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梁笑笑度过的漫长岁月

◎左海

·1·

我叫梁艾嘉，今年18岁，高三快毕业了。

我不是特别漂亮出挑的那种女生，不会花很多时间打扮自己，不会站在衣橱前为挑一条完美的裙子而一筹莫展。我喜欢白色而简单的衣服，留着特别好打理的短发，课间不聊八卦，顶多趴在阳台边上看那些枝繁叶茂的大树。

当然了，也会有男孩子写情书给我，字迹努力地保持工整，话语里有着青春期少年特有的单纯可爱。其实，被人喜欢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我也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一样，想在一点一点流逝的高中岁月里，邂逅一段美好的感情。

看完情书以后，我会去和男孩子见面，可是我说的第一句话从来不是“我答应和你在一起”，而是“其实，我还有一个弟弟”。男孩子几乎都会困惑地皱皱眉头问我：“这有什么关系？”于是，我就会带他们去见我最疼爱的弟弟。每个男孩子看到我弟弟之后，先是主动上前介绍自己，然后再过那么几分钟，他们就会借口有事离开，或者直接转身落荒而逃。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微笑着朝弟弟走过去，温柔地抱住他，摸摸他柔软的小脑袋说：“笑笑你看，每一个喜欢嘉嘉的男孩子都不喜欢笑笑，他们真是太可恶了，嘉嘉也不会喜欢他们了。”

我的弟弟叫梁笑笑，今年10岁了，没有上过一天学。他刚出生不久就被诊断为孤独症，当医生告诉我们这个残酷的消息时，妈妈当场哭晕过去，爸爸绝望地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点燃一支烟。唯独我走到笑笑的婴儿床边，轻轻地碰了碰他稚嫩的红嘟嘟的小手说：“梁笑笑你好，我叫梁艾嘉，我是你的姐姐。”

笑笑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在一岁左右时学会走路。可是他从来不和家人互动，连眼神都避免接触。原本应该开口说话的年纪，他却不愿与任何人亲近，甚至不会发出简单的“嗯，啊，哦”这样的字音。尽管如此，我却从来不讨厌，反倒更加疼惜他。我和他说话，和他一起玩游戏，甚至和他一起蹲在角落里发呆。笑笑从来不理我，我却一点也不难过不生气。

笑笑6岁那年，我已经念初中了。有一天，爸爸妈妈出门在外，把我放在家里照顾他。笑笑如往常一样待在卧室里，他有属于自己的世界，我知道这个时候是不可以随便打扰他的。

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动漫电影，昏昏欲睡，不一会儿就伴随着动漫电影的背景音乐做起了美梦。大概过了半个钟头，我竟然在梦里意识到笑笑一个人待在卧室，然后猛地一下从沙发上坐起。令我惊讶的是，笑笑就站在我的面前，歪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衣服上的图案，好像在看一样属于他那个世界的东西。

我宠溺地碰了碰笑笑的小脸，他慢慢转过身朝卧室走去，途中停下来扭头看了我一眼，我猜他是在邀请我去参观他的卧室。

卧室的地板上七零八落地布满了纸张和彩笔，原本洁白的墙壁被涂得五颜六色。那些简单俏皮的线条歪歪扭扭地相互触碰融合，大块大块的色彩像彩虹一样散布。我惊喜地触摸着那面无比珍贵的墙壁，低头对坐在地上捡彩笔的笑笑说：“笑笑真了不起，姐姐长大了要挣好多好多钱，给笑笑开个人画展好不好？”

笑笑抬了一下头，又继续低头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我知道他一定是想点点头说好，只是，他是个特别害羞的小男生。

·2·

初三那年，学校为了让我们在中考中取得更优异的成绩，把晚自习的时间延长到晚上九点。为此我感到特别难过，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笑笑的病情有所改善，开始对周围更多的事物感兴趣，而且偶尔还和家人互动，这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了。每天晚上回到家，我都累得精疲力竭，简单洗漱后倒头就睡，根本没时间去笑笑的卧室里看一看他。

学校已经取消了体育、美术、音乐等课程，课程表上密密麻麻地被语数外理化填满，一张试卷刚刚做到一半，就又有老师拿了新的试卷来。其实每张试卷中都有好多题目是重复的，或者仅仅只是变换了一下形式，真不知道做这么多题到底有什么用。每当到了下午，我就感觉身体里的能量已经全部消耗殆尽，晚自习时眼皮总打架，心情特别郁闷烦躁。

有一天，我回到家已经累得够呛，刚刚躺到床上就听见从笑笑的卧室里传来砸东西的声音。一开始我不以为然，心里想着他闹一闹就会安静下来，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笑笑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压抑了一整天的情绪终于爆发，我气冲冲地打开笑笑的房门，看见他把屋里的东西砸得乱七八糟。

“梁笑笑，你到底有完没完？姐姐累坏了要休息你知道吗！一天到晚闹腾，你到底是想干嘛？”我几乎是咆哮着说完这句话的。

笑笑垂着头不看我，慢慢地站起来，又缓缓地蹲坐在地板上，手指张开划来划去。我就这样喘着粗气看着他无声的表演，渐渐地恢复平静。我知道我做了一件特别错误的事情，我不仅不能正确地理解他的世界，相反的，还对他的世界表示厌恶，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姐姐。

我一点一点地靠过去，和笑笑一样蹲坐在地板上。我笑着说：“笑笑，对不起，姐姐不该发那么大的脾气，原谅姐姐好不好？”

笑笑站起身，脱下鞋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侧身面向墙壁。我听到他轻轻的平缓的呼吸，我知道他已经原谅我了。

中考过后，我以还算不错的成绩升入重点高中。那所高中是寄宿制学校，每一个学生不论家离学校是远是近，都必须在学校住宿，只能在礼拜天回家休息。

开学那天，爸爸妈妈帮我提行李到学校，笑笑也跟着来了。整理好行李之后，马上就要召开班级大会，所有亲属必须马上离开学校。

爸爸妈妈叮嘱了我几句准备离开。这个时候，笑笑走到我的身旁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小腿，我低头看着他圆圆的头顶。他依旧还是不喜欢和任何人有眼神的接触，但是我听到他小小的声音了。

笑笑很认真很缓慢地从嘴巴里说出两个相同的字：“嘉，嘉。”然后，他径直朝前走，跟在了爸爸妈妈后面。

我看着笑笑越变越小的背影，欣慰地笑了。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他是在跟我说再见呢。虽然他没大没小地叫我嘉嘉，而不是姐姐。但是那有什么关系，他已经开始把我当成他那个世界里的一个好朋友了。

·3·

10岁的笑笑依旧喜欢自己玩，他偶尔会不经意地喊一声“嘉嘉”，虽然他不抬眼看我，依旧摆弄着自己手里的玩意儿，但我还是会特别开心地说：“嘉嘉在这儿。”

笑笑似乎很有画画方面的天赋，他画蹲在马桶上撑伞的青蛙，脑袋套在金鱼缸里的无脸男，飞在天空里尿尿的大肥猪，蜷缩着流出彩虹色眼泪的小小少年。他慢慢地愿意和我分享他的作品，他并不是当面把那些美好的图画递给我看，而是在我睡着的时候，从门缝底下塞进我的卧室里来。

我总会竖起大拇指夸赞他说：“笑笑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画家，嘉嘉以后一定要给笑笑办一个大大的个人画展。”他依然会把头埋得很低很低，但是我觉得他是开心的。

已经是春末夏初的季节了，香樟树开始疯狂地生长，距离高考也越来越近。我却在这个时候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男孩子。之所以说他特别，是因为他不仅知道我有一个很特别的弟弟，还觉得他很可爱，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觉得我弟弟很奇怪，是个怪胎。

他叫周森，是理科班的奇才，数理化可以拿满分的那种。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留着一头细碎的短发，穿校服的样子特别好看，完全就是电视剧里邻家男孩的类型。

他说：“梁艾嘉，你一定不能因为有人不喜欢你的弟弟就感到难过，你要知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喜欢或者不喜欢都是一个人应有的权利，你没办法左右的。但是，你总会遇到喜欢他的人，比如我。”

我说：“无论你怎么喜欢笑笑都没用，因为笑笑最喜欢的那个人是我。”

“我也很喜欢你呀。”周森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可是比起你，我更喜欢笑笑。”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特别幸福。

一个礼拜天的晚上，周森骑单车送我回家，在楼下我正和周森说些道别的话。这时，楼上掉下来一个啤酒瓶盖，我和周森一齐抬头，看见笑笑蹲在客厅外面的阳台上，两只手抓着护栏，小脑袋卡在两根护栏中间。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楼下的某个地方，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周森微笑着朝他挥挥手说：“嗨，笑笑你好，我是你姐姐的好朋友，我叫周森，很高兴见到你。”

笑笑抬头往上看了看那轮圆圆的月亮，然后站起身来朝客厅里走去。

我拍拍周森说：“谢谢你没有觉得我弟弟是个奇怪的小孩。”

周森耸耸肩道：“他只是有属于自己的另外一个世界，等他在那个地方待够了待烦了就会回来啦。”

我很感谢周森能说出这样的话，吸了吸鼻子说：“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去吧。”

回到家里，笑笑正坐在沙发上玩自己的脚趾头，我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也和他一样数着自己的脚趾头，抚摸每个脚趾头骨节处那个小小的凸起。虽然他可能无法理解，但是我想告诉他的是，姐姐永远会在他的世界里陪着他，直到老去。

·4·

临近高考，学校破天荒给整个高三年级放了两天假，当作奔赴战场前的最后调整。所有同学都像捡到宝似的，开始三三两两地约起来，准备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之前痛快地狂欢一下。

周森想让我和他从小玩到大的好友见一见，一起吃个午饭认识一下。到了应约时间我正要出门，本来要留在家里照看笑笑的爸爸临时有急事也要出去，他只好把笑笑托付给我，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他。周森能约到那些不同学校的好友实在不容易，我不好意思扫他的兴，于是决定带笑笑一起去，反正他可以自己玩自己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牵着笑笑的手在服务员的带领下往包间走去，笑笑的眼睛垂得很低，看着地上铺的那条长长的红毯，手指会不自觉地在我的手心里用力地按一下。他虽然不和我沟通，不太能表达自己的情绪，但是我看得出来他需要我，因为他还不能适应一个全新的陌生的环境。

包间的门被推开了，周森站起来看到我开心地笑了，再看到我身旁的笑笑，脸上的笑容突然间凝固了。他疾步走到我身边小声说：“你怎么把笑笑带过来了，等会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没事的，我会照看好他的。”我很感动，因为我以为周森是在担心笑笑。

席间，周森向我一一介绍他的朋友，有男生也有女生，我很羡慕他有这么多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在家里陪笑笑，等到我突然意识到我也需要朋友的时候，我却发现没什么人愿意做我的朋友。因为当我邀请他们来家里做客以后，他们下次见到我都会离我远远的。在他们眼里，我有一个奇怪的家庭和一个奇怪的弟弟。久而久之，笑笑不仅是我心爱的弟弟，也成为了我最好的朋友。

当周森的朋友正向我揭露周森小时候做过的糗事时，笑笑突然躺在沙发上大喊大叫起来，两只小脚用力地蹬来蹬去。我赶紧跑过去抱住他，他在我怀里用力地挣扎，过了好久他的叫声才慢慢地变成了小声的呜咽。

周森的朋友无一不用惊诧的眼光看着我和笑笑，周森也眉头紧蹙，他在餐桌另一端站了三四分钟才缓缓走过来，蹲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背说：“好了好了没事了。”然后他转身对他的朋友们说，“我看今天就散了吧，咱们高考后再联系。”

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地面，我牵着笑笑，周森走在我的另一边，我们在午后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谁也不说话。我偷瞄了周森一眼，他的表情冷冰冰的，好像对刚才发生的事有点生气。

“刚才的事情对不起，让你觉得很丢脸吧。”我犹豫了好久才跟周森说话。

周森没有看我，眼睛直视前方说：“没有。”

“没有就好。”我突然有了一个很好的提议，“天气这么热，不如我们去看电影吧。”

周森这才停下脚步，指了指我身旁的笑笑说：“还要带着他吗？”

我说：“总不能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吧。”

周森说：“那他等会儿又在电影院里大闹一场怎么办！”

我被周森的语气吓到了，我说：“你用不着这么激动吧。”

“你叫我怎么不激动，原本今天我只想和你和朋友好好地待在一起，你却把他带出来。他要是乖就算了，可是你看看他刚刚那个样子……唉！”我很难过，原来周森还是觉得这件事让他在朋友面前很没面子。我更难过的是，我突然不认识眼前这个周森了，我不知道以前那个周森和现在这个周森，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雪上加霜的事情发生了，笑笑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大声地尖叫起来。周围好多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停下脚步，然后转过头来看向这边。人群里开始议论起来，当我听到“有病”“傻子”这样的词后，我蹲下来把笑笑的脑袋抱在怀里。

“笑笑乖，笑笑别怕，嘉嘉在这里，嘉嘉保护你。”我不停地重复这些话，我不可以让笑笑听到人群里传来的那些无比恶毒的话，我更不能让他看到人群里那些可怕的眼神。

我抬了抬头，几乎是用求助的眼光看着周森的，他站在离我半米不到的地方，情绪复杂地看着我，然后脚步一步步往后移，最后转过身往人群深处走去。我绝望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地打在我护住笑笑的手臂上。

书上说，当你最需要一个人的时候，他选择了自己的周全，远远地避开你，那么你就会最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值不值得。

·5·

回到学校再一次碰到周森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擦肩而过。其实我很想告诉他，最后的我们没有说分开却已经不在一起了，我从来不怪你，青春里的很多事情都是可以被原谅的，青春里的很多感情也都是会无疾而终的，就像这无疾而终的青春本身。

高考过后，我的成绩下来了，可以选择一个非常不错的一本大学。暑假过得很快，终于到了要和家人道别的时刻。火车站里人山人海，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孩子背着书包提着行李箱，我们终将要背井离乡去别的地方看一看。

爸爸妈妈还是那么唠叨，要我注意安全，不要减什么肥，和室友和睦相处等等等等。笑笑站在一边看着密集的人群，轻轻地眨眼睛。这时候我才发现，笑笑已经长高了长大了，我要微微往上抬一点点头才能看见他的整张脸。我抱住他，在他耳边小声说：“笑笑要好好的，听爸爸妈妈的话。嘉嘉一定会更努力地学习，以后帮笑笑办个人画展。”

上了火车，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她还是那么不放心我，把刚刚叮嘱过的活又重新说了一遍。要离开的时候才知道父母的唠叨是那么好听。妈妈的声音突然变小了，好像是把手机拿远了一点。

“笑笑，你要不要跟姐姐说再见。”听筒里传来妈妈的声音，然后又变得很安静，我知道妈妈把手机放在了笑笑的耳边，因为我听到笑笑弱弱的温和的鼻息了。

“笑笑，嘉嘉要走咯。”我说完等了好久，听筒里也只有微弱的鼻息。就在我决定放弃，不再勉强笑笑说话的时候，听筒里突然有了动静。

“姐，姐。”

嘟嘟嘟嘟嘟。挂断了。

我心里正在想，笑笑终于不再叫我嘉嘉了，他知道我是他的姐姐。可是马上，我的脑袋里像过了一道电流，我突然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件事情。其实，笑笑从来都没有叫过我嘉嘉，他一直在叫我姐姐，只是他不能很好地发出那个音，而就在刚刚，他终于成功了。我忍不住仰起头笑着哭出了声。

梁笑笑，你要相信，你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很长。你会长得很高长得很好看，你可能会变得好一点点，也可能会更糟糕。但是没关系的，姐姐会永远陪着你，把那条很长很长的路走下去，直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