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俊义
民间的别司令
◆ 王俊义
算命的打卦的,掐指头的摇箩面的,看麻衣相的测骨头的,看手相的弄诸葛神算的,多是盲人。
盲人看不见道路,却能看见别人一辈子的道路;盲人算不出自己的命运,却能算出别人一辈子的命运。
别廷芳年轻的时候,西峡口方圆百十里,最出名的算命先生是符三先。
符三先是个盲人,头颅大得有些畸形,脖子甚至都劲不起头颅的重量。他的头颅刮得光溜溜的时候,人们看不见他的脖子,只能看见肩膀托起的巨大脑袋。第一次见符三先的人,都以为他的肩膀托起来的,是一个白色的冬瓜。符三先头颅大,但是声音尖细,很像西峡口唱小旦的一品红。符三先在西峡口最大的药铺和以泰对面有两间门店,进深三丈。里面摆着四五张桌子,十来条板凳。桌子上放着四五把铜壶,二十几个铜碗,还有几个细致的银茶叶盒子,里边装着粗糙的茶叶。每天早上,符三先的老婆烧开一大壶水,抓一把茶叶放在铜壶里。大壶里的开水缓慢地倒进铜壶里,发出的声音叮铃叮铃,如同几个月的孩子深夜把尿尿在尿桶里。铜壶里的茶水刚刚沏上,就有一些男人进来了,倒出一铜碗喝将起来。符三先的茶水,一年到头不要钱,谁来谁喝。时间长了,符三先通过喝水的声音,就知道喝水人是张三还是李四。符三先有把三弦,是蟒皮的。弹出的声音温顺细腻,满屋子流淌,最后进入到人的耳朵里。
老鹳河以西三弦弹得最好的是王天矶。他坐在自己的四合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下,拨弄三弦,落得个逍遥自在。老鹳河以东弹得最好的就是符三先,他坐在自己的免费茶馆里弹,几十个人都跟着逍遥自在。符三先还有三个铁指甲,带在指头上,拨动三根琴弦的时候,声音带着铁的清脆,格外动听。符三先还会唱南阳的大调曲子,唱男人的时候,用男人的腔调;唱女人的时候,用女人的腔调。那个时候,西峡口也有到过北平的人,听过京戏里男人扮女人和男人唱女人,他们一到符三先的免费茶馆,听符三先唱女人,啧啧称道:符三先,你要是在北平,演一个小旦绰绰有余。符三先倒是很有分寸地说:我的头颅大得跟一个五升斗子差不多,咋能唱女人?我眼睛没瞎的时候,也看过戏。那些演女人的男人,头颅都小的跟一个鸡巴头子一样。人们哈哈笑笑,便开始听符三先免费的大调曲子演唱。
每年立秋,符三先都要让人捎信给老鹳河以西四十里穆寨的王天矶,到西峡口来,在符三先的茶馆里弹着三弦,对唱南阳大调曲子。王天矶唱男声,符三先唱女声,一个高亢激越,一个婉丽凄切;一个大气磅薄,一个细腻入微;一个惊天动地,一个惊艳入骨。他们两个的对唱,曾经是民国初年西峡口立秋之后的一个绝唱。那几天,符三先的茶馆里挤满了人,茶馆外边站满了人。两把三弦的声音,两个男人的声音,落在西峡口街道上。沿着铺满青色石头的街巷,从南关飘到北关。王天矶弹唱了一天,夜里,符三先让西峡口老孙家餐馆给王天矶煮熟两个二斤八两的猪肉礼吊,不放一点盐摆在王天矶面前。王天矶不要筷子,抱着礼吊啃起来。符三先吃完自己的一大碗浆面条,王天矶就把两个猪肉礼吊吃完了。这天夜晚,符三先和王天矶抱着三弦,搬着两把桑木椅子,往西峡口唯一的一条丁字街口空地上坐下来,曼声细调的弹唱起来,直入深夜。符王弹唱,也就成了西峡口一个很特殊的浪漫之夜。
浪漫的算命先生符三先,不靠唱南阳大调曲子吃饭,也不靠茶水吃饭,符三先就靠算命吃饭。民国初年经过西峡口的队伍一拨又一拨,那些号称司令军长师长旅长的人们,一般都要光临符三先的茶馆,让符三先算一卦。特别是那些由土匪刀客收编而来的司令们,就是打一仗,也要算算能不能打赢。他们出手很是大方,最少也要给符三先十来块银元。冯玉祥手下的一个魏旅长,人长得很是瘦弱,说话女声女气,竟然一次给了符三先五十块袁大头。魏旅长问符三先:“你看我这一辈子能不能混上一个军长?能你就说能,不能就说不能。算命先生也要说实话,不能嘴里冒股烟,嗓子眼里喷股火,净说些摸老天爷屁股沟子的话。”
符三先说:“能。单凭听魏旅长的声音,就是一个军长的胚子。男人女声,在民间主贱,在队伍主贵。魏旅长领着一个旅的队伍,就是主贵的。不过三年,你就是军长了。‘
魏旅长问;“何以见得?”
符三先说:“今天是三月初三,你又是今天第三个进来的贵人。按照察言子的规矩,你都在三年大旺的金银圈子里。”
魏旅长说:“一语成谶,有反的,也有正的。假若你的话应验了,我给你三百大洋。”
结果是魏旅长离开西峡口不到一年半,就因为和另一个军阀决战有功,晋升为军长,西峡口有一个人在西北军当差,回来的时候,魏旅长真的让他给符三先捎回来三百块大洋。
过去说,乱世出文人,乱世出将军,其实在乱世,也出算命先生。符三先摊上了民国初年的乱世,过路的队伍就给符三先扬了大名。不过在西峡口还没有一年过几拨队伍之前,符三先就是西峡口要价最高的算命先生。就是距离西峡口80里的阳城张堂,十五岁的别廷芳也知道西峡口有个符三先。别廷芳还没有拉起枪杆起家的时候,尽管读过私塾,也读过几天学堂,也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扎地橛子,也还是很相信算命先生的。别廷芳听说算命先生符三先算个命很贵,他就盘算着要到西峡口算个命。
别廷芳用锛桩打了五只野鸡,五个野兔子,还有一个白狐狸。在深秋的一个傍晚来到了西峡口,在和以泰对面找到了符三先算命的门店。西峡口是个商埠,在街道上行走着各个字号的相公和伙计。别廷芳站在符三先的门口,拎着野鸡兔子和白狐狸皮,很乡下的样子,街道上的相公和伙计们看见了,很是诧异。七个伙计每个人背着一大包从码头上卸下来的洋布,从别廷芳跟前走过,到上街去了。八个伙计抬着四大包柴胡,从别廷芳前面经过,到下街的码头上去了。别廷芳对着他们憨憨地笑了一下,自己对自己说:“一样的,一样的,在西峡口给别人干活,和在张堂种地,都是一样的。”
秋风吹落了街边枫杨树的叶子,掉在符三先的身旁。他放下手里的三弦,坐到一把椅子上问:“相公,是来算命吧?”
别廷芳说:“你咋知道?”
符三先说:“来我这儿,都是算命的,不是打官司的,也不是做生意的。”
别廷芳把野鸡兔子和白狐狸皮放到地上问:“符先生,你要野鸡和兔子吗?你要白狐狸皮吗?我没有银元。”
符三先说:“能给一个聪慧的少年算命,不要银元也是我一个瞎子的福分。“
别廷芳憨憨抿嘴乐了,说:“符先生,我叫别廷芳,是个笨疙瘩,不聪也不慧 。”
符三先说:“别相公,你算啥?”
别廷芳说:“算算我一辈子到顶能弄个啥?”
符三先沉闷了一会儿说:“不是知县胜似知县,不是知府胜似知府。二十万人,一人一枪,朝东有风,朝西有雨。”
别廷芳噗通给符三先跪下,结巴着说:“我一个阳城坡上打野鸡兔子的,我爹说我一辈子能在张堂买上几十亩地就算是个大命了。”
符三先说:“别相公,命里没有的,你抢不来,命里有的,你甩不掉。我算命不是一年半年了,你是西峡口第一个大命。”
别廷芳说:“我爹说,大命折寿。”
符三先说:“大命在朝不折寿,大命在野要折寿。大命留在朝野间,过五八不过五九。”
别廷芳含含糊糊似懂非懂,他问符三先;“符先生,我能娶来老婆吗?”
符三先噗嗤笑得鼻涕流了出来,说:“别相公,你何止一个老婆,你命里妻妾成群。不是三妻四妾,就是四妾三妻。”
别廷芳说:“一个都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弄一大群,咋日得过来?”
符三先说::“一个一个日,又不是一夜日七个。”
别廷芳说:“大命折寿,就折在女人太多。”
符三先说:“命里有那么多,你抠也抠不掉。别相公,你刚才来时,我听见七个男人扛着东西到上街去了,八个男人抬着东西到下街去了。那叫七上八下,七个上去的,就是你一辈子妻妾的数目。那八个下去的,就是你一辈子除了七个妻妾,还有一个外遇。不过,命不是八月十五的月亮,都要缺一个角。你的老婆中间,有眼斜的,有耳聋的,你逃也逃不过去。这就是命啊!”
别廷芳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莫名其妙地说:“符先生,借你的金口玉言。来时命里有你说的这些东西,我用金玉还你的金口玉言。”
符三先说:“还?谁让你还?你命里的东西,本来就是你的,又不是我的。”
在别廷芳那个时候,有句话叫时光似箭岁月如梭,不知不觉已经俩月。别廷芳离开符三先的算命茶馆二十四年之后,已经三十九岁了,他的队伍开进了西峡口。二十四年,不短不长,别廷芳自己还是感受到了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西峡口西边有一条老鹳河,金代到清代中期,叫淅江,一年四季水势旺盛。别廷芳姓别,到了老鹳河边上经营自己的队伍,如同一个大老鳖钻入深水,有了无边的神助。他的队伍进了西峡口的当年,别廷芳就被委任为内乡县西二区的分团总,四年之后,别廷芳就赶走了内乡县的总团总张和宣,自己成了内乡实际意义上的总团总。这个时候是一九二六年,内乡县和北洋政府时代一样,县长也是经常墙头变换大王旗。一九二七年四月到九月,短短五个多月,内乡县的县长就换了六任。不到一个月换一个县长,就让内乡县的县长变得格外没有尊严。特别是别廷芳这样的民间势力,根本不把露水县长放在眼里。因此,别廷芳这个团总,基本上剥夺了内乡县长所有的权利,自己当上了不是县长的县长。别廷芳一九二二年到西峡口,弹指一挥间就五年了。五年里,他经常在西峡口的街道上走来走去,看见了符三先的算命茶馆依然生意兴隆。他很多次想进去跟符三先说说自己就是那个背着野鸡野兔白狐狸皮来算命的别廷芳,但是别廷芳总是觉得自己还没有达到不是知县胜似知县的地步。一九二七年九月底,别廷芳才知道,自己现在就是内乡县县长之上的人了,他才一个人进了符三先的算命茶馆。
那天夕阳西下,茶馆里人去屋空。符三先抱着三弦散弹漫唱,忽然听见有人往桌子上倒银元。他把三弦挂在椅子肘上,说:“知县来了,知县来了。”
别廷芳说:“民国十五年了,没有知县了。”
符三先说:“我是清朝的遗民,只知道知县。”
别廷芳说:“我也不是知县。”
符三先说:“你比知县还知县。你忘记了我给你说过的话,你不是知县,胜似知县。”
别廷芳晃晃脑袋说:“符先生,就算是吧。我来西峡口已经五年了,第一年我就想给你三十块银元,但是我没有达到胜似知县那一步。现在可以说是胜似知县了,就给你拿来了五年的银元。”
符三先说:“这银元,我收下。你把它们倒在桌子上,就把它们再装进袋子里。”
别廷芳说:“中,我就把它们装进去。”别廷芳呼呼啦啦地把银元装进袋子里,递给符三先。符三先挨住了别廷芳的手,冰凉冰凉。符三先说:“知县,男人手凉,肠胃不好,一辈子要暖胃。”
别廷芳温顺地说:“符先生,我记着。”
过了一些年,别廷芳老了,而符三先似乎还是不老不少的样子。他的三弦还是不温不火地弹着,南阳大调曲子还是慢慢悠悠地唱着。别廷芳成了十三县的自卫军司令了,南阳的专员朱玖莹也私下里让着他。别廷芳就真的是不是知府胜似知府了,他就把每年送给符三先的银元涨到了五十块。别廷芳对他说:“符先生,咱们内乡附近几个县都用公鸡票了,给你的还是银元。”
符三先说:“只有银元,才是真钱。用纸钱代替银元,钱不就不值钱了吗?”
别廷芳说:“你是清朝的遗民,你的想法也是清朝的,你就花你的银元吧。”
别廷芳五十六岁娶回了一个姓石的黄花姑娘,他搂着她睡第一夜的时候,就力不从心了。男人那个东西坚硬是有限度和时间的,老了就不会坚硬很久了。别廷芳只好搂着睡熟的黄花姑娘,在心里想起自己一辈子经过的女人,一共七个,和符三先四十一年前算命时说的十分吻合。难道符三先不是个人?难道符三先是个神?别廷芳这个时候,才知道这就是命,在一个地域呼风唤雨的男人,一辈子注定逃不脱自己的命运,一辈子注定要搂住七个女人睡觉。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西峡口还有很多个男人,一个老婆也找不到呢。知府一样大的人物也当上了,七个女人也睡上了,这辈子我别廷芳也算是风光无限了。在西峡口,不知道几十年上百年,还会不会出一个我别廷芳这样的人物呢?连别廷芳自己也不知道。
月辉清冷地从窗缝里流到床上,像一条黄色的被子搭在别廷芳和第七个老婆的身上。别廷芳手从第七个老婆的身子上抽出来,掐着指头算起自己的七个老婆来。第一个老婆别李氏是十八岁娶来的,别廷芳简直还是一个孩子,除了和老婆睡觉是先知先觉之外,他的家是别李氏操持的。他给别廷芳生出了一个儿子,也是他一辈子唯一的儿子。儿子是个好东西,它是一个男人离开人间之后,和世界唯一的联系。你的房子是他的,地是他的,钱是他的,姓氏是他的。他们在人世间行走着,认识你的人,能看见你行走的影子。人们说千古是不可能的,只有儿孙一代一代传递着,才是亘古的事情。别廷芳是很少掉眼泪的,第一个老婆在眼前一晃,别廷芳眼泪出来了。可惜第一个老婆命里短寿,说死就死了。第二个老婆是别王氏,好像是半夜西风里的一根蜡烛,火苗一闪很快灭了,蜡烛就匆忙地死了。第三个老婆是别杨氏,眼睛有些倾斜,她嫁给别廷芳,似乎不是来跟别别廷芳睡觉的,而是来证明符三先算命十分应验的。别杨氏不生育,而别廷芳虽然是个司令,其实还是个西峡口的男人,还是想要一大群儿子的男人,就接着娶回来三个姨太太。西峡口人不管是老婆还是妾,都叫这些女人为老婆。第四个老婆是别许氏,是个聋子,证明了符三先说的话,别廷芳的老婆里要有一个聋子。别许氏为别廷芳生出一个女儿,没为别廷芳儿子队伍的壮大增砖添瓦,又加上是个聋子,就被娘家领回去了,也算是物归原主。第五个是别徐氏,也为别廷芳生出来一个女儿。别廷芳想要儿子,却生出女儿,只有参谋长薛钟村说不是地的问题,而是别司令种子的问题。别廷芳听说了,大骂薛钟村:“日你妈就你薛钟村上过大学,就你薛钟村敢骂老子。司令部的副司令们都跟你薛钟村一样,司令部不就乱套了。日你妈薛钟村,你知道秦始皇为什么焚书坑儒,就是你们读书人太聪明了,太胆大了。”第六个老婆没名没姓,也没有给别廷芳留下个半男半女。这样的女人,别廷芳把她们看做露水女人。挂在草叶上是个水珠,落到地下就无影无踪了。第七个老婆就是别廷芳最后搂着的别石氏,是别廷芳晚年的娱乐品,不是实际意义上的老婆。
算来算去,别廷芳又把自己算到了符三先的命运玉米地里,几百亩大的玉米林子,钻进去想出来很不容易。别廷芳又搂紧了自己的第七个老婆,叹了一口气。当司令有当司令的诀窍,算命有算命的诀窍。当个有诀窍的人都是不容易的。一九四零年元月,别廷芳五十八岁了,他想起了符三先说的“大命在朝不折寿,大命在野要折寿。大命留在朝野间,过五八不过五九”这句话,忽然看见自己到了生命的尽头。符三先说的一切都应验了,这最后一个谶语也是会应验的。他对儿子别瑞久说:“你去把符三先叫来吧。”
别瑞久找到符三先,说:“我爹叫你去司令部。”
符三先说:“司令部是个大衙门,我不去。”
别瑞久说:“我爹叫你去,是抬举你。”
符三先说:“我七老八十了,还要抬举干什么?”
别瑞久一个人回到司令部,别廷芳不等别瑞久说话,就说:“把我的棺材擦擦吧,我没有几天了。”
别瑞久嗫嚅到:“爹,腊月间,咋能说这样的话。”
别廷芳说:“符三先不来,我就知道我不行了。这是命啊,我能抗日把日本鬼子打出唐河打出新野,但是我不能抗命,让我自己多活年儿半载。我死了,你要记住,每年秋天,给符三先送五十块袁大头,并且千万不要折合纸币给他,他是个只认银元不认纸币的人。现在想想符三先是对的,人死了要烧纸钱,人活着要花银元。活着死了都花纸钱,不是人鬼不分了吗?你看符三先活那么大岁数,就是只花银元不花纸钱啊!”
别廷芳一九四零年三月二十四日去世,五十八岁。应验了符三先那句话:“大命在朝不折寿,大命在野要折寿。大命留在朝野间,过五八不过五九。”
一九四零年秋天,别瑞久给符三先送去了五十块银元,符三先执意不收。别瑞久说:“我爹死之前交代的话,我要兑现。”
符三先说:“你爹是西峡口第一个大命,值这么多银元。你爹死了,再大的命也结束了,我就不能收这个银元了。”
别瑞久说:“我本来不相信命运,但是我爹说别人说的命不可相信,你说的一定要信,你就给我算算吧。”别瑞久把银元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
符三先问:“算什么?”
别瑞久说:“我现在生意不小,吃喝不愁,不算生就算死吧。”
符三先说:“一个人哪能算死呢?”
别瑞久说:“我就算死。”
符三先只说了两个字:“他乡。”
别瑞久说:“一个字二十五块袁大头?”
符三先说:“是的。”
别瑞久在西峡口要被陈赓部队解放的时候,担任了反共救国军的师长。一九四八年西峡口解放后逃离西峡口,下落不明。有人说死在陕西一个大山里,也有人说死在台湾。
总之,死在他乡。
西峡口的方言接近古代。《封神榜》里,很多方言都和西峡口的方言一模一样。《西游记》里,也有很多方言,和西峡口的方言有着浓厚的联系。
有了地域独特的方言,就有了一个地域独特的语言。西峡口人说“疙联棒气”、“滴联嘟噜”、“疙联麻抓”,外地的人根本不明白。西峡口人说:刘顾三有本事,是个副司令,自己的亲戚疙联棒气弄了一嘟噜团长副团长营长副营长,这个疙联棒气就是给自己构筑一个庞大的关系网的意思。只要是这个网络内的人,都属于疙联棒气。而滴联嘟噜和疙联麻抓,意思和疙联棒气相同。
西峡口还有一句话,别的地方几乎不说:车圈当眼镜,各对各的光。车圈是个空的,有的人把他当眼镜,别人怎样看不重要,自己觉得舒服就行了。而这句话还有一个解释是:一个人根据自己的性格看另一个人,越看越顺眼。哪怕这个人被整个西峡口人诟病,也不影响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看法。
别廷芳对李宗仁的看法,就应验了西峡口这句方言:车圈当眼镜,各对各的光。
李宗仁的第五战区司令部设在湖北省老河口,距离西峡口不远。沿着丹江边的公路,别廷芳的奔驰汽车跑了一个上午,也就到了。抗战时期,第五战区司令李宗仁打过台儿庄战役,驰名中外。但是司令部规模并不大,甚至有些简陋。一进两道院的小四合院,就装着整个第五战区司令部。别廷芳扫视了一圈对薛钟村说:“第五战区管着河南的刘峙,刘峙管着南阳的朱玖莹,朱玖莹管着南阳十三县,西峡口的十三县司令部和第五战区司令部比起来,也算是不小了。”
薛钟村说:“司令部没大没小。咱们那个司令部,看着不大,能管住十三个县。李司令长官的司令部一个县也不管,他只管第五战区的国军。你听他的,他就是司令长官;不听他的,他就不是司令长官。”
别廷芳用缠满藤条的文明棍戳了戳薛钟村的腿说:“这不是西峡口,你胡球扯个啥?”
“咱们是来朝拜司令长官的,不是来比司令部的。”
别廷芳和薛钟村走进李宗仁的办公室兼作战指挥室,李宗仁正在看第五战区的地图。那张地图很大,布满了整个墙壁。这天是1938年6月2日,天已经热了,李宗仁依然穿着棕黄色的将军服,戴着大檐帽。标志着军中地位的白手套,也依然带在李宗仁的手上。别廷芳心里咯噔一下,我的妈呀,司令长官也不是好的当的,大热天还要穿戴的齐齐整整,不怕捂出一身痱子?李宗仁转过身,还没有卸下手套,别廷芳两只手就抓住了李宗仁的一只手说:“司令就是司令,军阀就是军阀。看看这一身老虎皮,不是司令谁能大热天还披在身上?”
李宗仁被别廷芳逗笑了,他卸下一只手套说:“别司令算是说对了,在蒋委员长眼里,我李宗仁既是司令,也是军阀。我们桂系,不是亲娘养的,就像你别廷芳也不是亲娘养的一样。”
别廷芳说:“司令就是司令,你咋知道我五岁之前是一个寡妇抱养的?”
李宗仁说:“一个人的来龙去脉,都在脸上带着。你看你两只眉毛间相错的距离很近,就说明你别廷芳生下来就离开了亲娘。”
别廷芳惊诧地问:“李司令长官,你会看麻衣相?”
李宗仁说:“出门打仗混事,麻衣相也是要懂得一点的。”
别廷芳说:“我们西峡口有个地方叫蛇尾,有个民间高人会看麻衣相,他的麻衣相书是明朝的。”
李宗仁把帽子卸下来摆在桌子上,看了一眼别廷芳,又扫视一下墙上的地图,缓慢地说:“不说麻衣相了,咱说说抗战的事吧。日本军队最迟不过明年,就要打到南阳了。你别司令的自卫军,剽悍勇猛,可要和他们狠狠打一仗。”
别廷芳说:“李司令,别说是一仗,十仗八仗都没问题。一个中国人是一个疙瘩七个窟眼,一个日本人也是一个疙瘩七个窟眼,咱怕他挠鸡巴挠球哩。谁的头掉了不是一个巴掌大的疤瘌,日本人的头掉了,也不会重新长出一个来。”
李宗仁说:“这我就放心了。南阳是个战略重镇,不能轻易丢掉。丢掉了,日军就会直指西安,从西路入川。陪都重庆就不安稳了。”李宗仁站起来,指着墙壁上的地图。一条蓝线从南阳到西安再到重庆,曲曲折折但是并不遥远。
别廷芳说:“李司令长官,你只顾说大地方,你说我们西峡口在你这张地图上有多大?”
李宗仁拿起一根细棍子,指着一个很小的点说:“西峡口在战区作战图上,就是指甲盖那么大一个地方。”
别廷芳说:“我还是司令呢?就在指甲盖上住着?我日他妈,一个地方你说它小它就小,你说它大它就大。一个人呢?你说他小他就小,你说他大他就大。你说是不是,李司令长官。”
别廷芳和李宗仁吃午饭的时候,李宗仁问:“别司令,你来老河口有事吧?”
别廷芳说:“有。蒋委员长要召见我,你说我去不去?”
李宗仁说:“去吧。”
别廷芳说:“李司令长官,我一个扎地橛子,张开口就看见了满嘴泥巴。惹蒋委员长生气了,一枪把我崩了,脑袋炸裂四块了,咋办?”
李宗仁说:“不会的,不会的。”
别廷芳说:“委员长,也就是民国的皇帝,人家想崩谁就崩谁,没准让咱碰上了枪子。”
李宗仁说:“别司令,你放心。委员长这次召见,你别以为是召见你别廷芳,其实是召见你南阳自卫军这二十万条人枪。你没有这二十万条人枪,蒋委员长闲了没事会召见你?你要是一个卖花生的老头,蒋委员长会召见你?”
别廷芳说:“咱那二十万条人枪,都是穿老土布的,人家委员长的会稀罕?”
李宗仁说:“别司令,现在抗战为重,二十万条人枪,是一个了不起的力量。因此,你这次放心去武汉觐见蒋委员长,他要褒奖你,要给你一个军衔,让你好好跟日本人打仗。”
别廷芳说:“有枪便是草头王,没想到有枪还能见到皇帝?”
李宗仁说:“民国快三十年了,哪还有皇帝,他蒋介石也就是一个委员长。”
别廷芳和薛钟村都是西峡口人,都有一个吃过晌午放睡一觉的毛病。他们两个在第五战区的司令部里,却睡不着了。别廷芳对薛钟村说:“我也会看麻衣相。”
薛钟村说:“别司令,你看李司令长官相法威严吗?”
别廷芳说:“有严没威。”
薛钟村问:“为何?”
别廷芳说:“你看李司令长官的嘴唇,厚厚的像两个磨盘,就把他的威风磨碎了。你听听李司令长官说话时,嗓子漏风,就把他的威风漏掉了。”
薛钟村问:“别司令,李司令长官是桂系,不是蒋介石的嫡系,能当着第五战区司令部的长官,这辈子也算是到顶了。”
别廷芳说:“没有,没有。李司令长官的官运没有到顶。李司令长官还有监国的大相呢,说不定还要穿几天龙袍呢。”
薛钟村说:“你敢问问李司令长官,他做过想当几天皇帝的梦?”
别廷芳说:“钟村啊,一个人能不能当皇帝,不在于他自己做没有做当皇帝的梦。命里有的,他不做梦也能当上几天。李司令长官就是这样的无意天子,到了那个时候,他不当也不行啊。就像涨大水,一头猪漂到你门口,你不要都不行。”
别廷芳离开老河口的时候,递给李宗仁的副官一份清单,上面写满了这次老河口之行别廷芳送给李宗仁的首次见面礼。副官说:“李司令长官不会接受的。”
别廷芳说:“金子银子李司令不稀罕,不会要。我们这是西峡口山上出的东西,一点也不值钱。见到这些东西,等于李司令长官见到西峡口了。”
在回西峡口的路上,薛钟村说:“李司令长官是第五战区司令,吃的喝的穿的玩的,啥子没有,能稀罕咱们西峡口这些土的掉渣的几样东西?”
别廷芳说:“薛钟村,我看你这大学算是白上了。咱们西峡口的东西咋土的掉渣?咱们拉来一大汽车东西,可都是司令部挑来挑去的金贵东西。李司令长官洋东西见多了,见了咱们这一汽车土东西,才觉得金贵呢。”
薛钟村说:“送给李宗仁一汽车东西挠球哩,给你个少将中将的,他李宗仁的口袋里也没有。那些东西都装在蒋介石的口袋里,他想给谁就给谁。”
别廷芳说:“这你薛钟村就不懂了吧。咱们这二十万地方民团,说你属于政府,你就属于政府,说你属于土匪,你就属于土匪。委员长要召见我,他要是说我是土匪,不就把我崩在汉口的长江边了。他要说我是政府的军队,不就要给我个少将中将的。咱们没有见过蒋介石,不知道他对咱们十三个县的民团啥鸡巴态度,对咱们的地方自治啥鸡巴态度,但是人家李宗仁见过蒋介石啊,人家揣摩委员长对咱们的态度,比咱们自己揣摩的准确啊。咱这次来就是问问李宗仁,蒋介石会不会杀我,他要说会杀我,我去武汉就是把头放到蒋介石的铡刀上,让人家不费事就把咱的脑袋铡掉了。李宗仁说,抗战时期蒋委员长也需要咱这二十万条人枪,这不就是蒋介石对咱们的态度。咱从李宗仁这儿知道了蒋介石对咱们的态度,这就比那一汽车东西值钱多了。”
薛钟村说:“人家一个战区司令,或许见到咱们的东西,还看不起咱们呢?”
别廷芳说:“从夏桀开始,到蒋介石,不论是叫国王,还是皇帝,不论是叫临时大执政,还是叫中华民国总统,满世界都是伸手不打送礼人。他李宗仁是个战区司令,可他也是一个人啊,能会专门打给他送礼的人?再说,李宗仁的名字,你琢磨没有?宗,第一个是祖宗的意思,仁就是仁义的意思,那就是说,人家李家的祖宗仁义啊。宗,第二个是主要和根本的意思,那就是说,李宗仁这个人主要和根本是仁义的。那么不主要和不根本的那一部分呢?也许就会有些不仁义的东西,也就是会接受咱们这些礼品的。”
薛钟村说:“你这叫磨倌拆字,拆的稀巴烂,磨的稀巴碎。”
别廷芳和薛钟村离开老河口之后大约半个钟头,副官拿着别廷芳的礼品清单对李宗仁说;“司令长官,别廷芳的礼品清单你看看吧。”
李宗仁说:“偏狭之地,还有什么好东西?”
副官说:“西峡口人不多,地盘比豫北一个行署还要大,出产的东西也就金贵。再说,别廷芳管理的不是一个西峡口,不是一个内乡县,而是一个南阳行署。那地盘比欧洲一个国家还要大。能没有几样司令中意的东西。”
李宗仁眯着眼睛说:“念念吧。”
副官念道:“豹子皮两张,干鹿六条,腌黄羊六条,腌獐子六条,麝香包子二十个,木耳一百斤,猴头五十斤,金钗三斤,头锅老酒一百瓶,葡萄露一百瓶,红玫瑰酒一百瓶。”
李宗仁说:“九牛一毛,九牛一毛。”
副官说:“还有呢。”
李宗仁说:“别廷芳总不能把西峡口搬到老河口吧?”
副官说:“别廷芳大方着呢。还有还有……”
李宗仁说:“还有?”
副官说:“还有烟土六百两。”
李宗仁说:“咱们桂军不吸大烟,卖了买几门迫击炮,送给别廷芳。别看他是个山晕子,南阳抗日还是离不了他的。”
一九三八年六月十六日,蒋介石在武汉召见别廷芳,授予少将军衔。回到西峡口,别廷芳对薛钟村说:“别看李宗仁嘴大嘴唇厚,说话准确的跟圣旨一样。半月前李宗仁说蒋介石会厚待我别廷芳,真的是厚待了。”
一九三九年四月,日军飞机轰炸内乡县城,一九三九年五月一日,日军飞机轰炸唐河县城。一九三九年五月五日,日军直逼唐河新野。一九三九年五月八日,新野唐河战役打响。别廷芳地方自卫军七千人参战,和国军一起消灭日军三千多人,把日军赶出新野唐河。战后,别廷芳对薛钟村说:“李宗仁有天子的预测能力,去年六月二日,李宗仁说不到一年日军要进攻南阳,今年四月就开始轰炸南阳的几个县城,五月就占了唐河新野。君子口里无戏言,人家李宗仁嘴里也没有戏言啊。说不定人家李宗仁这真要坐几天江山呢?”
薛钟村说:“李宗仁只有一个,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李宗仁,就是每个接触李宗仁的人,都把李宗仁看成自己的。别司令的李宗仁,就是你一个人的李宗仁。这叫车圈当眼镜,各对各的光。”
别廷芳说:“一个车圈比我的头还要大,谁会带恁大的眼镜?”
薛钟村无语。
西峡口西边是老鹳河,老鹳河西边挨着无尽的山峦。每天傍晚,太阳像铁环那样,顺着山峦滚下去。
1937年一天傍晚,别廷芳的大孙子说:“东半乍日头一大堆。”
别廷芳的文明棍戳戳司令部院子的石头说:“咋能是东半乍日头一大堆?东半乍的日头晃荡一天,落到西半乍山沟里去了,日头都在西边的山沟里堆着呢,是西半乍日头一大堆。”
别廷芳说粗话是有名的,对他司令部里的副司令参谋长说,也对着汤恩伯、孙连仲、刘茂恩这样的司令和省主席说,对着自己的孙子,一句也不说。他的大孙子说:“爷,你那根文明棍,不像孙中山那根文明棍,你这是个烧火棍。”
“咱咋能跟人家孙中山比,人家上过美国上过英国,人家把皇帝赶跑了,就是拄着一根金棍银棍,也值当。咱拄一根铁棍,就是孔夫子的……”别廷芳想说孔夫子的鸡巴,圣人蛋,说到一半咽了下去,接着说:“咱拄上一根铁棍,就是烧包。”
“孙中山还上过日本。”大孙子说。
别廷芳说:“这就是孙大圣的污点,失败了跑日本了,再失败了再跑日本,看看,国父跑日本多了,日本就跟着来了,把咱们的黑吉辽东三省都占了。说到这儿,我看孙中山拄根木棍子就差不多了。”
别廷芳的文明棍,是一根桑木棍子。桑木分家桑和野桑,家桑是结桑葚的,还能做桑杈挑场杈草。野桑也叫崖桑,长在山崖旁边,一丛十几棵甚至几十棵,粗的可以做车大梯,细的可以做桌子腿,可以捏椅子。最细的,可以做拐杖,结实光滑,纹理入眼。西峡口的人,做手杖都用野桑,别廷芳就随着西峡口的习惯,选了野桑当手杖。西峡口人把手杖叫拐棍,洋气的叫文明棍。别廷芳拿起野桑拐棍,自然就叫文明棍。别廷芳来西峡口7年之后,南阳的专员来西峡口,别廷芳领着南阳的专员,一起上寺山的半山亭。在元好问留下的蛙樽石前,长着一大丛野桑,别廷芳就砍下来做了两根手杖,一根给了专员,一根自己留了下来。专员离开西峡口,就把野桑木拐杖扔到了玉米林里,对陪同的副官说:“这个别廷芳,就是当个河南省主席,也是个泥巴蛋子。啥年代了,还送人一根桑木棍子。”
副官说:“你是个南阳专员,在别廷芳的眼里,连个民团团长都不如。你看四十军军长庞炳勋,驻扎南阳,吃南阳的喝南阳的,与别廷芳没有丝毫关系。别廷芳没少给庞炳勋送豹子皮,送鹿肉鹿鞭,送野猪黄羊。为啥,庞炳勋有一万四千多杆枪,一百多门迫击炮。这年头,有枪就是大爷,没枪就是孙子。到西峡口的人,只要别廷芳还陪着你,说明你还有一点点用处,说明你好赖还是个南阳的专员,是蒋委员长任命的。不是看着蒋委员长的面子,别廷芳连你的黑枪都敢打。”
专员毕竟是专员,很团结地对副官说:“不会的,不会的,西峡口在南阳境内,南阳在河南境内,河南在中国境内,别廷芳是委员长的臣民,在面子上,他也要当一个南阳的臣民嘛。”
副官说:“专员,你是在自己哄自己。”
专员说:“不哄自己,咋能哄住别廷芳?”
专员把野桑木拐杖扔了,别廷芳的留着。他在司令部的院子里点起一堆火,把野桑木拐杖放在火苗上烤,桑木里的水分顺着纹理滋滋往外渗,渗完了,桑木拐杖就烤的黄黄的,红红的,散发光泽。烤透的桑木经秋历夏不会遭到虫蛀,也不会弯曲。在拐杖的上头,别廷芳用拨拉钻钻出一个洞,让牛皮匠割了一根牛皮绳,穿在洞里,绾了一个圈。又让铁匠打了一个有尖头的铁圈子套在拐杖挨地的那头,用拐杖的时候,铁和土地碰撞发出的声音,有种金属的感觉,别廷芳特别爱听。老鹳河西边的寺山上有青丝葛,煮熟去皮,用来编制藤椅。别廷芳拿来一把,严严密密的把野桑木拐杖缠了一遍,让自己有了一根完全不同于别人的拐杖。薛钟村说:“别司令,你的拐杖叫凤缠龙。”
别廷芳说:“藤条是白的,桑木棍子是黄的,缠在一起,叫银包金,咋能是凤缠龙?”
薛钟村说:“凤缠龙,说明你老婆多啊。”
别廷芳说:“命里七个,一个也不能少,你眼馋了吧?”
薛钟村说:“司令找女人眼光乜斜了,我一个都不眼馋。”
别廷芳说:“好婆娘坏婆娘,都是一个样子。自己的老婆受用不受用,只有自己知道。薛钟村别看你读过大学,对于管理几个老婆,你就外行了吧?”
别廷芳是个实用主义者,他有了凤缠龙的拐杖,白天拿着,夜里挂着,成了他一个亲密的伙伴。修建石龙堰龙喝水坝渠,渠长十几里。没有任何仪器,别廷芳背抄着手,他走,拐杖跟着他走。尖尖的铁头,在他身后划出了一条大曲大弯的渠道路线。副司令刘顾三问他:“挖条渠,水上不去咋办?”
别廷芳说:“刘顾三,水流百步上墙。”
石龙堰龙喝水的大坝修好了,薛钟村问:“别司令,上过四川没有?”
别廷芳说:“三川都没去过,更没有上过四川。”
薛钟村说:“石龙堰的龙喝水大坝,和四川的都江堰是一模一样的。”
别廷芳问:“那个都江堰是谁修的?”
薛钟村说:“李冰父子。”
“他那个都江堰能浇多少亩地?”
“一个成都平原。”
别廷芳说:“那咱们比李冰父子差远了,咱们这是石龙堰,只能浇一万多亩地。”
薛钟村说:“咱们西峡口和四川比起来,地盘是很小的。
别廷芳说:“我想管南阳,谁叫咱管?我想管河南,谁叫咱管?咱管一个西峡口一个内乡县还是偷偷带带的管着,修个石龙堰也就不错了吧?”
石龙堰修好了,浇灌了西峡口最大的一片平原,也就是不到两万亩地。然后,水顺着西峡口中间流到了老鹳河的下游。在西峡口莲花寺岗,别廷芳的拐杖在石龙堰水渠流经的地方戳戳,说:“在这儿修建个水电站吧?”过了一年多,真的修建了一座水电站。水轮机是德国西门子的,呼呼啦啦一转动,电就发出来了,电灯就亮了。南阳没有路灯的时候,西峡口就有了路灯。
薛钟村说:“别司令,你这根棍子,就是仪器。”
别廷芳说:“啥一气二气的,气多了人就死了。”
别廷芳经常拄着文明棍在西峡口的河流上行走,夏天涨洪水,别廷芳在老鹳河滩上用文明棍检验工兵营淤的地淤泥厚不厚。文明棍的铁尖头扎下去,淤泥没有一尺深,淤地就停止了,别廷芳站在地边,举着文明棍大骂:“我日你们奶奶大烟鬼,为了你们戒大烟,让你们参加工兵营,给你们吃给你们喝。没有敲你们就便宜你们了,淤个地,你们还偷工减料。”
工兵营营长不是大烟鬼,是司令部派下去管理大烟鬼的。听到别廷芳大骂,结结巴巴地说:“别司令,别司令,老鹳河涨水了再淤一回。”
别廷芳文明棍抡过去,敲在营长的屁股上。营长一只手捂屁股的瞬间,别廷芳又敲了下去,手背上打出一个裂口,流淌着深红的血水。工兵营再次淤地的时候,营长说:“能淤一尺半,不淤一尺四。别司令的文明棍打起人来,是很不文明的。”
别廷芳姓别,对于治理河流有着特殊的兴趣。西峡口的老鹳河、丁河,每年都要打石坝,是别廷芳的拿手好戏。别廷芳的石坝,没有水泥,是白灰加杨桃枝的汁液兑上黄沙凝结而成的。别廷芳拿着文明棍站到石坝上,用劲把文明棍的铁尖头插进还没有凝结的三合土里,拔出来对着太阳晃晃,看见白灰的密度不够,就举起文明棍暴打监工的连长或是联保主任。在这些石坝工程监工者的眼里,别廷芳的文明棍就是一个至高无上的权杖,他举起来打谁,就是别廷芳在无情的执法。他高兴的时候,把文明棍的皮圈套在手上,轻轻地甩甩,接着在地上磕磕,对着监工的连长或是联保主任笑笑,说声:“二球,二球,你真是个二球。”过些日子,连长就会成为营长,联保主任就会成为乡长。
庹杠就是别廷芳的文明棍乡长。在丁河石桥段监工的时候,庹杠是联保主任。管着三个保,两千多口人。庹杠是个热底人,到了冬天,人们穿袄子的时候,他还穿着单裤子单上衣,嘴里冒出的热气,简直就是从一头牛嘴里冒出来的。两个人才能抬起来的石头,庹杠一个人就能抱起来,恰到好处地放到正在垒砌的石坝的缺口处。庹杠还有一个长处是从来不偷工减料,就是别廷芳不来,他也是站在大坝上如同一个小别廷芳,监督三合土兑拌的全过程。他喜欢骂骂咧咧地说:“少兑白灰,日哄的不是河,是咱们的地。日他奶奶洪水来了,石坝垮了,把稻谷地淹了,吃个鸡巴毛;把棉花地淹了,穿个鸡巴毛;把房子冲了,住个鸡巴毛。”
飘小雪的一个下午,别廷芳如同一朵雪花,悄然而至。他站在一棵巨大的枫杨树后边听到了庹杠的话,甩着文明棍到了庹杠跟前说:“你说的三个鸡巴毛,好。”别廷芳拿起文明棍扎扎三合土,拍拍庹杠的肩膀问:“你姓啥名谁?”
“我姓庹,叫庹杠。”
别廷芳打量他一下说:“看你这身子,驮个三百斤没问题,这个庹你没有白姓。”
庹杠说:“我能抱起来三百斤的石头。”庹杠弯下身子,呼哧一声把一块大石头抱起来,放在石坝上。别廷芳的文明棍扎扎河滩问:“庹杠,你是个保长?”
庹杠说:“是个联保主任,管简村、茶屿、上店三个保。”
别廷芳说:“你的本事,最少也是个大贵寺的乡长,管个八九个保。”
庹杠说:“当乡长又不是比赛搬石头。”
别廷芳说:“只有比赛搬石头是真的,其他都能掺假。”
庹杠说:“人心实诚了,什么假都不会掺。”
别廷芳问:“读天宁寺师范没有?”
庹杠说:“读了。”
别廷芳说;“庹杠,你当了联保主任,还能抱起来三百斤重的大石头,还能实实在在地把石头垒砌在石坝上,还读过我的天宁寺师范,大贵寺的乡长到丁河当个副区长,你当大贵寺的乡长吧。”
庹杠说:“我能当好乡长?”
别廷芳说:“好多人都认为自己能当县长,能当专员,甚至能当总统,只有你庹杠认为自己连个乡长也当不好,你才是西峡口的二球。”
庹杠有个毛病,就是好色。当上大贵寺的乡长了,管了九个保,五六千口人,给好色的庹杠提供了更多好色的机会。一个有姿色的女人,男人当兵死在外地,庹杠就日日缠磨,夜夜缠磨。时间长了,就把这个女人缠磨软了,缠磨瘫了。在一个月明星稀之夜,庹杠把这个女人领进了村庄外边的竹林里。月色花花搭搭落在黄丝丝地铺满竹叶的地上,庹杠把女人摁到了。庹杠身子骨跟杠子一样结实,力气也大的如同一头牛。女人开始骂起来:“我日你妈,庹杠,你欺负一个寡妇。”
庹杠说:“骂个啥子骂,我是叫你享福的,不是叫你受罪的。我是叫你美的,不是叫你苦的。”
过了一段时间,寡妇又骂起来:“日你妈,庹杠,美,美,美极了。”
过了些日子,庹杠和寡妇成了大白天的日头,明来明去的,寡妇的本家就把庹杠告到了司令部。司令部的师爷对别廷芳说:“庹杠睡人家寡妇了。”
别廷芳说:“到秋后收拾他。”
秋后,别廷芳和师爷到了大贵寺乡的院子里。师爷还没有喊叫庹杠,别廷芳就叫起来:“庹杠,出来,叫你的屁股晒晒太阳。”
庹杠走到别廷芳面前的时候,身子矮下去一截子。别廷芳举着文明棍说:“扒灰头坐监,享球福,受屌罪。庹杠,按照司令部的法条,你是死罪。念起你能抱起来三百斤重的石头,免你一死。文明棍还是要挨的。”别廷芳举起文明棍,朝庹杠的屁股上打过去。噗碴噗碴的声音,撕裂着庹杠的心肺。别廷芳下手凶狠,一般人被打十几下,屁股就烂了,人就支撑不住了,哭爹喊娘的求饶。庹杠被打到二十几下,血水自屁股冒出来,顺着大腿流到小腿,然后流满了老棉鞋,渗透到地上。庹杠依然站着,不吭不哝不求饶。别廷芳打到三十下,停下了,文明棍挂到了手脖上说:“庹杠,你是块石头,也要噗嗤一声。西峡口咋尽出些你这样的二货山,打死也不求饶?”
庹杠咕咚一声倒下了,抿抿裤子上的血水说:“别司令,漂亮的寡妇是我睡的,我犯了司令部的律条,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吭一声。”
别廷芳把文明棍伸出去,庹杠拽着文明棍,站了起来。他抻抻胳膊,抻抻腿说::“别司令,死不了。谢谢你的不死之恩。你要是把我一炮敲了,立马就不能跟你说话了。”
别廷芳说:“不是要饶你一死,是要饶一个能抱起三百斤石头的男人一死。庹杠,你这样的公牛娃子,西峡口不多。”
庹杠没有死,屁股的伤口,两个月后变成了两块子大疤瘌。走路的时候,磨得裤子发响。庹杠是个男人,和猪一样发贱。他又能抱起三百斤重的石头了,想起那个寡妇那根肉橛子又硬了。那个寡妇见到庹杠的老婆回娘家去了,天刚刚灰蒙蒙的发黑,她就进了庹杠的大门,屁股对着两扇关上的大门说:“我就不信,你不想弄我。”
“不是不想,是不敢。屁股疤瘌才长平,就是18岁的黄花闺女来了,我也不敢了。鸡巴硬,能硬过别司令的文明棍。”庹杠蠕动着厚厚的嘴唇说。
寡妇说:“离开地边,敢去见官。咱们一弄,穿好裤子,谁知道咱们又捂扎了一回。”
庹杠禁不住寡妇的缠磨,在寡妇的肚子上捂扎了一夜。扎里叫的时候,天要亮了,寡妇该走了,大门却让人锁上了。庹杠说:“完了,这回是死定了,脑袋瓜子是要挨别司令的炸花子了。”
寡妇说:“这回让别司令打四十棍吧。”
庹杠说:“没有挨棍子的可能了,就是一个死在等着。”
庹杠扛起寡妇,把她从厕所的豁口扔了出去,说:“你跑回去吧,我也要去逃个活命。”
踏着露水,庹杠窜过村庄里的小路,朝西安方向跑去。空留下了围着大门的人们,等待别廷芳来敲掉庹杠。到司令部告状的人见到了别廷芳,天也快亮了。别廷芳说;“现在去敲庹杠的脑袋,人家早跑爪哇国去了。那家伙外看憨厚二球,内里聪明着呢,他不会白白等着司令部去人把他抓回来敲了。”
几个人从司令部回来,已经是晌午了。围着庹杠大门的人问:“司令部的人呢?”
“别司令说,人家庹杠聪明着呢,早跑爪哇国去了。”摘掉大门,庹杠无影无踪,寡妇本家的人很是无趣。
庹杠有个亲戚在张钫的部队里当兵,庹杠就当兵去了。别廷芳活着的时候,庹杠从来没有回过老家。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别廷芳死了,庹杠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个营长了。领着五个护兵在村庄里乱转,也没看见那个寡妇,也没有看见寡妇的本家出来讨个说法。庹杠却不是过去那个沉默少语的庹杠,他包了一品红的戏,在村子里的戏楼上大唱三天。每天唱戏之前,他都要和五个护兵站到戏楼上,背着盒子枪说:“那些想让别廷芳文明棍打死我的人,我不记仇,戏就是演给你们看的。那些想让别廷芳敲掉我脑袋的人,我不记仇,看了戏想喝酒到我的院子里去,这回不用锁门,我有五个护兵背着盒子炮,比锁还结实。还有五门机关枪,一兜喽几十个枪子就出来了。”
1948年,张钫起义了,庹杠的国军副旅长,成了解放军的副旅长。打到海南岛,打到朝鲜,身上布满弹痕,胳膊上腿上残留着密密麻麻的弹片划伤的疤瘌。大腿里还夹着两块子钢板,钢板取了,庹杠就不会走路了。胳膊里也夹着钢板,钢板取了,胳膊就抬不起来了。1955年冬天,庹杠脱掉军装回来了,每月民政局给送来140块钱。老婆娃子该吃肉吃肉,该穿红戴绿就穿红戴绿。就是文革期间,红卫兵想斗争庹杠,武装部和军管组来人说,庹杠是功臣,不但不能斗争,还要保护。
和庹杠同时当联保主任和乡长、区长的,大多都在1950年镇反的时候枪毙了。没有被枪毙的,也都戴着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成为农村五大敌人地富反坏右的一部分。庹杠的亲戚说庹杠命好,庹杠说:“不是命好,是别廷芳那根文明棍太厉害了,是别廷芳的手段太凶残了。我不跑,不挨枪子死,也要被文明棍打死。”
说起别廷芳的文明棍,庹杠说:“啥鸡巴文明棍,就是一根野桑木棍子,缠几根藤条。”
别廷芳的司令部没有从漆宝庙挪到马王庙之前,马王庙没有大门。面南是一座马王庙,修庙人在庙后墙中间,糊了一尊马王爷。人身马面,高高大大,脖子上挂了一圈子比大海碗还猛扎的铃铛。刮大风的时候,铃铛一起作响,跟一个马帮从西峡口街道上经过一样。西峡口的人不敬马王爷,因为西峡口人是坐摊生意,马帮把天南海北的货物,驮倒西峡口,卖给从南到北七八百个商号,商号再把这些货物卖给西峡口附近上百里的人们。西峡口的繁华,就是这些马帮驮来的。
赶骡子赶马的人要敬马王爷。到了西峡口,卸下货物,赶骡子赶马的人,在西峡口老孙家牛肉馆吃一肚子牛肉,喝一肚子马尿(黄酒),就到马王庙两边的耳房里驻扎下来。他们第一个事情就是给马王爷烧纸点香,让马王爷在烟雾缭绕里品尝到人间烟火的味道。马帮烧的纸是从开封府顺道驮回来的,比西峡口的火纸黄亮结实,烧出来的纸钱不散团。马王爷和西峡口所有的神仙不一样,从来不吃贡飨肉,也不吃贡飨馍,只是烧纸的时候,在火纸里夹杂一些磨碎的豌豆。马帮烧纸,西峡口南大街就飘散着豌豆面的香味。西峡口有句话,叫驴吃豌豆现得力,最适合马王爷和赶马帮的人。有的时候,赶骆驼的到西峡口来,也住在马王庙里,他们同样给马王爷也烧纸钱。西峡口人喜欢看赶骆驼,一个人牵着一峰骆驼,后边跟着四五峰骆驼。很细的一根绳子把其它的骆驼牵起来,它们就乖乖地跟着前面的骆驼行走。骆驼行走时没有声音,牵骆驼的就大声唱着很荤的西部民间歌谣,逗得一街两行商号的伙计们捧腹大笑。
马帮每年最后一次到西峡口是腊月十八,不但驮来了年货,还驮来了一个戏班子。一块红色的幕布遮盖了马王爷,铜锣哐一敲,大鼓咕咚一捶,大弦嗤溜一拉,就给马王爷唱三天大戏。赶骡子赶马的人坐在马王庙下边前几排,昂着脑袋看麻子娃演女人。麻子娃化了妆,脸上没有一个麻子,红白红白,比漂亮的女人还漂亮。特别是演潘金莲被西门庆勾引的时候,麻子娃风情万种,让赶马赶骡子的男人们心旌摇荡。他们对着马王庙大声喊叫:“西门庆,摸摸潘金莲。”西门庆就真的摸摸潘金莲,让赶马赶骡子的人们大笑之后,涎水挂在下巴上。
马王庙空空荡荡的院落里,长着一棵巨大的皂桷树,立冬之后,叶子落完了,皂桷树上挂满了皂桷板子。皂桷板子含碱,能代替洋碱洗衣服。立冬的皂桷树下,就有很多女人来夹皂桷板子。皂桷树上除了结皂桷板子,也结几寸长的皂桷刺。夹杆够得着的树枝,皂桷板子夹干净了,够不着的就留在树上,任冬天的北风把它们摇落。刮一夜西北风之后,第二天早上,皂桷树下就挤满了捡皂桷板子的女人们。总有一些结结实实挂在枝头上的皂桷板子,要等到马帮们看戏的时候落下来,敲在男人们的头上。此时这些男人们要回家了,他们骑在马上,经过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骡马大道,回到家乡过年。
1922年,别廷芳的司令部迁到马王庙,副司令刘顾三说:“过去是马王庙,没有大门,现在是司令部,要修个大门。”
别廷芳说:“你刘顾三比赶马赶骡子的人金贵?”
刘顾三说:“我不金贵,你别司令金贵啊。”
别廷芳说:“反正司令部不是骡马大店,也不是金銮殿。”
别廷芳住在临水的三间房子里,皂桷树的影子一大早就落在房顶上。傍晚,皂桷树的影子,和夕照的太阳也落在别廷芳的屋顶上。晌午太阳住在天空顶端,皂桷树的影子就落在皂桷树的周围。别廷芳搬把椅子,坐到皂桷树下,享受树荫的凉快和清风的吹拂。过去,司令部没占马王庙,皂桷树下经常睡着坐着凉快的女人们,现在,这些女人不能随便到司令部院子里凉快了,她们经过司令部的时候,总要看看皂桷树那片浓密的树荫。有的时候,她们看见别廷芳坐在树下,手里拿把芭蕉叶扇子扑扇着。回到家里就跟自己的男人说:“看看人家别司令,不但歇凉,还摇着芭蕉扇子。过去皂桷树下百十个人歇凉,现在只有别司令一个人歇凉。啥时候,你也能混个别司令,一个人坐到皂桷树下歇个凉,摇个芭蕉叶扇子?”
1922年立冬到了,皂桷树的叶子落尽了。树枝上留着稠密的皂桷板子,在风中摇荡。早上,西峡口南大街的石板路上,铺着一层白霜,女人们挎着竹篮子,踩着白霜,挤到了司令部的门口。站岗的卫兵是跟着别廷芳扛着钢枪走进西峡口的,他们不知道,每年立冬就会有女人来马王庙里捡皂桷的板子。
女人们往往是一个地方响亮的标记,一个女人说:“往年,马王庙没有大门,皂桷板子就是我们的。今年马王庙成了司令部,这些皂桷板子还是我们的。”
卫兵说:“今年,皂桷板子就是司令部的。”
女人说:“司令部是个大院子,不是一个人,要这些皂桷板子干什么?”
卫兵说:“司令部不是人,司令部里住着人,住着别司令。”
女人说:“别司令的花丝葛衣裳都是洋碱洗的,用皂桷板子,早把花丝葛戳烂了。”
卫兵说:“让我问问参谋长,让不让你们进来拾皂桷板子。”
卫兵到进入司令部的里面一会儿又出来了,说:“薛参谋长中中中,你们进来拾皂桷板子吧。”
女人们到了皂桷树下,唧哩喳啦捡拾皂桷板子,吵醒了别廷芳。别廷芳穿着花丝葛撅屁股小袄子,站到门口咳嗽一声,沉沉的如同一声夏天的闷雷,惊吓的捡拾皂桷板子的女人们,呆呆地站起来,冰静一样,没有一点声音。别廷芳不言自威,不语自严,是这些女人们没有想到的。别廷芳晃荡到皂桷树下,拾起几个皂桷板子丢在一个女人的篮子里,说:“这些皂桷板子,本来就是你们的,以后还是你们的。是我们的司令部占了你们的马王庙,不是你们的马王庙占了我们的司令部,你们捡吧拾吧。”
别廷芳和颜悦色里带着威严,带着煞气,他越是平静的跟这些女人们说话,这些女人们越是不敢看别廷芳一眼。别廷芳又捡起一把皂桷板子,丢在一个漂亮女人的篮子里。一个傻大黑粗的女人,盯着别廷芳那个看了一眼,说:“别司令也是个人,也喜欢漂亮的女人。”
别廷芳说:“你咋知道?”
女人说:“你咋没有把皂桷板子丢到我的篮子里。”
别廷芳捡起几个皂桷板子,丢到傻大黑粗的女人的篮子里,说:“西峡口有句话叫先来后到,你们来得早,我们司令部来得晚,这棵皂桷树就是你们的,树上的皂桷板子就是你们的。你们捡吧,你们拾吧。”
捡皂桷板子的女人们走后,别廷芳的文明棍戳戳树根说:“咱们来的再晚,也是司令部,不是马王庙。马王庙要听司令部的,不是司令部听马王爷的。过去有皇帝的时候,再大的和尚也要听皇帝的,不是皇帝听和尚的。”
薛钟村说:“别司令,不就是捡个皂桷板子嘛。”
别廷芳说:“明天就不能进来捡了,让那几个护兵捡了倒在大门外边,那些女人也省事了,咱们也不听女人们的聒吵了。”
从那天之后,一直到1940年别廷芳去世,司令部的皂桷树下,就没有西峡口的女人们来捡皂桷板子。每年立冬之后,司令部的护兵们就把皂桷板子扫到一起,倒在司令部大门外。那些女人们揽一些皂桷板子,对着皂桷树看一眼就走了。她们看见的只是一棵巨大的皂桷树,再也没有看到别廷芳的影子。
1922年腊月十八,赶骡子赶马的不再唱戏了。别廷芳说:“西峡口人喜欢看麻子娃浪摆摆的戏,司令部占了马王庙,马帮们也不请麻子娃唱戏了。他们不请咱们请,麻子娃还要在西峡口唱三天大戏。”
西峡口有个万人坑,空余一大片平坦的荒地。民国八年,也就是1919年,北京有五四运动,西峡口遇到大旱。到西峡口找碗饭吃的乞丐,在西峡口晃荡,倒下去就成了饿殍。西峡口南北商会,带着西峡口所有商号,在西峡口北关东边空地上赊饭。几口大锅一天到晚煮着稀饭,乞丐们晃荡着走到锅前,弄到一碗稀饭的,喝下去,就不死了。那些弄不到一碗稀饭的,晃荡着晃荡着就死了。在几口大锅不远的地方,是临时驻扎在西峡口的西北军一个旅的旅长派人挖下的大坑。死了的就扔在大坑里,草草撂几掀土埋了。到了1920年麦子成熟,赊饭结束,西峡口就留下了一个万人坑。
司令部搭建的戏台子就在万人坑旁的空地上。麻子娃的戏,就在锣鼓家什的敲打下开场。西峡口的人,过去看的麻子娃,是马帮的麻子娃。1922年腊月之后,西峡口的人看的麻子娃,是别廷芳的麻子娃。大戏挪到万人坑,西峡口人就说:“万人坑里看戏,有点瘆人。”别廷芳就在麻子娃的戏没有开演前,站到戏台子上,掐着腰说了几句话:“马王庙成司令部了,今年麻子娃的戏是司令部请的。万人坑上演戏,西峡口的人们说人,人个鸡巴毛尾。人死了,跟油灯灭了是一样的。油灯灭了,还能点亮,人死了,就再也点不亮了。人们说人死了有魂灵,谁看见魂灵了。从今天起,谁看见了魂灵,就把魂灵领到司令部里,看我一枪把魂灵敲了。万人坑演戏,西峡口人说阴气重。但是演戏就是杀阴气的,锣鼓家什一敲,皇帝出来了,豪杰出来了,钟馗出来了,都是阳气,就把阴气赶走了。”别廷芳说完,麻子娃就上台了。他演的浪女人,比别廷芳听说过的浪女人都要浪。别廷芳问薛钟村:“你看过梅兰芳,能和麻子娃比吗?”
薛钟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说:“别司令,是麻子娃不能和梅兰芳比,不是梅兰芳来比麻子娃。梅兰芳叫艺术,麻子娃叫戳丑。梅兰芳演的是杨贵妃,麻子娃演的是潘金莲。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不能相比。”
别廷芳说:“薛钟村啊,麻子娃放到北平上海,就是梅兰芳;梅兰芳放到西峡口放到内乡县,就是麻子娃。冯玉祥放到西峡口,最多是个别廷芳。我别廷芳到西北军,不也是个冯玉祥。”
1940年别廷芳死了,万人坑的大戏也就结束了。最奇怪的是,司令部院子里的皂桷树在别廷芳死后的1940年,叶子泛黄,巨大的树荫,没有结一个皂桷板子。刘顾三接着别廷芳干司令之后,在月夜里起来尿尿,竟然看见别廷芳在皂桷树下坐着,摇动芭蕉叶扇子。刘顾三对薛钟村说:“日他妈,是皂桷树有灵性,还是别廷芳有灵性?
薛钟村说:“皂桷树没灵性,别司令也没灵性。是你刘顾三,魂灵里把别廷芳看成神了。”
过了一些日子,薛钟村也看见了别廷芳坐在皂桷树下,摇动着芭蕉叶扇子。他对刘顾三说:“别司令不就是个西峡口的土地爷,咋让我也看见了他在摇芭蕉叶扇子。”
刘顾三说:“别廷芳在世的时候,自卫军20万人,辐射十三个县几百万人,不止是个土地爷吧?”
一个院子活的时间,比这座院子里的人要长很多。别廷芳死了,马王庙改成的司令部没死。刘顾三死了,司令部也没死。薛钟村死了,司令部依然没死。1948年西峡口被陈赓谢富治的部队解放后,司令部就成了西峡市下属的一个办公机构。西峡市存在了一年多,西峡口从内乡县分出来,成了西峡县,司令部就成了西峡县供销社。
从马王庙到供销社,也就是几十年时间。皂桷树不知道秋风萧瑟换了人间,依然结出皂桷板子。供销社一个干部问另一个干部:“皂桷树有多少年了?”
另一个干部说:“有几百年?反正比别廷芳的岁数大。”
树大成神。司令部的皂桷树也有点成神的样子。1958年大炼钢铁,西峡口城内的大树砍完了,别廷芳的皂桷树没有人砍。1966年夏天,有人拿起斧头砍皂桷树。一个老人说:“这棵树成神了,你砍它干什么?”
砍树的人说:“别廷芳是个土匪,是个恶霸,是个伪司令。不砍倒这棵皂桷树,别廷芳的阴魂不散。”
砍树的人砍了一个下午,还没有砍断一个树根。他抬起头看看皂桷树的树荫说:“我日他妈,这棵皂桷树太大了,两只手都砍出血泡了,也砍不断。”
过了几天,砍树的人一条腿拐了,接着第二条腿也拐了。半年之后,砍树的人死了。死之前,他大声骂道:“我日他奶奶,别廷芳的皂桷树,我都死了,你还不死。”
1969年秋天,本来过了打雷的季节,西峡口上空忽然响起一阵雷声,把皂桷树的一个干枝震断了。留在树上的另一半干枝,黑乎乎的有碍观瞻。有人上到树上,砍这一节干树枝。他用脚试试干树枝是否结实,一脚蹬空,从树上掉了下来,口吐白沫,死了。
1975年冬天,皂桷树上垒起来一个巨大的风老鸹窝子,每天都有风老鸹在皂桷树上叫个不停。风老鸹黑色的羽毛从树枝上落下来,风老鸹的屎巴从鸟窝里掉下来。有人拿起长竹竿,捅掉了风老鸹的窝子。一群风老鸹从此开始流浪,再也没有回到皂桷树上来。桶风老鸹窝子的人,生长了一头麻野雀。痒的难受,就挖就挠,挖挠的满头流血,最后感染而死。
皂桷树至今活着,还不知道要活到哪年哪月。2010年7月24日,西峡口老鹳河涨大水,水位超过西峡口城内的排水水位,河水倒灌。距离皂桷树不远,一个地方洼陷了。洪水消下去之后,有人钻进去一看,竟然是一个地道,从皂桷树下直接通到老鹳河。原来别廷芳也是个很细密的人,假若有人攻打司令部,别廷芳顺着皂桷树下的地道,就可以逃脱到老鹳河的河滩上。坐船可以达到汉口,坐车可以达到山西。
知道挖地道的是人,不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