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珍
临窗听雨
□李汝珍
有一个夜晚,梦里去了一位诗人家中做客。他家的屋子是滇中常见的“一颗印”建筑,三间四耳,青石板铺就的天井,各垒一个花坛,花坛开满淡黄、素白的花朵,低处,粉红的大丽花,朵朵鲜妍……那个梦的结局是:我离开诗人家去小镇闲逛,却迷了路,并和一同做客的广西文友走散。我一直走,直到走到小路尽头,再返回原路,也没遇到朋友,当我试图联系诗人却无任何联系方式时,我竟然站在海边。耳畔全是熟悉的乡音:海潮袭来,快点离开!
我慌忙离开,不只不觉,竟到了老家。第二天醒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无边的梦境里并执意怀想梦的源头,重重烟雾般的迷蒙旧事。
忽然想起一座两间两楼的瓦房:黄中泛灰的木头柱子,经风雨侵蚀长了青苔与野草的屋顶——我最初到来的地方。
它是在我半岁时盖的。听说,那时我是个安静的孩子,以至于母亲忙着房子的事无暇顾及我而把我放在蓑衣上坐着,我能抓土玩一整天都不哭闹。当我渐渐地长大,也一样安静。母亲经常把我锁在家里,从不怀疑我和她离开时有什么两样。有时二姐也会和我一起被锁着,我们自顾自地玩,玩累了,就凑在一起吵架,大约是,我们中要是少了一个,这个家该多好。那样,我们吃的玩的就不会被另一个人瓜分。楼楞上挂着的提篮,总是让我们生出无限的想象,让我们以为那里一定装了什么美食。尽管两个人各揣秘密心事,却可以形成统一战线。在可能的情况下,二姐将草墩左一个右一个重起来,站在上面,用一根竹竿勾提篮;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楼楞,盼望我想要的东西从天而降。当我们终于一无所获,就依偎着坐在门边的地上,等母亲回来将我们放出去。从门缝间渗透进幽暗的堂屋里的阳光,在那些时刻,跃动着细小的尘点。四下那么安静,静得让平素一些细微的声音,如扩音器般突出:前面人家土墙上里,黄蜂在嗡嗡哧哧的低鸣,它们也许正专注地将头埋墙上打洞吧?麻雀在屋檐呷呷地叫着,不知想做什么,时断时续的声音,碰触我的心,让我知道我们那么地与众不同。风巡过屋前的蒲葵花,发出呼呼的声音,和我们差不多大小的小孩在村里互相追逐打闹,他们时远时近的脚步声、吵嚷声,让我的心智如包在鞘里就开始萌芽的玉米,开始苏醒,想要挣脱。
这是多么丰富的世界,我和二姐却被母亲封存在家里。我想,二姐也和我一样,注定抵挡不住这个世界的诱惑,过早地打开了屋子的门封。尽管我们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能拥有和别人同等的自由,但我们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向前走。
我们是谁?我们是别人眼中的火车司机的女儿,是芸芸众生里勤劳善良的农妇的女儿。而我们,注定不会一辈子行走在阡陌交错的田地和村庄,还有更辽阔的世界,牵引着我们的目光。事实真的如我想的那样,我的童年刚过完,二姐就去了省城上学。那个我最初到来的地方,两间两楼的房子之外,多了一间耳房,我们家,也添了人口。等到我也去了城里上学,一些我永远不想提及的原因,让母亲搬离了她亲手盖起的屋。尔后,那里有了更多被改造的痕迹,屋前会呼吸的蒲葵,窗台的指甲花,檐下的麻雀,连同前面人家土墙的黄蜂,全部成了记忆。
时隔多年,当年迈的父母又住进那所房子,我忽然喜欢频频回顾来时的路,喜欢怀念一些过往的人和事。然而,任我怎样努力,都不能领悟到如此繁复的世界,所有变更的意义。
九年前,我们家盖了一幢小楼,老屋便不再住人。但父母喜欢在举家团圆的日子,将一些工序复杂的菜,拿到大灶上做,我们几个,便跟随父母,回到那所房子里。我坐在小院的葡萄架下,眯着眼睛,端详屋顶,看那些从瓦片间隙斜射而入的阳光,穿过柴草燃起的袅袅青烟,在静静的时光里游动思绪,向父母证实我们童年的样子。我会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而父母有时却答非所问。可见,我记忆里的样子,和父母多么不同。
而同和不同,记住和遗忘,其实,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的生命,就只是一个从无到无的圆;如果我的存在,就只是一场从起点到终点的旅程;如果,我与父母亲人的遇见,是一场上天赐予的奇迹,那么,我活着,就是为了显示造物主无所不在的威严与荣耀,即使再回不到从前的生活,关于亲人与幼年,又如何能够阻隔。
选自《滇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