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冰
王剑冰,当代作家,鲁迅文学奖二、三、四届评委,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学会会长,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出版著作《绝版的周庄》、《喧嚣中的足迹》、《王剑冰散文选》、《散文时代》、《卡格博雪峰》等二十五部。散文《绝版的周庄》入选上海高中语文课本,并被刻碑于周庄,被周庄授予荣誉镇民;《吉安读水》被刻碑于江西吉安白鹭洲;《天河》被刻碑于湖北郧西天河广场,并被授予荣誉市民;《洞头望海楼》被刻碑于浙江洞头景区;《喧嚣中的足迹》被中国现代文学馆和宁波天一阁藏书楼收藏,《绝版的周庄》被德国国家图书馆收藏。曾获全国首届及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全国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中国文联理论奖,河南省政府三、四、五届文学奖,中国散文诗九十年重大贡献奖,首届杜甫文学奖,中国散文学会三十年散文理论奖等。
曾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解放军艺术学院等近百所高校及重点中学作过专题演讲。
一
进了银河峡,觉得不是人在走,是石头在滚动。谁喊了一声停,就保持了一种姿势,直到今天。山也在那时停止了上升,溶岩和岩灰衬托在一起,让王屋山成为一道同黄河一样的风景。
银河峡前面是黄河三峡,是小浪底。不是英雄不聚堆。
一片的五色石,在山溪中起伏,都是女娲补天剩下的,女娲用不完这些石头。有人大车小车拉到城里去补空虚,那些空虚还是补不完。只好带着来,钻钻堆石洞、过过通天河、上上伏羲台、拜拜女娲庙,不觉间发现空虚不见了。
能上到海拔1929米的鳌背山吗?就如伏羲站在横空出世的神龟之上,傲视群峰。还有待落岭,怎么叫待落岭呢?满岭长松会让这个名字失望的。
悬崖下有人顶起一根根木棍,说是为了让身体健康,人一进山就变得神道了。
夜晚降临,星星顺着山峡跌进河谷,深幽处闪着光芒。让你觉了远去的山溪就是一条银河。
一条狗叫了好一阵子,才把夜叫黑。它可能对我们这些外来人有些不适应。但最终它和我们一同被夜覆盖了,尽管它和我们的梦不尽相同。
一切都显得很静,只有瀑在高处响着。响得夜越发的静。
二
谁在聒噪,似乎刚睡着就被聒醒了。都说城里人觉少,到这里却一觉到了天明。不是那群鸟儿,太阳晒着屁股都不会醒来。
鸟儿也真能聒噪,你声音尖,我声音细。你嘟嘟,我嘀嘀。你嗦啦啦,我嘻哩哩,我不怕嘻哩到山那边去。
这样你有时觉得那不是一群鸟儿,那是一山的叶子互相拉着。是一峡石头,自己磨着自己。山溪也凑热闹,在这个早晨分外跳得欢,像遇上河神娶妻。
其间还夹杂着鸡鸣,哪里来的鸡呢?
你就兴奋得鹞子翻身,人没出去心先出去了。留下半截梦,被窝里不知往哪儿去。
出去早有人在峡谷里叫嚷,那是昨晚上捧着溪水偷偷哭的女孩,咿咿呀呀的声音满谷里回应。山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桐花的紫色盅儿被声音晃动起来,一些露水洒落,甜滋滋地落到脸上。
阳光照来时,像一个人在刷油漆,把旧的绿一层层刷上新的绿,一直从山顶刷到山脚,再从山这边刷到山那边。而后就把刷子掷到峡底,甩丢的一刹,整个峡谷都亮了。
一群早起的羊,像满山开着的雪绒花。
三
峡谷上面看见了房子。房子很老了,都是黄黄的土垛积而成。也有石头垒的,有些石头从墙里脱落下来,空位置像老者没牙的嘴。瓦上长了一层深绿的苔,太阳将一棵树打印上去。一座屋挨着一座屋,在这山里就有了意味。那是一幅画。挂的时候久了,谁来都稀罕,脚步就随了稀罕去。原来是个小村,村名像一个山娃的名:小沟背。
一格格的木棱子窗户,仍然是纸糊的,舔一个洞就能看到里面的情景。不会再有情话了吧?那些情话老去了。做饭的炉灶,烧火口不在下面在锅台上,烟囱也不在房顶,在窗子旁边。不远即是石头茅厕,简陋得只能遮住半截身子。一双米黄的雪地靴蹲在窗台上望风,它的主人不知道去了何处。肥白的猪尚在圈里哼哼,喂猪的石槽有人说比猪都珍贵。半截树轱辘做成的蜂箱,引得蜜蜂嘤嘤嗡嗡满载而归。
一个老人像时光一样晃过来,七十九岁了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小沟背。但是老人很满足,守着一山青翠,不知道什么是雾霾。你再问,他呆呆地走了,他听不懂城里话。他觉得城里人话多,像山里的鸟语。而鸟的话他能听懂。鸟说“光棍老苦,光棍老苦”,他就知道山坡上那片地该种了。鸟说“吃杯茶,吃杯茶”,他就知道河滩里那片麦子到了包穗的时候。鸟说“石头哥,等等我”,他就一脸的泪水流下来。
老人一点都不糊涂。他记得远去的老伴是最美的新娘,娶回村子那夜一窗白净的纸都舔成了窟窿。村里人告诉我时,老人已经像一块石头坐在崖头。村里人说,他经常那样。
一阵风吹,空了一半的老槐,在上边抖洒下一身的香。
四
别以为年轻人都进城了,小村正走向终结,老宅子后面,正起新屋。
一个城里人说,真想住在这里不走了,就是怕找不着媳妇。他的意志在媳妇身上。随即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我也愿意住在这里!
满山满谷都起了笑声。
一
青天河,一条隐于太行山间的水,清冽,充盈,激荡,深情。坐船游览,山形嵯峨,胸怀壮观。一个弯处过去,另一个弯还在等你。
船头有一对情侣,始终依偎在一起,转弯的时候风大起来,两个人还是站立不动,让人想到泰坦尼克号的爱情场景。女孩穿一件黄风衣,衣角舒展在风中,衬出她袅娜的身姿,男孩一手搂着自己的心爱,一手扶着栏杆,不时地冲着峡谷喊叫。到了惊险处,女孩也跟着喊。
船上还有不少老年人,打着“夕阳红”小旗的导游不停地引导着他们的兴趣。
那一条碧水,悠悠地像一条晶亮的蓝色缎带,一直要飘展到天上去。天上是什么?导游说会更有一种新奇。
峡谷峭壁上,我看见伸出来的红叶,就像是消息树在传递着某种信息。
看青天河红叶,妙处就是先走河,在河上看水望山,万丈深泓的水和刀劈斧削的山,让你过足眼瘾,使足想象力,而后才让你弃船登岸。青天河是序曲,碧水蓝天、高山奇峡、云烟红叶,才是这大美景观的雄浑交响。
二
水边一条走廊,下船近处观水,曲曲弯弯,别有趣味。快到尽头,一条小路引你往上去,越往上,越是看到了英武雄奇的山,层层叠叠,无限远近。层层叠叠的,还有漫山遍野的林木,被秋染得红红一片。
霜气漂浮着,气氲氲的红,让人想起黄栌的另一个名字,烟树。烟云雾绕的烟树加上槲树、火炬树和红枫,组成一个色彩的世界,它们交错其间,你一丛,我一簇,不把这太行染遍不算数。这样你就分不清哪是云哪是霞哪是花,只有满眼的红艳。
红艳把小路挤窄了,似乎那不是山间小路,而是一条拉扯着风筝的线,直把那风筝放到天上去。
一声清脆,青天河射出一只鸟,高高地击中一朵云团。云团炸裂的瞬间,阳光陡然散发出来,满山满谷都亮了。云团像开着玩笑,这里散开一点儿,那里散开一点儿,山原就一层一层地变换着不同的色光。
起风了,那是一山红色的响,叮叮咚咚,声涛震撼。看得久了,会觉得整个山原像一汪海,推涌而来,红色的浪起伏跌宕,使你有一种压迫感,而后又翻卷而去,漫漶无限。
到了近处,极目不能远眺,重重山原重重红色遮挡了视线,但是你知道,太行山的那边是王屋山。到了近处会看到红叶的细部,阳光将红叶画得多么干净。有一单枝,只有两片叶子在那里摇,说不定再有一阵风,就做了两只蝶,漫山遍野地飞了。
不要以为红色只可观赏,有些红色就直接进入了生活,山楂挂满了树梢,柿子红灿灿的打着一树的灯笼,山葡萄嘟嘟噜噜地散发着诱人清香。还有一种红果,红得能看到薄皮里满满的汁液,稍一加力,甘甜就会喷涌而出。进山的时候,看到半山间掩藏的民居,民居多老旧了,但是能够感觉出多少年间的悠然与快乐。
三
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那么多的年轻人,在这红叶丛中钻来钻去,显现着他们的欢喜和爱恋。真的,这大自然中的叶子是一种精神符号,我曾经在一篇写红叶的文章中说:“ 红叶的生长与成熟,同样是一个艰辛的过程,一如人生。风的洗礼,雨的荡涤;幼小时的挣扎,逆境中的奋挺;寒冷时自己为自己取暖,成功处自己听自己的掌声。红叶,秋的代言人,代言着深涵、阔达、乐观,代言着饱满、成熟、凝重。”“打开一个夹着红叶的本子,里面许会有这样的话语:我把我的青春给了你,我把我的爱情给了你,我把我最后的火热给了你,我无悔。”
在一个悬崖边,我看到了船上的那一对男女,他们捡拾着一片片红叶,然后在红叶上各自写了什么,喊一声,同时向山下放飞了它们,那些叶子便冉冉而去。女孩儿转过身的时候,脸上挂满了泪花。
那一队打着夕阳红小旗的老人在我的前面,兴致勃勃地登上了最高处。远处红海中有人大呼小叫地奔跑起来。我身边的几个“夕阳红”也发出了噢噢的叫喊。他们此时被满山红海感染得早己忘我。我也随着忘我了一回。这里那里的声音相互碰撞着,交流着,全都染上红红的色光,在空谷中飞,飞到峡壁上散裂成脆亮的回声,又一片片飞回来,撒在那些叶子上,那些叶子可劲儿地欢鸣。
我的心随之灿烂起来,我不知道我喊出的是什么,而且也听不清那些人喊的是什么,所有的声音搅和在一起,混成一片天籁。让人忽而想起广陵散,广陵散那悠远浩渺的长音,不就是在焦作这片山水间奏响的吗?
我似看见一个人,停下车子,赞叹着“霜叶红于二月花”,不知道杜牧可否来过?红叶给人带来的感受是不同的,“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莺莺与张生送别的地方离此不远,她是把一怀别绪写在这红叶上了。那个叫嵇康的人应该来过,他载着酒在这片大地上随意漫游,说着一些疯癫的话语,只是不知道见了这红叶有什么感慨。竹林七贤得益于这片山水。还有一群太极拳手,将这片山水舞成一种禅语。
我看见了青天河与太行山绕成的太极图,山岟处,越显得高崇与深幽。
有一条山瀑流过的痕迹,石壁被磨得十分光滑,若果顺着石壁滑下去,就可以到达青天河的佛耳峡。这么说,整个的佛身又在哪里?
定定地看这满山红色,会看成一朵硕大的花儿。如果这时你再看青天河,会觉得那绕着山原的一峡碧水,就像一环叶子,陪衬着这一团锦簇。
“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直欲天台去”这是谁说的,是诗仙李白,李白对一座山竟然有如此向往之情,可见了这山的不一般。就看到了太白读书堂旧址,李白果然在天台山结庐而住,满足而去。还有一个人喜欢天台山,就是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徐霞客走的地方可谓多,什么好景没有见过,可是徐霞客三上天台山,住二十多天,并写下两篇感悟,而且赫然标于《徐霞客游记》篇首,只要打开书籍,就打开了天台山的风光。说天台山好,还不光是他们两个,有312位唐朝诗人都来过,312位?名字数都数不过来,天台山却记住了。王羲之、朱熹、康有为这类大家,也是慕其名而登其山,走一遭才舒服。巧的是这里还是济公的故里,济公出生在这里当没的说,他不出生在天台山又该出生在哪里呢?
这就给天台山留下了许多的得意,因而天台山就说了,俺这是唐诗之路的目的地,徐霞客游记的开篇地,宗教南宗的发源地。江南四大名山之首还没说呢。这样一来,天台山怎能不拽着我的脚步匆匆而来?我一来就来了三次。这么说,我与徐霞客来的次数一样,说起来心里就滋润。三上天台山,要说感受得够多了吧,可是一直也写不出一篇文字。我的话语一到这里就磕绊住了,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看到老至隋朝的塔和依然开放的隋朝的梅,老得苍茫一片。我看见山下田野里一片片紫云英红红紫紫。看到朱元璋未作皇帝时讨饭来过的地方,不知是真是假。我看见山上跑着的小狗牛,这独有的景象分外有趣。我看见泛着红色的赤城山,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赤城就是说的它,赤城山是天台的标志。我看见济公故里满墙满院都五彩缤纷,那是为济公开的花。夜晚住在国清寺,一夜安静得让我醒了几次,我还真享受不了这天仙居。
早晨一睁眼就打开了阳台门,哎呀,那个云雾,怎么就在了我的周围缠绕。一层没有一层有的,双手托,单手抓,丝绸一般油滑凉爽,呼吸一口,全然进到了肺里。忽而头顶一声鸟叫,把所有的静都叫破了,随之而起的是百鸟朝凤,凤就是天台山,天台山上朝了。国清寺,建得真是地方。天台山上的石梁,此刻正排山倒海,谁要是从石梁上过,会看到千山万壑都变成了一股水,从那石梁下奔涌而出。谁说,泰山雄秀,峨眉魁秀,华山险秀,天台神秀。这个神,信然。
两个打伞的女孩走上了弯弯的古桥,雾气中顶出两个“个”字。国清寺的溪水里,几片红叶从上游游下来,沾染点佛气又向下游游去。其中一枚叶子被一个光脚的女孩捡起来,将那佛气装进了口袋。在国清寺里轻走,吃着国清寺的斋饭,喝着天台山的清茶,让你觉得周身都沾染了仙气。
沿着山路一路逶迤,越往上越难行,不是因为路,是因为云雾,云雾将整座山都罩住了,车子在罩子里小心。最后弃车而行,就看见了徐霞客上山的故道,不免为徐霞客感叹,老徐为的是什么,整日里翻山越岭,专走艰难。老徐这才是境界。那条故道好陡险,爬上去别说话,只顾喘气了。
爬上去就见了一棵棵弯腰拉胯的树,妖魔一般在云雾间舞,问了才知道,都是些古茶树,古老得成了这般模样。棵棵都似象形文字,像什么呢?像天台山的云雾,干脆说吧,那就是天台山云雾的风骨。我在一根根风骨中冷得发抖,而我的周围竟然都是茶林,海一般汹涌澎湃,我甚至相信,那些云雾是因为这汹涌澎湃而起的。不不,我随时又有了发现,参差不齐、千差万别的山峰,在更远的地方汹涌澎湃。不起云雾才怪!
云雾咕嘟嘟地冒着,你不知道从哪里冒着,风挑起来,这里轻,那里浓,最后风也没有办法,就让一场细雨来,细雨没有将云雾打散,反将我们一行打得向下跑去。就又想起徐霞客,想起李白,想起那312个诗人,最后我们都成了癫狂的济公。
静居寺掩映在一片参天古树之中,规模不大,名气却不小,曾列全国首批开放的四十个重点寺庙。
想那三十多所庙宇,现在一定是香火旺盛,进项高高。而我到静居寺,见到上香的人却极少,清净得就像走入一个真正的佛门净土。环顾四周的殿堂、廊柱,多见损坏与老旧,让人感觉这所名寺竟没有财力进行修复。
寺庙主人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告诉我说这怕是中国最穷简的庙宇了。其他地方很多的僧侣已经超出了他们所坚守的佛界信仰,不光寺院的收入,个人的收入也是很高了,这里的僧人生活却非常穷苦。寺院里几乎不收门票,即使收,也只收一元,算是个意思。香客少的原因,一是九点以前不接受任何人参观和拜佛,下午四点当准时关门,做佛事是僧人们的第一重要。
我来的时候已近四时,所以院子里才这么清静异常。
从寺庙的一侧去看七祖塔,一个年纪不小的僧人从一间房里出来,不仅衣衫陈旧,还趿着一双破了跟的鞋子。陪同的人说,有些僧侣受不了这样的清苦而换离了其他的寺院,但更多的崇拜者又慕名而来。静居寺一代代僧人传承着香火福音,使其钟声千年不绝,终成为清源派系,得到八方尊崇,其海外的信徒均尊清源山为祖庭,远涉千山万水来朝拜的人不计其数。据说历史上清源山就一直享有着较高的地位,早时的七祖行思圆寂后,唐玄宗还“敕赐建宏济禅师归真之塔”。乾隆皇帝下江南,也曾在静居寺下榻。了解了这些,使我越加对清源山静居寺产生了一种神秘感与敬服感。
主人把我介绍给两个新来不久的年轻僧人,他们说,金钱为身外之物,不可以此俗物侵染佛念,静居寺是参禅言佛最让人敬仰的祖庭,所以他们不远千里从五台山而来。
这些僧人们不仅每日勤劳于佛事,洒扫庭院,而且还种有菜地,坚守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常规。
他们引我登上高高的大雄宝殿后边的藏书楼,楼上四周摆满了书柜,柜子里满是经书。有些经书带有着深厚的哲理与感悟,这些经书便是僧人们长年累月的必读书。站在七祖塔所在的半山处往下看静居寺,大雄宝殿这个主殿三面环水,水流声淙淙相通,使这个佛界净地更显得明静透彻,涵义深广。
四时已到,看着那些急急地从四面进入佛殿的僧人,让人想这才是不为外物所动不为尘埃所染的佛界圣地。俗言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些僧人们在这里读书能读出什么来呢?他们既不需要黄金屋,也不迷恋颜如玉。他们躬勤做事,认真奉读,只求心静如水,精神如烟。看他们住的斋房,清简一床铺,薄整一叠被,橱间的斋饭清汤寡水,怕一般凡人都受不起这等生活环境。按常人说法,人活一世,是要图享福的。这里的福在何处呢?俗界政务,勤奋几年,早晚要升一官半职,有房有车。即使民生大众,辛勤劳作,也会娶妻养子,快乐一家。可这里每日晨钟暮鼓,享浴其中的是那份空静。有俗念的不要来,想饱肚囊的不要来,想图热闹的不要来。
木鱼声声响起,我该走了,不便打搅他们。从这里走出,似乎觉得自己的心境也清净了许多,比之他们来,我要显得俗气得多。
从寺中出来,看一道水在寺前流过,水中带着山中落叶、风中杂尘,也带走了一股的喧闹,直让人想起那座山和那个寺的名字,是如此的相携相照,名副其实。
一
黄柏山,你是姓黄名柏山,还是炫炫的黄柏长满天地间?你苍莽雄伟,挺拔峻极。我走向你时已经先有人走向你,那是时间与文化的巨人,你至今还记着他的名字,我甚至十分相信他那伟大的思想是在这里得以修炼和成熟。他站在黄柏山上,让黄柏披一身霞光,横看整个天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的只是另外的天地。我知道,一个人要想觉悟,必须要来黄柏山这样的地方,住一住,站一站,喊一喊,他喊道:“自借松风一高枕,始知僧舍是吾庐。”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让嗓音啸成一片山水。
我还知道一个人,这个人或许比李贽来得更早,他以一片金黄的袈裟换取了一片佛教天地。那片袈裟美丽地飞翔起来,托举着无念禅师和法眼寺,黄柏山从此有了沉沉钟声和缭绕的香烟。
早来的人还不只是无念禅师和李贽,还有张元干、袁宏道等先贤,他们都把黄柏山看成了思想的贮存处和境界的发祥地。
我到了一个去处,那个去处叫息影塔,据说是为无念禅师而建。息影,无念,好有意味的地方,一点点走去,仍然是高树环抱,雄黄一片,瓦楞间,一座高塔叠叠上升,走进去渐渐就没有了自身,完全地融入一烟禅宇。“白棒藤条明见性,萝卜白菜悟真经。”禅师清心寡欲、参禅悟机的无念之为在此联中遥遥而出。
于是上山的路,便有了重重叠叠的脚步,有了怀想和祈望。我也是带着怀想和祈望来的,在一个深秋的早晨,在那条已经被无数脚步踏响的山路上,我大口地呼吸着满含哲思满含佛祥的气息,我觉出了那种不同于其他山峰的气息,那是黄柏的气息吗?
我倒是在法眼寺前先看到两棵巨大的银杏树,它们高扬着自己的叶子,让秋风一片片洒落下来,瞬间就洒落一地辉煌。有的叶子飘向更远,一些就落进了下面的天池,天池皱起涟涟清漪,映照了整片的天空。水被山托着,远处还有一池水被山搂着,鸟从上面飞下,直直射入水去,未到水面却似熔化在了烟雾间。来的人把自己映进去,同黄柏山合影在一起,他们就觉得,自己也成了黄柏山的一部分。
二
绿在山上蔓延,一直蔓延到山巅,山的流水在绿中徜徉,一半流往淮河流域,一半淌向长江流域。黄柏山就像一枚纽扣,把江淮文明系在了一起,把北方劲烈的风,南方湿润的雨系在了一起。它独立于霄壤之间,襟连着湖北、安徽、河南。
黄柏山,你完成了大别山系最美的描述,由此我知道了大别山的高度以及广度,知道了这或许就是那些心向往之的缘由。
黄柏山的周围,还有金刚台和汤泉池,那是一刚一柔的环卫。在汤泉池的竹林中我奢华地享受了一次沐浴,仰头看天的时候,我似看见了那片袈裟,它从黄柏山上飘过,环绕着飞展,将无数美好和祝愿覆盖下来,让我周身通畅,神气升扬。同山在,有风一起吹,有雨一起淋,有喊一起呼。直把人做成了山一样的境界。山太沉静,太空阔,夜晚同一座山相伴,该是多么的安稳。黄柏山醒来的时候,我还在睡着,云霞盖一身锦绣,山风拂一脸朝露,深吸一口,竟不想再吐出。
我已经弄不清楚我来在了人间还是天界,我想像一个人那样住下来,但是我尚不具备先贤的思想准备和精神担当,我只能是一介凡夫,仰看着黄柏山感慨它无限的高大和无尽的神秘。
我经过黄柏山的一条峡谷,峡谷里松风振衣,涛声激荡,怪石林立,斜木旁枝,顾了脚下顾不到头上,看了这方看不到那方,逶逶迤迤就觉得由此便进入到无限奥妙与深邃中去。但是黄柏山不会让你在此时终止奇美的想象,它在前面以一条巨瀑做成影壁,将你一路的慨叹化为一声惊天霹雳。
实际上,黄柏山的瀑布你是惊叹不完的,只要你敢于往深里去,就会有或长须或飘带或银河的天水迎着你。
怎么还有层层的梯田,田间的小村?在袅袅云蝶的山腰,不是云在动吧?是梯田拉着小村在飘移。长久的岁月,已将其精致成一幅艺术画作。画作里的人,似也具有了道骨仙风。
三
黄柏山,我担心走来的人太多,打搅了你的清净,我担心李贽走过的小路变成大道,影响了他悠远而艰难的沉思。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着这么多的担心,黄柏山,还是因为对你的崇敬吧,我觉得你是一座神秘的山,是一座佛光普照的山。我怎样才能表达出我对你的想法?就像我喜欢一个人,不想让这个人成为大众情人一样。
大龙山,你在中原隆起,绵延无限远,我看不到你的尽头。有人叫你大刘山,那是避讳当年皇宫里的至尊吗?实际上你同一条根脉紧紧相连。也许,龙亭里眯起的眼睛朝南望,就能望到你龙一样的雄姿。而在你的脚下,人们正利用你的特有的土质,燃烧起一条条火龙,火龙里诞生的奇妙的钧瓷,源源不断地进入大宋皇室的深处。
我来的时候正是深秋,山上依然蓬勃葱茏,各种巨石像鳞片闪露在阳光下。我想不明白是怎样的一种土,千年不尽,支撑了炉灶里的辉煌。我依然看到这个叫做神垕的地方,躲藏着神一样的神秘。为何名神垕?字典上的“垕”字,只为你一地专有,那是“皇天后土”后两字的集合体,而前面加一个“神”,比“皇”更有了无尽的意象。神垕,我与你不期而遇,真的,我在车上打了个盹,一睁眼竟然就扑到了你的怀里。我已经感觉出这次抵达的幸运。那些昨日的烟尘和现实的幻象搅得我有些心神不宁。我在心神不宁中小心翼翼地走进一个个院落,诚惶诚恐地观察每一个窑址,毕恭毕敬地抚摸那些浴火而生的神物。
钧瓷上的一束束光直接打开了我的心室,那层层开片让我有一种疼痛。大宋,你离去了近千年的时光,但是你造就的辉煌却是一直光照着历史,以至于那不屈的泥土在这里从来没有停止续写出瓷的华章。
一个个瓷窑隐居在神垕的各处,表面上看不出热火朝天的景象,但是越过一些墙头,会看见一排排打磨好的泥胎,看见堆积的泥土、煤块、柴棒。最古老的烧制就是柴烧,柴烧的饭香,柴烧的瓷也好吗?岁月中,有多少不忍和不舍?
走进一条古街,不宽的街巷两边都是明清时期的老房。当地人说,你没有看见过,当年这些老房子深处,都是钧瓷作坊。早晨叮当的阳光里,一队队马帮驮着泥土和柴草或者精美的瓷器踏响青石的路面。路面上,有人扛着担着做好的半成品,穿街过巷,走入各个作坊。到了饭时,男孩女孩提着饭罐川流不息地给大人们送饭。那时的神垕,就是一个大的瓷场,所有的活动都围绕在瓷场的秩序中。
整个神垕依山就势错落成美妙的图景。走过一棵棵老槐、野桑和皂角树,来看那些老窑。有些窑就在半山,人住的石头窑洞,烧的石头窑体,放眼是山下无尽的苍茫。
每年的农历十六,火神庙开始祭火神。烟雾缭绕,旗幡飘摇。火,对于神垕是那么的重要。所有钧瓷的烧造,都是火的艺术,更是火的魔术。钧瓷的图形和色彩不是事先画出,全凭窑变而成。那样,一切就全在了想象中。那是幻想与火神共同的勾画,是一种匪夷所思的超越和飞翔,充满了翻空出奇的期待,异想天开的盼望。
看见一个窑炉门上贴着对联:求仙翁窖中放宝,赖圣母炼石成金。
卢师傅拘谨地打开一个窑门,那里的火焰早已熄灭,他絮叨着什么,众人面前带有着一点矜持,似乎大家要看他掀开盖头的新娘。他终于打开了封口,恭谨地取出一件大洗,那洗怎么了?完全没有那种流光溢彩,而像一个锈迹斑斑的出土文物。再取出一件,还是同样。它们是在抵达生命辉煌顶点的时刻遭遇了不幸。那粗糙斑驳的外形,表明着它经受了多么艰难的过程。
满怀期待的人们散去了,老卢还在看着两件不成器的东西,拿起又放下。我似乎体会到了他的内心。炉子边上,一堆打碎的瓷片,堆满了烧瓷人的情感。那是瓷殇。
当地有说:“十窑九不成”。火的惊喜、幻想的惊喜、等待的惊喜的到来,一次次竟是那么的不容易。
走进钧瓷艺术馆,就像进入了一个瓷海,我似听到叮当的开片啸闹成一片秋声。我看到形状各异的精魂在起伏腾跃,色彩的空间里潮一样汹涌。
你的曲线为何这般柔润迷离?你的色彩为何这般大胆恣肆?还有你,你的花片为何这般勾心摄魄?经过长时间的静默与忍耐、摔打与烧灼,火给了你怎样的折磨与唤醒,给了你怎样的调教和激发,使得你如此觉悟开化?一千三百度的浴火而出,每一个都成为仪态万方的精灵。
一个女孩站在一个瓷瓶前,带着景仰一般的神情,伸出手又缩回来。我知道那种感觉,有一种爱就是这样,想看又不敢看,想摸又不敢摸,别后的回味比现场还深刻。我知道,在那一刻你已经和她心脉相通。
神垕,你将我从喧嚣中摆渡过来,让我有了一时的安宁与沉静。尤其是看到那些聚精会神的做瓷者。
竟然还有女工艺师,她们长发飘逸,姿态端庄。无声的时间里,一腔热爱倾注于一抔泥土。又有人进来,流露出欣喜:看呀,她们在做瓷!声音里,你会把做瓷听成“作词”。宋瓷中闪现着多少艺术的精粹,怎么能不说她们在作词呢?是的,她们作着八声甘州,作着水调歌头,作着沁园春、临江仙、菩萨蛮,那从宋代遥遥传来的,就是一首首或婉约或豪放的美妙的宋词啊。
出了温州机场,开行近一小时,车子驶入了一道堤堰,这堤堰有十四五公里长。对面不来车的话,很黑。接我的志强说,堤堰两边都是海。海却是能够看到轮廓的,海使得堤堰更像一条黑黑的甬道,车子钻进去,不知何时能到头。听说十年前还没有这个堤堰,上岛全需坐船。车灯将夜打出了一个洞隧,长长的幽谧的洞隧。洞隧的尽头,就是洞头了。
洞头是一座美丽的岛,不,是一群美丽的岛。早晨,雾气迷茫中,一些岛屿睡美人一般,还没有从好梦中醒来,有的仰卧,有的侧卧。有的则被什么心事搅醒了,正对着太阳的古镜梳妆,木麻黄的长发左甩一下,右甩一下,好半天梳理不完。
雀麦草、芙蓉菊、笑靥花将路旁连成了一道喧闹的艳丽,露珠的闪耀中,一个女子从山脚升上来,继而一个个女子从山脚升上来,阳光透描出她们的飒爽英姿。《海霞》电影尚在童年的记忆里,原不知道,海岛女民兵的故事,竟是出自洞头。叫月兰的连长姑娘,现在已经成了七十岁的老人,队列里是月兰的孙女。海防前沿的洞头少女,依然以成为女民兵的一员为荣。这是一个有着真本事的集体,经常在各项比武中夺冠,月兰的孙女就是射击能手。
一个红衣小女倚在门口,闪着汪汪无邪的眼睛望着来人。想起那群女民兵,感觉这是又一个未来的小海霞。小海霞身后是个小店,里面正传出那首《海霞》插曲:高山下哎,悬崖旁哎,风卷大海起波澜,渔家姑娘在海边,练呀么练刀枪……
休渔期,渔民还是起得很早,在海边忙碌。晒紫菜的圆萝,好大一片地晒在滩头,远远看,像成批的太阳能光板。潮水退去,露出阔大的滩涂,渔民们单腿划着泥涂船,像梭子穿梭在黑亮的绸缎间。浅海地带,被一些渔网扎成了块状的篱笆,篱笆使阳光有了一种网格的特性。几个汉子在将渔船架在火上烘烤,而后上漆。快出海了,深海的味道在他们的心里闹腾。
当地作家施立松说,休渔结束的时候,千艘渔船竞相驶出港湾,像春天开犁,将海面犁出鳞波万顷。白色的海鸥跟着船飞,船似被万羽牵引。那种壮观,让人看着心里开花。
一色的石头房,高低错落茌山凹里。有些房子已经很老,依然挺立着岁月。房上盖的不是石片而是瓦,岛上的人对瓦似乎有着格外的亲近感,为防止海风侵扰,他们在瓦上压石头,密密匝匝的石头成了另一种装饰。有人在旁边起新居,身影一起一落。
在东岙渔村的沙滩,三个驴友钻出帐篷,听了一夜涛声,他们兴奋地冲着海发出一连串的喊。喊被海送了回来,在港湾里绕来绕去。好大一只螃蟹从沙堆里钻出,喊使它较早结束了一场幽会。
又看到了木麻黄,那是岛上的柳,满岛都是这种植物。在仙叠岩,还看到了相思树,像举着一面面旗,向远方打着旗语。对面是直立千仞的半屏山,此时在光线里一点点展开,海将它托成一壁赭红。“半屏山,半屏山,一半在大陆,一半在台湾。”洞头是蒋军撤离最晚的海岛,这里离台湾一百多海里,离钓鱼岛二百来海里,与台湾语言相通,习俗相似,人缘相亲。台湾也有个半屏山,难怪岛上会长那么多相思树。
立松说,你来的时间短,大瞿岛有郑成功的练兵场,龟岩峰有宁海禅寺,双峰岛、北摆岛是有名的鸟岛,还有竹屿岛、观朝山都是好景致,要坐船去的。下次再来吧。海岛人真会留悬念。
黄昏的时候登上望海楼,那般雄伟的望海楼,抬高了洞头的海拔。上到最高处,眼前一派开阔,整个洞头尽收眼底,那是一幅全景山水图。
你没有见过这样的海景,太阳在这边下沉,飞溅的红光悠远凝重,月亮在那边上升,飘萦的紫霞古雅清新,恍惚间分辨不出,哪个是要落的,哪个是刚起的。海在展现它们的同时,也展现了海的博大。由此我知晓了古人为什么要修此楼,因为它构成了天下少见的奇观。难怪他们敢说,“气吞吴越三千里,名贯东南第一楼。”岳阳楼、黄鹤楼只能望江,即使有叫此名的,也是一面望海。惟洞头望海楼,可四面观波、八方听涛。几经沧桑的望海楼最早建于一千五百年前的南北朝,秦始皇那时还没有这楼,所以他看不到真正的海。
现在,海变成了一片嫣红,像无数鲜花撒在巨大的容器里,花在翻涌,花瓣散出不同的红,有的深红,有的浅红,有的金红,中间一道丽彩,尽头就是那个圆润的夕阳。
渐渐地,白色的云镶了蓝色的滚边,那么鲜艳,世界陷入了一种魔幻状态。蓝色不停地泼洒着,一会儿将白色压住,海天都成了藏蓝藏蓝的。不久,黑色的云团斗篷一般苫过来,和蓝色混在一起。哪里漏网似地露出一个洞,一抹光束泻下,那是黄昏最后的亮相,而后水袖一甩,洞很快被黑色修补,整个大海和天空黑成了浓浓的一体。
渔火点点地亮了,这里那里,像眨眼的星星。近处,有人点了一盏水灯,接二连三的水灯瞬间漂满了海湾,像一个个心灵悠悠远去。那是渔家在祈福。洞头的民俗专家邱国鹰先生说,洞头很多的民俗,至今一直保留着。比如船上敬妈祖,出海迎“头鬃”,比如七夕,在洞头不仅是七巧节,还是成人节,一个个十六岁的孩子被仪式祝福,茌喜庆的嚣响中,感到成长的快乐。邱先生引我在楼里看龙灯、鱼灯、迎火鼎的节日用品,看敲鱼、猫耳朵、巧人儿等渔家美食,使我融入了洞头幸福祥和的氛围里。
想着洞头的名字,这个名字美妙而有意味,我在悬崖下看到过一个洞口,波涛涌灌,响声如雷,没有谁知道水洞通向哪里。洞头所在的海,是与大陆三江相连的地方,还是浙江第二大渔场,洞头是以县名冠名的省级重点风景区,有着一百多个岛屿的洞头是大陆的珍珠项链,是大海的精美诗篇。难怪台湾的余光中来,激动地说洞头是“洞天福地,从此开头”,倒真是贴切至理。
大大小小的岛,暗夜里像一只只船,横着、竖着、斜着,聚在洞头的周围,近处的岛被隧洞与桥梁连起来,连成一朵莲。岛上的亮光洒在水里,像莲叶晃动的水珠。
月亮升高了,在岛上看月感觉更近更清。能看到台湾的半屏山吗?耳边听到邱先生吟诵的诗句:好屏半在洞头县,残壁一遗台岛滨。欲唤归来犹隔海,倘为离去若亡唇。两边相望茫茫水,何日才逢璧合辰?我的心里起了一股暖潮: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啊!
月的周围云波涌动,接天连海,而海里也有一个月,望着的时候,闹不清哪个是真正的月亮了。
雾气缭绕,感觉望海楼在上升,不,是整个岛在上升,升成一个虚无缥缈的人间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