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敏
11月29日,一年一度的国家大考如约而至。人们已经习惯了“万人过独木桥”的新闻头条,但事情似乎在起着变化,国考招录人数持续增长与报名人数连续走低形成鲜明对比,公务员这个“金饭碗”真的在褪色吗?
国考全称为国家公务员考试,涉及政府、社会、家庭和个人等诸多方面,不仅影响个人命运,更像是社会的晴雨表。在一连串的数字背后,既有个体的选择与矛盾,也渐渐透出社会的风向和时代的焦虑。
10月24日,是2016年度国考报名截止之日,扩招后的国考报名人数和平均竞争比迎来“双降”,似乎也呼应了当天的“霜降”节气。去年,国考报名人数骤降11万余人,当时曾引发广泛讨论,今年的数据进一步证实“降温”之说。
10月26日18时,2016年度国考资格审查工作结束,2016年国考计划招录2.7万余名公务员,招录人数创历史新高,但报名人数只有139.46万,较2015年的140.9万人减少1.44万人,延续了下降趋势。
2016年的平均竞争比跌至1:50,几乎接近2010年的一半。从数据上看,2010年是竞争最为激烈的,达到了1:93,2012年至2014年维持在1:72到1:78之间,到2015年降至1:63,至2016年则再创竞争比新低。而近年来弃考现象不断凸显,2015年度过审141万,但实际只有近90万人参加考试,加上弃考因素,本次国考竞争比或许比数据显示的更低。
单就最热岗位的竞争来看,2016年度报考中,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技能竞赛处(全国技能人才评选表彰办公室)一职成为最热门岗位,仅招1人,最终有2847人竞争。1:2847这个数字,同往年相比,并不算惨烈。2013年国家统计局重庆调查总队南川调查队业务科室科员一职,曾创下1:9470的竞争比,接近“万里挑一”。于是,有人将2016年称为最好考的国考年。
从社会关注度来看,国考降温从2014年起已现端倪。据2014年一项针对国内11所高校2000多名毕业生的调查显示,参加国考人数比例下降了2.5%。但从国考报名人数和竞争比来看,2012就已算是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公务员被看作 “性价比”颇高的职位:薪金福利丰厚、清闲、工作稳定、社会地位高,被称为“金饭碗”。然而,中共十八大之后,随着反腐的深入,公务员职位本身,以及人们的态度,都在发生转变。
10月19日,是赵李堂22岁的生日。他下班后接了家里的电话,中途一怒之下挂掉了,接着,他索性将手机关机。父母毫无悬念地又一次试图劝说他参加国考,然后离开北京,回家工作,他依然不同意。
激怒他的是母亲的话:“要不是留北京,你能这么辛苦吗?你那点钱还不如在我们这边挣得多,你在那遭罪都是自找的,谁让你不回来。”
第二天,赵李堂在社交网站上写道:“无论我的什么亲人,有一个算一个,谁再提国考我就拉黑谁。”面对父母的继续劝说,他的措施是不接家里的电话,直到国考报名结束。
赵李堂之所以如此排斥报考公务员,是出于对体制的戒拒心理。“感觉是劣币驱逐良币。”他总觉得,在机关里,没有门路的人根本没有前途,不贪就富不了;而且当公务员太循规蹈矩,而现在又提倡阳光工资,“反正辛苦又没钱,谁爱干谁干。”赵李堂带着不屑的口气说。
《人民日报》客户端10月15日发布了一项关于国考吸引力的调查,到目前为止的数据显示,有17%的人选择“没有吸引力了,福利待遇往往比不上企业,我选择到社会上打拼”这一项。
赵李堂清晰地将自己定位为“希望做工作狂赚钱的人”。他去年报考了福州海关,就是因为听学长说“钱多,入职第一个月就9000块”。最终几分之差没能进面试,但他并不觉得可惜,“只是想多一个选择,工作那么枯燥,即使考上了我也干两三年就辞职。”
“公务员薪水太低,升职周期太长,我也不感兴趣。”即将硕士毕业的周余(化名),也果断放弃了报名。已经有两三年丰富实习经验的他,计划毕业后留在北京,找一份市场部或公关的工作。
在周余看来,公务员的工作价值相对比较低。“半天可以完成的事,他们花一天时间来做。”他不甘于清闲的日子,觉得这样“虚耗几十年”很是无聊。他更看重个人潜能在工作中能够提升多少,而公务员循规蹈矩一辈子对个人潜能要求比较低。他想到以后买房的问题,而公务员似乎住房福利也比以前少了,“光靠工资,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吧。”
相对于男性,大部分女性找工作更看重稳定。然而杨雪(化名)也不想再考公务员了。她在毕业求职时,国考加省考参加过四次了,其中两次进了面试,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那时候各省跑,工作又没着落,负能量超大。”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杨雪家在陕西,在上海读了大学,目前在河南工作。即使今年国考降温,她却认为好不好考很难定义,还得看具体职位,最终大部分人不可避免要做“炮灰”。公务员考试笔试后需要等成绩,成绩出了等资格审核,审核后等面试,“比较煎熬,拖得太久让我心里难受。”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毕业这一年精神压力太大,想先安心工作让心稳住,就不报国考了。”
尽管国考降温已是近年来不争的事实,但一百多万的报名人数,也不是少数。这个数字与1994年最初建立公务员考试录用制度时相比,增长了三百多倍,到2009年,报考人数首次突破百万。
尽管在《人民日报》的调查中17%的受访者认为国考不再有吸引力,但人数最集中的一个选项是“公务员职业稳定、社会地位高,仍是择业优选”,达41%。其余选项如“虽然吸引力变小,但国考相对公平,考一考也许会改变命运”和“我的理想是努力做实事,不论待遇如何,公务员仍是我的职业规划”也占35%的比重。
吴杨(化名)是中海油的一线工人,考取公务员是他能想到的几乎唯一换工作的途径。但由于专业和政策限制,他未能如愿报名。他本科专业是交通工程类,凡是招录此专业的岗位,都要求“三扶一支”或村官报考,他不符合条件。
2011年度中央机关及其直属机构公务员招录笔试开考。华中师范大学考场外,一考生用一辅导班的复习材料遮挡阳光。图/CFP 图片编辑/董洁旭
作为向来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吴杨的高考分数比所考学校的专业多出79分,但毕业后跟风进了国企,他对现状颇为不满。工作四年依然是一线工人,单位不重视学历,作为家中独子,他的收入仅够解决自己温饱;工作没有技术含量,需要经常熬夜。
“虽然公务员的待遇可能和我现在一样,但至少轻松,不需要熬夜。”他每年都关注公务员考试职位,但始终没有合适自己的岗位。“国考不是我最重要的选择,只是没办法。”无奈仕途难入,他叹息道:“还是好好当工人吧。”
每年都参加公务员考试,对一些人来说,已经“成了习惯”。
27岁的河南姑娘刘唯(化名)已经是第五年报名国考了。2010年时,刘唯是应届毕业生,学中文专业的她没有明确的就业目标和选择,试着考了省会的公务员,笔试不错,面试没过,之后考上家乡某县级市的事业单位,一直工作至今。但由于之前进过面试,她总是抱着希望不断尝试。因为单位工作比较忙,经常加班,她想通过考公务员换份更好的工作,“每年报名,保持考试的感觉。”
尽管每年都报考,但在刘唯看来当公务员只是个谋生手段,对这个目标谈不上执着,“如果我第一份工作不是在事业单位,也不会想着考公务员。”她在朋友中工资最低,尽管大家都说“想赚钱就别考公务员”,但她认为,和自己一样,大部分人考公务员就是求稳定,而不是求收入。
似乎抱着一种投机心理,不少已经工作的人,虽没精力复习,但每年都会报考公务员,考上算作运气好,而大多数不可避免地沦为“炮灰”。刘唯的很多同事和她一样,每年报考,“一起报名考试,就像女生课间喜欢一起约着上洗手间一样,感觉不考一下,都跟大家没话题似的。”
当然,也有目标清晰,出于实现个人理想价值的动机,将国考纳入职业规划的考生,张同(化名)便是其中之一。他报考了证监会,因为在学商科出身的他看来,要在国内从事金融行业一定要去“一行三会”(中国人民银行、中国银监会、中国证监会和中国保监会),在高的平台上获得不一样的视野和积累。
今年3月,24岁的省委选调生张同刚从机关辞职,前往香港读研。他是2013年毕业的本科生,放弃了基层选调生的遴选机会,而选择学习深造。也正因曾有过公务员经验,他此次报考只考虑部委职位,“没有必要再回到老路上,我如果去市场化金融机构工作,年薪会比公务员高很多,只是我想要趁年轻多学东西,在职业起步时有一个高的平台和视野。”他的职业规划理性又清晰。
对于国考的降温,张同很赞同。两年的工作经历让他对公务员的待遇、隐性收入以及上升空间的下降都深有体会:“拿的钱少了,福利没了,从我刚工作到辞职这段时间,少了大概10%。”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如果能够考进“一行三会”,也不会做一辈子,“毕竟公务员工资太低了。”
关于国考,报与不报,每个决定背后,都有着关于理想与现实、个人与家庭、求稳与求变的矛盾和妥协。
“不再排斥国考,专心复习”,做出这个决定对22岁的王昱来说并不容易。学法学的她一直怀有一个“律师梦”,而她现在决定暂时把梦想搁浅,为的是将来能够经常陪伴父母。“要成为律师至少需要三五年才能熬出来,我等得起,但我觉得父母等不起,他们都五十多岁了,不能再拿父母老去的时间去完成自以为是的梦想。”
生性乐观的王昱已经调整好心态,在很多年轻人看来繁琐而没有挑战的公务员工作,她换了个角度看待:“我觉得很有挑战,首先你要适应按部就班的规律,不能太任性。其次,公务员的工作本身也很繁琐,要做好老百姓的工作也不容易。”
“不想参加国考,我想画画,我觉得很多东西都是被人强加的。父母觉得我需要,我真的需要吗?我不想国考,一点也不想。”一个女孩曾经在社交网站上写下这样一段话。而现在,通过和父母认真商量后,她最终报了国考,“大家都把结果看淡了,仔细想想,公务员虽然不是我理想的工作,但当你需要的时候就十分理想了。”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尽管近年来国考降温,考生或许越来越理性,但在大城市的应届生为了获得户口,也依然在挤这座“独木桥”。据统计,北京市的报考人数居首位,竞争比远超全国平均程度。不可否认,近年来进京指标越来越严,考取公务员已是获取北京户口的少有途径之一。不论社会对于公务员的待遇和压力有何评论,先拿到户口再跳槽,已是大部分人的想法。
即使对于已经放弃国考报名的人来说,纠结是难以避免的。
周余经常加班,有时候工作太忙没有私人生活的时候,他会幻想公务员朝九晚五的生活,也曾问过自己,这毕竟是一条路,就这样错过了吗?但所幸他一直明白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便停止了纠结。
杨雪或许以后还会考公务员。重点一本毕业的她不善交际,出身普通家庭也只能靠自己,现在的同事都是三本或大专毕业,她心理落差不小。“去了上海读那么好的大学,也没什么用。”母亲曾经的一句话她至今记得。“我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主见,觉得什么样的工作都可以,考公务员是比较好的选择。”
在这些人中,赵李堂或许最有个性,关于国考的决定也最坚定,但他对于未来职业并没有规划,或者可以说,他的选择一向“比较任性”,都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他外表斯文,甚至有几分像女生,但话语中用得最多的一个词是“无所谓”,处处体现出他的些许叛逆和随性。
他毕业于北京一所重点工科大学的材料科学与工程专业,当初选择这个专业是因为“录取分数最高的专业,当然要选”。他的高考分数高出一本线75分。毕业后,他选择了一家广告公司,做着与专业完全不搭边的工作。“我不想去化工厂,无聊,也不喜欢实验室,一群枯燥没情商的人,我喜欢和人打交道。”他很不屑。而他现在的工作,也是在当初被一家公司“放了鸽子”,一通海投后,收到了一家回复,便定下来了。
目前他每个月工资4000元,房租近2000元,工作有时会加班到凌晨,但他依然不愿意听从父母的建议去考公务员。在他看来,父母为了面子一心想让他当官然后留在家乡,他不愿意听从,也不愿回家乡,因为不甘于被安排的生活。
对于自己未来工作选择和规划,他唯一的标准就是“钱多”,至于其他,他从来没有目标。“我就是现走现看,人生不是靠规划的。”他随性地说道:“累对我来说没有问题,重点是有钱,只要有钱什么都干。”而在他家人眼中,最看重教师、公务员和医生的职业,他的表妹听从家人安排,每天按时吃饭、练琴、学习,令他十分反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倔强吧,不然过上父母的日子,人生就索然无味了。”
中共十八大以来,随着反腐的深入,以及养老金并轨制度的实施等,公务员的诸多不合理的福利待遇受到制约,这对公务员群体和民众心态都在产生影响。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副教授白智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相关改革举措在很大程度地修正公共机构以往的办事方式,使公务员感到权利受到限制和不知所措。
反腐风暴和八项规定的严格执行,赢得了较高的社会支持的情况下,加之媒体对公务员离职潮和薪资的报道和探讨,都在修正着人们对公务员职业的看法和期待。由此,考取公务员职位的热情下降,人们也渐趋理性对待,国考降温也就不意外了。
此外,2016年度国考新增了一项规定,在职公职人员不得报考,这就减少了此前在职公职人员与普通考生的竞争。职位要求也更具区分性,比如大部分中央国家行政机关都要求两年以上基层工作经验,而中央国家行政机关省级以下行政机构大多数都有应届生或者“三支一扶”等特殊要求,这些因素也是促成国考降温的客观原因。
但降温趋势是否会延续,白智立持保留态度:“我国当前还处在一个新旧变化的过渡阶段,今后是否会延续这种趋势还很难判断,主要是因为影响人们报考公务员的因素较多、较为复杂。”
人们报考国考的动机是多元的,既有追求个人利益的目的,也有实现个人理想和实现自我的诉求。
而涉及个人职业选择,在情感因素和理性因素的驱使下,纠结是不可避免的。而在白智立看来,长期以来,我国没有完全实现充分就业的课题,加之经济下行压力增大,公务员考试的报考总体规模不会有太大的减少或变化,因此“金饭碗不再抢手”的说法还不能成立。
据权威数据,2016年我国应届毕业生或将达到770万。《中国青年报》通过对1889人的调查显示,共有约41%的受访者偏向于选择政府和事业单位类工作。而在2014年的调查中,虽然报考公务员人数下降,但依然是应届生的择业首选。
“最终决定国考趋势变化的,应该是包括户籍制度改革、经济发展模式转型、民间活力的提升等在内的宏观改革政策。”白智立告诉《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