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庆
来苏水的方向
■安 庆
一
我至今对左轮的那句话耿耿于怀:朱马,我也许会成为你的贵人。
我不相信左轮会成为我所谓的贵人,我看不出他有什么贵相,他脸庞过宽,鼻子过于上翘,像一颗臭蒜,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我的贵人。更主要的是他的一条腿,如果是雨天,他的脚下会趔出仄仄歪歪的小坑。可就是这个左轮太过自负,让我反感。我相信真正的贵人是不轻易露面,不夸夸其谈的人,一旦出面一定是来帮你,为你指点迷津,不然配不上叫什么“贵人”。左轮在我的生活中出现得太频繁了。
我不相信左轮还有一个理由,他的哥哥也瞧不起他,嫂子更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哥哥家有一个大房子,在县城一家大医院的旁边。那次我和左轮去他的哥哥家,他嫂子正在吸吸溜溜地吃一个西瓜,只字不提让我们一块儿吃西瓜的事。后来他嫂子去厨房里炒菜,始终不和我们搭讪。我们不得不知趣地离开,其实肚子已经咕咕地叫唤。他哥哥撵到门外,往左轮手里塞了几块钱,就这样把我们打发了。左轮趔着一条腿,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说他哥哥怕他嫂子!因为他嫂子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局长,他哥的工作,是嫂子的父亲安排的。左轮仰起头,说,我们一家人都好像欠她!又狠狠地骂一句,总有一天,我哥会甩了这个女人。
那天左轮找到我,郑重其事,说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听我说,现在有一辆二手汽车,给一部分钱,就可以开过来,我们有了车可以去水泥厂搞运输。我们老塘南街,都知道左轮的哥哥在水泥厂是一个厉害的人物,左轮的意思我懂。可我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儿。我正在看一本《世事如烟》的书,之前我看过这个作家的《十八岁出门远行》《河边的错误》《在细雨中呼喊》,那个十八岁出门远行的人就和车辆有关。我在20岁那年,和一个同伙买过一部大车,曾经伤得很深,心有余悸,对跑车已经心灰意懒。
左轮一直在苦口婆心地劝我,他嘴角的黑痣像一只蝌蚪,频繁地抖动。我坐在床头,看他一副格外庄重的神态,担心蝌蚪会掉下来,或者变成了蛤蟆,更加聒噪。他说到理想,说到村里的万元户,就是现在的小土豪;说到我们的少年、我们的少年时代一次蓄谋很久未能成行的出走。少年的回忆,就像曾经的初恋那样动人。他说到我们的沉沦,说你看什么《世事如烟》,世事如烟我们还干什么?怎么可以没有一点朝气,有机会了都无动于衷。我想了想,说到他哥哥左文,这是问题的关键。我说你哥哥管么?就是你哥哥想管,你嫂子会不会同意?我想起左轮的嫂子挺着乳房,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刺到了他的痛处,他拖着腿在房间踱步,然后对我反驳,他说,朱马,你说什么?老塘南街有几个不夸左文的?和我合作,你只管信我。
我不会被轻易地说动,第一次搞运输,我他妈被咬得遍体鳞伤,当年合伙人对我的欺骗,是在散伙两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我抓到把柄的:那一年,我又一次流浪着去了蒲河,在一家饭馆里终于等到我们当年供货的二道贩子,他带着一个女人在雅间里喝酒,一只手摸着女人的乳房。想起他还欠我们的几车货钱,我把他的桌子掀翻了。我年轻,一身躁气。他抓住酒瓶砸过来,才发现是我。他说,小朱,你他妈为什么掀我的酒桌?我掐着腰,向他讨伐,你欠我们几车货钱赖着不还,还问为什么掀你的酒桌?我又要冲过去,被几个人扯住了,他们架着我,像架着一个凶犯。
他哈哈哈大笑,摁住我的膀子,瞪着我,说我是个傻瓜。我才知道骗我的不是人家,而是我的同伙。他身上装着同伙给他打的已清款项的条子。我真的是个傻瓜。
我拿着证据,回到老塘南街。活该倒霉,几天时间,我原来的同伙查出大病,住进了医院,人生原来这样无常。还说什么呢,那证据还有他妈的什么价值。我把收据撕成碎片,一阵风吹进了河谷。我20岁之前的一场经历就这样结束了。
左轮把一支烟摁灭,说,你再想想,我是谁,他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是左轮!不是你说的那个平子阳。我久久地看着他嘴角的黑痣,或许黑痣是他的一种贵相。
左轮说,朱马,好好想想,有机会不要错过,我也许会成为你的贵人。
我耿耿于怀的那句话,左轮就是这时候说的。
二
那辆汽车买了。我投了八万块钱,我能投八万块钱,是因为我在老塘镇混得还算可以,几个同事乐意把钱借我。我知道这是左轮的预谋,左轮其实很有心机。可我禁不住蛊惑,我就这样被一个自称贵人的人忽悠了。
大车开来后,我们视同宝贝,从李西家里引出水管,冲洗得干干净净。甚至,每天晚上,我们在车头里睡觉,轮流着看车,月光洒进来,我们躺在驾驶室,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想象,好像很快,我们就要成为村里的小土豪。听见狗腿翘在轮胎上撒尿,像下着一场细雨。这时候,李西加了进来。李西加入,是因为买挂车时,我和左轮都已经山穷水尽,我们商量着,动员李西成为了我们的股东。
我们踌躇满志,想象着大车即将带来的财富,也许我们即将成为老塘南街的贵族或者土豪。那天晚上,我们豪情万丈,在李西家喝酒。李西这家伙有点娘,会做饭,炒了几个小菜。几杯酒下肚,我和李西才想起一个问题,异口同声地问左轮,和你哥说好了吗?和我哥说什么?左轮竟然卖起关子。我们看着左轮,说你他妈左轮,你不和你哥说好,我们买车干什么?我们让车天天在大街站着做摆设?就是搞展览也他妈收不了参观费,我们又不是前两年没娶老婆,买车是为了哄一个更好的老婆。李西喝了几两酒,说话的声腔很大。
左轮还他妈的卖起关子,慢条斯理,抚摸着嘴角的黑痣继续喝酒,说老婆可以考虑再换一个。后来左轮说你们嚷嚷什么,我们就直接开车去拉矿渣!左轮说的是钢厂的一种炉渣,做水泥的原料,如果你留意水泥的包装,你会看到袋子上,写着什么什么的矿渣水泥。左轮说,你们放心,我们明天就直接去钢厂拉,拉了矿渣直接送到水泥厂。左轮说这话好像胜券在握,那场酒喝了很久,我们还一直在批左轮,左轮一直烦躁地给我们打着保票。
第二天早晨左轮和李西开着车出发了,出发前放了一挂很长的鞭炮。鞭炮声响了很久,左轮故意把车开得慢慢的,用现在的流行词叫炫,村里的好多人和好多狗都出来看,在村口看着我们的大车渐渐远去,彩色的炮屑在晨风里旋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坐在村口,我和朋友的合作又一次开始,我心有余悸,有些忐忑。晨光越来越亮,我抓住一溜儿炮纸,久久地看着开始新一天忙碌的村庄,我从村北朝村南走,从北村口到南村口大概有500米,我一直走到了老河边,在河边坐了很久,河水静静地流着。晚上我一直在家等待消息,结果我等到了李西的电话,李西让我别着急,说矿渣已经拉回了水泥厂,没有供货单厂里不收,左轮正在找他哥哥左文。
我想起和左轮去他的哥哥家,左文家里那种来自医院的来苏水味道,左文家对过的小树林。那一次,我们从他哥哥家出来,憋了一肚子的尿,在街里找不到厕所又不想回到他哥哥家的院子里去撒,那一泼尿,我们在旁边的小树林里哗哗啦啦地解决了,还赌气地朝着一棵小树上浇。我想象着左轮可能正在小树林里盯他哥的梢,又会在小树林里撒尿,一棵树都快浇死了。这个左轮办事就是这样的不靠谱。
左文给了左轮一个下马威,故意杀一杀左轮的先斩后奏。一直等到第三天,一车矿渣才过了磅。左轮说那三天他吃了两顿饭,烟吸下去八盒。左轮说,等了三天,左文那家伙才勉强同意我们天天去给水泥厂拉货。左轮向我们晃一晃他到手的供货单。
左轮说到左文对他的教训,说你是不是有一天,突然买了架飞机,我得赶紧给你修一个跑道,建一个飞机场?左轮说完了哈哈大笑。左轮说,明天早上出发,再他妈的放一挂鞭炮。
三
一年内经历了很多事。李西退出了,是被迫退的。李西退出时眼泪稀里哗啦地流,经过了创业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买卖好做伙计难搁,共贫不共富,我想起很多诸如此类的词。李西一边哭一边央求,留下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痛改前非。那时候我们的生意正如日中天,左轮已经买了手机,买了一辆踏板摩托。他不再出去,整天骑着新买的踏板125摩托,来往于老塘南街和水泥厂之间,如果晚上有一束明亮的灯光停在了我家或李西家门口,一定就是左轮。他的手机和踏板摩托在我们老塘南街很有名气,村里当时有手机的还没有几个人。这时候,左轮不仅是我们汽车的老板,另外的几部汽车也依靠他进了水泥厂。他学会了利用哥哥的威望,搞定了哥哥周围的人。左轮的身边会围上来好多人,原来在水泥厂跑运输的老板们开始讨好左轮,一条半腿的左轮威风凛凛有点不可一世。
每天早晨,等他掌管的几辆卡车开走,消停下来,他钻进大门东侧的一家小酒馆,吃方便面煮火腿肠,小磨香油的油花在碗里圆圆溜溜地漂着,有点炫耀,像一潭水面上的几点水墨,再喝上半斤的小酒。如果我在他的身边,他一定会旋着碗里的油花慷慨激昂,朱马,我们一定再买一辆新车。这句话听了几十遍,耳朵已经发疖,我只觉得把一部车的生意做好就OK了。他踌躇满志,筷子敲着小酒桌,碗里的油花溢出来,会的,他说,我们一定会再有一辆新车。好像在说,是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但是,新的大车没买,他把踏板摩托扔掉,买了一辆夏利。
那辆摩托怎么说呢,其实是一直留在了城关派出所里。一次我和左轮在县城的马市街,一辆摩托呜一声飞过,骑摩托的是一个穿制服的胖子,左轮说是城关派出所的所长金海。金海的屁股下就是左轮经常骑的那辆125。
左轮说,你放心,摩托钱算到我身上,不会在我们的运费上扣。我看看他的手机。他说,手机费是我的,因为我还联系了另外卡车的生意。我知道他的意思,手机款是要我们分摊的。
李西退出和这件事有关。
李西也想有一部手机。这个时候左轮已经忙得不再出车了,我也只能在星期天跟一趟车,大车正常营运后我们雇了两个司机。李西曾经问我,他买手机和你先商量了吗?我说没有。李西说,他买摩托和手机的钱现在都占着运费。我知道,左轮这一点做得不好,不清不白,李西和我一直要求他能坐下来,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好好地说说话,把账算算,亲兄弟明算账,他却一直顾及不上,一直推一直拖延。在这一点上我和李西的意思一致。
李西说,你知道摩托怎么到了金海的手里吗?我摇摇头。李西说,他在歌厅和另一个老板争一个小姐,打了人家,那天他是骑摩托去的。李西说话有点气愤。对方报了案?我问。李西点头。我说,我们得好好做做左轮的工作,不能让他在这样腐败下去。李西说,他越来越忙了,这样下去不行。
李西就是这时候开始有了小心眼儿,在每天给他的出车费上做起了文章,他不知道左轮不出车但一直操着费用的心,有其他的车可以参照。还有,我们新雇的那个跟车的小伙子和小水是他的叔伯小舅子。
小舅子把李西揭发了。
逼李西退出,是因为左轮掌握了李西的把柄。其实我蛮喜欢李西的,他在大车的管理上比我多付出了好多,如果在分红上多给他一部分我是同意的,我也曾经表达过我的这个意思。可是,占小便宜的毛病我们不能容忍。
那天晚上,左轮开夏利到镇里找我。左轮的表情严肃,倚在我的被子上,先是大口地吸烟,后在房间里踱步,让我的心里发毛。我说,我们去街上吃个夜宵吧。老塘镇的十字路口有一个拐角楼,我们坐在拐角楼的二楼。左轮手里握着酒开始说话,左轮说,有一件事我们需要先统一意见。
左轮叹息一声,说到了李西。
我说,他可能是对你有意见。我乘机说了。
他掏出了几张票,是摩托票和手机票,摩托钱是一万二,手机是六千八。他说,你说个意见,我听你的。我说,这意见应该你拿,怎样合理怎样处理。
他仰脖灌了一口酒,说,摩托钱算我的,手机钱车上摊一半行吧。我想了想,还算合理。我说,我基本上同意。
左轮说,说到明处,我不喜欢偷鸡摸狗算计合伙的钱,你说说,对李西咋办?
我想起李西对我说过的心思,我说,再挽救一下吧!
左轮摇头。左轮从兜里掏出了几万块钱,说,给李西的钱我已经准备好了。
可我要上班,出不了车啊。
左轮说,你可以找人替,不行我们再多雇个司机。我想了想,只有小舅子可以替我了。左轮说,行。
那天晚上,看到李西哗哗啦啦地流泪,我有些心软。李西说,我不!我不!我不!左轮,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唱歌跳舞嫖女人……我不同意,我不退……李西哭得稀里哗啦。一个大男人这样,让人看得受不了。
左轮拖着腿在我们家的房子里踱步,带着杀气,加上烟雾,空气紧张得让人憋气。然后看着李西,说,退了吧,好解好散。
左轮把准备好的钱搁到李西面前。左轮说,收起吧,你兑的股份和你的红利。
那天晚上,李西像个疯子,两眼发红,把钱撒满了房间,粉红色的纸币,纷纷扬扬像一只只红翅膀的蜻蜒,在房间里尖叫。接着是我们的沉默,李西弯着腰一直啜泣,我伸出手捏着他的膀子。那些落在地上的钱像一片片落叶。
第二天早晨,大车正常出发,我坐在副驾座上。天有些发灰,车开出村口时我看见路边站着一个孤独的身影。那是李西。
四
人在发横财的时候,机遇会雪球一样滚来,钱,会像秋天纷纷扬扬的落叶,往你的筐里攒。一年多功夫,左轮把摩托丢掉换了夏利,赔钱卖掉了夏利又换了辆桑塔纳。
左轮很少回老塘南街了,按当时一个车主的说法,有点不可一世,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像一个小皇帝。没有人注意他的那条瘸腿,注意的都是他腋下的包,那个包里有他妈的发车单,有每天发放的出车费用。也就是说,从他手下挣钱的大车,每天的出车成本都捏在他的手里,不用担心把自己的老本赔进去。不过,每个大车的运费单都要交到他的手里,由他统一去财务科结算,他吃其中的回扣。左轮在水泥厂如鱼得水,在科室间游刃有余,惟独使他感到压抑的是哥哥嫂子。他很少见到左文,或者说左文一般不会见他,既使见了他,说话也很简单,问几句话也都是正题,从来没有过一起唠嗑,在一张酒桌上吃饭。他可以把水泥厂几个科室的科长副科长聚到一张酒桌上,却请不出来他哥。这让他遗憾,在心里骂哥哥左文,有什么了不起!如果自己不是一条腿有毛病,混得未必比老大差,别鸡巴摆谱,弄得真像一个老大。酒桌上的人故意对他调侃,怂恿他把老大请出来,还有大夫人。左轮知道,老大婆那妖女是更难请的,已经耀武扬威地做了厂里的工会主席,做作得像一个皇后,清高得高不可攀,一年里难得回老塘南街一次。老实说左轮在心里对嫂子一直有点怵,怵她什么呢?那么傲、那么冷、那么做作?他觉得和嫂子的距离一辈子也不会改变,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老大当年不是穿在身上的那身军装怎么也不可能把这样傲气的女人搞到手,至今过着女尊男卑的日子。每次他在水泥厂大门口碰到嫂子,马上把目光挪开。他不敢正视那双眼睛。他只有在我的面前敢说有一天他哥会甩了她嫂子的话,发发泄而已。
我觉得得替他嫂子说一句公道话,我说,其实你嫂子不错,能容忍你在水泥厂如鱼得水,视而不见,很不错了。
左轮的威风越做越大,都认识了他那辆夏利和后来的桑塔纳。左轮最初喝小酒吃火腿肠泡方便面的小酒馆老板有些失落,左轮不再光临他的酒馆后,小酒馆生意有些惨淡。他时常站在小酒馆门前,看着左轮的红极一时,不可一世,一条半腿忙忙碌碌地翘动;看着他开着小车来,又开着小车去,后边往往会跟上几辆小车,像一群小老鼠跟在一个大老鼠的屁股后头。老板口吐白沫骂着左轮,这个瘸子,将来不会有好果子吃。
左轮手下大约有十部大车,他为十部大车发着出车的底金,然后收回他们的货运单。那些车老板天天有人请左轮吃饭,使左轮的生活糜烂得稀里糊涂。那个时候流行的是唱歌和跳舞,左轮拖着一条残腿被小姐拥抱着在舞池里扭动,最疯狂的一个月左轮对我炫耀他进了28回歌厅,唱歌唱得声带嘶哑,另一条腿差一点被小姐们拖瘸。
我劝左轮,小心吧,过了,天天花天酒地的,像程咬金的生活了。
左轮说,没事,都是花别人的钱。
我说,别人的钱不是随便可以花的,都不是傻子,欠人家太多了是一种负担。我说,听说你给小姐小费出手大方,像上海滩的老大。
左轮笑笑,你是夸我还是损我?
我是劝你!我说。
和那个叫珠珠的小姐缠在一起也是这个时候。左轮不但不回老塘南街了,连县城也不住了,他在水泥厂旁边开的旅馆的房间依然开着,却很少再住,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把账给结了。左轮在牧城租了一套房,那个珠珠天天睡在套房里。和珠珠同居后,在我们子午县城玩到半夜他也要回到珠珠的身边。有一次他在县城一家歌厅半醉半醒,珠珠闯了进来。珠珠是半夜打的从牧城过来的,珠珠打他的手机一直盲音,就一家一家地挨歌厅找,最后在红枫林歌厅找到了。珠珠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左轮的风流轶事成了公开的秘密。
珠珠咬着牙,流着泪,揪着左轮的耳朵。
左轮说,别霸道啊,小心甩了你。珠珠毫不示弱,我不怕你甩,明天你甩我,今天也得跟我回去。
和小香听说珠珠的事是一个月后。小香是左轮的老婆,她和左轮的孩子已经10岁,上了小学四年级。小香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小香先是躺在床上哭了三天,她用哭和绝食告诉了公婆她对此事的态度。绝食的这几天里孩子的吃饭问题都是公婆解决的。左轮的父母给左轮打了电话,让他回家。左轮没有回来,他大概觉察到了事态的严重,闻见了风声。他在一个早晨从小车里钻出来时看见了母亲和儿子,儿子牵着奶奶的手。早晨的雾气在脚底下弥漫。是一个秋天的早晨,水泥厂的大烟囱里往外喷着一股股灰气,大门外站着一溜等待过磅的大车,一伙司机和车老板正向他走来。他迅速地又钻进小车,把车开到了儿子和母亲的身边,让他们坐到了小车上,没等人坐稳,就启动了,一直把母亲和儿子拉到了县城的一家早餐店。安排母亲和儿子吃过了早餐,又把他们拉到了一个僻静处,说,一会儿你们回去吧,大门口的那些车都在等我过去处理,帮他们卸货。
儿子说,我妈让你回家。
他说,我知道了。
母亲说,你到底天天在外边干啥?这个家你不要了,我们连你的影子也看不到,你也不回家看看你儿子和你老婆。
左轮在脸上抹了一下,揪了揪自己的耳朵,小指头摁在黑痣上,想了想,说,一会儿我找人送你们回家,这两天我一定回去。我跟着你!儿子说。左轮又抹了一下脸,脸嗔起来,你跟我干什么,不回去上学?儿子说,我不上学了,天天跟你。左轮拍了拍方向盘,从副驾座的提包里捏出了几张钱,递给儿子。
儿子说,我不要钱,我要你回家。左轮没有扭头,他开着车又往前走了一段,停在路边的几棵大树下,他下车打了一个电话。他站在车旁等,他等了一会儿,等来了一辆小车,他对开车人说,你把我妈和我儿子送回老塘南街。
开车人把他的车门打开,又去开左轮的车门。
左轮的儿子左方向说,我不回去。
左轮把头探到小车里,看着母亲说,妈,你和孩子回去吧,我这两天一定回家,我真的有事要处理,你们总要支持我挣钱吧。
挣那么多钱有啥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们连你的影子也见不到。
母亲肥胖的手抓在前边的座椅上,朝座椅上拍了拍,这两天是哪一天。左轮想了想,他可能想到了藏在牧城某一套公寓里的珠珠,那个珠珠年轻漂亮,有一种魔力,正是这个女人让他天天流连忘返,一直没有回过老塘南街。他想了想说,明天不回后天一定。
母亲说,把我们送到你哥家,我要去你哥家一趟。
左轮慌起来,说,妈,你要去哥哥那儿告我是不是?我嫂子那样子你不是不知道,你去那儿乱说话等于断了儿子的路,妈,还是赶紧回家吧。母亲看着左轮有点可怜的样子,心有点软下来,对孙子说,我们走吧,你爸既然这样说,我们回家等。
第四天早晨,左轮看见了儿子左方向又站在水泥厂的大门口,像开在路边的一朵向日葵,朝着他开车的方向。他没有把车停下来,桑塔纳快速地滑过水泥厂门口的道路,路上的矿渣和白干土被溅起一溜的烟尘。左轮一直把车开到了他开房间的旅馆,打电话给那些车老板,一会儿都到旅馆找他。小酒馆的老板,把左方向拉过去,给他做了一碗方便面煮火腿肠,碗里飘着小磨香油的油花,一边把方便面给孩子端过来一边说,吃吧,你叫什么,叫左方向啊,这是你爸过去老喜欢吃的,你爸创造的一种吃法,你爸现在有钱了,天天吃大鱼大肉,也可能要再给你找一个后妈了。
左方向第二次听他这样说突然把筷子摔了,说,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你有什么证据?
左方向在路边站的第三天,他身边站上了一个女人,那是左轮的老婆,左方向的母亲和小香。他们一起在路边等左轮,和小香还用左轮给她买的手机一直打左轮的手机,可左轮没有接过。有人过来劝她去找左文,左轮的哥哥。和小香没有点头,和小香知道左轮的哥哥瞧不起自己,他连左轮都看不起。还有嫂子,那个趾高气扬的女人,没见她回过几次老塘南街,两个人没说过几句话。左轮终于停在了他们母子身边,让他们上了车。左轮说,我把你们送回去。
和小香说,你把我们送回去干什么?我们自己会回去。我们是来找你说话的,想听听,你是不是不打算回老塘南街了,一心和那个妖精在一起。左轮在路边把车停下来,那时候一天的阳光已经洒完了,地面上旋着一股小秋风,小秋风把夜幕旋得越来越沉也越来越凉。左轮想想,摸了一把腿,说,那你们想到哪里去?
和小香想了想,说,你去哪里我们就到哪里去,你如果不答应我们还天天这样等你。左轮又在脸上抹一把,说,这样其实也不是办法。那你说你准备怎么办?和小香问。左轮说,我还得再好好想一想。左轮说完这句话看了一眼还小的儿子。说,儿子,你好好上学吧,我保证你的学费。
左方向站了一天有些疲惫,快在车上睡着了,癔癔症症地说,我不想上学了。
你不上学你干什么?
我上学上不到心里去。
你咋上不到心里去?
妈妈天天在家里哭。
左轮又想了想珠珠。这时候他的电话响了,正是那个住在牧城等他的珠珠。他想了想,说,我今天回老塘南街有事。左轮把电话挂了。手机又响时,左轮已经在朝着老塘南街回了。
手机断了又响,连续了几次。左轮终于又接了,左轮说,你干什么,你疯了,我今天很累,不想说话。
老大见他是在第二天中午,把他堵在了一家酒店里。老大没进酒店,开车在门口等,让老板喊出了左轮。
左轮出来时带着点酒气,迈步时身子有些歪,待他看见左文的车时,他的酒一下子醒了,步子迈得整齐起来,透过玻璃看见那个身影时,他打了个尿噤,那是他多少年在内心里畏惧的哥哥。这几年他借老大的威在水泥厂越发威风起来,从一辆车开始,生意越做越大,现在经他支配,或者说依靠他来水泥厂发财的有十几部车了。老大敲打过他一次,那是他的摩托被派出所骑走之后,老大曾想托人从派出所把摩托给他要出来,想了想放弃了。他把左轮叫到家,左轮又闻到了从医院刮来的来苏水味道。嫂子没在家,左文坐在沙发上等他,左文家的一只狗先给他通风报信。左轮迈着碎步,一轻一重的脚步朝他走来了。小时候他就这样听着左轮的脚步声,尤其在夜里,左轮的脚步声是独特的、别致的,扑踏扑踏,有一种让人心疼的拖动的后音。这个弟弟要不说话不多,要不说起来滔滔不绝,但沉默的时候多。他当兵走时左轮刚上初中,他期望弟弟能考上高中再上一所大学,一条腿是可以上大学的,毕业了能当个教师什么的。左轮没有,高中毕业回了家,回家那年,他看村主任找了哥哥,买了拖拉机来水泥厂跑运输,不服气,也要买一部拖拉机,权衡后他答应了。一条腿有毛病在农村找媳妇是会困难的,给他个营生,家里有辆大车对他找媳妇有好处。作为老大的他虽然回家不多,对家里的牵挂是心里有的。两三年后左轮找了个媳妇,就是现在的和小香,他放心了。没想到这个左轮几年后又折腾着买了汽车,先斩后奏,买到家,什么都弄好了再来和自己打招呼。他曾经是犹豫的,在水泥厂他从一名被安置的工人到供应科,再到后来的经营科,熬到副科长,升任科长时左轮告诉自己他和几个同伙买了汽车,十几万块钱投进去了。投进去怎么办呢?是要想法赚钱的,他正在被考察的节骨眼上,他很踌躇,老婆的态度是坚决地反对,不要再管这个先斩后奏、不按常规出牌的弟弟。好在科长的这个坎顺利地过去了,而且他知道厂里几个中层中有对自己的亲属在大胆地照顾,也有找到自己的,其实历来都是这样的。他观察后释然了,让左轮在大门口候了几天后,又帮他在水泥厂落了脚。没有想到这个左轮风风火火,事儿越弄越大,把自己都要凌驾了。实际上还是他开拖拉机在厂里打下的人脉,那个时候的左轮话不多,每天辛辛苦苦地开车拉货,是被人夸过的。
左轮来了,左轮规规矩矩地落在他的对面,自己掏出一根烟吸,屋子里飘着烟圈,淡白的,一圈圈的雾气。怎么样,最近都正常么?左文问了。左轮把半截烟捏在手里,托哥的福还可以。可以是什么意思?可以,可以就是能挣到钱。能挣到多少钱?左轮把烟头摁灭了,一个月万儿八千的。嗯。你们每月可以分几千块钱了,比我还强。傍哥的福,哥,我们会感谢你。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和我来这一套。左轮说,我们三个人,一个人也分不了多少。那时候李西还在股。左文顿了顿,你没有说实话吧,老二?左轮说,是实话,一辆车能有多大利润?七除八扣的,油费、养路费、超载罚款,你比我还懂。你还在打埋伏,老二!哦,我知道你问的啥了,我几个同学也买了车,他们现在也在水泥厂挣钱,拉煤、拉矿渣、拉……我是说,老二,别太张扬了,听说你都把摩托扔掉不要了?左文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客厅里的落地钟咔嗒咔嗒响着。
他摸着嘴角的黑痣。仿佛要把它抠出来。
你要注意,哥其实没那么大权力。他把手放下来,我知道!哥说,你现在把厂里的关系搞得可以了。还是傍你的福,我开拖拉机时和他们就认识。哥说,出了事,我可保不了你。左轮说,我知道,我有分寸。有分寸?有!哥说,有?你们是不是第一个月赚了钱在村里演了一场电影?左轮说,是!哥说,那还不是张扬?他点一下头,是,有点张扬了。
哥说,不是张扬,是张狂。厂里都传得沸沸扬扬,你把一辆摩托扔了又买了夏利,你还不张扬么?他赶忙说,那是一辆二手车,和一辆摩托价差不多。哥说,可毕竟是一辆小车啊,在别人的眼光里是不一样的。我知道了,哥!我,我是看何庄的大白和二白弟兄俩都开着小车,我才敢买的。我的,我的腿不方便,算是我的腿。老二,你倒会为自己开脱了。哥,我听你教导。哥说,你哥在水泥厂也不是好混的,在人场里混人没那么容易。我懂,哥!你懂,你懂什么?那摩托是怎么丢到派出所的?
左轮不说话了。
你比你哥还腐败啊,你得了志了不得啊。
哥,我错了。
老二,哥站起来,老二啊,你让我怎么说你呢,就因为你是老二,就因为你的一条腿,哥在心里一直觉得愧疚,哥其实一直觉得像欠你一样,哥才帮你的。哥也是顶着压力的,你挣钱,你和厂里的人搞一点关系我不管你,可你不能过分啊,你竟然为一个小姐把摩托都搭进去了,你让我怎么说呢?啊!你一老本等地挣钱不行吗?
他就一直在哥面前站着,在他的记忆里,在哥哥进城后,在哥和嫂子结婚后,他在哥哥家好像是没有坐过的,似乎每一次都是站着和哥哥说话的。
哥说,老二,如果有一天我不想管你了,你不要再来找我。
他回答着哥哥,哥,不会的,我不会过分。
不过分?你还不过分啊?
哥,我错了,改。
你走吧!
他是有些仓皇地跑出那个院子的,瘸着一条腿。走出院子。又闻到了从哪儿飘过来的来苏水的味儿。
他老实了几天。
现在,哥找过来,找到他饭店了。
他忽然打了一个冷颤。他忽然觉得这段时间把哥疏远了,自己做得真有点张扬,有些过分了。他站在台阶上,有些犹豫,一条腿在台阶上悬着。哥不说话,哥的车不拉玻璃,哥的车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只鸟在中午的阳光里飘过,无声无息,显得孤独,蓦地“嘎”了一声,他的身子闪了一下。
他又向下迈了一阶。饭店老板是这时候跨出门的,他登登登地跑下几级台阶,一手抓开了后门的一扇车门,对左文说,左厂长,进来坐坐吧。左文笑笑,扔摇头,左轮坐到了后排。
左文一直把他拉到了老塘南街,路边的庄稼被一块块地闪过去,只有在快进村时,左轮打开了玻璃。小车停在大门口,啪,大门闩上了。院子里的东西好像陌生了,树叶在风中哗哗啦啦地响着,进屋的台阶太老气了。一路上左文都没有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说。现在左文说话了,老二,你还认得这个家么?
左轮低着头,拖着一条腿,真不认识似的看着院子,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犹豫着他又听见哥哥说,说呀,还认得这个家吗?
左轮只好答话了,认啊。左文直接进了父母的房间。父母听见大门声,听见大门外的小车声正准备出来。两个人进了门,左文把门关上了,关上了,左文又想了想 ,对母亲说,你把老二家喊过来。
和小香和儿子已经站在了父母的门外。左文打开门让他们进来,又把门关上。
左轮有些尴尬,生疏地站着,一只手拍了拍儿子的肩头。
左文对着左轮,这屋里的人你认得吧?
认,认,认得。
你认得这两个人是谁?左文的手朝向两个老人。
左轮说,爸、妈啊。
她呢?左文指着和小香。她是谁?左文催促着。
和小香啊。
和小香是谁,和你啥关系?
左轮不吭气。你说,她是谁,和你啥关系?哥哥的声音大起来。左轮不得不答话,哥,你有话直说吧!
我没有话,这就是我要说的话。屋子里沉默着。你说,她是谁?左文又指着和小香。左轮只好说了,哥,你,你弟媳么!
她和你啥关系?
她,她和我一家啊。
啥关系?
夫,夫妻啊。
你还知道啊。他呢?左文指着左轮的儿子左方向。
儿,儿子么。
左文这才继续说下去,老二,你,你还认得这个家?还认得咱爸咱妈,认得你媳妇、儿子。可,可你多长时间没回来了,你发财了,你买了车去外边跑方便,回家不方便了。你媳妇和你儿子去找你你都不见,咱妈去找你,你都不见,你牌儿大了。你是怎样发财的,你发财在村里炫耀演电影,你弄了辆大车又雇了几辆大车,你发了财买小车,你,你还干了啥我都羞于说你,你胆子真大啊。老二,你真敢干啊,老二!你认为我不过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不知道,就是管不了你了?你发达了,把人心收买了是不是?在水泥厂你比我还牛是不是?你膨胀了是不是?就连你嫂子都催我管管你了,你天天干的啥事?你财大气粗,可你知道是谁在后边给你撑着面子吗?你好好想想……
哥……
别叫我哥!左文继续说着,我知道,现在好多事是靠关系的,你离开我也能办得到,也有人替你办,为你办。但是你好好想一想,办事是要有分寸的,要给自己留后路的,别人会戳你脊梁骨的,一个人是要三思而后行,要前后左右想想的。
哥,我,我,我可能做得过了……
可能?
不,是做得过了。
你对小香对他们娘儿俩说,你改不改?
我,我……
啪!老大动手了,长这么大,这么多年,老大动手了,在老二的脸上扇了一掌,那一巴掌,借着一股怒气飞出去了,带着哨子,屋里的人都惊叫了。老大抓住了他的膀子。左轮的身子仄趔着,头发开始朝一边乱,他又叫了一声,哥,他抬起头,看见对面的那一双眼里蓄满了泪水,慢慢地顺着鼻凹儿往下爬,哗哗地流动着,他禁不住心酸酸的,他哽咽着叫了一声哥。
左文是独自一个人走的,有些孤独。左文临走时对他约法三章:一,在家好好地呆上一周,不准动,不准有任何举动;二,左轮调动的所有车辆这一周都停下来,不准再往水泥厂拉一点东西;三,告诉和左轮有联系的人,先停止和水泥厂的所有业务。
左轮没有送哥哥,左轮顿在沙发上,对哥哥的后背说,哥,你放心!
五
真的在家呆了一周,真的在家没有惹出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真的天天和父母在一起,还和父亲连续下了几天的象棋,吃了母亲的手擀面,母亲和小香捏的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晚上他就老老实实地钻进他们的房间里,和儿子、老婆在一起。儿子睡了,和老婆守在一张床上,钻在一个被窝里,一周里和和小香做了四次。四次也可以了,和小香也基本满足了,天天在家时也不过就是这样的频率。女人的心肠总是软的,容易满足的,以为左轮真的回心转意了,尤其他们在做到巅峰时,和小香狠狠地搂着,癫狂地对左轮喊,太好了,你不要做什么生意了,我不要恁多的钱,我就要你这个人。
这几天里,前三天他的手机是关机状态,把家里的电话也挂机了。第一天很安静,只是有几个电话他是委托我打出去的,告诉几个车老板让他们在家静一静,好好休息几天,保养保养各自的车,等待他的电话,等待他哥的电话。可第二天,还是有人憋不住了,打不通电话就找到了老塘南街。大门是关着的,他们隔着门缝往里瞅,看见院子里静静的,有一只猫在秋天的太阳下睡觉,风吹动院子里的菊花,往地上落了一瓣又一瓣,院子里落了一层菊花的黄,丝瓜秧儿爬满了院墙爬到了房顶上,麻雀们在榆树上飞了几个来回,喳喳地叫。他们在大门口喊,左轮一直没有回话,也一直没有出门,他沉住气和父亲一盘又一盘地下棋,不得已才让母亲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回去,等待他的消息。
后来他才知道,那几天对左文也是一个关键的时期、一个坎。水泥厂的班子要接受上级的考核,班子可能要重新调整,厂长要换,或重新委派一个党委书记过来;厂也许要分南厂和北厂,南厂是老厂,北厂是新厂,老厂的设备陈旧,但老工人多,有技术,产量稳定;北厂是新厂,是新上的三条生产线,一直稳定不下来。在这次考核中,几个副厂长也在竞争,几天里生产几乎无人顾及了,虽然生产线还在生产,产量和效率并不高,厂长们的心思不在上头。还有,左文也是要压一压对他的舆论,不让左轮的车出阵,而恰恰在这几天,和左文有一样想法的不是他一个人,所以几天后,厂里的原料告急,左轮就是这时候又出马的。
但他听从了左文的告诫,不再在大门口频繁地出现,把他的小车也停在厂子的西头一个饭店的院子里。左文还是经营副厂长。当左轮在第六天把电话打过来时,左文沉吟了很久,很久后对左轮说,你要稳住,要改掉毛病,要经常回家!否则,我让你血本无归。
左轮没有迟疑,说,我听哥的!
六
我至今记得我们在大雾里的那次挣扎,我和左轮的一次出车。眼前是一团乱麻,像置身在被水泡湿的棉花堆里,无能为力,似乎棉花堆马上就会塌陷。左轮握着方向盘,很少说话,让我想象他还有什么心思,或者还没有从这次回家的事件里醒来。车停下来,左轮骂了一句,他妈的,雾太大了。他说,朱马,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是冲过去还是在雾的这边?
我说,雾太大,还是谨慎。
左轮说,也许几里之外就不会有雾。
我走下车,绕着车转了几圈,防雾灯像一盏微小的蜡烛,几米之外就看不见车。我回到车上,对左轮说,停停吧,安全重要。左轮的手机不断地响起来,他接着电话,有点烦躁。后来左轮把手机关了,说,那我睡吧。我说,左轮,我想和你聊聊。左轮说,睡吧。我说左轮,你真要和和小香离婚吗?左轮说,睡吧。
我说,睡不着。我说,左轮,这是你的理想?我想起当初买车时左轮说过买车是为了换老婆的话,难道真的成为谶语。
这算什么理想。左轮说。
我说,左轮,你知道大家为什么叫你左轮吗?
左轮说,我不在意。
我懂,相信他说的不在意。多年以后我在一篇小说里写过一句话,当一个人的短处被人挂在嘴上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心理的负担。对于左轮就是这样。
左轮说,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没有自卑,不是没有,是不敢。朱马,我们为什么自卑?我们自己自卑谁还会看得起我们,我们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凭什么要人家看得你重,凭什么?左轮躺在驾驶座上,一只手摸着方向盘。朱马,我不知道吗?我知道,我为什么不选择考学,就是不想再到另一地方让别人再看我一阵子,在看麻木后熟视无睹。我不想离开老塘南街,不离开自己的地盘,就在这里打自己的天下,都是自己的亲戚朋友,对我们可以宽宏大量。所以那一年我要有自己的拖拉机,我用自己的拖拉机挣来了一座房子,找了老婆,这就是当时的成功。
可是……
朱马,你听我说,我为什么又要有自己的汽车,因为拖拉机早已经淘汰了,你相信我还是有自己的眼光的,我掌握了哥哥的信息,哥哥在水泥厂的地位,对我们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别人的汽车能在厂里搞运输,我们为什么不能?人家能靠运输发财我为什么不能?朱马,你说,我错了吗?你可能会问,我为什么要管那几辆大车。可我为什么不管,不能管?我有这个机遇,我了解了其他的大车为什么能进来,可以进几辆车,我就朝这个方向努力。当然,这需要动一些脑子,我就动了,我真的弄成了。朱马,我真是沾了老大的光,可是,当我知道其中的关节后,我真的没有动用过老大一次,尽管他从科长升到了抓经营的副厂长。即使现在老大离开了水泥厂,继续会有我的天下。人就是要知道该怎么做的,审时度势。当然,我也有我的想法,你现在可能不理解。
我听着。我想和左轮说说和小香的事,我打住了。左轮问我,朱马,你说我们这样干是为了什么?
我想了很久,在浓雾里,雾气一点也没有小下去的意思,我把一只手伸出去,手面马上沾湿了。这样湿度的雾气会持续很久,这样的天还得等下去。
左轮说,其实,就是图个痛快,就是要用一条瘸腿走一走自己的路。你走了自己的路,这样的路才会平坦,没有不平的感觉。
我说到了平子阳。有一天我忽然看到平子阳坐在村堤上,那时候太阳正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或者说因为太阳的光线使他的脸更显得苍白。我曾经恨过他,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让我无法再恨。我不忍看他的脸,这几年我差不多把他淡忘了,我是一个不想沉浸于往事的人,尤其对那些痛苦的往事。这时候我应该看到的是叶子,让平子阳在老塘南街名声大噪的是他和叶子的关系。因为和叶子的事几年前他离开了老塘南街,好像他的病彻底好了,好像他们有一个君子协定,他要一生守在外边,避开老塘南街。当年他和叶子的风流韵事闹得沸沸扬扬,两个女人在大街上对骂,好像平子阳的老婆说到了一个雨天,叶子以为她回娘家不会回来,半夜里冒着雨去和平子阳偷情。平子阳的老婆就是这个夜晚有预感或者有预谋地回来了,抓了他们的现行。两个女人最后在街上大哭。叶子狠狠地关上了大门,大门很响,整个老塘南街有一种地震的感觉。
之后,平子阳就从老塘南街消失了,叶子也搬到了城里。那时候我和他合伙的事过去了几年,成老皇历了。
现在,平子阳又回到了老塘南街。听说他得了一种很不好的病,也可能是当年的病发作了,他在护村堤上望着村外,似乎在找着他的墓地。我对左轮说,我看到了平子阳,他回来了。左轮没有说话,像要睡着了。
我继续说,我看到了平子阳,村里人说,他是回来看病了。左轮挪了挪身子,我知道他在听我说话,这种鬼天他是睡不着的。我和他轻易没有一起出车的机会,有些话得抓着机会说。我说,我想帮帮平子阳。左轮说话了,问,你打算怎么帮?
经济上吧。
那你给了吗?
我没有。
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想让你给,我们一起给。
你知道我会给吗?
知道!也许你已经给过了,在村里你已经帮过很多人。左轮又问,为什么我给?我说,我给,他不会要。我当年和平子阳的事左轮知道。
给多少?
我拿出了准备好的钱。左轮答应了。
如果接着把平子阳的故事讲完,那是一年以后的事。我现在还记得满街的纸幡,接着是一场大雨,纸幡及时地被一场大雨冲散了。我给他捐的钱他没有要,让左轮退了回来。我当时埋怨过左轮,你为什么要告诉他呢。左轮说,他给的钱也没要。左轮说,病人这时候是敏感的,平子阳说我怎么能要朱马的钱呢。
叶子那天回到了老塘南街,只是选择了一种悄然的方式。她躲在老房子里,听到了低沉的哀乐在街巷里游荡,在老塘南街的午后,透过门洞看到了一场悲壮的葬礼。夜深了,她从大门里出来,循着地上的纸幡找到了墓地。
七
我们又买了一辆新车。我记得我们提车的场面,一个大挎包里装满了现金。如果要具体一点,是左轮在家呆过一周又返回水泥厂后。实际上珠珠还住在牧城的某个小区,肚子里已经种下了左轮的种子。
我们去牧城的农机局提车。我们挎着钱绕着一辆辆大车转,好像不舍得把那一提包钱一下子送出去。那钱在我们身上背了三天,先是五万,后是十万,最后是十五万。那几天左轮让我们跟着他,好像凑了一提包的钱不是为了买车,是为了炫耀。左轮不止一次地在挎包上拍几下,听着钱的回音,说,他妈的这钱和装一包纸有啥区别?可怎么它们就是钱就叫钱呢?钱这东西怎么装在挎包里就比装一包纸沉呢?这东西怎么越瞅越亲热呢?怎么有了这东西什么事儿都能干成、什么事都能摆平呢?怎么这东西使那么多人快乐那么多人犯罪呢?
那几天我亲历了左轮的忙活,他临时调动了将近二十辆汽车,拉矿渣,拉煤,拉白干土。他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我都害怕他的手机会突然爆炸。原料荒过去后,他手下的车依然还是原来的几部,当然还包括秦小岛、康红日、余红旗、唐二新。这段时间左轮两三天回一次老塘南街,有时回去的早了和父亲下一盘象棋,和和小香在一个被窝里钻一个晚上。但几个知情的人知道,那个珠珠还在牧城住着,不回老塘南街的夜晚左轮会一个人开着小车去珠珠住的那个小区。珠珠就像埋在他和和小香中间的一颗炸弹,随时都可能引爆。
在农机局转了几个来回,还是把一包钱交给了一个大屁股小脸的女会计。花了十四万八,余下的两千我们在当晚的庆贺里消费完了。左轮说,他娘的,钱是龟孙,花完了再拼。接着我们又买了拖车,拖车不买新的,二手拖车和新拖车没什么区别,区别就在轮胎上,旧拖车可以换成新轮胎,车斗喷过漆像新的一样。
那个时候我想过撤退,我看不惯左轮一掷千金的做派,我是一个过惯穷日子的人,对这种热闹又疲惫的生活我过不惯。我在镇里上班,喜欢读书和写作,在跑车的两年里我的时间不知道都去了哪儿,我感到特别惋惜。我和左轮有了两部大车,如果分开可以一人一部地单干。我这样想并不是想继续做我的车老板,运输的生意正火,可以高价处理掉到手的大车。我想急流勇退。
还是先说县城的那场决斗吧,决斗发生在长城宾馆后院的停车场。
那一年,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水泥厂平地里出来一个叫张西东的人物。张西东是一个转业兵,大个子,白净,头发每天都梳得很规矩。如果说籍贯,他是我们的老乡,是和老塘南街只差三里地的清塘人。
张西东分到水泥厂后迅速成为一个闻风而战的人物,看出了水泥厂原料运输和水泥外运的资源。精明的张西东先悄悄地和一个战友买了一辆大车,加入了水泥厂运输的车队。一天下班后,张西东在水泥厂西边的一家宾馆门口找到了左轮,自我介绍后,对左轮说,我想请你吃饭,赏个面子吧。
左轮仰头看了看张西东,从他的身上看出了一股英气或者霸气,他的心揪了揪,往前拖了拖那条残腿,手又抠住了嘴角的黑痣。他已经了解过张西东,心里有了一种防备。他想了想,没有拒绝,好像嗅了嗅,从张西东身上闻到了一股沧河水的味道,说,我怎么越看你越有些面熟?
张西东说,我家是清塘的,只不过我当了兵,随父亲在城里住。
左轮想了想,答应和张西东去吃一次。
好长时间两个人的关系都挺好的。之间,左轮随张西东去外地看过他的一个战友,那一次左轮喝得酩酊大醉,两人还一起去看了一家新开的煤矿,被煤老板连续请了三天。后来,那家的煤拉了几天就停止了。停止不是左轮的问题,和张西东倒有一定的关系,具体的问题他搞不清,也不想搞清。发生矛盾是因为张西东成了水泥厂服务公司的经理。成为一个经理没什么稀罕,要紧的是经营公司的权力是管理水泥厂原料的买进和运输,几乎瓜分了经营科业务的半壁江山。如此做是因为水泥厂还是换了一位新厂长,新厂长曾经是张西东在部队的上司。
张西东有一天又把左轮请到一家饭店里,酒过三巡后说,对不起,以后你几辆车的运费我代发了。
左轮的那一条好腿麻了一阵,有一种两条腿都出问题的阵痛。左轮不说话,埋头吃面前的鱼,鱼刺不小心卡住了他的喉咙,他跑出去咳,费了好大劲儿,把那一天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才吐出了卡在喉咙里的刺。
那场决斗在这年的冬天。
张西东的触角伸得越来越长,像只螃蟹。最开始他把左轮手下几部车的费用按时地给左轮,让左轮发下去,给左轮面子。慢慢地不再正常了,那些掌握在他手里的资金只趋向于他自己支配的车辆,资金紧张时甚至不给左轮手下的车发出车费了。左轮忍着,说服着几辆大车老板忍耐着,继续正常地出去,送货和拉货。张西东没有把左轮的忍耐看成忍耐,他看成是左轮认了,认了他自己的威风,他就是要逐渐把左轮的威力降下去,让自己的势力往上涨,或慢慢减少左轮支配的车辆。车主里已经陆续地有人投诚,秦县的唐二新悄悄地请张西东吃了几次饭了。张西东暗里预测,左轮左右的几个人,用不了多少时间会土崩瓦解。他不高看一个瘸子的本事,他也不怕那个左厂长,新来的厂长正在建立自己的权力圈,张西东曾经是他的兵,当然在派系之内。
左轮一直忍了十天。十天后张西东连我们那辆车的出车费也开始刁难了,厂里用货量不大时,连我们的两部大车也要停下。
左轮召集了秦小岛、康红日、余红旗,还有平常一直和他联系、依靠他来水泥厂拉活的十几个车老板,在一起喝酒,喝了酒就酝酿了那场决斗。出车费是在长城饭店发的。第二天,当几部大车又被张西东卡下时,决斗一触即发了。
像早有准备,像从什么地方里拱出来,一下子就涌出了双方的那么多人,一方在东,一方在西地对峙着。双方叫嚷着,去了饭店后边的广场。
左轮跺着一条好腿,走!
唾沫星子喷湿了广场后,一场围观者翘首以待的械斗终于开始。张西东一方先动了手,秦小岛结巴着冲上去,双方先上的几个人揪打着,广场上出现了斑驳的血痕,揪掉的头发黄叶一样在广场上飘零,气氛因飘零的头发和斑驳的血痕愈加紧张,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升级。张西东和左轮各自鸣着小车的喇叭,从小车门里钻出来,两个主儿面对面,眼睛凶狠地要飞出刀子。在场的人都捏着一把汗,想象着决斗白热化的后果,一个瘸子可能不会是人高马大的张西东的对手。
子午县城很长时间以来已经见不到如此浩荡的场面,从各个胡同里正逐渐涌来看热闹的人流……
警笛声正是这时候响起的,人群闪开了一条道路,警车后边跟着的是几辆小车,紧随警察下来的是现任水泥厂的厂长和左轮的哥哥。
……
我们的大车是这年冬天出事的。
那是个大雪天,我正在镇政府大院里扫雪,端着锹把厚厚的雪铲到一个角落,办公室门口的两棵针叶松上挂着漂亮的雪凌。我的心突然乱起来,端着的锹头突然脱落,胳膊一阵酸疼。这些年我越来越相信我的第六感觉,我想起20年前妈病故的前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听见妈说,儿啊,咱要分家了—之后我就被哥哥叫醒,哥敲着窗户,喊我,老二,起来啊,咱妈不在了……
我掂着锹把,在心里说,这不是好的征兆,要出事了,可能要出事了。我捂着胸口,这时候我听见了办公室的小干事海玲喊我,说,你的电话,朱马老师,你的电话。接完电话,我望着窗外又飘起的雪花。
我们的车追尾了。我们的跟车人,和小香的堂弟和小水被挤在了副驾座上。我在医院一把揪住了司机小王,小王在病床边朝我跪下来,他说,我,我对不起和小水……左轮扯开我,说,没有用,刚才他已经跪了医生,求医生救和小水……
和小水已被推进了太平间里。
两天后,和小水的家人说好了赔偿金后,该让这个孩子入土为安了。和小水的家在黄河滩边的一个村庄,那一夜,是我押着车送这个孩子回归故土的。
车是雇来的,800块钱。司机长着一脸络腮胡子,下嘴角有一颗小肉疖,说话露出的两个酒窝和他的络腮胡子很不般配。握方向盘的手粗大,汗毛又浓又黑,指间节突出得像老树的结。我们一路上已经熟了,这条路司机好像是走过,实际上一个经常跑外差的司机又哪里没有走过?拐过滑州的牛屯,前边带路的面包车都看不见踪影了,车还是能顺畅地跟上,司机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总觉得有人指路,方向就这样跟着,前边的路很清楚。司机的话让我打了一个冷颤,也的确正是天冷的时候,隐约看见路边没有化尽的雪痕。扭过头,车厢里是一个黑漆的棺木,在医院附近挑的最大最沉的一口棺木,花圈在夜风中飒飒拉拉,响得瘆人,几朵挂在竹枝上的花在风中火轮一样旋转,花圈上的鸟儿想飞起来,这也是我挑的最贵的花圈。我的眼前出现了太平间的一幕,那个卖寿衣的老张找来的人去太平间为水水穿的寿衣,绸缎的寿衣把一个孩子裹成一个古装的老人,鞋也是那种靴形的。司机的话让我的头发梢子长起来,我把身子裹裹,裹紧。你说什么,说什么?司机两眼看着前方,脚又使劲地踩了油门,车呼地越过了脚下的一个土坎,车上的棺木颠了几声。进入黄河滩区了。嘴里絮絮叨叨的司机其实一直都在安慰我,没事,没事,老弟,常在河边混,没有不湿鞋,其实跑车就是跑在阎王路上,他妈的,阎王爷真是厉害,他不管你想不想去,想不想长寿,家里的时光离开离不开你,家里的亲人能不能承受,人在一瞬间说走就走了,阎王爷说不清哪一天就点了谁的大名。我有一个伙计,老朋友了,上个月就忽然走了…… 尽管说得坦然,在找话安慰,但说到这话时司机还是停了下来,声音还是低了下去,一直沉到了谷底。司机不吭气了,一阵沉默,前边小车的尾灯在星星点点地闪动,随着颠簸一明一灭,然后仄了一个弯,隐隐约约地看见一只手伸出来往右打了个手势。
你不知道,这后边装的是一个孩子,给我们跟车的一个孩子,不到20岁,正谈恋爱,哦,不,反正一个女孩子老是找他;那女孩儿蛮漂亮,这孩子倒很一般,却把那女孩迷上了,据说他们是高中同学,毕业了女孩复读,这孩子在挣钱支持她……我说。
司机说,就是,太小了。不知道他们谈到了什么程度,不知道两个人是不是那个过,那样也算是尝到禁果,算是有了体验,知道什么滋味了。
车停在村外的一个麦场里。
几分钟后才从车灯的光照中恢复过来,恢复的视觉才发现竟然还是个有月光的晚上,月光在空旷的野地格外明亮,麦场周围是阴森的树影,树枝上光秃秃的。我和司机坐在车上,另一个拉小水家人回来的面包车也停在麦场里,两个司机都在吸烟,从车窗里闪出的是明灭闪烁的烟火,花圈在夜风中窸窸窣窣响,月光下几根干枯的草茎从风中飘起来又贴着地面落下。大约半个小时后从村子里传来哭声,由于是在静夜哭声有些压抑,其中一个老人的哭声我已经熟了,这几天我们一直都在谈判,都在一起。接着是黑压压的一行人,肩上扛着铁锹、镐,在夜色里闪出光来,我有点怵起来,怕有人冲过来揪住我打,这种时候不是没有可能的。我镇定下来,豁出去了,打就打吧,孩子的命都已经没了。
有人上了面包车,有人上了他们开出来的一辆奔马。奔马车走在前边,拉棺木的车没人上,如果棺木是个老人会有人扶棺守着哭的。和小水此刻多么孤独。
车往麦田中间一个狭窄的小路上行驶,前面的车很快把我们抛在后边,再往前走似乎更荒凉了,他们已经商量好埋小水的地方,车灯的远射里看见几棵星星落落的树,好像是一片沙丘地,夜色中有细细的尘沙被风卷起。
那只鸽子就是这时候落了在车前的,刹车踩下去,车身接连地抖动,泥土甩过玻璃朝前和朝左右掉下去。车突然抖动,一个急刹车,车身又打几个尿噤,才稳稳地停下来。
鸽子!司机叫起来。
我睁大眼,果然一只鸽子静静地站在车前,车灯照射下白得耀眼,有些炫目,眼花得觉得它不像一只鸽子。路两边是冬季麦苗铺开的大片墨色,像无边的黑海,夜静得更加荒凉,前边的面包车在起劲颠跑,尾灯已经小得像一束荧火。
半夜三更的怎么会飞过来一只鸽子?司机还在纳闷,嘴里还在絮叨,车灯直直的两柱光刺着前方,司机身倾着趴在方向盘上。我的手心里出了汗,眼再努力睁大,那只鸽子孤独地站在小路中央,仰着头,有些孤傲,能清晰地看见它细小褐色的爪子,路上的裂纹纵横交错,鸽子的尾巴不时被风翘起,头依然仰着,风像是要把它托起。
司机的眼有些迷糊。我说,开过去也许它就飞了。
不!司机不理我,摇摇头,摁了摁喇叭,声音很轻,像是怕吓跑鸽子。但从麦田里已经震出回音,麦苗儿在灯光中晃动,仔细能听见麦叶儿刷刷的响声。
司机盯着一动不动的鸽子。
司机点了一根烟,烟气顷刻在驾驶室弥漫。司机说,等等。
司机说,你看鸽子,好像是有心思,半夜三更的一只鸽子,有些可怜,你说它为什么守在路上?司机又说,不对,有些奇怪。
我静静地看着鸽子,眼睛不敢眨动地等待着鸽子飞走。
司机一直在等鸽子飞走。
开吧!
不行。
前边的人好像已经到了目的地,看见手电筒往回照过来的隐隐约约的微光。
别急,他们还要打坑。司机很沉着。
司机把灯慢慢暗下去,远光换成了近光,望过去,鸽子还在。然后司机又把灯换成了防雾灯,车前车后亮起的只是橘黄的微光,像微弱的室内壁灯。那只鸽子还呆呆地守在路上,甚至听见了鸽子的咕咕,咕咕声像一种哀鸣,很静,咕咕声传进车厢,鸽子在叫声中扬了扬翅膀。
司机把灯全灭了。
又看见了月光,淡淡的月色在麦地铺展着。我们都闭上了眼,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心脏跳动的声音都能听见,嗒嗒,嗒嗒,手表的指针在静夜里转动,悄悄地看了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我们把眼睁开,鸽子只是换了一个方向,往右挪了几步,还站在路上。
听见了那边的喊声。
再等等。司机说。
鸽子还在路上站着,风掀动着它的翅膀,尾巴上的羽毛有几根翘动起来。
喊声大起来,已经有灯光往回走,喊声近了。司机说,我们再闭上眼,我们数60个数,1、2、3、4……60;我几乎和司机同时抬起头,看见了鸽子在灯光忽然亮起的瞬间慢慢地从路上飞了起来,在夜幕里盘旋,最后飞远了,打开玻璃还听见噗噗的鸽哨……
我一直记得那只鸽子,一只夜鸽,在当年的大车生活里,是我刻骨铭心的一次经历。我一直在想那只夜路上的鸽子,鸽子和小水的联系。
我想告诉你们,三年后,我和那个司机又踏上了那条路。在去之前我和左轮在一家小酒馆里喝酒,难得的就我们两个人。我说了和司机的约定,左轮沉默着,仰在椅子上,吐着烟气。然后他站起来,说,你去吧,该去,那一天我也见见那个司机,他够仗义。那天喝完酒,分手时左轮把一个信封塞给我,手摸着嘴角的黑痣说,交给老人吧,也只能这样表表心意了。
司机刚把车换了,小卡换成面的,在这个县城拉人有时候也给人拉货。司机载着我又走上了三年前的路,不同的是司机走得更熟。快进入黄河滩区,风凉起来,还夹进了一点雪粒,窗玻璃上有敲打的响声,像落在水泥地上的沙子,微弱又不时会有几粒重音。
司机把车慢下来。司机说,实际上在夜晚才能看见更真的荒凉,它和白天的荒凉不同,白天的荒凉里有太阳,有鸟,有树,甚至野草、野鸡,荒凉被分散,黑暗的时候才能看见真正的荒凉。窗外黑黝黝的,风贴着草根贴着麦苗呼呼地掠过,麦苗在夜风中翕动,路边的草都干枯着。
司机说,还记得那只鸽子么?
记得。我的心一抖。
其实,我又来找过鸽子。司机说,第二年冬天,我又往这里送几个人和几吨化肥,开着我的卡车,又路过那条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里有一个水泵房,就是保护机井的房子。真是不记得了,他当时就是心里发怵。司机接着说,是13号,我记得很清。我把车停下来,车上的人问我为什么不走,我不回答他们,我打着灯,漆黑的田野向我走来,风向我走来,围在我的身旁,我趴在方向盘上,两手紧紧攥着方向盘,我全神贯注,车上的人蹴进一个被窝里,我挤着眼,我等着鸽子。……5分钟、10分钟、20分钟,半个小时。我失望地开了车。你知道么,当我一个人回来的路上我真的又看见了鸽子……
我的头皮揪紧了,我听见司机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司机说,我……我……我一直等到鸽子飞走,雪白的羽毛在黑夜真白,像一个精灵,不,简直是一个幽灵,你知道我现在最喜欢什么吗?白色!白色的鸽子和白色的梨花,春天的时候我一定去看梨花,明年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片梨花,白,净,一团一团地开,抱团……我睁着眼,喘着气,我等着它飞走……
我说,老兄,开车吧,我不迷信,鸽子的眼是让灯光迷住了,我小时打过兔子,我叔就是打兔的好手,头上安一个矿灯,灯照过去兔子就跑不动了……
司机说,不是,为什么半夜的时候会有一只鸽子飞来,一只,就这么一只?我一直在想。
他说,后来,鸽子慢慢地飞了起来,翅膀慢慢地展开,把一片天都画白了,我真的惊呆了,真的太神奇了……等鸽子飞走,我去了村口,把车丢下,我去了村里。我去敲小水的家门。门虚掩着,我看见了小水的母亲,老人更加苍老憔悴,她在燃着一炷香,口里念念有词。奇怪,我没有想到会是小水的祭日。我坐在老人的身旁,老人很木然地坐着,后来她说,她的亲人走了几个了,先是老头子,再就是小儿子小水。那天夜里我一直守在老人身旁,攥着老人的手。老人说,没有事的,还有儿媳还有女儿还有孙子……
司机继续说,老兄,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鸽子!就在老人的身边,白色的鸽子。咕咕,我惊异地看过去,鸽子踱到了老人的手下,老人两手捉住了鸽子,在脸上亲了亲,她说,这是小水在时养的鸽子,小水在时最喜欢的就是鸽子,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只。我想摸一摸那只鸽子,咕咕了两声,鸽子翅膀一展,我找不见了,我走到院子里,听见一阵鸽哨声。
我忽然想起小水说起过鸽子,对,有一次我和小水一起出车,路上看见一群鸽子,他让司机把车停下,呆呆地看着鸽子飞远。
轮到司机沉默。司机仰起头闭着眼。
我真的被司机感化,我说,我去找过那个女孩,她已经转学,她的书包里放着小水的相册,一块小水出车时从一个山上捡来的仿莲花的卵石。去年她已经考上大学,一直有两个人在悄然地帮她,你知道是谁么?
沉吟,然后司机说,你原来的司机?
对!
还有?
我的小舅子。
车往前行。我们看见了机井房,白色的漆字:13号!你不联系,我也要过来。司机说。司机两眼发直地瞪着窗外,胸部贴在方向盘上,全神贯注。我们在等待一个时刻的到来,都把眼闭上,在聆听一种声音,那种划过夜空的翅膀,10分钟,20分钟……
后来我们把车灯灭了,又打开……灭了,又打开。
外边的雪下得大了,纷纷扬扬。打在车门上的响声急骤起来。
我们会看见鸽子的!司机说。
我们把车停在远处。然后向着那几棵树的方向走。潮气下来,伴着细雨,趟在麦地里的裤腿刷刷地响,风尖贴着麦尖钻进裤裆,掠过大地,卷起滩地的细沙。
夜静,忽然传来了争吵声。年年坟上都有人烧纸,不见人影,我们就是想知道你们是谁。是两个女人的说话声,影影绰绰地有几个人影。我们守着就是想知道是谁。我们站住,屏息听着。
我们,我们就是来看看小水,我们,我们对不起小水,我们,我们就是……就是……说话声伴着哭腔。听清了,是原来的司机小王和我的小舅子……
倏然,听见了翅膀声,一只鸟儿掠过头顶,夜空划过一道亮痕。司机仰起头,叫了一声,鸽子……
八
左轮还是和和小香离婚了。
那时候左轮和珠珠生下的孩子已经两岁。左轮提前给和小香准备了一笔钱,给小香和儿子在城边买了一个小院,以此来弥补作为前妻的和小香和儿子。他对和小香说,你不要记恨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我总归得善待一个人,我强不过珠珠,你也强不过珠珠,她达不到目的会闹得满城风雨,满县城都会飘满我和她的故事,她印好了五千份传单,甚至说要雇一辆广告飞机在天上撒。
和小香没有束手就擒,也是和他僵持了很长的时间,和他要经法庭。最后说动和小香的是她的娘家人,说,一个已经死心塌地的人咱闹不过他,挺到最后还是这样的结果,干脆算了,不和这个瘸子在一起了。
和小香孤零零地离开了老塘南街,儿子还在老塘南街上学。儿子跟过去是又一个年头的事,之后,左轮把儿子转学的事办了。
也就是把儿子送到城区学校的那一天晚上,他接到哥哥的电话,哥哥说,你马上过来一趟,越快越好,能多快就多快……他预感到不是好事。关于水泥厂要出事的消息已有风闻,只是一个证实和明朗的问题,这么多年哥是第一次主动给自己打电话,如果不是大事,哥不会这样。
左轮风驰电掣地朝充满了来苏水味道的那片小区开去。
左文在门口等他。左文甚至没有让他进门,把他拽进了对过的小树林。左文的表情很严肃,说,左轮,我简单地对你说吧,水泥厂的局势你可能已经风闻了,上头要来查水泥厂了,势头不妙,恐怕要牵扯的人不会少。
那你呢?左轮有些急地问。
左文沉默了一下,手拽住一枝树枝。你先听我说,至于我呢要看查的程度、看运气,你知道,我平常是很慎重的。现在,你要马上去找会计、你经常打交道的那个胖会计,不然就来不及了。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接近他、安慰他,如果他有托付你一定想法给他办好,我是说他自己或者家里的事。这样对我们都好,人心都是换人心的,他快挺不住了,这样或许能给你最后再结算一些账目,不然恐怕就成了一辈子的死账了……
好!
那你去吧。
左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听见了左轮发动车,他又跑过去了,这样不行,要稳住,平静地去见他,接近……
应该说胖会计的最后几天是左轮一直在陪伴的,究竟他们怎样地相处,一直是一个秘密,左轮一直没对人说,包括我。左轮说到他们在一起吃饭,去了胖会计的老家,完成了对他的委托。
后来的一天晚上,一个飞行物从水泥厂最高的楼顶飘然落地,守在厂里的人都听见了沉闷的响声,飞跑而去的身影没来得及接住。胖会计跳楼了,楼下的地面上溅出一片红色,周围的树都被染红了。
水泥厂停产了,一个好好的厂,说停就停了,而且之后一直瘫痪着。水泥厂的经济案件终于浮出水面,案件是一个副厂长带出来的,牵涉到了现任厂长和前任厂长,还有主抓工业的副县长,案件包括新厂的资金、车皮、水泥的款项。
左轮在厂里最后见左文是一个雪天,似乎是年后的一场倒春寒带来的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左文站在雪地里等他,白色的口罩罩住了他白皙的半张脸,黑蓝色的围脖垂在胸前。左文摘下口罩吐出一股哈气,对左轮说,你另谋生意吧!左轮知道他又成了穷光蛋了,最终没有要回来的账都会成为死账。
水泥厂附近的饭店都关门了,倒是他最初吃饭的那个小酒馆里还冒着瘦瘦的热气,像在等待他再过来吃饭。左轮把哥哥拽到了小酒馆,在小桌旁坐定,左轮报,两碗方便面煮火腿肠,不,先来一盘花生米,一盘小鲫鱼,一瓶二锅头。
他们把一瓶白酒干了。好像是一种送行,左文第二天就被检察机关传去,一去没有回来,再出来是几年后。不过,左文在所有被审查的人中是判得最轻的。左轮在哥被宣判的一天去给胖会计扫墓,纸钱在坟前飘。左轮说,谢谢你了!
九
出事的是我们那辆新车。车报废了,被拖到车管所后我们一直没有再去看过,想躲开那场回忆。那起追尾事故拖延了几个月,不了了之。我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心灰意冷,一到雪天我就会回忆当年的那场车祸。我对左轮提出退出的想法。左轮想了想,说他同意,他说算一算账,看能给我分多少红。我说,算什么,还有什么红可分,能把股金退给我就行。
他说,车你要么?
我摇摇头,我说我害怕车,此生再不会做运输的生意了。
他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桃花开了,春天来了。下了一场桃花雨,下桃花雨那天发生了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们的:那一天,左轮驾驶着在家停了很久的卡车,往我们西部的苍峪山开去,没有人陪他,也没有人阻拦。他把车开到了山顶上,直到开不动了才停下来。车发动着,他从车上跳下来,看着山下。后来,车从悬崖边栽进了峡谷……山下,是浑浑汤汤的老沧河……
然后,他孤独地在山崖边吼叫,瘸着一条腿往山下走。我们开车找到他时,他站在下游的一个桥头上,一条腿踮着,望着滚滚汤汤的河水,河水里刚刚溅起过几丈高的浪花。
十
又过了几年。一天傍晚,左轮接到嫂子的电话,嫂子说,左轮,你过来一趟吧。那是嫂子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声音弱弱的,有些苍白。他听着,感觉嫂子已经老了。
嫂子在小树林外等他。嫂子看着即将落下的夜幕,脚下的落叶,来苏水的味道浓浓的,说,你哥的病怕是重了。这样说着,嫂子的泪就倾泻而出,浑浊、势不可挡。他看着,昔日的嫂子真是老了,而且,那么脆弱。他一阵心酸。看啊!他说。
嫂子别过头,说,医生都下了定论,看不起,也没必要了,你哥也提出在家里治。那就是等,等,等了……嫂子别过头,肩膀筛动。
不行,我现在就驮哥去医院!左轮的犟劲上来,听完嫂子的话,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不,别勉强了。
不,嫂子,他哽咽着,钱你不用担心。仿佛早有准备,他从内衣兜里掏出一个存折,存折上写着左文的名字。他说,我一直在给哥哥存着,这是我的心意。
嫂子的手垂着,颤抖着,身子倚在一棵树上,叫了一声,兄弟……
你拿着,嫂子!
你也不容易,兄弟!
嫂子又低低地问,珠珠呢?
珠珠?他没有回答。那个珠珠受不了婚后的生活,尤其是他回到老塘南街后,离开他去一个城市开了家美容店,很少和自己联系了。而和小香在离婚后的第二年就和一个做小买卖的过在了一起,共同经营着一个小摊位。
暮色里,他把哥搀出来了。他搀着哥,向胡同外的医院走。不远,离家也就几百米的距离。来苏水的味道越来越近越来越重了。
夜幕中的兄弟俩,相互依偎、相互搀扶着。只是,左轮的那条腿,踮得更加厉害,嘴角的黑痣在夜色里更加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