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枝
外婆生了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其中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去了香港生活。那个女儿即我的小姨妈、在我七八岁时去的,而那个儿子即我的二舅舅、在1980年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去了。母亲从来没有提及过这个舅舅,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母亲才提及这个舅舅,说他早年去了香港,我从未见过的。
突然有一天,我听到一个消息:二舅舅回来了。当晚,我们在某酒店吃了一顿饭。其时,走进来的是一位最陌生的亲人。母亲向他介绍我,我轻轻地叫了一声:舅舅。他点了点头,样子有点茫然。母亲说,二舅舅60岁左右,但从外貌看,显得早已超过了这个年龄。瘦骨嶙峋,颧骨很高,弯腰驼背,一头银白的寸发,两边的脸颊陷得很深,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戴着一顶鸭舌帽,背着一个书包。他话不多,只管盘中的食物,旁人问他,他才闪烁其词。不知道是他性格内向,还是早已跟兄弟姐妹说完了该说的话。我想搭话,终于停留在嘴边,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我对这个舅舅没印象可言,俨然一个陌路人,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来了解,但相隔两地,显然不允许我这样做。听人说,在香港生活十分辛苦,有人为了养家糊口,一个人打三份工,做到有空死,没空病。香港人说,这叫自强不息。吃饭的时候,舅舅也说有空死,没空病。我很想知道他究竟干什么活儿,但终于没有开口问。
我发觉去了香港的人都不愿意回来。像小姨妈一去就不回来,连外婆病危的时候也不回来,还说不知道能否请到假。二舅舅也是一样,一走就不回来,一晃就是30年。30年,不是一个短暂的日子,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不知道二舅舅是否有“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慨,也许经历了时间的洗礼,很多东西淡化了。他勤劳地谋生,忙得不亦乐乎,早已失去了思念亲人的闲情,只能隐藏在心灵最底处。而在内地的我们早已没了他的音讯,他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很多亲人都认为他早已不在人间。
他早已习惯了香港的生活习惯、语言文字、人情世故、社会价值等,香港人的理念早已在他的头脑里生根发芽。或多或少,我们之间有一点隔阂。尽管二舅舅回来了,但我的心里仍然萦绕着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二舅舅一直没有回来呢?忙是一个理由,但也不至于忙到连家乡都没空回来吧!我相信,他总有假期的吧,怎么就不回来呢?我就怀疑,在香港混得不怎么好,甚至有点穷困潦倒,他不忍心亲人们看到他那副衰败的样子。听父亲说,二舅舅在生活上并不检点,经常去赌博之类的,是警署的常客,前后花了不少银两赎他出来。前些年,他回来过,而是秘密地回来,向自己的兄弟借了一些钱,就马上回去了。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已经改过自新。
二舅舅回来的那天,由于阔别家乡多年,一时找不到三舅舅的家,迷了路。幸好,他最终还是找到了。三舅舅热情地接待了他,并且叫来了大舅舅与母亲。晚上,我们吃了一顿饭。后来,二舅舅好像也走访了故乡昔日的老朋友。阔别了30年,二舅舅还能认得所有的兄弟姐妹。见了兄弟姐妹,也拜访了朋友,二舅舅在内地感觉无聊,便在两天后回了香港。阔别了30年,才回来两天,实在太仓促,不足以表达我们久别后的思念之情。当然,二舅舅的头发早白了,估计已经不可能为此动容了,加上生活方式与我们不同,回来见一下亲朋好友,已经成了一种晚年的仪式。
吃饭当晚,表哥对二舅舅说,他应该多回来看看。二舅舅点了点头。表哥问了二舅舅在香港的住址,好像要去探望他似的。二舅舅没有吭声,只是摇了摇头,好像有难言之隐。既然如此,我们后辈也不便多问,只愿我们再有见面的机会。可惜,外婆到了弥留之际,仍没见到二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