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逸冰
从“那片云”说起
——读根据沈从文短篇小说《三三》改编的剧本《杨家碾坊》
■欧阳逸冰
这是一个旧时山村少女的微妙心理——小说《三三》中的三三和她的妈妈到砦子里,给从城里来总爷家养病的白脸男子(少爷)送鸡蛋之后,在回家的途中,看见“竹林里正当到晚霞的返照,满竹林是金色的光……因为黄昏太美,三三不久又停顿在前面枫树下了,还要母亲也陪她坐一会,送那片云过去再走。”不管三三在总爷家见到彬彬有礼的白脸男子时,经受了多少羞涩的恐慌,陌生的难堪,莫名的涌动,朦胧的向往,此时的她依然是兴奋的,一个“送”字,表现了她那蕴涵着无尽懵懂追索的心潮依然难以平静。
其实,整篇小说写的就是三三看到那个从城里来的白脸男子出现,逗留与突然病故,正如那一片闪动着霞光的云突然飘来,停留片刻,展示幻化,又倏然消失。三三在城市与乡村两种的文化单元相异、相斥和相撞的涡旋中,暗暗生发出诸多无可言表的情感波澜和幻想追寻。对此,沈从文先生以含蓄而又敏锐的笔触,不仅细腻而又简练地刻画了这个十五岁少女的心曲隐微,使之鲜活灵动,可爱之极,更重要的是,结尾处在“断弦似的崩裂”(见《中华文学通史第七卷》)之后,留给人们的咀嚼却似小说中的溪水,从山里流出又何止“一百里”!
然而,青年作家杨蓉却执意要把这样一篇散文诗般的短篇小说搬上戏剧舞台,倘不是被沈先生的《三三》深深地触动,深深地折服了,她是断不会如此“铤而走险”,“自讨苦吃”的。
因为,把小说改编成戏剧必须用戏剧的思维方式重新审视原作,不畏艰难地开始一次新的真正的创造。
因为,把小说改编成戏剧的原动力除了对原作的爱,更是由于在原作中有了新的发现或新的解读。
剧本《杨家碾坊》就正是这样一部比较成功的文学改编。
(1)戏剧构建与戏剧冲突的创造
小说《三三》的文学建构犹如山间小溪,绕高坎,穿树丛,迤逦而来;跳陡坡,翻石滩,戛然而止,潇洒从容,浑然天成。剧本《杨家碾坊》却必须以舞台为核心,将奔突跃动在灵秀山野上的单线小溪引领盘桓,或集中凝聚为映现幻化多变世界的深潭,或拓展开阔成支脉交错的河网——把小说中三三与白脸男子隔雾隔纱的朦胧感应,变为两人在舞台上面对面的交集,撞击,对比,差异,误解,激发,共鸣……一言以蔽之,把虚化周边的单一焦点变为对峙比立的一双焦点,把小说中隐含着的“可能”大胆地变为明朗的行为,特别是把三三曲折微妙的心理叙述变为直观形象的戏剧行动,倾注全力刻画三三与白脸男子之间戏剧性关系,架构起戏剧冲突的主线,把叙事文学的“三三”变成戏剧文学的“三三”。于是,作者将小说中三三与白脸男子(少爷)的两次会面(原小说里白脸男子不止一次地到访过杨家碾坊周边的溪流潭水,却只有一次写了与三三会面,而且是偶遇,另一次则是在砦子里)构建成四次聚首——
①潭边偶遇:白脸男子的一句“出阁(嫁人)”激起少女三三的莫名反感,转而反感又成了憧憬;
②砦子会面:引发三三对城里女学生和城市生活的狂想,因周护士的存在而滋生妒意,白脸男子赠书却又令三三萌生美好的梦想;
③婚礼对歌:三三把一颗喜果塞给白脸男子,第一次主动表达爱慕,然后在对歌中,一句“水也不知鱼恋水,树也不知鸟思林”,既公开否决了妈妈相中的对象,又直面嗔怨意中人(白脸男子)的“迟钝”;
④碾坊相约:身患沉疴的白脸男子本欲向三三告别,却终被三三的真诚打动,决定带她去城里看看那里的“颜色”,即实现她对城市生活的憧憬。
这四次聚首是全剧华美的网结,不仅自身具有鲜明的戏剧性,还串连起了诸多叠翠缀玉般的场景:
“潭边偶遇”之后,三三抑制不住想念那个像“戏中小生下台来”的白脸男子,惶恐地自问“怎么想他了?”甚至她都暗暗想到有一天“三三不回来了”……待到她半嗔半喜地告诉妈妈,管家先生让自己嫁给白脸男子的时候,妈妈竟然说这是人家在跟她说笑话,三三呆住了。这是多么大的落差,又是多么微妙的戏!
“砦子会面”之后,三三喜忧参半。按照山乡的规矩,三三无论如何也只能把护士周小姐猜测为非妻即妾。由此妒意横生,她扔书再捡书,却只能验证她对白脸男子相思难断,爱慕深深。
“婚礼对歌”和“碾坊相约”之后,三三犹如身有双翼,喜不胜收,扶摇直上美丽的梦想世界——城市。然而,她又依依难舍家乡的山、水、鱼儿、虾儿、鸭儿……更难舍自己的妈妈。她第一次给妈妈梳头,这是多么深情,多么真诚的惜别啊!因为此刻的妈妈尚且不知自己的女儿即将奔向城里,而且是“不回来了”……这一场,三三的浪漫情怀已达沸点,她对未来的憧憬直上云霄!
结尾“断弦似的崩裂”,天降横祸,惊呆了的三三打破悲痛窒息的那句喊声是:“三三不回来了!”
她要去哪里?梦想中的未来——从未有过的新生活。
至此,《杨家碾坊》完成了小说《三三》的华丽转身。
(2)三三幻想的含蕴
如果说《边城》结尾写的是翠翠对爱情的选择与期待——等待傩送的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那么,《三三》结尾中的三三则是失落——“三三站立溪边,望到一泓碧流,心里好象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她的失落,不仅是因为白脸男子死去,还有白脸男子的到来曾经激起三三的幻想,那就是“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到城里就不回来了。”然而,现在,这个幻想没了。
《杨家碾坊》鲜明地宣示了改编者对这篇诞生于八十多年前的《三三》的新解读。
首先,三三幻想的是什么。小说中,三三幻想的城市是“一座极大的用石头垒就的城,这城里就有许多好房子……”这只不过是现有砦子的扩大而已。而在《杨家碾坊》中,则是“有一座座白白的高楼/楼堂里奔走着白白的猫狗/猫狗晒着白白的太阳/太阳照在白白的窗口/窗口飘动白白的缎绸/缎绸绣着白白的斑鸠/斑鸠飞过白白的茉莉/茉莉香飘白白的墙头……”三三也曾听说过城里像彩虹那样什么颜色都有,但她还是愿意把城市生活幻想成像是白脸男子的白衣白鞋那样雪白纯洁,而她能在城里当女学生,“她们把书包背肩上/齐齐的短发挂耳旁/白衣黑裙心欢畅/手拉手走进新课堂。”这样的幻想,显示了三十年代初的山乡少女对圣洁、纯净的新生活的无比向往。
其次,白脸男子在三三眼里不仅是“戏中小生下台来”,更是三三所幻想的新生活的象征——他给了她书,答应教她认字,答应带她到城里,实现梦想,点燃了她作为少女的全部热情:“是你让我生梦幻/是你让我想连连/是你将我心召唤/让我想飞出大山去天边。”在三三心中,她所憧憬的新生活与白脸男子是合而为一的。与其说她爱慕白脸男子,不如说她爱慕的是白脸男子所代表的新生活(这里姑且不论城市生活本身的二重性,因为小说和改编的剧本都不是以评判城市生活与乡村生活优劣为目的的)。
最后,改编者从今人的视角出发,在结尾处写出了三三追求新生活的执着和积极:“三三好想变成一条小鱼,顺着溪水游啊,游啊,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她发誓般地喊出了“三三再也不回来了!”她爱家乡,爱妈妈,但她更爱去发现去探寻新生活,因为新生活多美啊!
云走了,三三的梦想还在心中。
《杨家碾坊》让我们看到的不是炉火纯青,而是生意盎然。就凭改编者敢把《三三》这样一幅“湘江烟雨不知春”的“湘绣”改为“春来江水绿如蓝”的“苏绣”,就颇有几分三三般的率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