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2015-12-15 07:22徐晓晓
中国三峡 2015年4期

文/徐晓晓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文/徐晓晓

《我们在此相遇》

[英]约翰·伯格 著

吴莉君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爱与记忆相遇的升降梯

英国小说家约翰·伯格(John Berger)在行至自己生命的耳顺之年写下了这部半自传性质的小说。小说从里斯本的枝桠绵密而舒张的参天柏树,写到性感又隐秘的日内瓦城和其中的芸芸众生,又写到了浚河之桥下、野酸模丛生的田野上那一把优柔寡断的哈姆雷特之刀。字里行间抒写的是一次次与记忆的相遇,与死者的重逢,以及一场又一场携带着深深爱意的旅行。

“人死了以后,可以选择在这世上想住的地方——如果始终假设他们会留在这世上的话。”死者的灵魂会返回到这个世上他最眷顾的地方。这是小说开始的前提,也是作者在旅途之中,沿途与阔别多年的故人契阔重逢的原因。故事开始的地方是多雨的里斯本,广场上的柏树屹立了百年,向四面八方舒展着绿色的枝桠,涓涓流波顺着玄武岩石的水槽流动着,那声音就像小猫舔水一样声声分明。作者最先遇见的是自己的母亲。当他还在徒劳地计量进入他人生的生命数量时,她告诉他,生命相遇的地方才是最重要的。

生命和电影的意义一样,就像一架升降梯,也像里斯本的电车,把你带上去、带到别的地方去,然后再带回到原来的地方。原点、离开、返回、升华,这是旅途的意义,也是生命的意义。原点是不可选择的命运,而返回和以何种面貌返回却是个体的选择。返回是对人生的修补。母亲咀嚼活着的滋味,就好像其中包了一层软骨,要多嚼几次才能咽下。人生的旅途就在于看尽万般风景,然后能明白,你真正热爱的是哪一种。

在作者的少年时代,教会他如何哭泣的是一座叫做克拉科夫的城。在这里他认出了肯——他年少时最重要的人,他的摆渡者,他的向导。在克拉科夫的诺维广场上,女孩子们穿着缀有精致蕾丝花边的白色圣餐服并肩走着;漂亮的女孩一边走,一边用大镰刀把自己吸引到身上的目光骄傲地收割下来。这时他们就开始交谈。作者回忆起了年少的时光,回想起他向肯借阅书籍的时候是多么的愉快;他觉得自己每还回一本书,就与肯的距离更近了一点,因为他又多知道了在肯漫长的生命中曾经读过什么。回忆的焦点凝聚在儿时那次牌局上的哭泣,肯把他从房子里拉出来,告诉他:绝对不要当场哭,除非你是和那些爱你的人在一起。而在那天重逢之后的傍晚,他最后离开了肯的灵魂,空气中带着东欧平原特有的炎热蒸汽,他想象着自己正在洗一副牌,他知道现在他可以哭了。

“如何计量,进入我们人生的,究竟有多少生命呢?”也许这个数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他们中间你遇见了你所深爱的那一个人。这就像一个经历了死亡而重新获得开端的灵魂,在众多的经历之中选择了他所恋恋不舍的那个地名。正如母亲的灵魂所说,一个人要么无所畏惧,要么自由自在,谁也没办法两个都要。但是,总有那么一时半刻,爱可以让人两者兼具。

在作者行至浚河和清河河畔时,他强烈地感觉到了这种让人勇敢又自由的东西。这是一个父亲为女儿制作的一把刀——它比起一把刀更像是为一头厚实的黑色长发做的一枚发夹,像天际最后的下弦月,闪烁着闪耀的光芒。“这把刀的奇特之处在于,它的刀刃和刀背一样厚,一样钝圆。”在18世纪初的中、东欧的时代里,刀刃被取消了,只为了让女儿减少伤害到自己的机会。这是一把优柔寡断的刀,它幻想着得到全部:既得到刀的大部分用途,又不被它的锋利所伤。但它还在喋喋地诉说另一件事:愿所爱的人得到一切。

作者约翰 伯格是小说家,也是画家、教师、艺术批评家,又是电视系列片制作人以及电影编剧。他在英国军队服过兵役,办过画展,关注社会问题,甚至揭露过政治秘闻。他获得过无上的殊荣,也遭受过疏离和冷遇。写作此书时,他已经在这个世上度过了近六十个春秋。六十年过后,这世间的冷暖都归于平静的沉淀,欲说还休的风风雨雨变成了二百多张轻薄的纸页。正如小说封底所言,这是“一部记忆之书、死亡之书、爱之书、成长之书,一部深沉无悔的告解。”

小说独立的一篇篇文看似散乱又实则勾连,在生者和死者的相遇之中,带领我们穿梭于欧洲古老的大陆,从里斯本到日内瓦,到马德里,到波兰……而这种离奇的相遇又是舒缓的,它带着阅尽沧海变桑田后仍然饶有兴趣地细细咀嚼的那一种平静。就好像茫茫的时空荒野中慢慢地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笛声。

《无论如何等到我们相遇》

黛西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我找了你好久

《无论如何等到我们相遇》是插画师兼绘本作家黛西2013年的水彩绘本。绘本由以猫女孩为主角的五个故事组成:《冬天再见》,《空位》,《一片云》,《和非非去旅行》和《时光笔记》。细致灵动的画风与简单的小故事结合起来,五个部分也随着书页的翻动而汇聚成一个整体。在或斑斓或灰暗的色调和文字之间,一个女孩的故事慢慢地展开了。

黛西为这个女孩子画了一张猫脸,她半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一部分目光,画面中的眼神让人感觉温柔而有力量。正如作者在绘本最开始几页里所说,“安静中带着勇敢,矜持中又有种不放弃”。

《冬天再见》是一个happy ending的爱情故事。在一个冬天,女孩在人群中行走,天气也随着艰难的步伐每走一步就多寒冷一点,她像走在半空中的钢丝上一样踉踉跄跄。干燥的风吹起地上的枯叶,并把其中几片一下子就吹到了天上,再也看不见。而她所寻找和等待的那个人就将在这样的情景下与她相遇,还来不及多说一句,就被温暖的体温环绕。“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所以,在所有狼狈不堪的日子里,一定要再坚持一下,无论如何要等到我们相遇。

另一个充满亮点的故事是《和非非去旅行》。它是另一个爱情故事,是女孩和死神之间的故事,构思非常巧妙。女孩认识非非已经很久了,非非总是让她跟他去旅行,她没答应。直到女孩看过了傍晚的花园,看过了秋天的花朵,在下雪的冬天里堆过雪人;直到和他一起生活,画画,思念,发呆,吃饭;有时候觉得累了,也忍一忍,伤心了,也笑一笑;直到突然有一天,她和非非都老了,他们终于一起去旅行。那么,非非是谁呢?

《汪曾祺集:邂逅》

汪曾祺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一个时代的诗化传奇

汪曾祺离世近二十年,相信仍然不乏他的读者和研究者。1940年代,汪曾祺在西南联大开始写作,受沈从文的影响初试锋芒;1960年代有零星的作品产生;而真正让他获得声誉是在1980年代。汪曾祺的文集书分四辑,第一辑就是《邂逅》。《邂逅》借用汪曾祺1940年代自选小说集的书名,并将原集的八篇选入,然后编者还辑入了一些后期作品。

一部文集跨越了四十年,一个时代的风俗变迁、斗转星移,可以从这本书中轻轻地窥见。

这本书中的时代又是一部坊间的传奇,是被作者认真的笔触和可爱的态度所诗化了的美丽的传奇。其中有四十年代大淖水边赶鸭子如排兵布阵一般的鸡鸭名家;在过江的轮渡上,在一种相忘于江湖的漠然中,拄杖而唱的歌者;有七十年代末期的饥饿、伤痕和眼泪;到了八十年代,有转行的名角戏子的轶事,或是有趣,或是带点苍凉却幽默的嘲讽;有对四十年代西南联大时代的奇人异秉那种须发毕现的刻骨回忆;八九十年代之交,又有了对《聊斋志异》故事的白话重写,可以说文笔不输蒲松龄。

在整个文坛都在学习西方的小说写法的时期,汪曾祺反而从西方现代派的窠臼中离开,回归传统,将目光放在故事本身,摈落一切雕琢和技巧,让语言本身的浑厚质地最大程度地显露出来。这种自在浑然的风格在《鸡鸭名家》中显露无疑。一条斜阳古柳的巷子,一个长着鲜艳颜色的酒糟鼻子的鸡鸭店主人,一声鸡鸣,来自一只金彩绚丽的大公鸡,刻过嘴的一群群小鸭子下了水,又上了岸……江南村落就在这几笔朴拙之中,升起了袅袅炊烟,飘出了淡淡米香,还有新出炉外焦里嫩的烤鸭黄灿灿的油香。早春的风吹满这个村子,甚至能够闻到邻家丫头头发上那浅浅的桂花油的香味。

陆长庚,人称陆鸭,他是这个邂逅故事里的主角。放鸭子的人撑一叶浅扁小舟,在长江大浪里赶鸭群,到了夜里,就找一个沙洲歇一歇。有一天放鸭人在长江里弄丢了鸭群,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于是去找陆长庚。陆长庚拈一支竹蒿,撑船到湖心中央,瘦长的蒿子在水上扑打一下,嘴里也曼声地唱了起来,运筹帷幄排兵布阵的架势,四散的鸭群却聚拢起来。所谓奇人异秉。

回忆西南联大往事的文字又是另外一般风情。文嫂的鸡毛、蔡德惠的日规、高教授的剑兰、胡少邦的抽象杠杆定理……平凡的人和琐屑的事,但对每一个人自己来说都是一段无可取代的传奇。昆明近日楼外蓬蓬勃勃的花市上,主妇们挎着竹篮,一头装鱼肉时蔬,另一头斜插一束鲜花,一种别致的盎然生机。南院墙上的一只现代古物——日规,衬着墙里的一位心如古井的青年学者。男生们把弄脏磨破的衬衫反着穿,套上外套去参加舞会,往心仪的女同学的宿舍里塞进一封情书。那时的中国被战争、贫困、疮痍、匮乏等关键词笼罩,而在这些词汇的夹缝中,还可以看到一种别样的、平凡的,却热情奔放、郁郁葱葱的生机。

编者在后记中说:“与蒲松龄比文笔,确实算得上豪举。汪曾祺用白话重写那些故事,应该说不比原文弱。”文字可谓活色生香,在白话重写的过程中,将自己的价值取向藏于文字间,赋予古典文学以一种新鲜的力量。

文集收录四十篇短篇小说,将一个庞大时代用细碎的故事串连起来,在个体的遭际和洪流涌动的历史之间拉扯出巨大的张力。在这种张力的纤维毫发般的细节之中,令人唏嘘不已的正是一个个小人物动人的传奇。这些故事和传奇,只要曾经邂逅相遇,就永远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