拽嘴上刁着一根烟,那烟向上翘着,一缕一缕烟雾就从嘴里斜斜地冒出。他对着高鹤满脸是卑贱的笑,两眼却死盯着陈二妮家的大门。高鹤不知跟他说些什么,高鹤显得跟他非常的熟稔。她站在了高鹤的车边,这个半个月没见了的狗杂种,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来的,连那条老黑狗也突然冒了出来,他们像是商量好有这么一场尴尬的见面会。

胡老拽似乎把八年前的一切全忘了,他见陈二妮从院里出来就急切地要和她打招呼。陈二妮十分厌恶着迟疑又迟疑地愣了一下,有了红云遮在脸上。她的腿灌了铅似的一步也迈不动,她很想回院里拣把刀出来,照着胡老拽那颗冬瓜似地花白的头就是一刀,让他的狗血溅满村子,让他这条老黑去舔他这条主人的狗血。只有那么几秒钟的工夫,她的腿变得一下子灵活起来,迈着动人的步子朝着他们走过来,轻盈而又优雅。她上前用手挽着了高鹤的夹着香烟的胳膊,轻声慢语地说了一句,走吧亲爱的!她的眼角夹没夹胡老拽,而他身边的老黑狗朝着陈二妮毫不经意地“哼”了一声,陈二妮却是对它报以微笑。

高鹤有点不自然,他不想才几天功夫没见陈哓霞,陈哓霞就变了个人似的,在自家门口当着人面,亳无矜持挽起了他的胳膊。高鹤向胡老拽无耐地招招手,再见了胡叔。

胡叔,他喊他胡叔,他们原来本就认识。

陈二妮上车时,喉咙里还像卡只苍蝇。她变得十分严肃,刚才那种亲呢的表现一扫而去。高鹤嘻笑着给她讲话,她也不听,表情冷漠,寒若冰霜。高鹤想这个陈晓霞是怎么回事,像小孩脸说变就变。

这一天,陈二妮一直保持着严肃和冷淡的神情。高鹤把她送进新世纪宾馆后对她说,晓霞,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要接你到这里吗?陈二妮冷冷地说,不知道。高鹤说,图让你开心玩,你又突然变得心事重重。今天实际上也不是光让你来玩,是想让你见见我爸。陈二妮漠然地回道,见你爸有啥意思,有那必要吗?高鹤坚定地说,当然有必要,你不是想当地主嘛?我父亲手里可握有你想要的资源呀。陈二妮“噢”了一声,她看高鹤不是随意那么说,就对高鹤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了吗?高鹤两手一摊说,鬼知道!陈二妮问,你跟那条老狗叫啥?高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条老狗呀?陈二妮觉得他很可能不是故意的,就笑了笑,说,俺村的胡老拽。高鹤说,胡老拽呀!俺爸当年乡下住队时,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后来他来城里了就跑我家坐坐,也算是熟人了。陈二妮说,每年都给你家送礼吧?高鹤笑笑,你怎么变得这么刻溥,他能送什么,不过是些玉米糁、绿豆、新下来的花生、小磨香油。陈二妮说,搁城里那可是主贵东西!高鹤说,看出来了,你很反感胡老拽。陈二妮说,那敢呀,人家当了那么多年干部,根深着呢!高鹤说算了算,别说这些了,我给俺爸说,我一个老同学想投资农业项目,他很感兴趣,就要见见你,你可要准备好,说得好了,他一高兴,百万扶持可不是问题哟!陈二妮不由得不心动,她微笑地看着高鹤。高鹤扶了一下眼镜,正斜着一双色眼看她,那神情,那架子,让她无法抵抗。陈二妮的脸有些潮红,越发地动人美丽。

高鹤突然拦着她上身,乳房顶上了他的前胸,他朝她的额头上轻轻地深情地亲吻了一下。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拒绝。

只那么一下,陈二妮的心头就猛地一颤,浑身有了麻酥酥的感觉,呼吸竟有些急促。她是从来没有过这样感觉的,在南方的那个城市时没有过,和男人做爱时也没有过。她觉得她面对男人时已经不会再会有任何的激动,她也不会对任何男人动心了。然而,这会儿她有了那种感觉。她定了定心,稳了神,全然没把高鹤的吻当做一回事儿。她轻松地朝颈后捋了捋前额的一绺头发,很洒脱地说,好了,不生什么气了,你爸知道我是你的女同学吗?高鹤愈发变得绅士,点了一只中华烟,吐出一缕轻烟,我就是要给他一个惊喜!

陈二妮呷了一口茶,她想,高鹤肯定是故意的,他给父亲惊喜或许是对他父亲嘲弄和打击。

她说我要换换衣服,洗梳一下。

高鹤大度地说,宝贝!里面请。

陈二妮拿了提包去内室,内室里很快传来了水声。

不大一会儿,陈二妮就出来了。这次她换了一身非常亮眼的衣裙。上身是淡青色无领短衫,亮起颀长雪白的脖颈,耸动着高挑的乳房。下身粉蓝的裙子,这样衣着搭配显得更加青春靓丽,高鹤从没见过。走出内室,她迈动意态万方的步子,一步一趋,既像猫步又不是猫步。真如诗曰“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高鹤拍手击赞,美,真是美极了,一定能把那帮老男人们震得目瞪口呆。陈二妮只是冲高鹤莞尔一笑,能让你爸高兴不?高鹤打了个响指,绝对震!

宴席在新世纪宾馆的四楼。

这个宾馆是县城最高级最豪华的宾馆,是用来接待上层领导的。陈二妮第一次受到这么高规格的接待,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她朝贵宾间上走时,头一直勾着,看着红地毯上自己的脚尖,这是她在南方城市时形成的习惯。偶尔抬头看高鹤一眼,高鹤样子可不像那些嫖客,他笑嘻嘻的,嘴角上的香烟抖抖地动,皮鞋锃亮,轻松地踏着红地毯。陈二妮很会调整自己,随时调整自己的心态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这样不但能让自己充满自信,还能有利于保护自己。

高鹤抢先一步推开了房门,一帮子人早已等在房间了。她走进房间,房间里一下子扬满惊讶的目光。陈二妮像个洁白无瑕、光彩照人的明星。

高鹤不失时机地介绍。我的女同学,陈总、陈晓霞女士,回乡投资新农村建设,立志要当现代新型地主。陈二妮一下子变成了陈总,她不感到惊讶,在南方时那些个穿戴光鲜的嫖客,那个不是这总那总的。高鹤介绍完毕,大家一陈欢笑,欢迎欢迎!上前和陈二妮握手,第一个和她握手的是高鹤的父亲。高鹤介绍说,农业局高局长,也是自己的家父。高局长握住她的一只手,又把一只手搭了上去。笑迷迷地说道,这孩子就是这样,别给她一般见识,我儿子可是经常提起你哟,你可是了不起的人才,欢迎你回家乡投资呀!……高鹤继续介绍,这是农业局冯主席;这是王副局长;这是李副局长;这是发改委陈副主任,噢,你们是一家子了;这是齐副主任;这是汪副主任,好了介绍完了请大家入坐。

高局长说,那咱们就和世界接接轨,我就坐主持位了。陈二妮说,各位又是领导又是长辈,请上坐。高局长拍拍身边的坐椅说,陈总,理所当然的贵宾,就不要谦虚了。陈二妮就不再推辞,坐在了高局长身边。高局长首先提议,为回乡投资的陈总干杯!大家都举起了酒杯,纷纷和她碰杯。陈二妮微微笑着,矜持中略带风韵,小口一呷。众人都一口干了,齐声叫道,陈总可得喝起。陈二妮说对不起各位,不胜酒力,只能喝一点点来表示感谢了!高鹤替她打圆场,说陈总是不怎么喝白酒。高局长说,看看,人家女士应该喝红酒,咱们今天给忽略了。就叫服务员上瓶最好的红酒。陈二妮正想拦挡,说自己从不喝红酒。高鹤给她使了眼色,意思是若不喝红酒就小了身份。陈二妮立马说,那就谢谢高局长了。第二杯喝的是红酒,陈二妮就不得不喝起了。白酒虽然只呷了一点点,接连又喝了两杯红酒,陈二妮已面若桃花白里透红,两眼迷离,风姿尽显,愈发动人起来。高局长这时屈眯起一双色蒙蒙的眼对陈二妮说,陈总呀,回乡创业不容易!听说你资金上有缺口,我们有义务和责任扶持呀!说着高局长让服务员给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白酒,又让服务员给她斟了满满的一杯红酒。说道,来陈总,咱俩碰杯!陈二略显迟疑。高局长哈哈一笑,碰一杯五十万,不吃亏哟。高鹤给她挤挤眼让她碰。陈二妮抿起嘴角,细声慢语道,高局长,高伯伯,您上岁数了,我就不和您碰了,我自己喝,一杯五十万,我资金缺口二百万,我就连喝四杯好了!说毕端了满满酒杯就饮,她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众人眼都看直了,都鼓起掌,高鹤却没想到,他为她捏了一把汗。陈二妮连喝两杯后,高局长也来了兴致,说,陈总,你是高鹤的同学,刚才又叫了我一声伯伯,当伯伯就不能小气了,伯伯和你碰两杯。高局长站起身,发福的高局长个头和陈二妮的个头一般高了,他和陈二妮脸对了脸,陈二妮高耸的胸脯几乎就顶在了他的胸膛上,陈二妮又和他碰了两杯。四杯红酒下肚,她应该难以支架了,但是陈二妮挺着了。

酒席上的气氛活跃起来,陈二妮大胆地陈述她的想法,展望美好的前景,高局长一帮人应声咐和,其乐融融。

散场时,他们一个个和陈二妮握了手,又显握手尽不了心意,就又来了个拥抱,陈二妮就和他们握手拥抱,显得时尚又大方。

高局长临上车时,陈二妮醉眼迷离地说,局长伯伯,那二百万的事,可不要失言哟!

高局长也醉红着两眼,明天你就可以到办公室来找我。

陈二妮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晚上高鹤来叫她吃饭,她还晕得不像样子,浑身稀软,坐都坐不住。但她还是兴奋的,她当了一次陈总,那么多局长、主任围着她,给她敬酒,当老总滋味就是爽。为这她得好好地感谢高鹤,怎么感谢他呢?看来他对她一直旧情难忘,只要他愿意她也没什么不可的。这样想来,陈二妮就有了主意。高鹤陪她吃过晚饭就赖在她在的房间里,直夸她表现得好。陈二妮问你爸高兴吗?高鹤说当然高兴了。我爸说当年要知道你长得这么漂亮,就不会逼我娶现在的妻子了!陈二妮感到吃惊,你爸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高鹤说我爸的想法多了,想一出是一出,当年为攀高枝让我娶了那个当副县长的女儿,其时我们什么好处也没捞到,那女人要气质没气质,连起码的素质都没有,更不用说人样了,还在我家颐指气使,傲慢无理,她把我爸妈总是气得晕头转向,平时我也懒得理她,现在我们谁也不管谁,我爸也全当没她这么个儿媳妇。陈二妮惊异地问,人家当副县长爸爸呢?她爸爸退了,没权了。陈二妮“噢”了一声。高鹤说,你高兴吧!不动一枪一刀,二百万到手了。陈二妮朝高鹤媚笑了一下,双手拦住高鹤的脖颈,让高鹤心热眼跳。陈二妮不失时机地说,钱么我并不缺,那二百万也淹不着俺心,就是有一件事怕是难办!高鹤朝她热烫的额头亲去,陈二妮揺过头去,高鹤闻到令他心生揺荡的发香。别拐弯抹角的,没有我高鹤摆不平的,说吧。高鹤已经把陈二妮顶在了床边,陈二妮说光有钱没地不行,你得想法把胡老拽手中的地转到我的名下。高鹤说我当多大的事呢?简单得像一,就是你乡的书记乡长也不再话下。高鹤已把陈二妮按在床上了,陈二妮也顺势把高鹤紧紧地搂着。

这晚陈二妮和高鹤旧情复燃,干柴烈火一般。

7

一夜欢愉,陈二妮精神大振,高鹤也非常高兴,俩人早晨起来洗漱过后,高鹤又朝她的额头深情地亲吻了一下,说亲爱的霞今天我就不陪你了,我爸说话算数他一定在办公室等你,去找他吧!你现在缺辆车,跑起来不方便,帕萨特留给你,等钱到了位你就买辆好车,跑起来办事气派了事也好办!这话让陈二妮格外激动,她扑上去紧紧地搂着了高鹤的腰,把高鹤搂得喘不过气来,难舎难分的样子。她还有点想哭,这是她第一次受到如此的感动,她喉咙哽咽着说,不嘛不嘛,我不要车,我就要你陪我!高鹤说,我真的有事,也是给一个朋友帮忙去省发改委搞个项目,他一会儿就到楼下来接我,等你的事稳定下来,我也带你到省发改委跑跑,也让他们见识见识俺晓霞的厉害。陈二妮松开了他,他回头又和她一阵长吻,这时楼下响起了喇叭声。

陈二妮不舍地送走了高鹤,又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这次她把自己打扮得既大方又得体,极像个职场女性。她在楼下的停车场找到了那辆帕萨特,这辆帕萨特她已经熟悉了,只是还没开过。陈二妮是会开车的,那时,老板鼓励她们这些小姐们学开车,有的小姐就是开着豪车去上班,陈二妮就是那时拿到驾照的。回乡时陈二妮很想买部车,只是她犹豫不决,本想不显山不露水的在家种地创业,不想遇到了高鹤,是高鹤把她带向了另一个车道,也许这是一个快车道,四杯酒就能换来二百万,她不是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只是这么个小县城小地方也如此世风,就不得不另做打算了。

坐进车内,陈二妮感到舒服极了,她发动了车,手握方向盘滑出了新世纪宾馆,有了飘飘如仙的感觉。她先是把车开上了宾河大道,沿着宾河大道行走,这条宾河大道宽阔明亮,道路两侧花团锦簇,是这个县城的形象工程。河两岸高楼林立,宾河公园、文化广场,还有脚手架,吊车在隆隆地工作。陈二妮缓慢地在宾河路上兜了一圈,她已经有了另一种想法,何不在这里给父母买套房子,父母在乡下吃苦受累了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她打算好了,只要有了那二百万,先买辆车,再给父母在这条宾河路上买套房。她信心百倍起来,帕萨特在她手中轻松自如。

陈二妮找到农业局高局长办公室,高局长像是预料到她一定会来,早就在办公室等待着。陈二妮走进高局长气派的办公室,高局长立刻从老板椅上弹下来,哈哈地笑着,欢迎陈总,昨天中午没事吧?陈二妮微微含笑,和高局长握手,柔声细语地嗔怪道,都怨你高局长呢,我可是喝高了,昨天孤独独地睡了一下午,晚上还头痛哩。高局长也埋怨自己,是怨我是怨我,高鹤这小子也没给我说明他的同学是个大美女,也弄了我个措手不及。

让坐,喝茶,一番客套之后,王局长拿出一套文件让陈二妮签字。陈二妮迅速地看了看文件,立即心花如放,随手把文件签了,双手很恭敬地递给了高局长。高局长没有接文件却接着了她的手。那是一双白葱样娇嫩细腻的小手,高局长啧啧道,看你王小姐这双手不像是干农业的料,让你到农村投资可惜了,你可得保护好这双手啊!陈二妮像是有准备似的,一点也不心慌,她知道即使是高鹤给他介绍的,他也不会轻松地让她拿走二百万,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她在见到高鹤的父亲之后就有了这种预感,但她还是十分感激高鹤的,也许高鹤是要真心帮她,也许父子俩是一路货色,这只是一个局,让她去钻这个套,但是既然钻了她就要钻进去看看。

在这间办公室里,她突然又变回成了王小姐。

王二妮没有丝毫的怯弱,她已阅男人无数,一个如此好色的男人是逃不过她的眼光的。她亲昵地叫他高局长,说中午请您吃饭。高局长松开她的手搔搔头,似乎很情愿,但又不得已。喃喃地说,昨天是周日喝酒没事,今天是周一,下午我还有个重要的会,晚上行吗?晚上咱们换个地方,换个又有情趣又浪漫的地方,好吗?陈二妮抿嘴一笑,当然好了,那我就在宾馆等你!

陈二妮和高局长互换了手机号码,俩人就握手,告别。

陈二妮兴冲冲地下了楼。

她太高兴了,好运突然到来,让她有点猝不及防。但这种猝不及防又让她充满了担心,于是她回到那条宾河上,她给高鹤打了电话。高鹤问她怎么样?见到我爸了吗?陈二妮说,见到了,字也签完了。高鹤说,我还在路上,你什么也不要多想,等我回去帮你弄地,甩开膀子大干,什么事也没有!

高鹤似乎猜到他爸要干什么了,他的话应该是一种喑示。

陈二妮把车停在公园路口,眼望那个叫御林金湾的楼盘,沉思良久,她又一头钻进帕萨特,向御林金湾开去。

这天晚上陈二妮和高鹤的父亲在一起。

他们没有在县城过夜,高鹤的父亲把她带到了丰阳市的一处高档住宅区。那是他父亲的一处精心布置的秘密巢穴,浪漫又温馨,是专门用来幽会情人的,在那里她和高鹤的父亲完成了交易。当她问这事要不要高鹤知道时,高鹤的父亲说,你觉得有必要说还是可以说的,我看高鹤的车不是都给你了吗?陈二妮一时语塞,她仿佛滑进了他父子精心设计的无底深渊。

8

陈二妮从丰阳市回来,一路上感到恶心难耐。再也没想到这两天,又像回到了南方一样,连这个闭塞落后小县城都到处充斥着腥臊的性欲,只是她不再是坐台小姐,而是成了高鹤父子的发泄性欲的工具。现实彻底地打碎了她返朴归真的好梦,难道她就是当妓女的下贱命,她不想再和高鹤联系,也不想再和高鹤有任何关系了。

她去银行取了一部分钱,依然开着高鹤的帕萨特,秋日的艳阳浓重而沉闷,路过的庄稼成熟了。然而她又是矛盾的,内心深处不断地挣扎、斗争、救赎,最后彻底变得沉醉。她要做的事情她必须做下去,这也许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快进村时,胡老拽和他的老黑狗远远地就看到了那辆帕萨特,他还以为是高鹤的车,他就呼唤着老黑狗迎了上去。那小车却迎着他冲了过来,要不是他躲闪得快,他的老命就完了。他看到是陈二妮在开车,就傻了眼。那条狗哼哼唧唧地围着他转,他气恼地踹了老黑狗一脚。

陈二妮把一串钥匙丢给她父母,说让他们去县城住,她父母都吃了一惊。这个女儿从来没有说起过要给他们在县城买房子的事儿,今天不但开着车回来了,还送给他们一套房子,他们不知道应该是欢喜还是担忧。事情明摆着女儿是个有钱人,他们有了一个有钱的女儿,有钱总比没钱好,他们的额头舒展开了。他们还看到女儿把一只沉甸甸的手提箱提进了里屋,那该不是一箱钱吧!

陈二妮这次是要大干一场,她已经基本上掌握了村上的情况,全村共有六千亩地,胡老拽流转名下的还不到一半,她就是把另一半流转到手也是个胜利。

她为自己的的公司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霞光生态农业园区。要干就干生态农业。她心里也早已有了规划,除了农业外,她还要办炸油厂、养猪场、养鸡场,不光是全村,把方圆的人都组织起来,加入她的霞光生态农业园,她手头里现在有三百万,加上农业局扶持的二百万,五百万应该足够了,她不用再记得什么高鹤了,什么高局长了,她也不用把胡老拽放在眼里,把乡上的书记乡长放在心上。

陈二妮开始了第一步行动,她摸清了土地流转的价值,胡老拽每亩岀的是四百块,她要岀五百块,五百不行了六百,六百块一亩也用不了多少钱。她就挨家走动,大婶大伯地叫着,让他们把地流转给她,那些上岁数的摇着头,都说自己做不了主。

时值收秋季节,大片的玉米垂下金黄的棒子,村里人都很忙。她开着高鹤留给她的银灰色帕萨特行走在村道上。阳光照耀着帕萨特,帕萨特在田野是那样的刺眼。人们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这辆高级小车和小车里下来的、城里人一样的摩登女郎,揺起了头,没人信她的。就是她说她比胡老拽一亩地多岀二百块,人们还是不相信。人们认为陈家的这位二小姐是被钱烧的了,她有钱了干什么不好!在城里开商店、开酒店、就是开个洗头房、洗脚房也比她种地强,她会种地嘛?胡老拽当着村长还种着地,也没见发财。

秋天的阳光并不强,陈二妮生怕晒黑了自己的脸,一直戴着一顶雪白的遮阳帽,她在田野里飘来飘去。雪白的遮阳帽飘到哪里就在哪里飘成了风景,干活的人们是不听她讲土地流转的,那些话已经让乡干部和胡老拽讲得耳朵眼里起了茧子。人们都听说胡集村的陈二妮长得貌似天仙,却要回来种地了,他们是围过来看她长得如何漂亮的。陈二妮不怕看,谁也看不羞她,她长了一副天生的仿佛永远都耐看的脸。这些天她的脸都要晒黑了,却没有到手一分土地,这让陈二妮非常的沮丧。

这期间突然有乡政府的干部找到她,问她有没有上级部门的批准手续、条子?她说没有。又问她,那你有没到乡村两级政府办理有关手续?她感到惊讶,说也没有呀!我自己岀钱承包土地,还需要到政府办手续吗?乡政府的人说,当然得办,你不办任何手续就擅自收购农民的土地,故意抬高地价,恶意破坏全乡的土地流转,再继续这样宣传就是违法,乡政府就要出面干涉,你必须立即停止这种违法行为。陈二妮再也没想到自己现在的活动成了违法法行为了,她挺起高傲的胸脯和他们据理力争。这次她的容貌、她的漂亮、她的美丽没能起上作用,对方没有丝毫的让步。陈二妮远远地发现,胡老拽带着他的老黑狗躲在他家门口的一棵树下正偷偷地窃笑,陈二妮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她轻蔑地告诉乡政府的人,等着吧!一切都会有的的,条子、手续一件也不会缺,秋收罢还要你们来给我丈量土地。接着气汹汹地“哼”了一声,“啪”地打开帕萨特车门,钻进车中。

这可吓坏了她的父母,他们围着车埋怨她起来。嚷嚷道,可别再干了,可别再干了,干点啥不是过日子,现在又不是过不去,何必给政府找麻烦呢?

他父亲向来是胆小怕事的人,树叶掉了怕砸着头,走起路来怕踩死蚂蚁,一辈子没和政府的人顶过嘴,邻居胡老拽当了半辈子村长,他没和胡老拽红过一次脸,胡老拽让他往东,他决不向西。有一年胡老拽夸她父亲是个好人,还说让他加入组织。她父亲高兴得半年都没合拢过嘴,家里啥活不干也要帮胡老拽家干活,后来胡老拽再也不提那事了,她父亲才绝了加入组织的想法。这次她父亲更加恼火,从来没有大声吼过她的,对着小车里的她吼道,滚回去吧!滚到城里去,别在家丢人现眼,你以为你是谁?你买了地就能种了!父亲的训斥像是故意让乡干部听,又是让远远注视这边动静的胡老拽听。母亲不知深浅唠叨地说,你不是在县城买房了吗,回城干什么不行,为啥非要跟这些土疙瘩吓气呢?

乡干部们走后,陈二妮越想越生气,她当时就想给农业局的高局长打电话,或者高鹤打电话,她看到胡老拽时就取消了打电话的念头,她脑子突然有了个新的决定,一定得把胡老拽踢出局,叫他当不了这个村主任,她才能在家乡有所做为。

她发动了车就要朝城里赶,就在这时她接到了高鹤电话。

高鹤问是不是遇到麻烦了,陈二妮没有好气地说遇到了,一帮子土匪!

高鹤说人家也是在执行政策。

陈二妮对着电话叫道,狗屁政策。

高鹤在电话中大笑,说人家乡里的书记刚才给我通电话了,问我和你是啥关系,我说是老同学回乡创业哩,县里还给你一笔扶持资金,你们应该大力支持。人家书记还埋怨我一顿,说我为啥没给人家打招呼,叫胡老拽那么一搅和,差点闹出误会。

陈二妮咬牙切齿地说,我就知道是那个老狗在使绊子,不把那条老狗除掉我啥事也办不成。

高鹤说别气了,你来吧,我有事要给你说,还在新世纪宾馆。

陈二妮说我路上呢,正要去找你。

陈二妮踩下油门,加速朝县城驶去。

高鹤给她说的事正是陈二妮要做的事。

高鹤见到陈二妮的第一眼,就看出他当年追求的校花陈晓霞应该是被从南方赶回来的那批人,她的模样、气质、作派更加证实了这一点。当陈晓霞信誓旦旦地给他说回乡创业在家乡流转土地的想法后,正好和他的思路不谋而合。其时高鹤早就有了这个打算,只是还没有物色好人。他心里非常明白,岳父下台了,父亲这些年一直当着大局的一把手,他贪婪、好色,好多人都眼盯着他,盯得眼里滴血,盼他退下来,他却就是不退。按现在的形势来看,父亲出事是早晚的了,他得想好退路,一旦父亲出了事,那他别想在这个县城混下去了。

高鹤和陈晓霞突然的相遇,像命中注定似地激发了他所有的想象。他就是要利用陈晓霞既合法地把项目款争取过来,又能和当年的情人重温旧梦。他深深地知道,陈晓霞要想把土地流转到手,是离不开他父子的,趁他们父子在这个县还能呼风唤雨,手中还握着资源,他必须把陈晓霞紧紧地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上。第一步他做到了,陈晓霞已经和他们父子上过床,并且也吃到流转土地的苦头。下一步就要他来引导她,按他的来办,既能把事干成,又不能让人抓了把柄,公司也好实体也好,明里是陈晓霞的,暗地里一切将由他操控。父亲要真的进去了,他就要和妻子离婚和陈晓霞结婚,无论陈晓霞都干过啥他都不会嫌弃,他只想以后做个平常人,像小城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安稳平淡地把每一天过下去。

陈二妮来到新世纪宾馆,高鹤已在房间等着她了。高鹤上前就去拥抱她,嘴里叫着,霞霞我想死你了,亲爱的、宝贝!陈二妮没有好气地推了一把,说你让我憩憩气,洗一下好吧。

高鹤说好的亲!我去给你放水。

陈二妮很快恢复了她的高傲的神情,她心情也放松下来,饮了一杯高鹤冲泡好的茶,兴冲地走进洗澡间。

高鹤在房间无所事事地抽着烟,他听着从洗澡间传来的哗哗地洗澡声,心情并不平静。妻子和他这些年就像两条平行的铁轨,虽相安无事,但也是名存实亡,并且他对她毫无感情可言。他一直在怀念高中时代,怀念那个时代的青涩和纯真。那时候的陈晓霞就像白雪公主,她美丽、纯洁、天真无邪,是令众人注目的校花。她的突然离去让悲伤痛心,一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他都心存思念。现在陈晓霞终于到手,但她已不是当年的白雪公主,她沦落风尘,被他用手一推,又把他心爱的人推向自己父亲的怀抱,这种荒唐之事,也许只有现在才有,他不时地充满了悔恨和内疚。

陈二妮如出水芙蓉站在他面前,高鹤却不敢看她似的低着头。陈二妮说,亲爱的,你害羞了,你不是心存芥蒂了吧!高鹤猛扑上去,把她压在了身下。陈二妮虽心知肚明,但她还是温柔地体贴地说,亲爱的你温柔点行吗?你就不体贴我了吗?宝贝!你把我弄痛了,这样你就痛快吗?高鹤突然间不动了,他一下子把头钻进了她那双白大暄软的乳房之间,在深深的乳沟里放声大哭。

她是最不喜欢男人触及她的乳房了,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着对乳房的洁癖般的自恋。在南方,有的男人宁愿不与她发主关系,也要出大价钱抚摸、吮吸她的乳房,都被她委婉地拒绝了。现在,高鹤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伏在她乳沟间痛哭不己,她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可及,她双手抱着高鹤的头,轻轻地摩搓着,不知为何,她的两眼含满泪水。

高鹤说,晓霞你爱我吗?

鹤,我当然爱你!

晓霞你真的爱我吗?

真的鹤,我从没忘过你!

是的吗?那么你叫过我的名字吗?

没有,我不能叫出你的名字。

霞,我们不是在说台词吧?在逢场作戏吧?

陈二妮泪水涟涟,鹤你是吗?

我不是!我不是!我是真心的。

那么我呢?你以为我是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9

后来,高鹤给陈二妮谈很多自己的的想法,和将来的发展规划,说得非常专业。高鹤还告诉她,她们村东有个岗,叫卧龙岗,前些年有人说那里有铁矿,招来了外资,投了很大的本钱,发改委还立了项,轰轰烈烈干了一年,什么也没有干成,连个铁疙瘩也没采出来,开矿的老板沮丧地走了,留下了一口深井和高压线路,我已经去考察多次了,那是个独独的山包,还紧挨座水库,有山有水,风景秀丽,咱们可把那里开发成旅游景点,建农家饭店,休闲娱乐,自己种菜、养鸡,一切都是绿色无公害食品,咱们的大本营就安那儿,痛痛快快地过一辈子。

陈二妮被高鹤描绘的前景吸引着,万分无比的兴奋。她说她小时经常去卧龙岗玩,卧龙岗边还有一条小溪流,秋天里,两边开满了黄灿灿的野菊花,溪水的石头下有很多螃蟹,我们捉到了螃蟹让我母亲用油炸得焦黄可好吃了。高鹤这时把手抻进她的胸前,摸着她一双肥大的奶子说,那咱们就住在那儿,想吃螃蟹了就去摸。陈二妮把他的手拽出来,嗔怪道这玩意儿可不是螃蟹,螃蟹带有钳子,谁逮它它就钳谁。俩人说说笑笑,感情进一步加深。

陈二妮这才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单纯和盲目,她就是凭一时冲动才要回乡打拼的,借此想忘掉过去的一切。她要是不遇到高鹤,没有高鹤的撑腰她将一事无成,她对高鹤充满了信任。高鹤告诉她你什么也不要怕,乡里村里我一个电话就搞定了,不信明天你听好消息吧!陈二妮高兴得不得了,她趴在高鹤的脸上亲个不够,她想起来了她要对高鹤说的话。她说亲爱的,我不但要当地主还要当村主任,你生法把胡老拽的村主任给拉下吧,让我干,那我们不是就没有阻碍了么。高鹤说不行啊,现在还不能动他,还得让他当村主任,他只要归咱所用,咱可以当狗使他,谁不听咱话了,咱叫他咬谁他就咬谁。陈二妮在心里骂他,跟你爹一样,老谋深算的家伙。

陈二妮和高鹤依偎着就这样一个下午又过去了。

晚上,由高鹤安排请来了陈二妮乡上的书记乡长,高鹤的父亲高局长当然也到场了。

乡书记个头不高,一副黝黑的脸庞,感觉上比较沉稳,他话不多,一看就是在官场磨练岀来的老手。乡长三十几岁,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他喊高鹤老同学,也称陈二妮为老同学。那位眼镜乡长,为能认识这么一位高雅、漂亮的女同学表示荣幸。高局长到得有点晚,他表示道歉,自罚性的还先饮了一杯酒。满场人都在恭维高局长,还不失时机地讨要农业项目。高鹤给在场的众人介绍了陈二妮,她这次变成了“霞光生态园区”的董事长。这是她和高鹤合谋过的,一切都在按原计划进行,场面十分的热烈。

自从那次后,高局长没再和陈二妮联系,陈二妮也没再和他联系。高局长当然明白她和儿子的关系,也明白儿子的良苦用心,所以高局长就高姿态的撤出。他见到陈二妮后内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这种场合,他觉得自己的心跳速度比原前快了许多。但他还是压制着了自己,他表现很大度,为陈二妮尽情地捧场。

10

秋收得很快,现在收割玉米、花生都用上了机械化。

陈二妮从县城里回来,一路上就发现昨天还是青黄相间的玉米地,今天就变成了裸露的土地。还有大块的花生地,被机械翻出的花生静静地躺在阳光下,微风吹来阵阵新鲜泥土的清香,沿路收获后的土地刺激着她,让她感到精神振奋。每次进城都有不小收获,土地收获着果实,她不但收获了人脉还收获了爱情,即使是那爱情掺杂了太多的虚伪和腌脏的交易,但她相信高鹤是真心的,这个世界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她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当她一路观看着田野里的情景,盘算着下一步如何把土地流转到手时,帕萨特已开进自己的村庄,家门口那条土路上挤满很多人,她抬头去看,一条鲜艳的红色横幅扯在村头,那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霞光生态园区董事长陈晓霞女土回乡投资。

我的妈呀!这乡政府的官员们可真会掰弄,差点没弄锣鼓家计欢迎她了。陈二妮心中一阵惊喜,只是感到比在饭桌酒席上还要不好应付,这里毕竟是她的家,还有那么多乡亲邻居。

迎接她的是戴眼镜的乡长和一群副乡长,其中就有前天来她家威胁她的那帮人。眼镜乡长和她握过手,就请她去村主任胡老拽家里商谈。胡老拽家显然成了村委会,平时就住办合一,乡干部们经常在他家出出进进。陈二妮微微有些不快,她看一眼胡老拽家院子就会感到寒气袭身,仿佛那座宅院就是个蛇宅,满院子爬行的都是吐着信子的长蛇。

这时父亲喜笑颜开地到处让烟,请他们到自家院里喝茶,还喊着胡主任呢,胡主任帮忙请领导们到俺家喝茶嘛。

陈二妮是绝不进胡老拽家院子的,就在那个宽敞拥挤的院内房间里,胡老拽夺走了她圣洁的处女之身,她眼前仿佛就是血光一片。

陈二妮回过神来,她说乡长啊,我们家不也就在这儿吗?你看我父亲多热情,就不能上我们小老百姓家坐坐嘛!乡长看了身边的那群人,他想找胡老拽,却不见了胡老拽的踪影,他想胡老拽是不是去准备饭菜去了,毕竟来了这么多人。眼镜乡长跟随陈二妮进了院子,院子里早已摆上了桌子,斟上了茶。农村的院子就是宽敞,打扫得又干净,这一定是母亲干的,母亲正忙着给来人烧水。陈二妮还没和眼镜乡长说上几句话,胡老拽家楼顶上的大喇叭可响了,这是陈二妮回来后第一次听到喇叭响,当时陈二妮感到一阵惊异。喇叭传出的胡老拽的声音,胡老拽在喇叭里高声地叫道:各位村民,各位乡亲:各家各户都听好了,咱们乡招商引资成果显著!今天咱们乡领导持邀请“霞光农业生态园区”陈董事长回乡投资,陈董事长是咱们村飞出去的金凤凰,现在又回来投资了,是咱们村的骄傲,政府号召大家把土地流转给陈二妮董事长,大家要积极响应……

陈二妮听胡老拽就这么在高音喇叭里叫着,内心充满了反感,她感觉十分的刺耳。

戴眼镜的乡长夸道,这胡主任啥事都积极,你看知道你回来投资家乡建设,把他忙得连说话的空都没有了,赶着紧为你广播呢!

陈二妮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被人觉察的鄙夷。

事情说来也怪,自从乡政府来人,胡老拽的高音大喇叭喊后,真的有人主动过来找陈二妮签订土地流转合同。一开始三两家,隔天就多了起来。这两天高鹤也来了,高鹤的到来,使这个村庄充满了腾腾的热气,变得不一样了。县长的女婿、农业局长的儿子,又是发改委的官员,对陈二妮的事都这么关心,村里人都相信这陈二妮是有靠山的,都愿意把土地流转给陈二妮。胡老拽也发话了,就是他手里的土地也要给陈二妮,他的生产能力太传统、太低下了,两年下来并没赚到钱。

陈二妮和高鹤到地里看了看,大面积的庄稼收获完毕,偶尔从地埂或草窝中传出一阵蛐蛐叫,让陈二妮和高鹤相视一笑,俩人倍感欢心和轻松。

胡老拽组织了人开始丈量土地,那条老黑狗和胡老拽一样在赤裸的田野里跑得欢快。胡老拽更知道审时度势,他把自己的地给了陈二妮,立马从中得到了一笔可观收入,以此也带动了全村的土地流转。

这段时间陈二妮一直很忙,胡老拽和那条老黑狗一样,殷勤地围着陈二妮转,陈二妮对他的态度也起了变化,有人在跟前的时候还叫他一声老拽叔,没人的时候,胡老拽就不敢接近她了,他总感觉陈二妮的双眼里有一股逼人的寒气。

高鹤再来的时候各种机械均已到位,冬季的小麦耕种已全面展开,田野传出隆隆的机器声,大地在微微地颤动。

这天,高鹤的心情不太好,他特别地烦躁。陈二妮带他登上了卧龙岗。秋天的卧龙岗落叶缤纷,虫鸣唧唧,凉风送爽,野菊遍地正金灿灿地怒放,景色十分迷人。他们在岗上站着深深地望了一会儿田野,拖拉机正在耕地,深翻的泥土在秋阳中黑油油地光亮。陈二妮还给他讲了在这儿建农家乐餐馆位置,以及游玩设施的计划,他一直没有耐心去听。

岗脚下就是一个不大的水库,水库的水平静如初,时不时有野鸭掠过,静得能听到野鸭们戏水的声响。高鹤这时来了兴致,他拉起陈二妮的手,像一对谈情说爱的恋人朝水库边奔去。他们坐在水库边上,眼望明如镜面的秋水,心中是阵阵波澜。俩人静静地坐在那儿,谁也不说话,这时陈二妮把头靠在高鹤的肩膀上,手里拿一朵野菊花,她不时地把野花送到高鹤的鼻尖上,高鹤显得无动于衷。

高鹤的眼镜后是游离的目光,似乎在等待什么,是什么呢?陈二妮只觉得今天的高鹤心情沉重到了极点,她很想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突然,高鹤的电话响了,说他父亲怕是回不来,他们忙了整整一夜,该送的送了,该见的也见了,做了很多努力,但没什么指望。是父亲的朋友打给他的,高鹤说了声谢谢!就把手机丢弃进了草丛中,枯败的草丛里那只手机格外的亮眼。他搬过陈二妮的头,两眼噙满泪水,对陈二妮只说了一句话,昨天我父亲进去了,怕这一辈子也再难岀来,说完就仰躺在了水库边上金黄的野菊丛中,两眼死死地盯了那片清澈的水面。

陈二妮深情地抱着他,把他的眼镜摘下,一遍一遍地擦拭他两眼里滚出的泪,一股股野菊花的清香直灌鼻孔。

远处,胡老拽踏着拖拉机的犁地声,一步一步地走来,那条老黑狗跑在前面,不时的一窜一伏,它在捕食一只只肥大的蛐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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