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征桦
城中之塔
◆ 王征桦
曾经在很多年以前,我拿着一本经书在古塔下读。塔前有一棵槐树,大如伞盖,树上缀满了硕大的花。塔身斑驳,青砖间的缝隙里长着蒿草。我坐在槐树下,看着那些蒿草,正随风飘荡,自在无比。我忽然有一种感觉,觉得这些蒿草就是我书中古文间的注释,正在无比精深的句子里晃动。
读着读着,我的身边落下了许多花瓣。我捡起其中的一瓣放进嘴里,咀嚼着它的苦味。我抬头看塔,塔不语。塔是明代的古塔,一曰百牙,一曰妙因。百牙塔座落在荷塘边,妙因塔则耸立在长江的岸上。
据说双塔是师徒二人分别建造而成的。这里面有传承的基因,有竞争的意味,有青出于蓝的决心,更重要的,有对信仰的虔诚和坚持。
那天,就是我面对着塔拿一本书发呆的时候,古塔的门是开着的,可以一层一层地爬上去,一层一层地打开光亮,一层一层地俯瞰这座城市。而现在的情形是:随着城市的楼房渐渐长高,古塔也渐渐地被遮掩了,塔门也被锁上了。
门被锁上并不重要。
古塔所散发出的典雅和韵致,每一个到来的人都能感受到。古塔虽敌不过时间和风雨,譬如说它的上面留有弹痕、留有雨迹、留有残缺,但这丝毫也冲淡不掉当初建造者的精湛的技艺,冲淡不掉人们对它的精神的寄托和依赖,反而在留存这些的同时,真实地记录了时代的风云变迁。
塔门被锁上了,人不能进入塔中,塔却进入了人的心里。曾经同住在一个城市,如今又漂泊在外的人在他乡相遇了,一壶浊酒喜相逢,畅饮中的话题也许就是这城中双塔。而当他们回家时,无论从水路还是陆路,第一眼看见的还是城中双塔。古塔作为一个城市的象征,在游子的心里,亲切、感性。
所以,我在外地时,就试着把这双塔画在纸上。
但我对我的画一点也不满意,我画的呆板,单调、无趣。一位画师对我说,你要画塔,那就不能只是画塔,还要画它周围的景观,如莲花、湖水之类的。我采纳了他的意见,于是我的心中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一座古塔,在静谧的夜间,把它灯光装点的塔影投进水里。而在水边,开放着几朵洁净的莲,莲和风掀动水中的塔影,这是何等美妙的意境啊。
我画出来了。不仅这样,我还画出了另外一幅:塔尖上挂着一轮明月。明月是崭新的,塔是古朴的。我用月光擦亮其中的一块浮雕,让人们可以看到它精美绝纶的工艺、看到梦的憧憬、看到时光带来的沧桑。
愿意用这样词说塔:内敛、慈悲、清寂、坚定。喜欢在群鸟归巢时看塔,喜欢在烟花绽放时看塔。
春笋般生长的楼房丛中,古塔成为一块少有的清静之地,因而它自然而然地成为鸟的家园。那么多的鸟围着古塔飞翔,或者在塔下的树林中毫无顾忌地撒欢。鸟在鸣,塔檐的风铃在轻响。城市中,鸟找不到一块安静的地方栖息,除了在塔的周围。我顿时感受到了塔的慈悲,也看到了塔无奈于红尘的悲凉之美。
有一天,我看见人们在塔下的广场上放烟花。烟花高过了塔顶,在塔顶上如花般地绽放。烟花是热烈的、灿烂的、是一次放纵的狂欢;但烟花是短暂的,刹那之间,就会在虚空中寂灭。当最后的烟花响过后,一切都安静下来。塔默默地注视着烟花的明灭,似乎在想着前尘旧事。这时候,我看到:一静一动,一短暂一永恒,都在澄明清澈中进入清寂。
前些日子和几个朋友再去看了一回古塔。槐花刚刚开过,莲花开得正当时。塔还是以前的塔,而我却已经老了,心也安静了许多。我们在拍照时,看见一个僧人,围着古塔转圈。我想,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如果光阴是通往那朵莲花的路,那么眼前的塔就是路边的界碑,它指引着心灵奔走的方向。沉默的僧人合掌望着远方,聆听着什么。风吹动塔下的荷塘,波光粼粼,荷叶沙沙,像翻动一卷经书。
说到这里,很想再回到多年以前的那一天。那一天,我带一本经书,坐在塔下、靠着槐树读。读得懂或者读不懂,我都不在意。
梅花疏影,惟有暗香袭人。曾有朋友请我喝酒,我问:在哪家?答曰:不在饭店,在自已家中。到了朋友家后,发现菜碟早已摆在梅花丛中了。那天天气很好,暖阳高照,梅花丛中炭火通红,酒香扑鼻,别有一番情趣。在朋友家的后院,数十株硕大的梅树,正盛开着数不清的星星点点的梅花。有红梅、骨里红、玉碟梅、杏梅和照水宫粉梅,似乎席间有美人环绕,四周香风阵阵,耳边环佩铿锵。
偶有几竿青竹,正在远处对你轻轻摇曳。岁寒三友松竹梅,到了两位,不禁让人兴致高涨,平素不沾酒的我,也满饮了几大杯。梅下饮酒,这种快意洒脱,这种闲散适意,人生又能有几回?白乐天和薛秀才寻梅花时,也只是站在寻着的梅花前喝了几杯冷酒,仓仓促促,无甚趣味。高启写了千古流传的《梅花九首》,遣词炼句,辛辛苦苦,也抵不上此时的我饮下的一杯酒。
酒是青梅酒,只是此梅非彼梅也,它是青梅泡制的酒,度数不高,微甜。若是拼酒,自然是烈性的白酒更好,轰饮之中,花瓣在剑光中飘落,豪气也冲破香气。只是我等在座之人,无“心怛绝兮死复生”一腔悲愤,亦无“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不羁之心,加上酒量有限,只好饮此低度酒了。但这种青梅酒,虽只有十八、九度,并不妨碍我们和曹孟德一样煮酒论英雄,梅花如雪飘飘的季节,梅下纵饮青梅酒,高谈阔论,一场酒,一幅画,市井喧哗被关在院门外。
说到梅花如雪,又让人想起雪来。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有个朋友说,等下雪时候,我们再去喝上一杯,大雪天喝酒品茶,作一个诗词接龙,总是一件风雅事。虽是梅雪季节,但今年左等右等,雪总不下。忽一日,晨起看见雪花飞舞,推窗一看,对面的齐山兀自白了。平天湖大道上的梅花愈冻愈娇,我在五楼的阳台上,仿佛都能闻到她的香气来。这一次,我兴奋起来,急忙电招好友。
朋友却因出差不能来,这却丝毫不减我的兴致。山中的雪景也许更有趣吧?我穿上棉衣,蹬上皂靴,往齐山走来。山中空无一人,人鸟声俱绝。这使我想起前朝的一场大雪来:崇祯五年十二月,张岱独往湖心亭看雪。“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这两个痴人见到张岱大喜,大声感叹,拉张岱同饮。湖心亭看雪,张岱见到了精神相契的人,看到的是比雪更好的心灵的风景。
可现在这种痴人找不到了,至少今天我没有看见。我用脚踢了踢路上的石子,它纹丝不动,世界像是冻僵了一样。有生机的似乎只剩下雪了,风一吹,雪簌簌落下,掉进我的颈子里,冰凉冰凉。我期待前面遇到一个煮酒的人,我会在他的前面席地而坐,和他喝上一两杯,要是没有酒,有茶也不错。煮雪泡茶,胜似做神仙。《红楼梦》中妙玉,用从梅花上收来的雪,在地下藏了个三五年,再拿出来煮沸泡茶,算是极讲究的了。这件事要做到也不难,只是现在车水马龙,连跑步都觉得慢的时代,哪里去寻这样的慢工夫呢。
我在齐山高处往下看,梅雪季节,天地一片洁白。惟长堤一痕,小舟一芥,道上行人两三粒而已。无需别的,只这些就足以让我感动不已。
我沿河而上。
刚刚下了几天的雨,清溪河便丰腴了起来,微涨的河水摇曳着岸边的植物。在这样的季节里,地气涌动,植物旺盛而蓬勃。雨后的天气凉爽给人以轻松和惬意。城市生活中的烦恼,仿佛被风吹得干干净净,登高悠然望远,清溪河像一条光亮的带子,舞动着向前流淌。放松的心情让我忘情地张开双臂,作出飞翔的姿势,对着群山叫了一声。
大山回应着,声音惊起了一群鸟,扑愣愣地从树丛中飞起。我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收拢起臂膀,看看四周,还好,四野空无一人。
只有鸟。只有鸟在飞。
群鸟在山中飞。山如屏风,葳蕤的树木层层漫延其上,这是“屏风”中静的部分。我到过清溪河源头处一个叫棠溪的地方,在那里,只要是在一场雨后,你就随时可以看见从山顶倾泻下来的一小绺一小绺的瀑布,它们像一根根不断被抽动的银线,我认为这是动的那部分。如果动的静的都不算的话,这里还有灵动的。灵动的就是那些从山腰、从树木的顶端飞过的鸟,它们才是这扇“屏风”的精灵,时时变幻着新颖的画面。
“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天宝十三年,李白来到清溪河,天气也许和今天一样,雨后初晴,澄明清澈。面对着如镜的清溪河水,面对着苍翠的森林和飞溅的瀑布,李白是第一个把远山当作屏风的人。浪漫者一定是热爱自由的人,他们像鸟一样无羁,在四野里独行。诗仙李白离开繁华的都城长安,在青山秀水间徜徉,乐而忘返。在权势的争斗中,诗人永远是弱者,这是由他们的气质决定的。因为诗人的心灵是自由的,从不刻意地隐藏什么,压抑什么,率真的心灵容易成为对手的靶场。于是,逃避的诗人寄情于山水,他们让心灵如鸟一般地放飞于山水之间,尽管有时也会生出一丝游子思乡的轻愁。
鸟度屏风里,的确是一幅唯美的画图。
古树可以苍老,留下断枝残桠;古宅可以倒塌,只剩下遗迹;甚至连一座古城池,如楼兰城,都能被黄沙掩没。而李白的这首诗,连同诗中的这一幅画图,从唐朝到今天,却历久弥新,恍然如昨。时光没有让它们衰老,更没有让它们消失。青山依旧在,鸟飞翔的弧线和唐朝并没有两样。所不同的是,溯水而上,看山看鸟看水的人不一样了。唐宋时的人,一袭长衫竹杖芒鞋,风雨暮霭仗剑而行;现今的人们,有了较为先进的交通工具,沿河是铺着柏油的山间公路,行走起来就轻松多了。不过这种轻松有利有弊,有利的就是快捷方便,弊端就是体会不到踏足而行的那种闲雅,捕捉不到对自然的更深的感受。
其实,人在城市中生活,就如鸟在城市中的生活一样。街道宽敞,景观树整齐划一地生长在街道的两侧,但你找不到一只在树上栖息的鸟。城市里的鸟多是在鸟笼里。我曾多次在公园里见过溜鸟的人,他们戴着深色的遮阳帽,踏拉着拖鞋,右手伸出,手掌上架托着一只鸟笼。鸟在笼中,用不着自己出去找食,闲得无事的鸟如鹦鹉还呀呀学着人语。有的鸟终日面对着它主人的一盘残局,在树荫下和主人一起消磨时光。羽翮松弛下来了,鸣叫声也低沉了起来。鸟如果能记起从前它无拘无束的日子,鸟的苦闷只有鸟知道。
我是从乡间来到城市的,我总是认为对于城市,自己只是一名过客,或者说是城市中的一只鸟。一日三餐,下班下班,钟点成为镣铐,工作成为重负,因而对草木的荣枯,泥土的开合,地气的升腾浑然不知。我时常记起童年的单纯和欢欣,所以总喜欢时时到山野里走走。有一次我到清溪河边小镇梅街小住,黎明时骤听得一声清脆的鸟鸣,随即许多鸟一起叫了起来,圆润而和谐。推窗一望,好多鸟!长喙轻羽,色彩斑斓。有的高踞枝头顾盼着,有的悠闲地啄理羽毛;有的振翅一飞,又轻盈地落了下来。鸟们喧闹了一会,又如约而同的飞到河对面峡川村的大山,那里的山腰处挂着一朵白云,鸟们越飞越小,飞进了那朵云中,远去的影子和一片翠绿融为一体。这时,我真的羡慕这些鸟儿来,想怎么飞就怎么飞,想怎样鸣叫就怎样鸣叫。这些鸟儿使人在客愁之中,生出了许多诗意。
城市已经成为我永远的栖居之地,再也难以寻觅如同鸟那样自由的日子。可是我总是会挤出一点时间设法补偿,自然的本真令我神往。
所以,为了看鸟、看水、看画屏一样的青山,我沿河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