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地理空间的互动
——以《吴船录》、《石湖诗集》与《方舆胜览》为例
段天姝
[复旦大学,上海200433]
关键词:《吴船录》; 《石湖诗集》; 《方舆胜览》; 范成大; 文学地理
收稿日期:2015-06-08
作者简介:段天姝,女,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0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7511(2015)06-0081-06
摘要:文学的存在与发展都离不开时间与空间这两个维度,有如创作主体在文学发展的时间轴上以“影响的焦虑”这一形式与时间和时代产生互动和影响,其与地理空间也存在着更紧密互动的联系:一方面,创作主体受地理空间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因素的激发,并在题材、情趣、风格等方面受到地理空间因素的影响;另一方面,创作主体也通过创作活动反作用于空间,通过文学的中介对人文地理与地域文化形成塑造作用。
一、导言
20世纪末,文化地理学作为一门具有知识交叉性、综合性、系统性、整体性的学科,在中国学界引起相当的关注。纵观国外的文化地理学研究,成果颇为丰富,其中,最主要是以迈克·克朗的《文化地理学》[1]较有代表性。其着重研究了文化是怎样在人们的实际生活中起作用的,并将文化视为实际生活情景中可定位的具体现象。文化地理学研究的不断推进极大地拓展了中国文学研究者的学术视野,尤其是在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领域,将中国古代文学置于丰富多彩的文化地理背景下,运用人文地理的相关理论确立新的研究视点,成为古代文学研究的一个热点。
事实上,仅仅从地域性的角度来考察,中国对于地域与文学的论述更为久远。《礼记·王制》中就记载了“王使太师陈诗以观民风”的做法,就是要通过各地诗歌的采集来体察各地的民风民情,说明上古时代人们就发现了诗歌和各地民风的联系以及诗歌具有的地域文化特征。《诗经》“国风”按照15个地区收集诗歌,生动地表现出各个文化区域的不同民情风貌,是将文学按地域性划分的先声。
而20世纪80年代中期,金克木率先提出了“文艺的地域学研究”设想,[2](P85-89)认为可以从文艺的地域分布,文体和风格流传的地理轨迹,以及某种文学艺术地域学最初的研究模式和基本路向等,对文学进行全方位的综合研究。此后实际的文学地理研究模式亦基本符合这一设想。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的文学地理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一是对文学家的地理分布的研究,如曾大兴的《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胡阿祥的《魏晋本土文学地理》、梅新林的《中国古代文学地理形态与演变》等;二是对文学作品的地域特点与地域差异的研究,如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区域文化丛书》、陶礼天的《北“风”与南“骚”》、曾大兴的《英雄崇拜与美人崇拜》、曹道衡的《南朝文学与北朝文学研究》、戴伟华的《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等;三是对地域性文学流派的研究,如杨义的《京派海派综论》、陈庆元的《文学:地域的观照》、沙先一的《清代吴中词派研究》等;四是对地域性文学史的研究,如陈永正主编《岭南文学史》、王齐洲和王泽龙的《湖北文学史》、吴海和曾子鲁主编《江西文学史》等。这一系列探索,不仅为传统的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方法,也为人文地理学、历史地理学的发展提供了新的素材和思路。
然而,当我们再次回顾《礼记·王制》和《诗经》“国风”中对文学进行地域性划分的朴素做法,不难发现,当下的文学地理学研究事实上仍未跳出最初的地域性划分的路数。也即,上述现有文学地理学研究成果,仍是主要将地理、地域性因素作为影响文学史发展的其中一种外部因素,单向、独立地考察地理、地域性因素对作品、作家、流派等的影响。事实上,文学的存在与发展离不开时间与空间这两个维度,有如创作主体在文学发展的时间轴上以“影响的焦虑”这一形式与时间和时代产生互动和影响,其与地理空间也存在着更为紧密互动的联系:一方面,创作主体受地理空间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因素的激发,并在题材、情趣、风格等方面受到地理空间因素的影响;另一方面,创作主体也通过创作活动反作用于空间,通过文学的中介,对人文地理与地域文化形成塑造作用。而文学与地理空间的这一双向互动关系,正是现有文学地理学研究中尚未得到充分发掘的。本文试以《吴船录》、《石湖诗集》与《方舆胜览》中的相关内容为中心,对这一问题展开讨论,以期揭示出文学地理研究的另一向度。
二、地理空间对文学创作的影响
如上文所言,现有的文学地理学研究较多的是将地理、地域性因素作为影响文学史发展的其中一种外部因素,单向、独立地考察地理、地域性因素对作品、作家、流派等的影响。而不论是对文学家地理分布的研究,还是对文学作品的地域特点与地域差异的研究,或是对地域性文学流派的研究、对地域性文学史的研究,其所体现的地理空间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基本是滞后和模糊的。如果从创作主体的感受与反馈出发,最直接体现地理空间对文学创作影响的题材是游记文学。
作为南宋“中兴四大家”之一,范成大不论在南宋文学还是南宋士大夫文化方面都具有代表性。而在现存的范成大《揽辔录》、《骖鸾录》、《吴船录》三部纪行笔记中,《吴船录》以日记的形式完整、详细地记录了范成大自蜀返吴途中的经历,字数最多,记录最为完整清晰,内容最为丰富多样,涉及《石湖诗集》的篇目也最多,因而选取《吴船录》作为研究对象具有代表意义。
首先,作为一种纪行笔记,《吴船录》的文学性直接体现了地理空间对文学创作的影响。较为突出的例子如卷上“癸巳发峨眉县”以下,对峨眉山中双溪桥的描写:
“出院,过樟木、牛心二岭及牛心院路口,至双溪桥。乱山如屏簇,有两山相对,各有一溪出焉。并流至桥下,石堑深数十丈,窈然沉碧,飞湍喷雪,奔出桥外,则入岑蔚中,可数十步,两溪合为一,以投大壑。渊渟凝湛,散为溪滩。滩中悉是五色及白质青章石子。水色曲尘,与石色相得,如铺翠锦,非摹写可具。朝日照之,则有光彩发溪上,倒射岩壑,相传以为大士小现也。”[3](P198)
作者在游历峨眉山时,对双溪桥溪流飞湍、水色与石色相得益彰的美景娓娓道来,写景生动,是自然地理景观激发文学创作之一例。又如卷上“甲戌。下山五里”以下:
“下山五里,复至丈人观。二十里,早顿长生观,范长生得道处也。有孙太古画龙虎二君,在殿外两壁上。笔势挥扫,云烟飞动,盖孙笔之尤奇者”[3](P191)
以运笔之气、势论画,有文学批评的意味,也是作者对所见所感的人文地理要素作出的反馈和创作回应。
其次,由于《吴船录》与《石湖诗集》卷十八、卷十九中的诗歌是范成大在同一时期内的创作,往往可以建立起直接的对应关系。《吴船录》不仅有助于对《石湖诗集》的编次加以合理的调整,还以其互文性有助于对所涉104首诗歌的重新理解。这种重新理解,表现为《吴船录》对所涉诗作的具体创作环境、动机等的记录和补充,也表现为互文的《吴船录》与石湖诗之间详略取舍和情感倾向的差异。在此基础上,重新评价所涉诗作与地理空间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即成为可能。如:《吴船录》卷上记云:
“六月己巳朔。发孥累,舟下眉州彭山县,泊。单骑转城,过东、北两门,又转而西。自侍郎堤西行秦岷山道中,流渠汤汤,声震四野,新秧勃然郁茂。前两旬大旱,种几不入土,临行,连日得雨。道见田翁,欣然曰:‘今岁又熟矣’。”[3](P187)
《石湖诗集》卷十八第一首《初发太城留别田父》,题下自注:
“西蜀夏旱,未行前数日连得雨,父老云今岁又熟矣”。
诗云:
“秋苗五月未入土,行人欲行心更苦。路逢田翁有好语,竞说宿来三尺雨。行人虽去亦伸眉,翁皆好住莫相思。流渠汤汤声满野,今年醉饱鸡豚社。”[4](P247)
诗题下自注与“流渠汤汤声满野”之句,与笔记内容几乎完全一致,忠实地记录和反映了作者在旅行途中的所见所感,水利、农事、民俗、民情等当地的人文地理因素,直接成为作者游记和诗歌创作的素材与内容。
又如《石湖诗集》卷十八的《中岩》,题下自序云:
“去眉州一程,诺讵罗尊者道场。相传昔有天台僧遇病僧,与之木钥匙云,异时至眉州中岩,扣石笋当再相见,后果然。今三石屹立如楼,观前两楼纯紫石,中一楼萝蔓被之,傍有宝瓶峰甚端正。山半有唤鱼潭,慈姥龙所居。世传雁荡大小龙湫亦诺讵罗道场,岂化人往来无常处耶。”
诗云:
“赤岩倚竛竮,翠逻森戍削。岑蔚岚气重,稀间暑光薄。聊寻大士处,往扣洞门钥。双撑紫玉关,中矗翠云幄。应供华藏海,归坐宝楼阁。无法可示人,但见雨花落。不知龙湫胜,何似鱼潭乐。夜深山四来,人静天一握。惊看松桂白,月影到林壑。门前六月江,世界尘漠漠。宝瓶有甘露,一滴洗烦浊。扪天援斗杓,请为诸君酌。”[4](P252)
而《吴船录》对应的记载云:
“壬午。发眉州。六十里,午,至中岩,号西川林泉最佳处。相传为第五罗汉诺矩那道场,又为慈姥龙所居。登岸即入山径,半里有唤鱼潭。水出岩下,莫知浅深,是为龙之窟宅。人拍手潭上,则羣鱼自岩下出,然莫敢玩。两年前,有监司从卒浴其中,若有物曳入崖下。翌日,尸浮出江上。又半里,有深源泉。凡五里,至慈姥岩。岩前即寺也。凡山中岩潭亭院之榜,皆山谷书。山谷贬戎州,今叙州也。有亲故在青神,遂至眉,游中岩。自此不复西,盖元不识成都,疑有所畏避云。入寺,侧出石磴,半里余,有三石峰,平正如高楼巍阙,嶻嶪奇伟,不可名状。前二峰,后一峰,如品字。前二峰之间,容一径,可以并行。至中峰之下,有石室,诺矩那庵也。旧说有天台僧,遇病僧,与一木锁匙,曰:‘异日至眉之中岩,以此匙扣石笋,我当出见。’已而果然。天台僧怳然,识为病僧。挈以赴海中斋会。既回,如梦觉。自此中岩之名遂显。三峰,土人谓之石笋。余观之,乃三石楼,笋盖不足道。傍又有宝瓶峰数百尺,上侈下缩,真一古壶,亦甚奇怪。送客复集山中,遂留宿。初夜,月出东岭,松桂如蒙霜雪,与诸人凭栏极谈。至夜分,散。”[3](P226)
范成大在《吴船录》中用比较长的篇幅记载了唤鱼潭和二僧的传说,并对三峰被称为石笋表达了意见,特别是唤鱼潭恐有水鬼,“莫敢玩”,宝瓶峰“真一古壶,亦甚奇怪”,然于诗中还是有“不知龙湫胜,何似鱼潭乐”“宝瓶有甘露,一滴洗烦浊”这样诗化的意象与描写,其原因无非如游记所说“月出东岭,松桂如蒙霜雪,与诸人凭栏极谈。至夜分,散”,又如诗中“扪天援斗杓,请为诸君酌”所说,诗是在与送客夜饮中所作,赠与众人罢了。而无论是诗作中的诗化意象还是游记中神异的记载,也都直接反映了作者身处特定地理空间中时受到自然、人文地理因素激发,根据不同文体开展创作活动的创作机制。
三、文学创作对地理空间的塑造
如前文所述,创作主体与地理空间存在着更加紧密互动的联系:其一方面受地理空间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因素的激发,并在题材、情趣、风格等方面受到地理空间因素的影响;另一方面,也通过创作活动反作用于空间,通过文学中介对人文地理与地域文化形成塑造作用。
将这一互动关系投射到《吴船录》的文本中,则可以发现,由于《吴船录》作为游记的题材特殊性,范成大每到一地,常有对当地所见或相关前代诗歌的记录,而这些记录,正是作者游走于前代诗人作品塑造的文学地理空间的直观反映。如《吴船录》卷上“淳熙丁酉岁五月二十九日戊辰”下记载作者离成都,泊舟小东郭合江亭下的行程时,范成大记云:
“蜀人入吴者,皆自此登舟。其西则万里桥。诸葛孔明送费祎使吴,曰:‘万里之行,始于此,’后因以名桥。杜子美诗曰:‘门泊东吴万里船。’此桥正为吴人设。余在郡时,每出东郭,过此桥,辄为之慨然。”[3]P187)
此处杜子美诗当指杜甫辞幕府闲居草堂时所作的《绝句四首》之三: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5](卷十三,P1143)
正是因为有了杜甫“门泊东吴万里船”的诗句,合江亭登舟之处的万里桥对宋人范成大而言才有了特殊的意味,它才从一座普通的桥梁成为“正为吴人设”,从而勾起身为吴人的范成大的乡愁;也因与杜甫“每欲南下”的壮志未酬相联系,使得范成大“在郡时,每出东郭,过此桥,辄为之慨然”。这正是唐诗通过名作效应塑造特定的人文地理空间,并对南宋创作者产生影响的实例。
其他类似的例子还有,卷上“辛未,登城西门楼”下云:
“其下岷江。江自山中出,至此始盛壮。对江即岷山。岷山之最近者,曰青城山。其尤大者,曰大面山。大面山之后,皆西戎山矣。西门名玉垒关。自门少转,登浮云亭,李蘩清叔守郡时所作。取杜子美诗‘玉垒浮云变古今’之句,登临雄胜。”[3](P188)
玉垒山登临胜景本就因杜甫《登楼》诗而染上了一丝极目远眺、忧国忧民的色彩,李蘩守郡时更以造“浮云亭”的形式,将杜诗对当地人文地理空间的影响和塑造进一步固化,至范成大登浮云亭时,诗作与当地地理空间的联系已不言而喻。
又如卷上“壬寅,将解缆。”下云:
“嘉守王亢子苍留看月榭。前权守陆游务观所作,正对大峨,取李大白‘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之句。郡治乃在山坡上。正堂之偏,有孙真人祠。祠前有丹井;又有石洞,亦有水声如东丁,号鸣玉洞。”[3](P208)
李白《峨眉山月歌》对大峨人文地理空间的影响和塑造也被前权守陆游以“看月榭”的名称实质性地固化下来,而李白《峨眉山月歌》在大峨其地的名作效应和联想效果,不仅在《吴船录》的此处记载中,也在《石湖诗集》卷十八的《初入大峨》中体现出来,诗云:
“烟霞沉痼不须医,此去真同汗漫期。曽欵上清临大面,仍从太白问峨眉。山中缘法如今熟,世上功名自古痴。剩作画图归挂壁,他年犹欲卧游之。”[4](P256)
虽则《吴船录》中所记“看月榭”之名取自李白“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之句,范成大此首《初入大峨》的诗境、诗情,却都似取自李白《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诗云:
“我在巴东三月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黄鹤楼前月华白,此中忽见峨眉客。峨眉山月还送君,风吹西到长安陌。长安大道横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黄金狮子乗髙座,白玉麈尾谈重玄。我似浮云殢吴越,君逢圣主逰丹阙。一振髙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
则可见,李白峨眉山月诗二首对大峨地理空间的塑造,既是因陆游作看月榭等举动固化下来的关联,更是李白诗歌名作在传诵中固化了后世人们对大峨的审美认知的体现。《吴船录》中,作者范成大每到一地,常有对当地所见或相关前代诗歌的记录或引用,这些记录,正是作者接受被唐诗名篇固化了的审美认知和地域想象的体现,也是作者游走于前代诗人作品塑造的文学地理空间的直观反映。
与这一结论相对应,范成大在自蜀返吴的途中,除了通过《吴船录》记录、引用、考证当地所见或相关的前代诗歌外,自己也在不断进行诗歌创作。如《吴船录》卷上“癸酉,自丈人观西登山”以下云:
“五里至上清宫。在最高峰之顶,以板阁插石,作堂殿。下视丈人峰,直堵墙耳。岷山数百峰,悉在栏槛下,如翠浪起伏,势皆东倾。一轩正对大面山,一上六十里,有夷坦曰芙蓉平,道人于彼种芎。非留旬日不可登,且涉入夷界,虽羽衣辈亦罕到。雪山三峰烂银琢玉,闯出大面后。雪山在西域,去此不知几千里,而了然见之,则其峻极可知。上清之游,真天下伟观哉!”[3](P191)
《石湖诗集》卷十八有《上清宫》“自青城登山所谓最髙峯也”诗:
“历井扪参兴未阑,丹梯通处更跻攀。冥濛蜀道一云气,破碎岷山千髻鬟。但觉星辰垂地上,不知风雨满人间。蜗牛两角犹如梦,更说纷纷触与蛮。”[4](P250)
《吴船录》中以登山游览之序推移,记录了上清宫与最高峰的景物与自身观感,《上清宫》则是对登山观感的诗化抽象与表述,尤其“但觉星辰垂地上,不知风雨满人间”二句,形象生动地突出了山之“高”,兼以暗寄忧国忧民之思。
南宋祝穆所编纂的《方舆胜览》卷五十五永康军“道观”类“上清宫”条收录了范成大此诗,云:
“上清宫在高台山丈人祠之侧,晋朝立宫于上,夜则神灯遍空,其东北麓有天师手植栗十七株,仁宗践阼之六年,宫庭木生异花,曰太平瑞圣花。○范至能诗,但觉星辰垂地上,不知风雨满人间。○王叔曕诗,神灯点点光可烛,星斗荧荧低欲扪。”[6](卷五十五,P489)
此处王叔曕诗所用“星斗荧荧低欲扪”句多少可以看出范成大诗“历井扪参兴未阑”的痕迹;而“神灯点点光可烛”句,范成大在同一时期所写《玉华楼夜醮》诗中也有“化为神灯烛岩幽”句。可见诗人范成大在上清宫这一特定地理空间留下的名作,也与唐诗名作所产生的效应相类似,在后人的传诵中不断塑造和构拟着当地的文学地理空间。
又如《吴船录》卷下“丙辰,泊夔州”下云:
“早遣人视瞿唐水齐,仅能没滟滪之顶,盘涡散出其上,谓之滟滪撒髪。人云如马尚不可下,况撒髪耶!是夜,水忽骤涨,渰及排亭诸簟舍,亟遣人毁拆,终夜有声,及明走视,滟滪则已在五丈水下。或谓可以侥幸乘此入峡,而夔人犹难之。同行皆往瞿唐祀白帝,登三峡堂及游高斋,皆在关上。高斋虽未必是杜子美所赋,然下临滟滪,亦奇观也。”[3](P217)
范成大行至瞿塘峡,游高斋时,因名作效应和文学作品对地理空间的塑造,很自然地就联想到杜诗名作。而《方舆胜览》卷五十七夔州“山川”类“瞿唐峡”条云:
“瞿唐乃三峡之门,两崖对峙,中贯一江,望之如门。○杜甫瞿唐两崖诗,三峡传何处,双崖壮此门。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猱玃髯须古,蛟龙窟宅尊。羲和冬驭近,愁畏日车翻。○白居易夜入瞿唐峡诗,瞿唐天下险,夜上信难哉。岸以双屏合,天如匹练开。逆风惊浪起,挂菍暗船来。欲识愁多少,高于灔滪堆。○又云,瞿唐呀直泻,灔滪屹中峙。未夜黑岩昏,无风白浪起。○范至能诗,不知灔滪在船底,但觉瞿唐如镜平。剑阁翻成蜀道易,请看范子瞿唐行。”[6](卷五十七,P499)
此处《方舆胜览》将范成大作于《吴船录》同一时期的《瞿唐行》诗,与杜甫《瞿唐两崖》、白居易《夜入瞿唐峡》、《初入峡有感》等唐诗名作放在同一序列中,范诗本是唐诗名作对当地文学地理空间塑造影响下的产物,而范诗又产生出与唐诗名作相类似的效应,在后人的传诵中不断塑造和构拟着当地的文学地理空间,并在《方舆胜览》这样的宋代地理总志中被记载和固定下来。
《方舆胜览》按府、州、军之地域分布罗列历代诗文创作的编纂手法,十分可贵地保留了一些特定地理空间之上诗文创作按朝代推移层累叠加的历史形态。而由于《方舆胜览》的编纂目的是为了士人为文创作之便,在《方舆胜览》各地名条目下通过历代诗文累积和构拟起来的文学地理空间又激发了新的创作。从以上例文中可以很清晰地看出,范成大《吴船录》中的相关记载和《石湖诗集》卷十八、卷十九中的相关创作,正处在这一文学地理空间构建的序列当中。
四、结语
从创作主体的感受与反馈出发,最直接体现地理空间对文学创作影响的题材是游记文学。范成大的日记体游记《吴船录》与其《石湖诗集》卷十八、卷十九中的相关创作,都直接反映了作者处在特定地理空间时受到自然、人文地理因素的激发,并根据不同文体开展创作活动的创作机制。在《吴船录》中,范成大还常有对当地所见或相关前代诗歌的记录或引用,这些记录,正是作者接受被唐诗名篇固化了的审美认知和地域想象的体现,也是作者游走于前代诗人作品塑造的文学地理空间的直观反映。而诗人范成大在特定地理空间留下的名作,也与唐诗名作所产生的效应相类似,在后人的传诵中不断塑造和构拟着当地的文学地理空间。
通过《吴船录》、《石湖诗集》与《方舆胜览》中的相关内容的上述例证,我们可以确知,创作主体一方面受地理空间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因素的激发,并在题材、情趣、风格等方面受到地理空间因素的影响;另一方面,创作主体也通过自身的创作反作用于空间,通过文学对人文地理与地域文化形成塑造作用。而文学与地理空间的这一双向互动关系,有待在今后的文学地理学研究中引起更多的关注与更深入的探讨。
参考文献:
[1][英]迈克·克朗. 文化地理学[M].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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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袁亚军
Construction of the space of human geography
in literature: A study of three works of the Song dynasty
DUAN Tian-shu
The existence and development of literature is closely related to two dimensions, that is, time and space. Just as the subject of creation has his/her interaction with time and the era through the “anxiety of influence” in the development of literature, so he/she has a closer interaction with the geographic space due to the stimulation of physical and human factors within a certain geographic space and its influence on the themes, emotions and styles. On the other hand, the subject of creation has his/her spatial influence though literary creation on the construction of a certain human geography and local cul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