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给我一点爱

2015-12-16 06:14◎草
短篇小说 2015年2期
关键词:家伙

◎草 央

再给我一点爱

◎草 央

1

我不知道街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他们涌到马路上来干什么?总是这么优闲自得,漫不经心,难道他们就没有一点赶着要做的事?他们为什么那么快乐?男男女女穿着时尚的流行服,手上捧着珍珠奶茶的纸杯,或者哼着“凤凰传奇”的流行歌曲,我用怀疑目光看着他们,就像他们用同样的目光望着我。

山低了,云淡了,牛儿唤我回家……

路边的一家CD店,低音喇叭传出了一首忧郁的歌。

站了下来,走了进去,一个四十多岁的瘦男人,身子倚在摆放CD片的立架上,目光立刻扫了过来,我觉得他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如果这目光只是一种职业性商业习惯也罢了,可我觉得这家伙射出一种不怀好意的光束,店里人不多,两三个青年人,大概是追星族之类。我甚至没逛上一圈,就走了出来。

我不想随意地在大街上走,但又找不到目标。迎面过来的年轻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找不到快乐。

设计室的这份饭碗,活儿不算太多,我成了一个半自由人。浏览路边的广告画,观摩商店的装帧设计,都成了我业务范围内的事。这条商业街,人群川流不息,商店五光十色,可以说,是一面社会的窗口,每天都在发生变化,一星期不来,就有落伍之感。设计室老总,天天喊理念更新,我知道,在网上查阅资料,远不如在街上走一遭更具有质感。信息量扑面而来,也是一种享受。

手机响了,不看就知道是小秋。这家伙一到吃饭时间准来电话。

你在哪?

猜!

好像不在公司。

为什么?

在设计室,你情绪没这么放松。

哈哈,你这条小狐狸。

准备在哪儿填肚子?

你过来吗?

我和小秋通常不会在中午一起用餐,更多的是在柔和的灯光下制造一种情调,钻进一家西式小餐厅,或者去烧烤自助餐,冰啤相伴,可以聊到半夜。

小秋赶到长富街,只用了十二分钟,委实够快的。这家伙知道我可能随时改变主意,每次都行动麻利。

踅进一家西餐店的二楼,找到一个远离街窗的座位,他说,只有一个钟头可以自由支配。

怎么,下午要出去采访?

不,部主任有个会议。唉,偏偏安排在午饭以后。

哈,部主任是在涮你吧。

小秋在报社的社会新闻部,平时就够忙的,但他笔头快,几乎每天都可以在晚报上看到他写的新闻。

我们各自点了自已爱吃的,但有两种是相同的——脆梨色拉和咖啡冰淇淋。这人是从来不善于讨别人喜欢的,他不会察颜观色,看我喜欢什么,他也喜欢什么。和这样的男子交往,会比较轻松。

他告诉过我,大学新闻系几乎没学到什么,考试就是背书,为了拿学分,不得已而为之。其实,哪个专业不是这样呢。他说他到了报社之后,整天跑社会,才真正理解什么是新闻。仅仅两年,就提升为首席记者,这是很不错的业绩。他说他这样做下去,一定会遭遇腰斩。

为什么?我问。

你想想,我下一步就是主任记者,部主任不感到威胁吗?

给你小鞋穿了?

现在还不至于,不过,我得有所防范啊。

露出蛛丝马迹了吗?

这个人是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这种人,最难对付。

你可以查一下他的过去。

正是这样,才发现他的厉害,此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前车之鉴。

没错,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

难怪你现在变得小心翼翼。

今天下午的部务会议,我一定不能迟到。

你故意给他一个把柄,看他如何动作。

使不得,我现在是他的臣民,至少表面上得俯首帖耳,恭恭敬敬。

那你就韬光养晦吧。

每次我和小秋聚会,最不想谈的就是工作,今天不知怎么,全让给了这样的话题。我想,还是晚餐更有氛围和情调。

四十分钟之后,我们各自分手。

继续逛街吗?已全无了兴致,我不想回到公司去上班,就打了个电话。老总说,你明天可以继续逛街。我实在猜不透他这是褒意,还是歹毒。

2

我和小秋是在网上认识的。我一向不相信网络交友,以为其中必有陷阱。进入聊天室,网名也是隐身。第一次发现一个叫“秋风乍起”的家伙,没想过他是好人。聊了几次,发现他有点素质,就继续进行下去。我问他在哪个城市,他说是柳州。哈,这么远的家伙,聊下去意思不大,我就来个戛然而止。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出现了,这一次感觉他有些气质。现在有气质的男孩可不多。他说他是吃文字饭的,我以为他是领导秘书什么的。有一天,他在网上说,他到N市来了,这让我将信将疑。他说,不信,我们可以见面。见面?我可没有这个冲动。他说,见了面,你就不会相信我说的是假话。

这句话说动了我。见面就是一次信誉检验。

我们约定了在国际影城门口一见。这里人来人往,我不必担心会发生什么。

没想到这家伙挺帅的,不是那种帅小伙,白脸书生,花花公子,是那种旅行者,登山者的男子形象。刚性气质。

没想到他是个记者,跑社会新闻的,敏锐,勤奋,快捷。

没想到他就在本市,他虚晃了一枪,反过来检验了我一下。

小秋给我的印象不坏。第一次见面,他没说请我吃饭,我们融入人流,坦坦荡荡地走了一段,挺开心的。

第二次见面,他说要我请他吃饭。

我说,没有这样对待女性的吧。

他说,你比我早一年毕业,是学姐啦,工资收入肯定比我多。

这样的理由我没法拒绝。

其实,小秋是一点也不吝啬的人。走出饭店,他看到路边的一家礼品店,就钻了进去,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装饰狗。

你不是属狗的吗,送给你。

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有心人。

在此之前,我没想过要谈恋爱。在大学时代,我就发现恋爱是很无聊的事。我们班上有好几对同学,有的从大一就开始恋爱,半途分手,有的热恋到大四,可是一毕业,各自分飞,好像以前根本就没发生过什么。连我都为他们感到羞耻。来到规划设计院,不乏那些“钟情”的男人,一到周末,就想到要请我吃饭,过了这一天,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看透了男人只想图一时之快,我也就来个“刀枪不入”。

没想到这个小秋,却让我有了一点心动。

只是心动而已,还说不上恋爱。生活中能有知心的朋友当然好,不管是同性还是异性。比如我今天以工作的名义出来逛街,逛到孤独时,就想到要和他聊聊,一起吃饭,听他诉说工作的烦恼,也不失为一种交流沟通。

这次中午的聚会,是属于情感冲动型的,一想到什么,就赶快去做,我觉得这样最要不得。但人是感情动物,不能什么都来理性,那样不就成了一个哲学僵尸?小秋回报社开会了,我一个人继续逛街,逛到不想逛的时候,就钻进一家书店,随手从架子上取一本书,坐在地上,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我只顾翻书,偶一抬眼,看到书架旁边坐了一个男人,有四十多岁,他的目光不时地睃过来,真让人讨厌。我把目光又放到书上,可是注意力已经不像原来那么集中,再抬眼,发现那家伙又朝这边偷偷地瞅。可见他根本不在读书,一定是怀有什么目的吧。手头的这本书,本来是想饶有兴味地读完,现在不得不与它分手。我把书放回书架,悠悠地走到另一排书架,这时发现书店的灯是开着的。我连黄昏到来都没有发现。

走出书店,也不知道去哪,想找个地方吃饭,这才又想起了小秋。刚掏出手机,又放了回去。算了吧,中午刚把他骗出来,不能再折腾这家伙。不管怎么说,我还算是一个有善心的人。

晚上什么也不想做,电视是不看的。打开电脑,看了一段关于阿富汗人体炸弹的视频,感觉太血腥,没等结束就关了。突然想起卡米扬大佛,这尊阿富汗著名的佛像,也是被炸弹毁了的,人怎么都疯了?一遇到战争,就失去了人性,古代的佛并没有让你输掉这场战争,不该亵渎了神灵。我没处发牢骚,还是读博吧。上了小秋的博客,还是前几天留下的一段话,今天什么也没留下,我无法跟随他的行踪。这家伙跑哪去了?下午的会开得怎么样?和部主任又起冲突没有?——我忽然发现为什么这么关心小秋?他可一个电话没有给我。在新浪博客,我看了徐静蕾的博客,她的点击率很高,别人追踪明星生活,我是透过她的生活细节看一个女人的心灵轨迹。接着又读韩寒,这小子太牛了,他主编的杂志《独唱团》可比郭敬明的《最小说》棒多了。他的小说《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我没有来得及读,但只读这个书名就可以了。这句话,正是我的心里话。但我还是觉得,韩寒的博客胜过他的小说创作。小说是虚构的,而博客是随手写下的,是真实感情的纪录。他的睿智加上黑色幽默,比同样是80后的那帮少男少女更纯洁。

不知不觉就到了夜里十一点,每到这个时候,就感到沉闷,我关上电脑,下了楼,在街上随意走走。星空下,树影变得朦胧了,蓝而深邃的天空,让我想飞上去。

小秋在干嘛呢?

好像除了这小子,我就没人可想。

索性给他打电话。铃声响着,可是没有人接。他是故意不接,还是有事?

由他吧。

3

设计室的老总让我去他的办公室,他没用电话,也没有到工作间来,而是在网上通知我的。这家伙有点鬼。

老卞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家伙,这个年龄的人不发胖,一定有玄机。听说他年轻时做过汽车修行的老板,赚过不少昧心钱,主要是跟政府部门的司机勾结起来,在官员专车的修理费上大做手脚,领导只会坐车,不懂修车,在发票报销单上大笔一挥,一年就出去十几万。这个钱买一辆新车也够了,可官员们不管这些。这就让老卞钻了空子。后来那个官员出了事,被贿赂罪抓走,老卞就改了行,做起广告公司的老板。其实,他根本不懂广告,但弄了一拨人,连真带假,又赚了不少钱。第三次转行就是开了这家美术设计公司,虽然他在专业上是外行,但对市场有钻研,所以越做越大,在本地同行业内,算是有规模的了。我只是约略知道一些他的经历,绯闻方面没有听说。这样的人,脑袋有些特殊。没怎么读书,却精于赚钱的门道。

一进门,老卞很客气地要我坐在沙发上,我站在屋子中央,说,找我有事吗?他说,没事就不能随便聊聊?

我站着没动,他说,坐呀。

我在窗口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说,你们工作室的小水怎么了,这一阵老是惹事。

她惹什么事了吗?她不挺好的吗?

你不知道?她流产了……

我斜着看了他一眼,心想,真无聊,这样的事,该你问的吗?

水阿曼是工作室的三维设计师,水平挺高的,年龄有三十二三,是个剩女。

同事之间的私生活,我们从来不问,更没有听说过什么流产的事。

老卞说,嗨,听说是药物流产,自己从药店买的药,闹得下身一直在流血,直到不行了,才请假去医院。

我感到老卞这家伙挺恶心的,说,没事我走了。

他笑了笑,好,不说这些。我老卞对职工关心不够,只知道让你们加班……公司接的活多,没有办法呀。以后,打算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个人有什么要照顾的事,尽管向我说,能方便则方便。

我听出了他话中有音,便说,我没什么个人的事。

不见得吧,比如说陪男朋友逛逛街,吃顿午饭什么的,哈哈,对于这方面,我可以不扣工时。

我想,难道昨天中午跟小秋在一起吃饭的事被他发现了?这家伙可真厉害啊。这么使软刀子,让人吃不消啊。

我很镇静,说,我没有男朋友啊。

他又哈哈起来,跟你开玩笑呢。

他这么真真假假,的确有些绵里藏针。

他把话题一转:这个周末,业内的几个老板,约好了一起去香泉湖度假村,你也一起去休闲一下如何?

我想,这才是他今天找我的真正目的。这样的邀约,明显地带有桃色,当陪酒的角色,我当然不能接受。难怪他先将我一军,以为这样我就可以服软。

我说,谢谢了,这个周末,我有安排了。

约会?你不是说没有男朋友吗?

我灵机一动:我答应了陪妈妈去参加她中学同学的聚会。老人年纪大了,让人不放心。

老卞还想使什么招数。

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直。

我和老卞的斗法到此了结。

这天一下班,我就给小秋打电话,想把这件事告诉他,可是一直无法接通。到了市中心的那站地铁,我钻出地面,又一次拨打电话,还是让我扫兴。这家伙跑到哪去了?来去无踪,让人特别想跟他聊聊的时候,偏偏不见了。走过长富街,一眼看到那家西餐厅,就是上次和小秋一起吃午饭的那家餐厅。我抬头望了望二楼,有一种无名的忧伤。

4

几天没联系上小秋,我真有点为他的安危担忧。记者这一行,现在也不是什么安全的角色,网上有记者随意被跨省追捕的消息,那可是真人真事。

但回过头来想想,其实小秋跟我只不过一个普通网友,怎么就如此地挂在心上,这是不是就是恋爱的感觉?

过去的这个周末,我并没有陪妈妈去参加什么同学聚会,那是对付老卞的一招。但这个周末,过得很沮丧。我找不到要做的事情,一下子坠入空虚之中,这是一种最可怕的状态。磨蹭到夜里十一点,我走下楼,深深地吸一口气,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瞭望星空,想到人生的虚无飘渺,忽然感到有些悲哀。

我沿着住宅所在这条街往西走,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行人越来越少,夜气越来越重,我不去看手表,不想知道时间是怎么行进的。

拐上另一条街,看到街边的大排档还没收摊。大约二三桌的食客,一边喝啤酒,一边沉浸在夜晚的特别情趣之中。这条街,原先是大排档很集中的地方,一伙伙的中年男人喜欢光顾,他们吃到兴奋的时候,就脱光了上衣,露着光头,非到喝醉不行。而成双成对的恋人也爱来扎堆,他们有说有笑,甚至会互相搂着唱歌。就这么一个自由之地,不久前被取缔了,就像取缔《天上人间》夜总会那样,一扫而光。然而没过多少日子,大排档又悄悄地冒了出来,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过,它们不是一下子齐刷刷地冒出来的,而是一家家前前后后恢复的,而且大都在晚上十点钟以后营业,这样,回家睡觉的城管人员就压根儿撞不见。就像眼前这家,已经是午夜时分,煤气炉还呼呼地喷着火苗。他们在跟政府的执法人员捉迷藏,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办法。

桌上的三个男人,有一个是光头,另两个敞开衣扣,他们直接拎起瓶子喝酒,很是自在。我走过他们身边,光头让出长条凳的半边,用手拍了拍,意思是请我坐下。看出来他们没有恶意,我欠着身子笑了笑。

大排档的店老板招呼了我一下,我可不想坐下来吃什么。他吆喝道:来碗炒年糕吧,包你味道不错。

我摇了摇头,走开了。

继续朝前走,脚步完全没有方向,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偶尔飞速驰过的轿车,呼啦一下从身边擦过。我不想知道车子里坐的什么人,商人,企业主,官员,下班的酒吧女……总之是夜生活的主人,浑浑浑噩噩的玩家。

身后响起了沙哑的吆喝声,接着又狼嚎似的唱了起来。我回头一看,就是大排档上的那三个男人,他们互相搀扶着,唱得好开心。

妈妈找我回家

我不知道去哪

好好地喝一杯

明天太阳火辣辣,火辣辣

不知道这是一首什么歌,唱得比崔健的摇滚还动情。

我站了下来,等着他们走过来。我想,我要和他们一起唱。

夜色浓重,有雾气在飘散。三个黑影,近了,渐渐地近了。就在这一刹那,一辆白色的轿车发疯似的冲了过来,三个人没来得及发出叫喊,就倒在了血泊中,我也被冲来的气浪掀倒在地。而那辆白色轿车冲过路中间的水泥桩,翻了个底朝天。

这是幻觉吗?是一场噩梦吗?是在真实的世界里发生的事吗?

5

媒体上爆出了电信局长深夜醉驾撞人事件,三死一伤。报纸只有一天的新闻效应,第二天就被别的新闻淹没了,而电脑里的视频却一连播了好几天,有博客写道:又一个无法无天的国企老总,他答应每条命赔60万,死者如果会说话,答应吗?

这个夜晚,如果三个吃大排档的男人,走到我站立的地方,我也会跟他们一起上天堂的。

我第一次想好好思考生命的意义,但接连几天,脑子里一片茫然,甚至变得木然了。

双休日后照例去设计所上班,水阿曼坐在我的对面,她对我说,你的脸色好难看。

我苦笑了一下。

我胸口发闷,双手冰冷,好不容易撑到下午,只觉得头重脚轻,全身酸痛。水阿曼摸了一下我的额头:哟,好烫!

我不得不请假回家。走进老卞的办公室,他却板着面孔:你怎么了?

我说我病了。

他冰冷地:拿医生的证明来。

我就要去看医生。

你什么意思啊?上班时间跟我闹罢工,设计所还有制度没有?

他明显在报复我,我反击道:你还有人性吗?

他冷笑了一下,哼,跟我玩人性,你配吗?

我猛地转身,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水阿曼扶着我下楼,我轻轻地对她说:老卞不是个好人。

她瞪着大大的眼睛:他说我坏话了?

我说,你要小心他。

水阿曼一脸的无奈,似有一肚子隐情。

回到家,我就躺倒下来。这一天,成了我告别设计所的日子,这以后,我就再也没去那个倒霉的地方。

我在网上搜索“秋风乍起”,能找到他吗?小秋还会回来吗?

是用一种不寻常的心情在追寻。他是不是离开了我们这座城市?或者外出采访遭遇了不幸?再或者……还有许许多多的猜测,但我只相信,小秋一定在那个他应该在的地方,他还会回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日子,这样的搜索,一直没有结果。

我问自已,为什么这么强烈地要找到小秋。有一天深夜,面对星空,我忽然明白了,我爱他。

我在“秋风乍起”的搜索后面,加了一句话:再给我一点爱。

这或许是一个信号,小秋如果看到了,就能感受到我的呼唤。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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