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
红柳
■杨光
记忆中,常有红柳的影子。
我自小生长在黄河岸边,印象中的红柳似乎便也生长于河岸、碱滩、荒地和沙漠边缘。
红柳身量不高,分枝多而细长,有灰褐、紫红、粉红三种颜色。春天,一簇簇碧绿一片,蓬勃着,盎然出一派生机。夏秋时节,或粉或紫的小花朵缀满枝头,构成别致的花穗,长得郁郁葱葱。冬天,地冻河封,草木萧瑟,远远的若有红雾涌动,那准定是红柳林。这时的红柳并不枯萎,只是脱落了叶片,而枝条仍是根根直立,仍是一身红的皮肤,高昂着头,少了春秋夏日的柔美,多了寒风肃杀中的挺拔。初春的西北地区,频有风沙,狂风也时有袭来,携带着粗粗的沙粒,红柳便拥抱着在风中剧烈地摇曳,那是一种集体舞蹈的场面,炫耀着生命,舒展着红艳,美丽多姿,嬉笑扯袢,尽情挥洒着迎春的魅力。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风沙的洗礼,红柳的叶片虽然不曾萌发,但气温毕竟已经回升,那细细的腰身先自有了一些柔软,继而随着河水解冻的喧闹声,绿意渐浓,枝条也透出亮亮的红来。
上小学中学的时候,周末必定是要去生产队参加劳动的,队里知道我们干不了啥农活,便常常让我们放牛放马。这种活儿就跟玩似的,吵吵嚷嚷,吆吆喝喝,不觉得尽兴,一天就过去了。那时,我们时常在河水浅瘦的时候,赶着牲口涉水到对岸的河滩去放牧。河滩里,苇花如雪,红柳如彤。我们安顿好牲口,带上事先准备好的镰刀,便穿过芦苇丛,顶一头苇花,钻进红柳林去割红柳条。说是红柳林,实际上也仅是相对集中而已。河滩地水分充足,红柳长得格外茂盛,枝条从四周环主干生出,争相向上伸延上去,小而椭圆的叶片绿油油的,织成红色枝条的漂亮外衣。阳光下,红柳条窈窕的身姿柔润而又柔韧。割过之后,待到下次再来,枝条又已抽出一米来长,旺盛的生命力令人惊异。
红柳条编制的筐篮、簸箕等物,经久耐用,极受人欢迎,拿到集市上去卖,价钱高,却很是抢手。于是,这便成了我小时候一年一度的一项重要任务。割的人多,可用的红柳条就逐渐少了起来,我和同伴们就结伴到更远的芦苇地的尽头去,那里荒草萋萋,一直延伸到天际,红柳虽多,但都长得不很高,可能是缺水的缘故,大多只有河岸边的二分之一。我们寻找好的枝条割上一捆,就在四下里跑着玩,有时运气好,还能拣到鸟蛋和野鸭蛋。意外的收获,让人兴奋不已。一个星期天,既挣了工分,割了红柳条,淌了河,拣了蛋,还改善了生活,心情好得都不想上学了。
古代宁夏诗人诗云“河柽摇红,苇花飞白”,描绘了塞上黄河两岸在秋天的自然景色。关于柽,《现代汉语词典》是这样注解的:“落叶小乔木,老枝红色,叶子像鳞片,夏秋两季开花,花淡红色,结蒴果。能耐碱抗旱,适于造防沙林。也叫三春柳或红柳。”我不懂什么叫蒴果,在我的脑海中也似乎没有红柳结果的记忆,再查《现代汉语词典》,上面说:“蒴果,干果的一种,由两个以上的心皮构成,内含许多种子,成熟后裂开,如芝麻、百合、凤仙花等的果实。”这让我对红柳有了一个更加完整的认识。原来红柳并不是栽植而成,而是它的种子可以随风游走,不论怎样一块土地,肥沃、贫瘠、润泽、干涸,只要落脚,就会顽强地生存下去,吐绿献红,生机勃发。这时,我对“柽”这个字,发生了一点联想:古人造字含义颇深,许多字很有意思,比如“女”“子”结合为“好”,“不”“好”结合为“孬”,二“木”为“林”,三“水”为“淼”……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每一个偏旁部首即是一个独立的汉字,当然也有其独立的意义。“木”字不用解释,“圣”字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是“最崇高的”,常用的有神圣、圣灵、圣贤、圣旨等等。那么“木”和“圣”结合在一起,不言自明,红柳该是木中之圣了。这样说似乎有些牵强,但至少可以从中看出,古人对红柳是一个什么态度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夏日,我到陕甘宁石油探区一个叫做牛皮梁的荒僻地方去工作,那里是采油区的一个输油泵站。早晨走出帐篷,刷牙漱口当间,我发现不远处有什么植物一丛一丛的,仿佛还有红的气韵在漂浮,上面闪烁着太阳的光点。我一时惊奇,端着口杯跑了过去,待到近前,红的气韵杳无踪影,眼前竟是我所熟悉的红柳。这是自我离开家乡直到参加工作十多年间第一次与红柳相逢,心里一时涌动起一股久违的温馨和些许莫名的激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砾石遍地,少有雨水,连沙蒿都极难生长的地方,竟还有红柳倔强地改变着荒凉。一群羊走了过来,牧羊人说,要两桶水,“饮饮羊,几天了,啥也莫喝上。”这里没水,泵站职工的饮用水都是定期用罐车运来的,断顿缺水那是常有的事。看着牧羊人和黑白的羊儿渴望的眼睛和干得掉皮的嘴唇,泵站长无奈地同意了。这里的红柳因地理条件差而生长缓慢,筷子粗细的枝条光秃秃的,高矮也不过筷子一般。和沙蒿相比,它是矬子,是“光棍”,然而却是羊草中的上品。我知道,它们不但要经受干旱的考验,而且还要经受羊蹄子的践踏和羊嘴的啃啮。可是尽管这样,红柳自身并未失去它那固有的红色。它浑身硬朗,红得沉着。我用手捏捏,由不住一声叹息。泵站长说,“这东西耐实得很,下上一场雨,一夜就旺相了。”那个早晨,我将所有的漱口水全部吐在了一棵红柳树的根部,第二第三天仍然如此。
后来又听说,红柳还可入药,突然就想起,小时候家里的醋缸总要专备一根红柳棍儿,我们玩耍弄丢了,母亲就再找来一根,洗干净搅一搅醋,说是这样醋就不起白花了。
自那次牛皮梁之行之后,我开始留意每到一处是否都有红柳的身影。钻井队、试油队、作业区……我也总能找到,找到了就蹲下来,摸一摸那孤寂的红色枝桠,捏一捏上面沙蒿籽大小、疤痕一般的小白点儿。
现在,走出去的机会少了,红柳不常看到,但却时常能够想到它,并由它而起,想到其他各种各样的树,尤其那些开花时香气馥郁和拥有诱人果实的树。我还不厌其烦地想到一些形容词,如:忍耐,刻苦,贫瘠,无助,朴实无华,随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