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喜宝 图/邵晓昱
大的捉来高吊起,细的捉来下油锅
文/陶喜宝图/邵晓昱
按父亲的说法,我的第一次求学经历,就是被两泡尿搅黄的。
1988年9月开学前一天,父亲赶了个大早,来到奶奶家,把睡眼惺忪的我从那张几乎要坍塌的木床上拉了起来。我们要去他的高中同学、南天湖镇中心小学一年级班主任付晓林家中做客。
做客的本意,一是父亲想要他高中最好的朋友还钱,再找他借点儿—山上几十亩烤烟叶子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偏偏资金周转不灵,父亲紧缺这笔钱;二是父亲想让五岁零两个月的女儿到付老师的班跟班读书。
“去学校多大点儿事嘛,也不是说非要你正式读书。我们原本想,在付老师家里暂住,我和你妈放心,哪晓得你从小是个流尿客啊!”多年以后,父亲向我讲述我的这段入学经历时,抛开其他,只以“流尿客”收尾。
据父亲回忆,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关于我的入学问题,付老师与父亲开始了如下对话:
“你嫂子说,陶妹儿昨晚睡觉流了两次尿,棉絮都湿透了。”付老师话语里多了一层责备。
父亲的脸上有些僵,用手摸了摸我稀疏且黄的凌乱短发:“她五岁多了,按理说不该还尿床啊!”
付老师轻哼一声:“人哪,都该认命!把娃儿扔下,去深山老林里种什么烤烟叶子,折腾来折腾去,赚不到钱不说,娃儿也遭罪!”
付老师完全忘记了,是我的父亲“抛家弃子”,在深山老林里种烤烟叶子折腾来的钱借给他,他才得以托关系从村小老师变成了镇中心小学老师。
付老师的话锋转得如此之快,父亲一时竟无言以对。让他还钱,让女儿暂住他家借读,两个念头被付老师那句“人哪,都该认命”击得溃不成军。
“明年过了再说陶妹儿入学的事。”付老师说完这句话,又让付师母给我塞了几颗花生糖,就以赶时间去学校上班为借口,礼貌地把父亲和我送出了门。父亲那天既没从他高中最好的兄弟那里拿到一分钱,也没能把我成功送进学堂。
回到奶奶家,父亲做了一个决定。很难说是受高中同学的刺激,还是别的什么,父亲开始收拾我的衣物。奶奶踮着一双小脚跟前跟后问:“娃儿不住我屋头了?娃儿要跟你一路回去?”父亲答:“妈,陶妹儿跟我们回山上住。”奶奶不动声色地告起状来:“这个娃儿啊,一顿喝两碗稀饭,还看不住我的羊,也牵不动我的牛。晚上尽是流尿,我天天给她换,天天给她洗,都洗不过来哟!”
父亲看一眼床边那些皱成一团的小小衣裳,不说别的,只说:“妈,这一年给你添麻烦了。”
“你们这个月买来的米、油、面和肉,你弟妹生娃儿,我就全部匀给他们了哈?”奶奶追出门来,希望父亲给个肯定的回答。
“好,你说了算。”父亲没有回头看。年轻的父亲只是一边抽烟,一边摩挲着我发黄的小脸,说:“幺女,爸爸带你回家,再也不留你一个人。”
父亲不知道的是,奶奶每个月都要把他买的米、油、面、肉送给幺爸。
父亲不知道的还有,我在奶奶家喝了近一年的稀饭,因为营养跟不上,才成了流尿客。
回程是长长的、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山路。一阵风过去,成片的松林发出怪响。我躲在父亲身后,怯怯地牵着他的衣角。父亲一把将我举在肩头:“幺女不怕,爸爸教你念咒招。”
“大的捉来高吊起,细的捉来下油锅。”
一句鬼城人都懂的话。
“幺女,如果你以后怕,大声念这个咒招,就什么都不怕了。”父亲说。
五岁零两个月的我,就这样跟着父亲在山路上念:
“大的捉来高吊起,细的捉来下油锅。”
这两句咒招,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学习到的故乡俚语。
后来,父亲和母亲照例折腾,种烤烟失败,又去镇上养猪卖,又去了新疆。可是无论去哪里,父亲再也没有把我和哥哥放在任何一家亲戚或朋友家寄养过。他们去哪里,我和哥哥就去哪里。
多年以后,提起我的第一次求学失败的经历,父亲别的不再提,只是拿“流尿客”取笑我。可是,于我而言,不去学堂又如何?我还有你!
(张小艳摘自新浪网陶喜宝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