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民 泰
一
天刚刚亮,桐麻沟就响起一片喧闹之声:人们从各自的院落里跑出来,汇聚到村中的土道上,相互打着招呼,说着笑话,噼噼啪啪地往村外走去。还有鸡的叫声,狗的叫声,小娃娃撵路的哭嚎声,也夹杂其中,将清晨宁静的山村,搞得十分喧嚣嘈杂。
黄德良老汉披着棉袄,坐在睡屋的床沿上,吧嗒着叶子烟,静静地听着这一切。直到那片凌乱的脚步声和庞杂的喧哗声,潮水一样涌出了村子,老汉才磕掉烟锅巴,走出睡屋。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白花花地照着窗户,晒着院地。龙门口那株老柿树,早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几颗被霜风吹得红亮的圆柿,小灯笼一样,悬在高枝上晃荡。一群麻雀飞来,落在透熟的柿子旁边,叽叽喳喳地叫着,开始享用它们最后的早餐。
老汉把手搭在额上,曲膝,弯腰,挫颈,仰脸去看高天上的红柿,还有那些麻雀。
老汉腰身佝偻,拉不伸展。肃亮的阳光里,老汉的身子,就像一张弯弓的犁。或如投在流水中的倒影,弯来拐去地扭动。
麻雀抢食着天上的柿子,鸣声苍凉悠远。
老汉摇摇头,目光从高枝上滑落。柿树齐人高的地方,层层叠叠地堆满了疤口。那是过往岁月,老汉用柴刀砍下的。每年正月的雨水前后,老汉都要在柿树上砍个豁口,给柿树喂些汤饭,还有肉屑。再用二指宽的红纸条,绕树一周,将豁口缠住。这是桐麻沟人,对果树的最高礼遇:喂饭、挂红,以求果子丰收。
柿树比人还能生育。豁一次口,喂一次饭,挂一次红,它就生一次娃娃—把满树黄橙橙的柿子送给主家,放进大肚细颈的坛子里去,与木瓜一起烘熟。
烘熟的柿子,是桐麻沟人最喜食的山珍:皮薄多汁,甘甜清冽,润肺生津。还可晾干,做成柿饼,结一层白白的霜灰。过年的时候,拿出来招待亲友,解谗,也治咳嗽。
可明年雨水的时候,还能不能给柿树喂饭、挂红,秋天的时候,还能不能摘果、烘熟,老汉就不知道了。
看这光景,肯定是不行了。
老汉长长地叹口气,皱着眉头,佝着身子,往院外移动。
院外的柿树脚下,卧着一只老黄狗,正闭着眼,在初冬的暖阳里瞌睡。
老汉的脚步声,惊醒了老黄狗。老黄狗睁开眼睛,站起身来,跟着老汉,走到了村中的黄土小道上。初冬的阳光惨白炽烈,把黄土小道晒得亮煌煌的,泛着一股土腥味。隐隐的,还有一丝鸡鸭猪狗的屎尿味。
村里阒无人声。四周的山峦山野,一片枯萎焦黄。
村中的其他树木,桐麻,夜合,皂角,也掉尽了叶子,光杈杈地耸在空中,像无数张举的手臂。一堆堆枯卷的树叶积在道旁,引来母鸡,带着鸡崽,在叶里刨食。悉悉索索的声音,在亮白的阳光里,显得脆薄,安静。附近的人家,全都关着门。去年贴上的春联和门画,已在那些人家的门框上,被风吹雨淋,显得很是陈旧了。有的已被小娃撕去,只留下星零的残屑和斑驳的贴痕。
弓腰驼背的老汉,乌龟似的摇晃着脖子,又是一阵叹息。那脱毛的老黄狗,也抬起头来,应和着主人,含糊地叫了一声。叫声在喉咙里滚动,喑哑,郁闷,像是呜咽。
老汉和老狗,终于走过长长的土道,来到村口的山冈上。
山冈像一面断崖,陡然而立。断崖下边,伸展着一片阔大的平原。平原深处,有一条湍急的河流。河流旁边,矗立着一座县城。
老汉记得,他年轻的时候,用箩筐挑着核桃、柿子等山果,去县城叫卖,需天不见亮就起床,马不停蹄地往山下赶。就是这样,到了县城,也是日上三竿了。待将那些山果卖完,脚不沾地赶回家里,已是两眼墨黑了。
老汉还记得,那时的山下、平原,一年四季都种满了庄稼。春季,是油菜、小麦,黄黄绿绿的,一片鲜亮娇艳。光是油菜的花香,就能把他这个过路的山里人熏醉,晃晃悠悠的,连担子都挑不稳。秋季,则是水稻和玉米。那漫田遍坝翻滚的绿浪啊,那抽穗扬花的清香啊,撩拨得他直想钻进田垄中去,睡它一夜!
山里不种水稻。山里的路,也崎岖难行。可平原种水稻,出大米,路又平坦。走在那松软的平原大道上,就像踩在云上,飘在风中,脚板心心里,都是舒坦,都是快活。还有平原上的女人,穿着干净,脸面也光生。跟她们擦肩而过,总是能从她们身上,闻见草的气息,花的清香,把人怔在旁边,半天走不动路。
山里人,总是对山下的平原,充满了好奇,充满了向往。
可眼下,这片令人羡慕的平原却消失了。先前那些种满庄稼的田地里,全都“种”上了树木,“种”上了道路,“种”上了房屋。甚至,还有几幢大楼,直突突地冒出地面,冒出屋海,冲到天上,像传说的天宫一样,在云端里闪光。
老汉曾问过村里的年轻人,那些纵横交错的道路和密密麻麻的房屋是啥?年轻人说,是新开发的工业区。有个在县城打工的年轻人,说得更干脆,说那就是县城!还说,这叫“产城一体”。
老汉不知道什么叫“产城一体”,但听了年轻人的话后,还是吃了一惊。县城?县城不是在十多里外的岷水河边吗?怎么搬到了我们峨山脚下?
年轻人说,不是县城搬到了峨山脚下,是县城发展了,扩大了,伸展到了峨山脚下。
老汉哦了一声,不说话了。老汉止不住想起了先前那片种满了庄稼的田野,想起了那些平原上的男人、女人。老汉止不住问那年轻人:平原上那些庄稼人,还种庄稼么?
年轻人扬扬手,说人家早不种庄稼了,早进厂去当工人了!
老汉惊异不已,瞪着那年轻人问道:他们不种庄稼了,那他们吃啥?
年轻人嗤嗤地笑。笑老汉愚钝,也笑老汉憨傻。人家在厂子里挣了大钱,还会没有吃的?哪像我们这穷山沟呀,吃一颗麦子,吃一棵葱,都得去地里,自己种!
年轻人的话,说得甚是羡慕,甚是愤慨。
老汉摇摇头,终是不理解年轻人的话,也不理解他的愤慨。人要活命,就得吃饭。人要吃饭,就得种庄稼。人都进厂里去了,都不种庄稼了,哪里还有东西吃呀?
老汉心里,隐隐有了一层忧虑。时不时地,老汉就要带了老黄狗,去村口的山冈上,望着山下那片浩如烟海的“产城一体”的世界,发呆,发懵。
从山下吹来的风,强悍,野蛮,把老汉吹得东倒西歪的,站立不稳。也把他脚下的老黄狗,吹得乱毛蓬起,一团团,一缕缕地,翻飞掉落。
老汉把手横在脸前,去挡风。老黄狗把头弯向颈后,避着风。
人和狗,都在风中,有了从未有过的焦忧和愁闷。他们担心山下的世界,会像爬山虎一样,爬进山来,把他们的家园吞噬。他们甚至觉得,那山下的世界,会卷起滚滚巨浪,涌进山来,把他们的家园淹没。
结果这一天,终于来了。村里的人,全都被山下的世界吸去,全都忙不迭地奔往山下,去探视它的繁华与诱惑了。
偌大的桐麻沟里,人去屋空,只留下一片突兀的寂静和无言的落寞,在村巷、村屋和村树枝头,盘桓萦绕,只留下老汉和老狗,孤独地站在山冈上,茫然四顾。
初冬的阳光亮白,暖和。四周的山峦山野,也氤氲着枯黄的热气。但老汉和老狗的心里,却凄惶,冰冷。
二
两年前,偏僻冷寂的峨山乡,突然搞起了城乡统筹发展,搞起了土地整理运动:也就是把散居山间的农户,集中起来居住。再把腾出来的宅基地,拆去房屋,砍去竹树,开垦成耕地,卖出去。各村修房修路,通电通水的钱,就是乡上卖土地换来的。说是卖,其实这些土地,还是落在原来的住户名下,各自种着。
这就让老汉惊异了,糊涂了:这是哪个冤大头啊,花这么多钱买这些开垦的土地?买了你就自己用吧,咋还让村里人种着?甚至,连一分钱的租金也不收,连一颗粮食的报酬也不要,这……这不成了败家子么!
老汉没搞明白其中的道理,村里人也没一个说得清楚这生意经中的玄奥。
最后,还是村长出来,给大家解释:其实,这些整理出来的土地,不是真的卖给了谁,而是根据国家“占一补一”的土地政策,作为开发利用的指标,挪到县城去,由政府挂牌,拍卖了。
峨山乡的土地,还能挪到县城去拍卖?这让村里人非常稀罕,也非常惊奇。
村长笑笑,说不是土地挪到了县城,土地是挪不走的,挪走的是土地利用指标。
村里人还是不懂:既然土地都没挪走,只有那空空的指标,没有实物,有啥用呀?
村长摇头,大骂村里人脑子笨,像榆木疙瘩一样不开窍,连这也想不明白。
然后,村长就以邻近的莲花村为例,讲解其中的奥妙。峨山乡率先在莲花村进行土地整理和集中安置,打造样板。莲花村共有三百二十户人家,五百六十亩宅基地,把村里人集中居住后,只占用了九十亩地,这样就多出了四百七十亩地。这多出来的四百七十亩地,就可以作为开发利用的土地指标,挪到县城附近,置换出同样面积的土地,由政府挂牌,拍卖给开发商,开发房地产,或者留在政府手中,用来建设工业区,扩建县城,等等。在峨山乡,土地是不值钱的,最多十万元一亩,还不一定有人来买。可在县城附近,就不一样了,土地就金贵多了,值钱多了,最低也得一百万一亩。这样,一亩地的指标,就能赚九十万。除去给大家修房修路,通电通水的钱,最少也能赚七十万!
七十万?村里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他们没有想到,他们世代居住的宅基地,经这样一整理,一倒腾,居然可以赚下这么多钱,居然可以让他们一分钱不出,就搬进日思夜想的楼房中去,像城里人一样,聚在一起,热热闹闹,体体面面地生活!
村里人全都来了兴趣,嚷嚷着,给村长建议:干脆把周围山上的树木全都砍了,全都开垦成耕地,挪到县城去拍卖,给大家赚更多的钱,修更多的房屋!最好是一家一栋,有院子,有花园,再贴上马赛克,安上玻璃窗,盖上琉璃瓦,走马转角楼一样,漂漂亮亮,气气派派的,超过城里人!
村长哼哼地笑,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实话告诉你们吧,除了你们手中的宅基地,周围所有土地,都是国家的,开垦出来,也换不来指标,卖不成钱的。再说,就是换来了指标,赚了大钱,那也是政府的,不是你们的。你们都别做梦了!
村里人高涨的热情顿然跌落下去,纷纷叹息着,面露遗憾和不满足。
接着,村长抛出最关键的话题:他们村的土地整理和集中安置,与别村不一样。因为桐麻沟植被茂盛,水质优良,风景颇好,又多是平缓的丘陵,乡上想把他们村整体搬迁出去,招商引资,在沟里建旅游休闲度假区,建高尔夫球场,赚更多更大的钱!
峨山乡一半丘陵,一半高山。在所有的丘陵村组里,桐麻沟环境最好,又紧邻山下的平原。桐麻沟人,看山下的平原,有几分羡慕,那些高山上的人,看桐麻沟的人,也同样有着几分羡慕。仗着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和羡慕,村里人的心气就高,就警惕,一听说要把他们搬出去,立马就紧张起来:如果把他们搬到高山上去,即或住上了大楼房,那也没有多大意思呀!
村里人慌忙追问村长,要把他们往哪里搬?村长笑问,你们想搬哪里?村里人你看我,我看你,突然全都绷紧面孔,气汹汹地大喊道,不搬就不搬,要搬就往山下搬!
村长嗤笑着骂人,说你们本来就是山里人,本来就是吃玉米馍馍的命,还想着去山下吃白米饭,走大马路!你们有那命吗?村里人反过来骂村长,日你妈,你还不是个山里人?你咋在山下买房子,接婆娘?生了娃娃,咋又在山下读书呀?
村长被噎住,光瞪眼,不说话。半晌,村长才挥挥手,唬着脸说,不跟你们讲了。跟你们这些山蛮子,讲不清!村里人同样唬着脸,硬着脖子说,不搬到山下,我们坚决不走!天王老子来,我们也不走!
村长只得软下来,说好吧好吧,我去找乡长汇报,看能不能说动他。村里人也软下来,围上去,跟村长纷纷讲着好话,央求他多向领导汇报,多向领导求情。就当是给村里做了件大好事,他们的子子孙孙,都会记着他的!
村长悻悻然地,骑着摩托车,出了村子。
黄德良老汉,也带着老黄狗,去了邻近的莲花村。老汉就是想去看看,那样板是啥样,那土地整理是啥样。
老汉弓着腰,几乎嘴都要啃着了泥,一步三喘地往后山走着。老黄狗不知道主人要带它去哪里,很是兴奋,汪汪叫着,一会儿跑到前头,东张西望,一会儿又留在后面,茫然顾盼。还撩起腿杆,对着路旁的树脚撒尿,留下气味。
老汉和老狗,好不容易翻过山梁,在另一面坡上站住。
老汉和老狗,即刻被山下的景象惊呆了:所有的莲花村人家,都搬到山下的洼子里集中居住。一幢幢崭新的楼房,一面面彩色的墙体,一片片绿色的草坪,一条条环绕的路道,还有不少树啊,花啊,在山洼里栽着,开着,山洼变成了花花绿绿的世界。甚至在村子中央,还有一个水泥浇筑的广场,四周安放着形形色色的健身器具。有几个老人,正将双脚踏在吊板上,抓住身前的横杆,像急匆匆赶路一样,大踏步地晃悠着。
果然是一副样板气象!果然与过去截然不同了!
可老汉关心的,不是莲花村新建的楼房,而是那些新开垦的土地。
老汉没有进村。老汉带着老黄狗,径直去了几处先前住着人家的山腰。
老汉终于看见了那些“新地”。老汉倒吸了一口凉气。老汉心都冷了。
这哪是用来种庄稼的土地呀!草草将原来的房屋拆掉,甚至连地脚石都没拔除,连水泥地都没刨去,只在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泥土,就种上了玉米。那些玉米秆子稀稀落落的,蔫眉耷眼的,像一群没有奶吃,没有营养的孩子,怎么也长不茁壮,长不茂盛。老汉望着那些面黄肌瘦的玉米秆子,估算了一下:在这样的薄地上种庄稼,一亩地,最多能出产一百斤玉米!可在县城附近,全是肥得流油的良田呀!种小麦,少说也有五六百斤。种水稻,至少得有七八百斤。要是用来种杂粮,比如红苕、洋芋,那就更是不得了,一窝窝一窖窖地刨出来,堆在田边上,比坟墓还大,比坟头还高,没有五六千斤,也有三四千斤!这是哪和哪啊?
老汉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老汉终于明白了土地整理的真相:就是用偏僻地方的劣质土地,换下县城附近的优质良田。土地的面积没有减少,但土地上出产的粮食减少了。光保证土地的面积,不保证土地的质量,“占一补一”,“占补平衡”,有个球用呀!
老汉站在山腰上,望着山洼里崭新的莲花村,不觉一阵摇头,一阵叹息。他不知道住在那些楼房里的庄稼人,心里是咋想的,也不知道搞这土地整理的乡上领导,县上领导,心里又是咋想的。总之,他心里,是痛的。就像自家膘肥体壮的大牯牛,被邻居借去,折腾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让他心酸,心寒,心痛。
老汉枯皱的脸上,储藏了无尽的忧郁和焦愁。老黄狗也抬起头来,对着老汉呜鸣,狗眼里充满了迷惑,充满了惊惧。
老汉带着老黄狗,闷闷不乐地回到了桐麻沟。
老汉走在夕阳映照的黄土村道上,逢人就问:啥是休闲度假?啥是高尔夫球场?
村里人对休闲度假有些了解,说是专供城里那些有钱人,来吃喝玩乐,来寻开心的。但对高尔夫球场,村里就没人说得清楚了。大家都凭着猜测,打胡乱说了一通。有个中年男人,说得最有意思。他说,既是球场,肯定就是用来打球的。至于这球怎么个打法,他望着天空想了半晌,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奥秘,满脸喜色地说,肯定像篮球一样,你抢我夺,往筐里投呗!不过,这高尔夫的球架肯定要高得多,投进去,也要难得多。不然,咋叫高尔夫呢?
老汉觉得中年男人说得有道理,又没道理。如果球架高了,就叫高尔夫,那球架矮了呢?就叫矮尔夫?那不成了娃娃们耍的把戏了?
最后,老汉还是去找那个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向他询问。年轻人果然知道什么是高尔夫,话也说得相当明白。年轻人站在他家的院门口,抬手指着前面的山山岭岭,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说所谓高尔夫,就是把山上的树子砍了,地里的庄稼平了,弄成缓坡,挖起水塘,种上青草,建成绿茵茵的大球场。然后,城里那些大老板,有钱人,就牵索不断地开着汽车来,换上漂亮的球衣,挥着长长的球杆,比赛着打球,看谁用最少的杆数,把球打进洞子里去。
年轻人说得眉飞色舞,唾沫乱飞,仿佛那绿茵茵的大球场就在眼前,他也能进去打球似的。可黄德良老汉却吓得不轻:莲花村整理出来的那些宅基地,还能种上庄稼,还能有些收成,可桐麻沟整理出来的土地,却要用来种草了,建球场了!这是哪个糟娃子,想出来的烂主意啊!
老汉心中的忧愤与恐惧,像黄昏的雾蔼一样,浓稠地升起。他面色阴郁地离开年轻人,径直去村委会,找着了村长。他反对在村里搞土地整理,反对在村里建高尔夫球场。他给村长讲理:自从盘古开天地,土地都是用来干啥的?就是种庄稼,出粮食的!现在土地都不种庄稼了,都不出粮食了,都用来种草了,修房子了,建工业区了,今后大家还想不想吃饭,还想不想活命了?
村长很年轻,也就三十多岁,对老汉的反对和说法,颇不以为然。他瞅着老汉说,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了,你啥时见过中国缺粮呀,啥时见过人们饿饭呀?
老汉摇头,说你娃娃太年轻了,没有经见过世事,不晓得世事的艰难!
然后,老汉又尽量拉直弯弓的身子,面色凝重地向村长表达了他的反对,并说,别人家怎么想,是啥意见,我不知道,也管不着。总之,我们家,是坚决不搬的!谁要是敢动我的宅基地,我就跟他拼命!
村长偏着脑袋,虚着眼睛,怪模怪样地看着老汉。村长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你想咋着就咋着吧。我管不了你,有人管得了你!然后,就顾自站起身来,走了出去,骑上摩托车,回山下的家里去了,把老汉一个人晾在村委会里,面对空空的屋子,怅然若失,独自郁闷。
老汉恨恨地回到家里。老汉带着老黄狗,虾米一样拱进灶房去,朝正在锅台上炒菜做饭的小儿媳妇,大声嚷嚷,不搬了,不搬了,我们不搬了!
小儿媳妇停下手中的锅铲,怔怔地望着老汉,问他啥不搬了?老汉愤愤地说,就是村里搞土地整理,建高尔夫球场的事,我们家不参加了,不搬走了!
小儿媳妇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着老汉。
老汉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早年读书出去,在县城当了干部,娶了老婆,日子过得很是风光体面。小儿子却是个闷头汉,读不得书,也没学成手艺,闷在山里种着庄稼,一锄头一锄头地在土里刨食,日子过得相当磕巴拘谨。逢年过节的时候,那大儿子总要开着亮铮铮的小汽车,载着老婆、儿子,回来看老汉。还没进村,就将喇叭按得哇哇响,还没进门,就吵着闹着肚子饿了,要吃饭。当然,他们也不是空手回来。他们会带回很多礼品或者年货,红红绿绿地堆在饭桌上。但是,一家人还是感到生分。尤其是那个大儿媳妇,穿着时髦,讲究。又仗着自己是城里人,吃着官家饭,说话做事,就有些拿腔捏调,装模作样。吃饭时,总是尖着筷子夹菜,细着脖子咽饭。浅浅地刨几下,咽几口,就不吃了,就枯着脸坐在旁边,好像饭菜不对胃口。睡觉时,也要翻开铺盖,看了又看,撩起床单,抖了又抖,深怕里面有啥异物似的。有时,还嚷嚷,说那床单脏,铺盖湿,要换新的,干净的,弄得小儿媳妇像经佑先人一样,跑前跑后,十分紧张。而且,两妯娌也不多余说话。大儿媳妇高高在上,板着脸,不想说。小儿媳妇低低在下,耷着眼,不敢说。有年春节,大儿媳妇穿了一套华贵的时装回来,小儿媳妇眼馋,控制不住地走上前去,尖起指头,轻轻捏了捏那面料,异常羡慕地问:这是啥衣服啊,这么漂亮?大儿媳妇淡淡一笑,说是巴黎时装,你大哥去法国考察时,给我买回来的。小儿媳妇问多少钱。大儿媳妇说,也不多,就八九千。小儿媳妇倒吸了一口凉气:八九千,还不多?正想说点赞叹赞美的话,可人家已经转身离开了,那冷淡,那距离,仿佛在告诉她:你这个山里女人,是不配欣赏巴黎时装,谈论巴黎时装的。或者怕她伸出手去,再捏那面料,把贵重的衣服给弄脏弄皱了。
小儿媳妇怔在一旁,许久说不出话。小儿媳妇终于知道,什么是城里,什么是乡下,什么是天上,什么是地下了。
日你妈,下辈子就是变猪变狗,也要投生到城里去!小儿媳妇咬牙切齿,对城市生活充满了愤恨,也充满了向往。
然而,不等下辈子,也不等变猪变狗,机会就来了。那天,村长说要把村子整体搬迁出去,村里人吵着闹着,要搬到山下去居住,小儿媳妇的心,就猛地跳了起来,都快跳出喉咙口了。她不停地拍着自己咚咚乱跳的心口,仰望着天空,晕眩一样念叨:日你妈,日你妈,我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小儿媳妇当即跑回家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丈夫。可那个闷头汉,耷耳狗,竟然连眼皮都不抬一下,闷声说,搬到山下有啥好?吃棵葱都要掏钱,撒泡尿都要交费,走个马路,都要听人指挥。哪有我们山里,自在,舒服!
小儿媳妇恨恨地去拧他的耳朵,说你咋这样哦?咋一点也不像你大哥啊!
闷头汉白她一眼:我不像我大哥,你也不像我大嫂!
我咋不像你大嫂了?
我大嫂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穿啥都好看,都漂亮。哪像你,腰杆比黄桶还粗,屁股比箩筐还大,走起路来,浑身的肉都在筛,看着就腻人!
小儿媳妇惊愕地瞪着闷头汉丈夫,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在她看来,大嫂瘦得像灯杆一样,胸脯一躺平,脸盘二指宽,而且青脸瞌睡的,没有一点精神,哪是什么漂亮哦,顶多算是有点妖。早些年,两口子做了那事,躺在床上,小儿媳妇总要拿她跟城里的大嫂作比较,问丈夫,谁好,谁安逸。丈夫把脸埋在她肥白的大奶里,呜呜地说,身上没有二两肉,看着硌眼睛,睡着顶骨头,你说谁好,谁安逸?然后,就展开粗糙的巴掌,从上到下,抚摩她肥肥的肩,肥肥的腰,还有肥肥的屁股。那喜爱之色,陶醉之情,就像吃了一顿丰盛的酒席,满足,幸福,连打饱嗝,都喷着肉香。可现在,这闷头汉、耷耳狗,竟然嫌她胖了,腻人了,喜欢清汤寡水的城里女人了!
小儿媳妇打了个冷颤,感觉她的天要塌了。这种由自卑引发的危机感,搅和着对城市的愤慨与羡慕,让她牙巴都咬紧了,心里都喷血了。同时,也促使她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趁着这次机会,搬到山下去,做个城里人!甚至,她还在心里盘算:到了山下,是不是也像大嫂那样,注意一下饮食,减减肥,不要胖得太离奇,太肥腻了,让人看着心烦。
然而,就在这当间,老公公却跑回来说,他们家不参与搬迁了,要赖在这山沟里,不走了!这不是往她心尖尖上插刀么?这不是把她仅存的那丝梦想,掐掉了么?
小儿媳妇当即变了脸,瞪着老汉嚷嚷:别人家都搬,咋我们家就不搬了?为啥呀?
老汉没多解释,只是冷着脸说,我说不搬就不搬了。谁要敢动我的宅基地,我就跟他拼命!
小儿媳妇哐当一声,把锅铲扔在锅台上,转身跑出去找她丈夫了。
丈夫正在屋后山坡上的玉米地里忙活。小儿媳妇怒气冲冲地朝着玉米地里吼叫,说了他家不搬走的事。那人从浓密的玉米叶里,伸出汗涔涔的脸来,嘻嘻一笑,说不搬就不搬吧,我看这山里,挺好的。
小儿媳妇气得跺脚,拍着大腿板子,在地头上哀嚎:我日你妈呀!我前辈子作了啥孽啊?这辈子遇上了你们两爷子!
然后就转身跑回村子,去找村长。村长不在,她又跑去找支书。支书嘿嘿地笑着,说你别着急,我们村里搬迁,是乡上县上的决定,是大势所趋,哪个也拦不住的。说着,便将嘴巴凑到她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小儿媳妇紧张的神情松弛下来,惊喜地望着支书:真的?真的这样就没问题了?
支书点头,说只要你按我说的办,我保证误不了你家搬迁的事!
小儿媳妇连忙说着感谢的话,回到了家里。她按捺住心里的喜悦,既不跟老汉吵,也不跟丈夫闹,默默地干着家务,默默地给爷儿俩做着吃喝。那安静归顺的样子,似乎默认了老汉的决定,不再想着往山下搬了,不再想着去做城里人了。
大约一个多月后,乡上转达了县上的决定:同意他们村集体搬迁到山下,入住新建的城镇居民小区。消息一传开,全村都沸腾了。有的人家,还买回大饼大饼的鞭炮,铺在院门口燃放。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从早到晚,几乎没有停息过。家家户户都像过年一样,喜笑颜开,欢呼庆祝。只有黄德良老汉家,寂静无声,关着院门,一家人在屋檐下枯坐。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三百多户人家,就在户主的带领下,喜滋滋地赶到村委会,争着抢着,在搬迁协议书上签了字。惟一没有去签字的,就是黄家。老汉早早起床,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院门口守着,不让任何人出去。老黄狗也配合着老汉,昂首侍立,一双狗眼里充满了警惕。可小儿媳妇却没有动静,闷声不响地喂猪煮饭,打扫院坝,一副低头认命的样子。直到天黑下来,村委会的签字行动结束,村庄恢复了惯有的寂静,老汉才放心地搬起椅子,回到睡屋里去,裹上一支叶子烟,舒舒服服地吧嗒起来。然而,半夜的时候,小儿媳妇却偷偷打开后门,溜了出去,直接去支书家里,签了字,还按上了自己鲜红的手印。
三天之后,老汉才知道此事。老汉气得呀,把手中的烟袋锅子都砸了,乌龟一样长伸着脖子,恶狠狠地瞪着小儿媳妇,那样子,似乎要把她咬碎吃了。小儿媳妇一点也不胆怯,门扇一样站在老汉面前,笑微微的,不惊不诧。老汉只得跺跺脚,带着老黄狗,跑去找村长、支书,说他小儿媳妇签的字不算事,不作数。村长、支书问他咋不算事,咋不作数了?他说,他们家的户主不是小儿媳妇,是他黄德良老汉!村长、支书嘻嘻地笑,说这么多年,你们家的事不是全由小儿媳妇作主么?领耕保基金,领种粮补贴,不全是你家小儿媳妇来签字办理的么?老汉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闷了半晌,老汉才瞪着眼说,往回她可以作主,这回不行。这回得由他老汉说了算!并要求村长、支书,把协议退还给他。村长、支书摊摊手,说迟了,协议全都送到县上了,退不回来了。老汉气得七窍生烟,指着村长、支书的鼻子大骂,骂他们都是些糟娃子,尽出些烂主意,祸害村庄,祸害土地!村长、支书也不跟他计较,任由他骂着,在旁边无事一样,抽起烟,喝起茶来。
碰了一鼻子灰的老汉,回到家里,把怨气全都发泄到小儿媳妇头上。他把自己关在睡房里,不跟小儿媳妇照面。小儿媳妇做好饭,来叫他,他也不应声,不开门。叫得久了,烦了,他就在屋里骂:你不是我儿媳妇,我没有你这个儿媳妇!
第二天,老汉就跟小儿媳妇分了家,在睡房前面的屋檐下砌了一个灶,独自过起日子来。他的想法很简单:跟小儿媳妇分了家,这家产和宅基地,就分成了两份。今后乡上村里来搬迁,他就可以占着自己这份家产和宅基地,整死不动窝,哪个还敢把他老汉咋着?
三
黄昏来临,村子终于恢复了生气。
那些像潮水一样奔往山下的村里人,全都回来了。外面的黄土村道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几乎每一个声音里,每一个说笑中,都充满了兴奋,充满了喜悦。还有那些跟去的狗,也汪汪叫着,像是在庆贺什么。
黄德良老汉驼着背,坐在睡屋中,吧嗒着叶子烟。老黄狗弯着脖子,盘成一圈,卧在他脚下。淡蓝的烟缕,愁雾似的,在老汉脸前晃悠。黄昏的阴郁,流水一样,在老狗眼里漫漶。
小儿媳妇的声音在院中响起,爹、爹,扯着嗓子直叫。
老汉闷着头烧烟,没有吭声。老黄狗耷拉着眼皮,纹丝不动。
小儿媳妇咚咚咚地走进屋来,浑身上下,开花一样欢笑。
爹,我们家分着底楼了!你身子不方便,年事又高,村里特别照顾,让我们家住在底楼。小儿媳妇向老汉报喜,报告他们家在山下的分房结果。
老汉依旧没有吭声。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小儿媳妇兴冲冲地说,爹,那房子好着呢,宽着呢!一个人三十五个平方,墙上地上,都弄得光生生的,厨房里的灶台也砌好了,还通了水电,通了天然气,卷铺盖搬进去,就可以住人了!老汉咬着牙,别开脸去。
小儿媳妇还想说什么,老汉取出嘴里的烟袋,在身后的砖墙上“梆梆梆”地磕着。
小儿媳妇只得闭了嘴,悻悻然地走了出去。走到屋门口,又止不住回过身来,央求老汉:爹,你就别犟了,还是跟着我们搬走吧。这山里有啥好呀?到处都乱糟糟,脏兮兮,臭烘烘的,哪比得上山下,哪比得上城里呀!
老汉瞪眼,又要拿烟袋去敲墙壁。
小儿媳妇也来气了,踢着门槛大声嚷嚷:你就犟,犟吧!我就不信,你还能犟过人家政府!然后,就咚咚咚地走进灶房里去,忙着给猪煮食,给男人做饭了。
暮色渐浓的黄家小院里,一直响着小儿媳妇敲盆子摔锅铲的声音。给猪喂食时,她还操起响竹子,把争嘴抢吃的猪们,打得嗷嗷直叫。赶鸡鸭回笼时,一只大红公鸡不肯就范,扑着翅膀跳上了墙头,她抓起脚下的砖块,往公鸡砸去,还骂:这屋里咋没有一个顺心顺意的人哦?咋都是些犟丧瘟啊!
第二天,村里就风风火火的,做起了搬迁准备。人们把家里喂养的各种畜禽,全都赶出村子,赶到乡上的集市上去售卖。冬日的阳光惨白、炽亮,一如既往地照耀着四周枯黄的山野,照耀着弯曲的黄土山道。山道上搅起一股股黄色的烟尘。还有那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畜禽的鸣叫声,把沉睡的沟壑都吵醒了,把慵懒的山岭都吵动了。
这天,峨山乡的集市,完全变成了桐麻沟人的世界,变成了桐麻沟畜禽的海洋。
那些无缘搬进城去,还须留在山里的人家,闻讯后,纷纷跑到了喧嚣的集市上。他们对桐麻沟人,又羡慕又嫉恨。他们怀揣着这种慕恨交织的复杂情绪,对桐麻沟人的鸡鸭猪牛,展开了大杀价。平时该卖十元的,他们只出五元,甚至是三元,就再也不肯往上加价了。然后,他们就抱着膀子站在旁边,冷冷地等着桐麻沟人崩溃。可这时的桐麻沟人,已经跟过去不同了。他们已将自己当作了城里人,也有了城里人的心态。他们变得豁达起来,大度起来。他们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还要留在山里,还要喂养畜禽的乡人,充满同情地说 :好吧好吧。我们马上就要搬到城里去了,再也不和这些脏兮兮臭烘烘的鸡鸭猪牛沾边了。既然你们出不起价,我们就把这些东西处理给你们吧!
那些乡人虽然捡了便宜,却受到了桐麻沟人的鄙视和奚落,心中很是愤慨,但又无可奈何。他们只能把怨气发泄到买来的畜禽身上。他们赶着这些畜禽往家里走的时候,就折下路边的树枝,朝它们身上狠狠地抽着,甚至还抬起脚头,狠狠地踢它们的屁股。午后的峨山乡土道上,到处都是畜禽惊恐的蹦达,到处都是畜禽凄厉的惨叫。
即使这样,桐麻沟依旧有两户人家,未能在集市上出手喂养的耕牛。他们牵着牛回到村里,愁眉苦脸地去找村长、支书讨主意。村长、支书抠着额头,想了许久,也没想出好的办法,只是说,山下的居民小区实行物业管理,不能喂养鸡鸭猪牛,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两家无奈,只得请来几个健壮的男人,把牛杀了。两条辛苦劳作了十多年的耕牛,被牵到村委会前的空地上,一直仰着脖子哞叫。当看见有人拿着雪亮的杀猪刀,向它们逼近时,两条耕牛的眼里,全都流下了泪水。其中的一条母牛,早就怀上了崽子,肚腹下边的乳房和乳头,已经鼓涨发红。它惊惧地瞪着两颗硕大晶亮的泪眼,往后退着,但被人用牛鼻绳死死地拽住。母牛悲怆地号啕一声,扑通一下,朝着人群跪了下去。
黄德良老汉在人群外边,看得老泪纵横。他跺脚大骂:作孽,作孽,作孽呀!
黄家的搬迁,也在快速地进行。卖完畜禽的次日上午,小儿媳妇就雇来一辆农用车,叫来娘家的两个亲兄弟,把家里那些用得着的床柜电器和锅碗瓢盆,往车上搬着。其余的东西,比如老旧的饭桌子、残破的竹椅子,还有陈古十年的旧衣服,全都扔了。小儿子看着丢弃一地的东西,很是心疼,就背着女人,把它们捡起来,往车上塞着。结果被女人发现。女人咚咚咚地跑上前,拽住那些旧东西烂东西,就往车下扔,还瞪眼骂他:你把这些陈谷子烂糠的搬到城里去,就不怕人家笑话呀?
小儿子站在那些“陈谷子烂糠”中间,低头不语。
黄德良老汉一直坐在屋檐下,守着他的灶台,吧嗒着叶子烟,不动声色。老黄狗卧在老汉脚下,弯着脖子,闭眼瞌睡,神态冷静淡漠。
临到开车的时候,小儿子又忍不住从车上跳下来,跑到老汉面前,央求道:爹,这村子败了,完了,不能住了,你还是跟我们走吧!
老汉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仰脸望着院门口那株老柿树,摇头说,没有败了的村子,只有败了的人!要走你们走吧,我要老死在这村子里!
老树上熟透的柿子,已被麻雀啄食殆尽,只留下几星残余的果蒂,带血的伤口一样,凝结在高天上。
小儿子心中凄楚,半跪在老汉面前,还想说点什么,但小儿媳妇已经冲过来,拧着他耳朵说:你还磨蹭啥呀?人家有好日子不过,要老死在这里,你跟着陪葬呀?你下半辈子不过了?
老汉瞪着小儿媳妇,狰狞,冷笑。老汉在心里说:你们去城里,就不是陪葬了?今后村庄、土地全都糟蹋完了,你们死都没有葬身之地了!
整个村子的搬迁工作,仅仅用了不到十天时间,就全部结束。偌大的桐麻沟里,一时变得荒凉起来,家家户户的院门都洞开着,院里院外狼藉不堪,遍布着烂桌椅和旧衣服之类的遗弃物。有的人家,还把围墙推倒了,还把门框和窗户拆去了。整个村子,像动乱年月被土匪打劫,被瘟疫肆虐一样,显得满目疮痍,荒芜死寂。
黄德良老汉带着老黄狗,像一张孤独的犁,在村中的黄土小道上默默移动。夕阳垂死一般,洒下最后一抹余晖,照耀着枯黄的山野,照耀着死去的村庄。老汉看着两旁的残墙断壁,看着远远近近破败的屋院,心里异常悲凉。老黄狗也被眼前败坏的景象吓住了,它不停地抬起头来,去蹭擦老汉的裤腿,嘴里发出呜呜的鸣叫。老汉抱着老黄狗,在村委会前的空地上坐下来。他把手伸到狗的脖颈下,轻轻地抚摸着它,安慰着它。
老汉知道,村委会前的这片空地,自来就是村上集会的地方,有啥事情,村里人都习惯集中到这里来,开会商量。老年人互敬着叶子烟,有说有笑。当家女人在头发里逛着亮晃晃的针头,簌啦簌啦地纳着鞋底。那些年轻男女,找不到事做,就嘻嘻哈哈地打闹。有时闹得兴起,还像疯癫的狗一样,撵得满场子飞跑,引得周围的人,大笑不止。村里有天大的问题,有天大的矛盾,也会被这种快乐的气氛溶解掉。如果逢着黄道吉日,那些家院窄小的村人,还会在收圆儿打发女的时候,把酒席搬到这里来举行。那场面就更是热闹了:几十张饭桌连成一片,塞满了整个空地,几百个村人聚集在一起,争着抢着,相互敬酒,灌酒。先是男人灌男人,女人灌女人。后来喝得高兴了,忘乎所以了,就有男人跑去灌女人。女人不喝,男人就从后边将女人抱住,端起酒碗,撬开女人的嘴巴,强灌。一台酒席下来,总会有几个酒量小的女人,被灌醉,人面桃花似的,瞪着一双醉眼,在人群里晃悠,说着胡话。还有个别的女人,要被灌翻在桌子底下,死狗一样,被自家男人拖出来,搭在肩上,一边打着屁股,一边扛回家去。更早的年月,来了游村串乡的戏班子,村里还要出钱,请他们唱戏。这就成了村里那些毛头小伙子的节日。他们从不专心看戏,总要想着法子溜到后台去,隔着一层薄薄的布帘子,偷看女戏子们化装、换戏服。女戏子们美好的容貌,奇妙的身材,以及其他偷看来的秘密,就成了他们日后长期谈论的话题。有时,戏唱完了,戏班子去村长家里吃宵夜,他们还要跟去,站在屋院里,盯着心仪的女戏子,死死地看,眼珠子都掉在了女戏子的脸盘上,落进了女戏子的胸窝里。第二天,戏班子挑着箱箱柜柜的行头离开,他们还恋恋不舍,还要跟去,送出村子,送到村头。然后,就傻了一样,站在山冈上,朝着戏班子消失的弯弯山道,重重山梁,久久凝望。直到要吃晌午饭了,当爹当妈的跑出来,拧着耳朵把他们揪回去,他们才如梦方醒,长长地叹口气,默默地扒起饭来。之后,他们就会钻进山腰的玉米地去,蹩细喉咙,尖着嗓子,学着他们心里慕爱的女戏子,唱些“姐呀妹呀哥呀郎呀”的酸戏词,引得村里的人哗笑不已,朝着他们大骂:狗日的,叫春了,花痴了!这些“叫春了”、“花痴了”的年轻人,也有一些不好意思,钻出玉米地,遇上村里的老辈人,总会脸孔红红的,赶急低着头走了过去……
可这一切,全都结束了,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黄德良老汉坐在村委会前的空地上,老眼昏花地望着夕阳下惨淡的村庄,心里充满了绝望,充满了痛苦。他怎么也不相信,一个生活了几十代人、几百年的活生生的村庄,就这样人去屋空,就这样破败荒凉,彻底死去了。他记得,过去的人,一旦在外面有了出息,挣了大钱,第一个想着的,就是回到家乡,置办土地,修缮祖屋,兴建宗祠,延续家谱。那是祖宗的荣耀,那是血脉香火的延续呀!可现在,完全反过来了。人们稍微有了出息,稍稍挣了一点钱,第一个想着的,就是往城里搬,往城里跑,把祖宗、祖业、祖灵、祖谱,全都抛弃了,全都忘记了!这样活着的人,还有根么?还有来源,还有去处么?死了之后,魂灵还有归宿么?每年七月半的时候,还有子孙来烧钱敬香么?
夕阳沉落下去,长长的山沟和废弃的村庄一片暗郁。晚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孤魂野鬼一样,四处飘荡。还有满山遍野光秃秃的树木,兀立在愁惨的夜雾中,凄厉地鸣叫。
老汉和老狗,不寒而栗。
四
太阳再次升起,明晃晃地照耀着死气沉沉的桐麻沟,照耀着四周枯黄冷寂的山野。黄德良老汉佝着腰,在屋檐下的灶台上,做着人和狗的早餐。白色的炊烟飘出屋檐,升上天空,形成一道摇摇摆摆的烟柱,在辽阔的山区,在破败的村庄,显得格外的苍凉孤独。
那群麻雀飞来,停落在院门口的老柿树上。因找不到食物,麻雀们跳跃着小小的身子,摇晃着小小的脑袋,在高天上叽叽喳喳地吵闹。
老汉将身子探出屋檐,挥着手中的木瓢,大声喊道:你们别吵了,别来了!这里没有人烟了,你们找不到吃食了!
老黄狗也跑到院中,仰起脖子,对着天上的麻雀汪汪汪地吠叫。老黄狗的叫声并不凶狠,相反却有些温和,像是在跟麻雀们诉说什么。
麻雀不走,翘着尾巴低着脑袋,朝着下面的老汉和老狗鸣叫。
老汉无奈,只得回屋去,舀来半瓢白米,雪粒一样,撒在院地上。麻雀们扑簌簌地飞落下来,欢快地叫着,跳着,拣食地上的米粒。
平日,老黄狗是见不得麻雀的,只要发现它们,就会扑上去捕捉。可今天,老黄狗却变得温顺了,平和了,伏下身子,静静地卧在院地上,看着麻雀们啄食。它的目光软软的,黏黏的,像一摊糖水,融化在了冬日的阳光里。
老汉望着相安无事的麻雀和老狗,止不住又是一番摇头叹息。
可这种同病相怜的日子,很快就被汹涌而来的拆迁打破了。仅仅三天之后,乡上和村里就组织起几十名青壮年,十多部挖掘机,像坦克一样,轰隆隆地开进了桐麻沟,见院墙就推,见房屋就铲。村里的住家,大多是好几十年的土墙木屋,哪扛得住庞大挖斗的力量,几乎是轻轻一碰,就分崩离析,土崩瓦解了。冬日惨白的阳光下,到处都是墙屋轰然倒塌的声音,那腾起的灰土烟尘,连成一片,浓雾似的,在村里弥漫,在空中升腾。桐麻沟的拆迁工作,所向披靡。
直到黄昏时候,这种粗暴的行为才暂时停息下来。几部挖掘机开到了黄家小院前。黄德良老汉搬了一把老式的楠木圈椅,坐在院门口,手握一柄雪亮的砍柴刀,等着他们。老黄狗紧贴老汉,凶相毕露,低头咆哮,仿佛那些人胆敢上前一步,它就会扑上去,把他们咬死,咬碎。
村长、支书走上前,劝说老汉。
老汉岿然不动,把手中的砍柴刀举到了脸前。晚风飒飒吹拂,夕阳像血一样流淌。老汉弓腰驼背、举刀待刎的样子,显得极是悲怆,极是凄凉。
村长、支书无奈,只得退回去,走到一部挖掘机旁,向带队执行拆迁任务的乡长汇报,并说:这老汉倔得很,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乡长瞥了老汉一眼,又瞥了老黄狗一眼,抬头去看周围的山山岭岭,还有那些被他推倒掀翻的房屋。乡长面含讥嘲,冷冷一笑,说我们治不住他,有人治得住他。我就不信,他胳膊还能拧过大腿!
然后,乡长就绕到挖掘机背后,用手机打起了电话。乡长打电话的态度、语气很恭谨,也很严肃,仿佛桐麻沟的拆迁工作,是一项重大的战役,他们遇到了顽固的堡垒,急需上级派兵支援。
乡长“唔唔唔”地点着头,显然在电话里得到了允诺。乡长从挖掘机后面走出来,微笑着招呼村长、支书等人,就近找地方坐下,并掏出红彤彤的“中华”烟,给大家散上,一起抽了起来。
夕阳慢慢坠落,黄昏的阴影渐渐拉长,渐渐浓郁。乡长等人抽烟的动作、神态,却显得很轻松,很悠闲。淡蓝的烟缕从他们嘴里飘出来,顺着他们的鼻梁、额头,袅袅上升。乡长甚至还撮圆嘴巴,吐起了烟圈。烟圈一个接一个,由小到大,由浓到淡,在夕阳的照射下,华丽地扭着圈子,轻盈地飘散。
大约半个多钟头后,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像赶场救火似的,飞快地开进了桐麻沟,开到了黄家小院前。车门“呼”地推开,老汉的大儿子,从驾驶座里跳了出来。一见老汉持刀与乡长等人对峙的场面,大儿子就急了,赶忙跑上前去,夺下老汉手里的砍柴刀,埋怨道:爹,你这是干啥呀?
孤独的老汉,眼里猛地就汪上了泪水,双手抖抖地指着乡长等人,这帮龟儿子!他们……他们要祸害村庄,祸害土地!
大儿子弯腰去扶老汉,要把他搀进屋去。老汉死死地抓住圈椅,朝他嚷叫:你先把他们赶走,先把他们赶走!
旁边的老黄狗虽然认得大儿子,知道他也是这家的主人,但见他去搬动老汉,老汉又在抗拒、嚷叫,立马就瞪起双眼,朝他愤怒地吼吠。
大儿子只得放下老汉,踢开老狗,走过去,把乡长拉到挖掘机背后,低声商量。乡长皱着眉头,面露难色。乡长说,桐麻沟的拆迁工作,是目前县上的第一大事,是县长亲自在抓,时间紧任务重,你是知道的。我不敢有丝毫懈怠,丝毫马虎!
大儿子转头,看了看四周被暮色笼罩的山野,说:这样吧,总之今天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就先收工回去。明天早晨,我一定给你们答复。
乡长想了想,说:那好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我答应你。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明天早晨来的时候,你的工作做没做通,我都要拆房子!
大儿子点头,说:那是那是,县长大人安排的事,我哪敢含糊!
然后,两人就相视一笑,拍拍肩,握握手,从挖掘机后面走了出来。
乡长招呼起村长、支书,还有那些青壮年,踩着满地的夕照,离开了村子。
大儿子走上前去,搀扶老汉。
老汉抓住他的手,轻松地站了起来。老汉的眼里,装满了夕阳的温暖和光芒。老汉仰起脸,对着大儿子笑笑,说:还是你小子有能耐,一回来就把他们镇住了!
大儿子没有说话,扶着老汉往家里走。大儿子的脸色,比外面背阳的山沟山梁,还要阴郁,还要沉重。
夜色很快涌漫起来,笼罩了桐麻沟。老汉走进屋去,摸索着,点亮了一盏煤油灯。村里的搬迁工作刚一结束,乡上就把电给断了。老汉只得钻到床底下,寻摸出多年不用的煤油灯,将就着使用。偌大的桐麻沟里,只有黄家的一星灯火,在苍茫的山乡的静夜里,幽微地闪烁。
大儿子看看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叹了一口气,走到屋外去,给老汉煮饭,烧洗脚水。吃完饭,又服侍着老汉上了床,大儿子这才坐到旁边,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给老汉说起了县上的规划,说起了桐麻沟拆迁的事,并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一个意思:在桐麻沟兴建休闲度假区,修建高尔夫球场,是县委县政府的一致决定,是地方经济发展的需要,任何人都不能反对,不能阻挠!
老汉这才明白过来:大儿子并不是回来帮他的,他是回来帮村长、乡长的!
老汉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也非常痛苦。他闭着眼睛,靠在床上,摇头着说:你不要再说了!你就是说破了天,我也不会搬走的!我们黄家的祖业、祖坟都在这里,我往哪里搬呀?我凭什么要搬呀?
大儿子只得跟老汉摊牌:他是奉县长之命,回来做说服工作的。如果完不成任务,县长就要撤他的职!
老汉怔住了。老汉没有想到,大儿子的头上,还有这样一个紧箍咒。但老汉想了想,很快就想通了。老汉抬起身子,往大儿子靠了靠,说撤就撤吧。那个县长真要是把你撤了,你就带着老婆娃娃,回来跟我住。这里山清水秀的,有啥不好呀?再说,我们黄家祖祖辈辈,哪一代人不是在这山里过的呀?为啥非要赖在城里呀?
这回轮到大儿子惊愕了,痛苦了。他瞪大眼睛望着老汉。他没有想到,老人会这样看待撤职的事,还说得那样轻描淡写。他在县城奋斗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副局长的位置,他还有上升空间,还可以做一把手,做正局长。他怎么可能因为家里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放弃自己的辉煌前程,搬回来跟老汉住呢?他当初发奋读书,刻苦奋斗,就是为了离开山区,离开乡村,永远不再回来呀!
大儿子终于感到了他与老汉的巨大差异,感到了老汉的冥顽与糊涂。大儿子哭丧着脸说:爹,你这样会毁了我,毁了我的!
老汉却另有一番道理。老汉拉住大儿子的手,神色恳切地说:你和乡长,还有那个县长,大小都是个父母官。既是父母官,你们就得为下面的老百姓想想,为子孙后代想想。你们不能只想着自己当官的事呀!
大儿子缩回手。大儿子觉得,跟老汉讨论官场,是件非常滑稽的事。他一个山里老汉,老得都快癫聋了,糊涂了,他哪里知道在外面当官的复杂,当官的艰难呀!
大儿子冷下脸去,目光像锥子似的地盯着老汉。大儿子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老汉:这么看来,不管我咋说,咋求你,你都不打算搬走了?
老汉看看大儿子,又看看卧在床足下的老黄狗,然后,又把苍凉苍老的目光移向窗外,好似在看着外面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与村庄院坪。良久,老汉才收回目光,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不是要故意为难你,我实在是心疼我们的村庄,心疼我们的土地!没有了村庄,没有了土地,今后我们的子子孙孙,咋活呀?
大儿子再也不说什么了,呼地站起身来,黑着脸,走了出去。
冬日的夜晚,像一只巨大的铁桶,紧紧地箍围着桐麻沟。天上地下,远远近近,一片墨黑,不见丝毫灯火星光,也不闻鸡鸣犬吠之声。
大儿子走到院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他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打燃了火。可汽车刚刚抖动几下,他又扭转着钥匙,把火熄掉了。他狠狠地拍打着方向盘,狠狠地踢着车箱底部。他发现,在故乡的漫漫冬夜里,他竟然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了!
他只得把自己关在汽车里,茫然地望着窗外,惶然枯坐。浓稠的黑暗像海水一样围困着他,咬噬着他。他感到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像钻进了毛毛虫一样,非常难受。
天很快就亮了起来,破败苍凉的桐麻沟再次暴露在冬日的阳光下。乡长带着一大帮拆迁的人,准时出现在黄家小院前。初升的太阳,把他们照得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乡长弯着腰,把头伸进车窗,问黄家大儿子:怎么样,老爷子的工作做通了吗?
黄家大儿子满脸疲惫忧伤地摇了摇头,一夜未睡的双眼里,红红的,布满了血丝。
乡长淡淡一笑,似乎这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乡长直起腰,朝着身后的人群挥了挥手。那几个站在挖掘机旁的年轻人,即刻跳进驾驶室去,启动挖掘机,轰隆隆地向黄家小院碾压过去。
黄家大儿子惊愕失色,慌忙跳出汽车,跑上去拦阻挖掘机,拦阻乡长:你们干……干啥呀?我爹……我爹还在屋子里呀!
乡长摆手让挖掘机停了下来。乡长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递给黄家大儿子:还是你自己给县长说吧。县长咋交代,我就咋办。
黄家大儿子几乎是战战兢兢地接过手机,战战兢兢地向县长汇报了他说服老爹失败的事。电话里一片静默,只有县长粗重的呼吸,像山口的风一样,嚯嚯地响着。半晌,县长才哼了哼,冷冷地说:那你就待在桐麻沟,不要回来了,不要上班了!然后就啪地一声,把电话挂了。
黄家大儿子捧着挂断的电话,惊骇无语,额头上的汗珠子,暴涌而起,像湿透的水布一样,哗哗地往下跌落。
乡长望着黄家大儿子:县长咋说?
黄家大儿子瞪了乡长一眼,没好气地吼道:还能咋说?该搬的搬,该拆的拆!说完,就发疯似地冲进院里,冲进屋去,气汹汹地扑到床前,扑向老汉。
老汉惊恐地望着大儿子:你干啥?干啥?
大儿子布着血丝的眼里,霎时噙满了泪水。大儿子悲声说:爹,忠孝不能两全,我只有对你忤逆不孝了!说罢,就拉起床上的铺盖,卷了老汉,抱着往外走。
老汉在大儿子怀中,挣扎,大骂。
卧在床脚下的老黄狗,嗖地跳起来,咬住铺盖一角,死死地往后拽着。
大儿子抬起脚,去踢老黄狗。老黄狗负痛地呜鸣着,依然死死地拽住铺盖,不放松。
大儿子只得向院外的乡长等人求援。乡长等人蜂拥而入,狠劲地踢打老黄狗。村长还捡起抵门杠,作势要劈杀老黄狗。老黄狗只得松了口,躲到床底下,愤怒地吼叫着。
大儿子终于将老汉搬出屋院,搬到了车上。大儿子飞快地锁上车门,发动汽车,载着老汉,疾驰而去。
老黄狗闻声追出来,一直追着车子跑。冬日的阳光惨白炽亮,把桐麻沟的山山岭岭照得鲜亮夺目,枯萎焦黄。老黄狗奔跑的身影和凄厉的叫声,在亮煌煌的山野里,显得格外地孤独,格外地苍凉……
五
黄德良老汉被大儿子强行塞进车里,拉回县城后,立马就病倒了。老汉躺在大儿子的家里,发着高烧,说着胡话。大儿子拧来毛巾,给他降温,他不让。大儿媳妇买来稀饭、包子,送到他嘴边,他不吃。他像一棵被人连根拔起的将死的老树,昏昏糊糊地躺在床上,不停地流泪,不停地念叨:桐麻沟完了,我们的祖产、祖业完了!
大儿子无奈,只得把他送到县医院去,打点滴,输液。
老汉拒绝往他枯瘦的手臂上扎针。老汉挣扎着哭喊:房子都拆了,家都没了,你还是让我死吧,死吧!
大儿子跪在床头,哀求老汉:爹,你别闹了!你再这样闹下去,我咋活人呀?人家还不笑死我呀!
老汉往四周看看,只见同病房的那些病人和家属,全都瞪着他们父子俩,一脸的惊愕和茫然。有个年纪跟他相仿的城里老人,被孝顺的儿孙簇拥着,正躺在病床上吃水果,也斜吊着眼睛看他,脸上的神情,更是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老汉果然停住了吵闹,把枯瘦的手杆伸给了护士。
可高烧刚退,病情刚一好转,老汉就趁着儿子去上班的工夫,偷偷溜出县医院,溜回了桐麻沟。
老汉是走着回来的。
老汉刚出县医院,就迷了路。眼前的车水马龙和绚烂高楼,让老汉眼花缭乱,不辩方向。老汉望着那些陌生的路,陌生的楼,还有那些陌生的跑来跑去的大小汽车,心惊肉跳。
老汉已经不认得县城了。老汉无法将当年他挑着担子来卖山果的县城,与眼前的县城,重合在一起。老汉只得在街上胡乱地走。老汉像一条丧家之狗,迷失在新兴县城的繁华与喧嚣里。
直到中午时分,老汉糊里糊涂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蓦然抬头,才找到了回家的方向。老汉看见,在长长的大街尽头,在目所能及的天边,矗立着一座巍峨秀丽的山峰,在冬日的阳光下,灼灼闪亮。老汉的泪水,猛地就流了下来。老汉知道,那就是他熟悉的峨山,那就是他家乡家园的方向!
老汉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赶紧朝着峨山走去。周围全是陌生的街景,陌生的楼房,陌生的车辆,陌生的人流。老汉不管这些,也不看这些。老汉只是两眼望着峨山,急急地走。老汉佝腰驼背、探伸着脖颈的样子,不像个人,倒像个修炼千年的龟,在茫茫浊世中,寻找回溯着自己的祖先祖地。
老汉完全忘记了身处的城市,一直沉浸在当年的记忆里。老汉居然能根据峨山的远近,还原出那片种满了庄稼的原野的模样:哪里种着小麦,哪里种着油菜,哪里种着水稻,哪里的地势较高,是旱地,总是用来种玉米和红苕。还有那条宽阔松软的平原土路上,哪里有一条水沟,哪里有一座木桥,两边的农家院落旁,哪里有一汪水塘,哪里有一片坟地,以及坟地里是栽着楠树,还是栽着柏树,老汉都记得十分清楚,“看得”十分真切。甚至,老汉还在一个大型商场的门口,认出了一株长满了蓬刺和树瘤的老槐树,勾起了他心底一段尘封的记忆:那时的老槐树下,开着一家小小的代销店,店主是个眉清目秀的寡妇。他每次挑着山果进城,总要在老槐树下歇气,总要向寡妇讨水喝。然后,他就捧些核桃或者柿子,感谢寡妇。寡妇先还不接,后见他人很实在,也很诚恳,就接了。一来二去间,寡妇就对他有了好感,他再去讨水喝时,寡妇就将他请进店去,坐在一条小板凳上散凉。伸手去接他的核桃或柿子时,寡妇就两眼笑眯眯地望着他,目光款款的,似有一种深意。一天傍晚,他从县城往家赶,突然遇到大雨,浑身水湿淋淋地跑进寡妇店里去。寡妇赶紧给他熬了姜汤,拌上红糖,端给他喝。他喝得汗津津的,身上的寒气全都被姜汤逼了出来,人也舒服了很多。然后,两人就坐在店子里,在一片哗哗坠落的雨声中说话,说些县城的逸闻,说些乡间的趣事。说到好笑处,寡妇就用手背抵住嘴巴,吃吃地笑,还拿眼睛瞟他。后来,天快黑了,雨还没有停下,他有些急了,就跑出去,对着外面的倾盆大雨,皱着眉头发愁。这时,寡妇走到他身后,轻轻地说:这雨不会停了,你就……就留在店里过夜吧。他扭过头去,看见寡妇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站着,脸孔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又羞怯,又炽烈。他吓了一跳。他心里一热,一慌,竟不由自主地,挑起屋檐下的空担子,飞快地冲进了雨幕中。跑出去老远了,跑到了一座木桥上,他才停住心里的慌乱,回过头去望寡妇。寡妇还站在代销店的屋檐下,默默地望着他。那腰缠蓝布围帕双手交叉静立的模样,像一幅水气蒙蒙的写意画,深深地刻在了他心底……
老汉就这样在往事的陪伴下,走出县城,走进峨山,走回了桐麻沟。
可此时的桐麻沟,已完全变了模样:所有的房屋都被推倒了,所有的树木都被铲掉了,所有的田垄都被扒去了,所有的沟塘都被填平了。目之所及,一片破碎,一片狼藉。就是村中人家的那些遗弃物,也被收集起来,焚毁了,惨白的灰烬,一堆堆一片片的,在西斜的阳光下,凄凉触目。还有山坡上那些舒缓的玉米地,也被挖掘机铲掉了,裸露出了坚硬的岩石和嶙峋的山梁。
老汉站在村口的山冈上,不觉被眼前村庄的惨样惊呆了。
惊愕中,老汉听见村庄的废墟里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犬吠。紧接着,老汉就看见老黄狗,一瘸一拐地跑了出来,跑上了山冈,跑到了他脚下。老黄狗不仅被人打断了腿,还被人打破了头,一条血糊糊的伤口,从眉心一直延伸到颈后。
老黄狗像一个受尽了欺侮受尽了委屈的小娃子,仰望着老汉,呜呜地哭泣。
老汉一把抱住老黄狗,眼泪猛地又流了下来。老黄狗伸出舌头,去舔老汉的泪水。人和狗的悲伤,弥漫了苍凉的山野。
之后,老黄狗就带着老汉,往村里走,往他们的家屋走。可他们的家屋,已被铲除了,摧毁了,只留下一堆破砖烂瓦和残椽断柱,在原先的宅基地上,凌乱地躺着。就连院门口那株老柿树,也被挖掘机强行推倒了,根部的断裂处,露出白惨惨的茬口。
可那群饥饿的麻雀,却固执地站在倒伏的树桠上,朝着老汉和老狗殷切地鸣叫。
老汉和老狗,都没有心思去安慰麻雀,轰赶麻雀了。他们急匆匆地走过村庄的废墟,急匆匆地往坟场赶去。
桐麻沟的坟场有两处:一处是村尾朝阳的山坡上,种满了枫树、柳树、桐麻树,葬着他们正常死亡的祖先和亲人;一处是村尾背阴的山沟里,长满了荆芥和野草,葬着他们非正常死亡的祖先和亲人。而在这些非正常死亡的祖先和亲人中,饿死者占了绝大多数!
桐麻沟人历来对饥饿充满了恐惧,也充满了警惕。在村里的老辈人口中,一直流传着关于饥饿、关于死亡的绵绵不绝的记忆:明朝末年,清兵进攻四川,一支明军退守峨山,把当地人家储存的粮食全都搜光吃尽。明军败走后,峨山闹起了饥荒,仅桐麻沟里,就饿死了三十多人。那些不愿饿死的村人,就将锅底灰抹在脸上,扮成“棒客”,去山下的平原抢劫。遇到主家反抗,就用柴刀杀人。1877年,即清光绪三年,陕川大旱,饿殍遍野,桐麻沟里,又饿死了二十多人。一个王姓男人饿得实在受不了,将老婆哄到县城去卖了,换回了一小袋糙米,可还未回到桐麻沟,就在半路上,被人劫杀了。1935年至1937年,四川连续大旱,庄稼颗粒无收,桐麻沟人先是吃草根、树皮,后又吃观音土。再没东西吃了,就丧心病狂,开始偷偷地捕人吃人:村头张家一个三岁的男孩,在自家屋院前玩耍,突然间不见了踪影。张家人四处寻找,始终找不到男孩。最后,张家人发现村尾的李家屋顶上,正在冒烟,于是就赶过去查看,结果在李家灶房的锅台上,发现一具扣着的蒸笼,正热气腾腾地蒸煮着什么。张家人掀开蒸笼一看,他家的男孩已被蒸熟了,身上的细皮嫩肉,正冒着圆亮的油珠,往下流散。即使这样,桐麻沟里,也先后饿死了五六十人。1959年至1961年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粮食匮乏,桐麻沟里,又饿死了十多人。许多青壮年,为了忍受饥饿,节约粮食,就用绵葛藤紧紧地勒住腹部,勒细肠子。久而久之,这些人的身体就出现了问题:肠子确实勒细了,但腰杆再也直不起来了。黄德良老汉的佝偻病,就是那时得下的。
桐麻沟人自来都认为横死者主凶,不吉利,会给后人带来灾祸。所以,他们从来不让那些横死者葬入山坡朝阳的主坟地,而是将他们埋在山沟背阴的野地里。特别是对那些饿死鬼,桐麻沟人处理得更为谨慎,更为严密。其他人死后,都用木棺埋葬,只有这些饿死鬼,用的全是沉重的石棺,且要加上十多道铁圈,紧紧地箍围着,严丝合缝地深埋在地下。
桐麻沟人这样做,就是想把这些饿死鬼禁锢在幽深的地底,不让他们再生,不让他们的鬼魂钻出来,祸害村庄,祸害乡亲。
可黄德良老汉和老黄狗赶到村尾的坟场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吓傻了。
他看见,不仅朝阳的山坡上的主坟地,被推翻平掉了,就连背阴的山沟里的野坟地,也被刨掘挖开了:许多冷沉沉的石棺暴露在天光下,许多白惨惨的尸骨散布在草丛中。而村里那些被主人遗弃的野狗,竟然在寒光闪闪的石棺与尸骨间转悠,瞪着血红的双眼,低头刨食……
老汉浑身一软,跌坐在地上。老汉拍着双腿,拍着大地哀嚎:天哪!这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呀!
老黄狗也望着它那些同类,惊恐地鸣叫。
六
直到黄昏时分,大儿子才开着车,回到桐麻沟,在村尾的坟场旁边,找着了走失的老汉。夕阳之下,四野无声,山山岭岭,沟沟壑壑,都地老天荒似的枯寂着,又开天辟地般地苍凉着。此时的老汉,已变得精神恍惚,面色暗淡,双眼直直地望着前面的坟地,发痴,发傻。大儿子望望四周的山野、山梁和村庄,止不住长叹了一声,将老汉扶起来,扶到了背上。老汉没有推拒,也没有反抗。老汉只是缩在大儿子的肩背上,不停地流泪,不停地嘀咕:你说人为啥什么罪都能受,就是饿罪不能受?你说人为啥一饿肚子,神就乱了,心就恶了?就想着要去杀人放火了?
大儿子没有吭声。大儿子背着老汉,默默地走。走出去一段距离了,大儿子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去,朝着茫然站立的老黄狗,点了点头。老黄狗即刻跑上来,把头低在他脚下,激动地呜咽。老黄狗沧桑的眼里,汪满了感激的泪水。
然后,人和狗,就在沉重的夕阳残照中,穿过荒凉的村庄废墟,往村口走去。
可回到县城不久,老汉就病死了。同时死去的,还有老黄狗。老黄狗在老汉死前三天,就不吃不喝,最后把自己饿死在了老汉的病榻前。
大儿子将老汉和老狗一起火化。但大儿子不敢把老汉和老狗葬回桐麻沟。大儿子将老汉和老狗,葬在了县城附近的一处公墓里。这公墓在半山腰上,地势较高。从这里望出去,可以远远地望见峨山,远远地望见桐麻沟。大儿子知道冥界中的老汉肯定不满意,但他也只能如此,只能这样让老汉远远地望着峨山,远远地望着家园了。
第二年春天,县上开始干部调整,大儿子没有如愿当上正局长,甚至连副局长的位置都没保住,被削职调整成了调研员。大儿子心中很是郁闷,但又不愿浪费光阴,于是就真的做起了调研工作。他的调研题目是:《中国的耕地保护与粮食安全问题》。他本来就在国土部门工作,当副局长时,又专管土地开发利用与耕地保护。也算是他的本职工作了。也算是发挥余光余热了。
调研报告完成后,他打印了几份,分别送给新上任的局长、副局长们过目。可几个月过去了,局长、副局长们却没有跟他交流,也没发表任何意见。有时在走廊或餐厅碰见他,他还没开口询问,局长、副局长们就赶紧走开了,那讳莫如深的样子,像是在躲避着什么,回避着什么。
之后,他又特意打印了两份文稿,亲手送给了书记、县长。
可依然是石沉大海,没有一星半点消息。
直到快要年底了,书记和县长才向他反馈了信息。那是在县上的一次干部大会上,书记和县长不指名地批评了他:有个别同志啊,工作上遇到一点困难,受到一点挫折,就对县委、县政府的经济发展规划和土地开发利用计划,产生了怀疑,产生了抵触情绪,并且利用调研报告的形式,对县委、县政府的工作说三道四。目前,我们县的经济社会发展,已经到了非常关键的时期,我们稍一迟缓,就可能被周边县远远地甩在后面。作为县委、县政府的一届领导班子,我们有责任带领全县人民,抓住所有时机,利用所有手段,快速推进城镇化进程,快速发展经济,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我们希望这个同志啊,加强党性修养,遵从组织原则,与县委、县政府保持高度一致。人嘛,可以思考,可以反思。但思考、反思,并不等于怀疑,更不等于对立。这是一个党员干部,最起码的思想觉悟。没有这个思想觉悟,你就会被时代抛弃,被组织抛弃,被人民抛弃!
会场里鸦雀无声,很多人都不知道书记、县长在批评谁。只有国土局的几位现任领导,心里明白,他们有意无意地转过头来,定着眼珠看他。于是,会场上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像被火烤似的,胀红着脸,低下了头。
会后,他直接开车去了公墓,把另外几份未能散发出去的文稿,在老汉的坟头,烧掉了。文稿卷缩着化为灰烬,但开篇的导读文字,却始终不肯泯灭,固执地在火焰中显现着。
那是一串被他特意加粗加黑的惊心动魄的数据:1996年,中国还保有耕地19.51亿亩,到了2006年,耕地就减少到了18.27亿亩。于是,中国政府作出决定:把耕地保有的最低红线,确定为18亿亩,且是一个具有法律效力的约束性指标,绝不可逾越。但各地在经济社会建设中,却变着法子挤占农田,挪用耕地,实际上,这18亿亩的耕地红线,已被变相地突破了。联合国对耕地有个警戒线:人均耕地低于0.8亩,就会发生生存危机。但在中国2000个左右的县里,目前已有660多个县,人均耕地面积低于0.8亩。中国的粮食已经出现了缺口。联合国警告各国政府:国民基本口粮有10%的不足,社会就可能出现动乱。如有30%的不足,整个社会就将崩溃!
这天,正好是老汉的周年忌日。黄家大儿子坐在老汉的坟头前,望着那份被烧化的调研文稿,面色阴郁,默默无语。
而头顶的天空却很晴朗,绚丽的阳光倾泻而下,照耀着山下新兴的县城和新兴的工业区,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显得光明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