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科学”更多的是形而上的精神文明形态或知识体系,而“技术”则是直接把科学与生产相结合的方式和手段。也可以说,没有技术,就没有人类对自然的开发而形成文化的世界,就没有人类社会的最终诞生。
技术如此重要,然而,面对人类过去的创造而遗留下来的物质文化遗存,考古家已经无以直接观察到在那复杂文化创造过程中所使用的技术形态。因为,技术涉及到特定的人群和他们所处的环境、文化创造过程中所需的自然资源或生产原料、必要的工具或设备、技术实施过程中智慧劳动及思维程序、有条不紊的技术流程等,就是说,“技术”作为文化创造的核心要素,它是动态的,而考古发现的遗存却是静态的。有意义的是,正是因为考古遗存是静态的,如果我们揭示出这些物质遗存形成过程中的“技术”内涵,那么就可以把静态的遗存变成活态的遗产,变成富有生命活力和人的活动过程的认知对象,从而实现考古学“由物及人”的研究目的。
技术除了具备文化“活态性”认知价值之外,还有它的“系统性”特质。就是说,任何技术都不是单一因素的结构,它是由若干因素组成的系统。地球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文化”以及支撑这种文化存在的“技术系统”。同样是陶器,它会因为原材料的不一样而出现不同的适用技术,并为技术的实施而出现不同的工具以及技术流程。一件孤立的普通陶器,看上去没有多少奥秘,但如果从技术视角给予分析,就会发现在它的背后存在着一个复杂的技术系统。从原料开采到器物成型,从修整、装饰到高温烧成,更何况其中还有一系列我们或者已经观看不到,但事实上必定存在的各类工具、设施和工艺流程、人力组织等等。古人所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就是指工具、设备以及必要的操作系统。所以,考古学者一旦进到物质遗存的“技术”层面,就会由表面形态进至文化细节,揭示出更加复杂的“文化系统”。
人类创造的物质文化形态具有可识别性,而“技术”作为隐藏在物质形态背后的力量同样具有可识别性,而且往往还呈现出更加特殊的意义。许多表面看上去相当类似的实物,如果深入到技术层面分析,就会发现它们分别属于不同的技术系统。同样是一把陶瓷茶壶,有的是打片成型,有的是拉坯成型;同样是瓷器上的花卉装饰,有的是运用印花技法,有的是采取刻花技法;同样是金箔图样,有的是剪裁而成,有的是凿切成型;同样是高大的城墙,采用的技术或是堆土,亦或是夯土;同样是砖上的文字,或者模印,或者雕刻,或烧前刻治或烧后施刀等等。“技术”的差异反映了原料差异、工具差异、环境差异、思维差异、功能差异、文化差异等,为此,有时候物品可以交易,但制作物品的“技术”却难以直接交流,这给今天进行文化识别及比较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视角和证据。其实,在许多情况下,文化的差异性更多的是由技术的差异性所决定的,而技术的差异性往往又表现出文化上的中心与边缘、高端与低层、先进与落后以及粗率与精美、数量与质量、权力与市场、封闭与开放等种种社会关系。如果是两个完全互不关联的考古文化共同体,这种技术上的比较可以反映它们各自鲜明的文化特征和关联程度。
重视“技术考古”还可以弥补在传统社会中对“技术”的忽视及技术文献的不足。“技术”对人类而言既然无比重要,人类应当高度重视和珍爱创造技术、拥有技术的社会成员,然而在历史上,掌握技术的往往是普通大众,或至多是能工巧匠,他们往往属于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传统史学中的主人是帝王将相,以中国为例,在主流的“二十五史”中,“技术”几乎毫无地位,甚至还有人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这是多么严重的偏见!况且,直到明代末年,才出现第一部系统记录技术的著作《天工开物》,而此前数千年支撑文明连续发展的各类技术,由于缺少详细的记录,许多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而尚未获得科学的认知。可以说,我国传统文化中缺少对技术的应有尊重、保存、总结、改进、发展,曾对我们的社会进步造成巨大的损失。“技术考古”不仅可以填补许多的历史空白,而且还能让我们实现更多的学术目标,何乐而不为?!
当然,“技术考古”需要特定的方法,包括对遗物遗迹细节的观察,特别是对技术遗痕的精细观察,加强对生产性遗址的调查和发掘,对先进的“科技考古”实验设备的使用,需要更加开放和系统的思维与方法。还可以通过“实验考古”及对现存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田野调查,以便对“技术考古”的成果进行验证、补充和比对。在这些方面,内外考古界都已取得诸多成就,值得深入借鉴,持续发展。总之,“技术考古”是不断深化考古学内涵、拓展考古学功能的重要学术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