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到A城,尔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告诉黎尚。一旦让她知道,她必定当做大事去对待,不但吃住全包,还必定喊上在A城的同学按照黎尚招待贵宾的礼节招待,在同学们觥筹交错醉眼迷离说欢迎的时候,尔雅反而觉得非常拘谨。这种拘谨带着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也使她这个小县城的老师有一种“无以回报”的尴尬。尔雅想,原来对人太好,也是一种负担。
但这次,尔雅实在不能不告诉黎尚要去A城的计划,据说A城有一个姓张的专家可以治愈儿子几年未愈的体股癣。A城毕竟是大城市,虽然知道专家的地址,她也知道自己这个路盲定然无从查找。
接到尔雅的求助电话,黎尚喜形于色的表情在电话中似乎都能看到。叽里哇拉聊了一通,尔雅感叹她这个发小对自己的宠爱。不一会儿,黎尚再打来电话说,知道你要来,同学们都想见你,又说,我都安排好了,明晚同学先为你接风,后天送你去找专家。万事都已俱备,只欠你这个东风。
尽管已经有思想准备,尔雅还是觉得很意外。吃饭的地方太过奢华,如果不是黎尚,尔雅想,自己怕是一辈子都进不了这样的地方。更意外的是,黎尚邀请了竟然有十几个人之多,里面既有与自己几年都未曾见面的同学,也有压根从未谋过面的“同学的同学”,用黎尚的话说是既有“直系同学”,也有“旁系同学”。如果说以前黎尚的招待令尔雅不好意思的话,此次尔雅差不多就是慌恐了。她原本就是个相对保守和自闭的人,不喜社交,实在不习惯这么多人因为她的缘故费时费力,欠这么大人情,因而心里的不安从嘴上表达出来,就是在席间不停说感谢的话。
尔雅正在与邻座的“旁系同学”林浩客气地寒暄,恭喜他喜得贵子。这时,陈宁端着酒杯朝她走来。“黎尚这娘们就是不仗义,你以前来她竟然不通知我。她一直暗恋我,怕我移情别恋,你别往心里去哈”,陈宁已经喝红了脸,他豪爽地开着玩笑。陈宁的玩笑话让尔雅很放松,她一直对这个班长非常崇拜。“算起来,已经有二十年没见到你了。今天见到你真高兴。”尔雅客气地回应。众人一听,都为这二十年的情份唏嘘感叹,陈宁马上再次倒满酒向大家举杯,为了我们的二十年团聚干杯,众人纷纷举杯,氛围越发热烈亲切。
美好热烈的气氛持续到晚上十点,大家兴致不减。其间尔雅听到林浩接了个电话,他用压低的声音说,今天有个二十年未见的哥们来了,你得理解,陈宁也在呢。尔雅在一边听的明白,便越发觉得不好意思,何况她明天一早还得去找专家,所以便悄悄对黎尚说,早散了吧,大家都有事,别耽误太多时间。黎尚看了她一眼,不在乎地说,你不用管,都安排好了。尔雅只得落座。
洒足饭饱之后,黎尚陈明又提议去唱歌,尔雅反对,奈何同学们都嫌她太客气,只好作罢。尔雅也的确感到非常温暖,尤其看到屏幕上郑智化唱《星星点灯》的时候,那熟悉的旋律勾起了学生时代太多回忆,她甚至还有流泪的冲动。
尔雅错就错在不该上厕所,确切说,错就错在不该上厕所回来的时候能走错门。
估摸着该是凌晨两点以后,尔雅不知道何时依在沙发背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厅里只剩下了三个同学仍在喝着扎啤唱歌。她迷迷糊糊的上完厕所后,昏头昏脑的再推开歌厅的房门,却赫然发现屏幕上兀自放着歌,一对男女正躺在沙发上热吻,虽然光线模糊,尔雅还是认出了正是黎尚和林浩!两个人都太投入,歌声又嘈杂,竟然没有发现推门而入的尔雅!
尔雅一时愣住,随后又迅速跑出来。
那晚尔雅一个人倚在歌厅的沙发背上发呆。陈宁呢?陈宁到哪儿去了,尔雅想,她依稀记得他在酒桌上也曾经打过一个电话,说,你十二点到“醉乐门”歌厅来等我。那么,陈宁会不会也在隔壁的某个房间里?
黎尚回到歌厅的时候,看到尔雅仍倚在沙发背上睡,她笑了笑,若无其事的拿着话筒,又吼起了歌。尔雅偷偷看了一下表,正是凌晨五点。
儿子吃了专家的药果然很管用。尔雅好几次都想发短信向同学们的盛情款待表示感谢,想了想,终于什么也没发。
老侯
八月的知了猴正在青红白烈地叫,老侯依然坐在门前的大槐树底下悠哉地摇扇子。来了修自行车的,他就慢吞吞站起来,一边摇了扇子一边问哪里出了毛病。若一问是大毛病,他便干脆把人打发走,继续摇了扇子听知了猴红烈烈地叫。
老侯手艺不精。开着一个破修车行又手艺不精的老侯却是宝里街最著名的人物。街上哪户人家遇到事儿,必提上三盒点心两盒酒先去找他,问完,自己的事儿便有了主意。用街上的人说,老候是个“明白人”。
其实,老侯并不是这条街上的人,宝里街的居民也记不清老侯的自行车行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们似乎在一夜之间才发现有个老候在这条街上存在着。
那天,郝翠花又拖着两个孩子站在宝里巷中学的校门口。看热闹的人群感应似得里外外围了三层。学校的保安,指头还没碰着郝翠花,她便一屁股坐在地下,呼天抢地的边骂边哭——你们这些天杀的,现在还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过了一会儿,校长来到了门口。郝翠花一看主事儿的来了,把哭调又升高了好几级。校长急得团团转,也无计可施。
其实郝翠花也真是可怜。她男人张立柱是宝里巷中学的美术老师,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五年前莫名其妙地就得了忧郁症。犯病的时候,整宿睡不着觉,眼睛直勾勾的,上墙爬屋。郝翠花一人带了两个孩子,还得给张立柱到处寻医问药,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谁承想,就在上个月,这张立柱一个人骑了自行车跑到了小树林,割腕就自杀了。郝翠花便拖了两个孩子,三天两头到学校闹,声称张立柱是工作压力太大才自杀,并向学校索赔100万元。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校长无可奈何的时候,老侯就站在了郝翠花面前。老候低头看了看她,说,你起来吧。郝翠花抬起也有鼻涕也有泪的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那意思,你干啥的?老侯猛得大喝一声——你起来!柱子都走了,你还想再丢他的脸?郝翠花打了一个愣怔,竟然站起来了。老侯扫了一眼众人,接着对郝翠花说:“我懂法。柱子死在小树林,且是自杀。没有任何异议。学校不能负法律责任,只能从人道上帮助你。”郝翠花大声嚷嚷:“他是因为压力太大才自杀。”老侯盯着她说:“美术老师压力大的话,是不是班主任都得自杀?”人群里放出两三声笑声。老侯接着说:“你家出事儿,大家伙同情你,但同情归同情,你这种索赔法律不会予以支持。别闹腾了。”接着老侯转过身对校长说:“学校领导从道义上也请帮助这个家庭吧,不容易啊……”校长诺诺点头,一场纠纷烟消云散。老候自此声名大振。
是夜,老侯提了点心领着老伴儿到郝翠花家。两个孩子脸上抹得跟鬼似的,一窝蜂开始争点心。郝翠花别过脸,不理老候两口。老侯妻过去拉着翠花的手,说:“妹子,我这身上缺几样东西哩。你看看。”郝翠花回过头,果然看到老侯妻身上缺了两样东西——一根手指,一只耳朵。郝翠花甚是惊奇,心想自己以前竟然没发现呢。“这就是糊涂,不明事理的代价哩。所以他才学法,学政策”。老侯妻把一沓钱塞到翠花手里,说:“带着孩子,明白着过吧。”便拉了老侯回了家。
翠花后来到了老侯家一次,果然看到了桌子上摆了许多法律书,上面还划了许多条条杠杠。最惊奇的是,她还看到了一个自学法律的本科毕业证书,那个大红本子在幽暗的屋子里闪着神秘的光芒,她看了发证日期,是2013年刚发的呢,后面还跟着老侯的年龄,正是58岁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