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书

2015-12-08 11:36张世美
民间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小蝶字帖米芾

张世美

襄阳士子沈正策,是个琴、棋、书、画、金石无所不能的青年才俊。他专习北宋襄阳书法名家米芾的书法字体,博采百家,书法名冠襄阳府,人称“才子书”。

沈正策大名传播于大家闺阁,文坛酒阵。老父希望他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他却屡试不中。直到他老父仙逝才道出个中原委:“赵佶(宋徽宗)贵为天子,却与李师师偷香窃玉,风流快活,沈某何必为五斗米折腰。”无人管束的沈正策更是放荡不羁,眠花卧柳,笙歌燕舞。好在他书画精绝,为别人抄经书画,能挣银子供他风流。

这年秋天,豪门大户钱牧斋以万两银子购得米芾的《蜀素帖》真迹。钱牧斋大喜,又以百两银子为酬金请沈正策到府,将米芾的《蜀素帖》临摹下来。

沈正策一看这千古妙迹,顿时惊住了。在历史上,书圣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虽被唐太宗李世民带进坟墓,但褚遂良、虞世南的临摹本流传于世,让他们名扬千古。他想:如果自己临摹的字帖与米芾的字并列流传,也不枉人生一世。于是,沈正策用心地一字一字临摹,宣纸用去几箩筐,直到深秋才停笔装裱,再过几天就可大功告成。

这晚,沈正策正在灯下欣赏自己的杰作,钱府西席先生文廷竹走了进来,先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字帖,然后叹气说:“沈兄真是风流才子,书画精绝,人人敬慕,就连花楼小姐初夜开苞,也点名要你。”

由于二人在钱府共食几月,故此无话不谈。沈正策笑了:“文兄真会打诳语,哪有这等好事!”文廷竹一副酸相:“沈兄何必矫情,‘锦凤阁新来一花魁娘子小蝶,有人将开苞银出到千两,她却点名只要沈兄。”说到这里,文廷竹作突然醒悟状,“你一直待在钱府临字,还真不知道呢!”

沈正策大感惊奇,却还是摇摇头。文廷竹扯了他叫:“沈兄不信,这就前去‘锦凤阁,若是文某打了诳语,今晚花费我包了。若是真的,在下的风流银子就由沈兄破费。”沈正策风流性起,将米芾的《蜀素帖》真迹包起揣进怀中,二人急忙赶往锦凤阁。

小蝶住在“锦凤阁”一雅间中,见风流才子沈正策来到,她低眉含笑,百媚千娇。杯盏交错间,小蝶软玉温香般的身子贴上来,沈正策半个身子已酥软了,但他还没有迷糊,说:“沈某一介寒儒,可出不起姑娘所要的价钱。”小蝶抿嘴一笑:“秀才人情一张纸,先生若能给小女子写幅才子书,小女子就满足了。”

沈正策挥毫题字,小蝶爱不释手,文廷竹也赞叹不已。沈正策来了精神,掏出米芾的《蜀素帖》,小蝶和文廷竹都瞪大了眼睛。三人把玩到深夜,文廷竹起身告辞说:“吉宵良辰,文某不能误了你们的好事。”小蝶红了脸关上房门,重又酌上两杯酒,二人交杯喝下……

沈正策醒来时天已大亮,雅间里哪还有人影?他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急忙伸手入怀,顿时魂飞魄散!哪里还有什么字帖!他急忙爬起来去找小蝶,才知小蝶根本不是“锦凤阁”的姑娘,她只是挂靠在“锦凤阁”,来去自由。

沈正策更加慌乱,跑回钱府去找文廷竹,却发现文廷竹没有坐馆,他昨夜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不辞而别了。沈正策似是明白了什么,两眼一黑,差点栽倒。

沈正策跑到府衙击鼓告状,知府梅鸣章升堂,听完他的述说,已惊呆在大堂上。

时逢大清乾隆年间,太平盛世,乾隆皇帝爱风雅,喜欢搜集古人墨宝。钱牧斋购得米芾字帖,梅鸣章就私下劝他将字帖献给皇上,换得一场富贵,钱牧斋满口应允。眼看着自己的顶戴要换却节外生枝,梅鸣章大急,令衙役捉拿文廷竹和小蝶。

三天后,沈正策被召进府衙。原来文廷竹和小蝶已经找到,二人陈尸荒野,字帖不翼而飞。

沈正策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钱牧斋。钱牧斋早已闻知字帖被人骗去,正暴跳如雷,四处寻找沈正策。见到沈正策,他却出奇地平静下来,说:“沈才子,米芾字帖是钱某以万两银子购得的无价之宝,我也不讹你,一万两银子你该付吧?钱某已失宝,若不能收到本银,你休怪钱某……”话虽没说出口,但沈正策听在耳中,一字一句透着杀气。

沈正策只好变卖掉祖产,也只筹集到七千两银子。他拿了银票去见钱牧斋,心说余下的若是得不到宽限,他就拿命相抵。他摸了摸怀中锋利的小刀,从没想过要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沈正策木讷地走在大街上,身后跟着几个人,几天来他们如影随形地跟着他,那是钱府的人,防他逃跑的。

这时,大街上过来几辆大车,沈正策恍惚间,只觉衣领一紧,双脚离地被人提进车中。沈正策茫然失措地望着车中一男一女问:“你们是谁?”皮肤黝黑的粗壮男人说:“我叫米澄,她是我妹子米凤。我们是樊城米家祠堂米宏的家人。”沈正策疑惑地说:“我不认识你们。”

米凤轻轻地拉拉沈正策的衣袖,抿嘴一笑说:“我们认识沈先生,也知先生突遭横祸,变卖家产赔人字帖钱,还差三千两银子。”沈正策昂头说:“那又怎样?好汉做事好汉当,在下会对此事有个交代。”米凤又笑说:“怎么交代?你怀揣利刃,是要拿命相抵吗?”沈正策不由跳起来,瞪大眼睛说:“你们……你们跟踪我?”

“沈先生,我们只是想帮你,给你银子将钱牧斋的字帖银子还清。”米凤说。沈正策的双眼瞪得更大:“你们要借我银子还债?”米凤摇摇头:“我们请你去给我家主人做事,去挣那三千两银子。”

沈正策沮丧地坐了下来:“沈某一介寒儒,手无缚鸡之力,能为你家主人做什么?”

大车来到江边,三人下了车又上船,过江来到樊城,在一座荒废的寺庙前停下。米凤领着沈正策走进西厢房,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鼻而来。宽敞的房间很是整洁淡雅,中间放着一张桌案,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沈正策惊异地问:“让我在这里临字?”

米凤点点头,展开一幅幅字帖,沈正策一看,见是宋人米芾的字帖。

“沈某的字若是能值三千两银子,还能受此煎熬吗?”沈正策感觉受到愚弄,涨红脸掉头要走。

米澄伸手拦住:“沈先生不要焦躁,你还不知道文廷竹设局谋夺米芾《蜀素帖》真迹的原因吧?”沈正策怔住了,他还真不知道。

米澄说:“当今皇上留心翰墨,臣下阿谀奉承,纷纷巧取豪夺进献,谋求高官厚禄。襄阳知府梅鸣章得知钱牧斋收到米芾的《蜀素帖》真迹,许给他高官厚禄,让他进献字帖,这事众人皆知。穷酸文廷竹见到字帖,岂能不动歪心?”

沈正策倒抽了一口凉气,只听米澄继续说:“米芾是我家主人先祖,梅鸣章知我家藏有先祖墨宝,多次跑到家中劝我主人进献。主人不图荣华富贵,也不想先祖墨宝遗失,故请先生书些字,糊弄一下梅鸣章。”

沈正策明白了,连连摇头说:“沈某自七岁起,就习临米芾的字帖,但也只是形似,如何糊弄得了梅知府?”

米澄摇摇头说:“沈先生过谦了。我家主人说,沈先生的书法运笔松放,结构飘逸,如仙人舞袖。真、草、隶、篆,如风樯阵马,沉着痛快,真是好字。”说着又狡黠一笑,“我家主人说了,他不懂字画,只要是先祖遗墨就收,哪知是真是假。先祖的遗墨就是这些,梅鸣章又奈他何?先生只要在这里临摹几幅米芾的字帖,再装裱作旧,他就付你三千两银子的工钱。”

沈正策还是半信半疑:“这可是让我做赝品呀!”米澄叹口气说:“先生和我家主人还不是让官府逼的。”沈正策无奈地点点头。

沈正策待在古庙里,闭门不出,从此白天临摹米芾的字帖,晚上临刻米芾的印章。米凤留在古庙里研墨铺纸,照料他的衣食起居。

又是半年过去,十几幅绫纸装裱的字帖挂在厢房四面墙上。沈正策望着自己几可乱真的字帖,心中充满自得。让他犯难的是这些字帖的作旧。米凤问他用什么方法作旧简单,沈正策脱口说出:“火药和硫黄作旧字画,能事半功倍,可是火药乃是官府管制之物。”

过了两天,米凤对沈正策说:“家兄与西街爆竹店的老板谈妥了,可以拿些火药硫黄给你用。只是……只是爆竹店老板让你自己去拿。”米凤说着,把一套女子衣裙递给沈正策,让他穿上。

“这……这是为何?”沈正策十分不解。米凤告诉他,沈正策突然失踪,钱牧斋不见他踪影,人都急疯了,发下狠话,叫家人找到他立即打断他的双腿,押着他爬着乞讨还银。

“你男扮女装到爆竹店,就说你是沈正策,老板就会把火药硫黄给你。”米凤特别吩咐。

沈正策只好挽只篮子去西街爆竹店。到了店前,沈正策报了姓名,老板慌忙把两包东西递过来。

沈正策接了东西回到古庙,不分白天黑夜干起来,火药熏,硫黄染,几天时间就将崭新的字帖弄得古香古色。他让米凤拿着这些临摹的字帖去找米澄,让他主人米宏给银子,他要拿银子赔给钱牧斋。

米凤去后不多时返回,却叹气说:“沈先生,事情有些麻烦。梅知府为夺得我家主人先祖字帖,已将主人和家兄等管事的软禁在米公祠里,家人谁也不能接近祠堂。”

沈正策傻了眼,不觉手足无措。米凤反倒安慰他:“先生别急,米家人不能接近祠堂,但你可以进祠堂。我已给家兄写了封信,说明字帖已做好,你可装作游人把信送进去,我家主人自会给你答复的。”

米凤带着沈正策去米公祠,轿子在一条巷道里停下。沈正策再次易装,这次是商人装扮,络腮胡子遮住了整张脸。米凤把信递给他说:“你随游人进去,我哥和主人都被拘在东厢房里,你悄悄把信从门缝里塞进去就行了。”

沈正策依计而行,路过东厢房时,他从衣袖里掏出书信迅速塞进门缝。

沈正策放完信,刚刚转过照壁,厢房里忽然跑出一群人,朝大门这边冲过来。

沈正策情知不妙,忽然发现祠堂的侧门开着,便赶紧溜出来,靠墙而立,目光不经意地朝墙上看去。

他不看便罢,一看差点魂飞魄散!墙上贴着一张通缉令,赫然画着他的影像。通缉令上说他是个穷凶极恶之徒,生死不限,无论谁缉拿住官府赏银百两。

沈正策不由手足无措,想到襄阳府人人都能像杀一条狗一样处死他,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想来想去,唯一安全的地方是通缉他的官府,把一万两银子拿出来还给钱牧斋,把事缓下来,再向米宏要银子。

想到这里,沈正策转身出城向襄阳的方向走去。走了很远便是大江,他过江闯进襄阳府衙,一把扯掉了络腮胡须。梅鸣章正在坐堂,一见大吃一惊,立刻喝令衙役把他捆了个五花大绑。沈正策大叫:“梅知府,我不就是欠人一万两银子吗?这事也值得大人满城通缉?”

梅知府大骂道:“无耻之徒,为赔人银子四处敲诈勒索,官府岂能坐视不管!”

沈正策大愕,口不择言地大叫:“谁敲诈勒索了?大人不能血口喷人!”梅鸣章掷下几封书信,怒道:“这不是你写的勒索信吗?”衙役把信展在沈正策面前,满纸都是他飘逸的才子书,句句都是威逼恐吓米宏之语。沈正策瞪大眼,他再不敢隐瞒了,将米宏请他临摹米芾字帖,装裱作旧糊弄梅鸣章的事和盘托出。

梅鸣章如听天书,问:“你真是在一座荒庙给米宏临字帖?”沈正策使劲点头。梅鸣章招过衙役耳语几句。衙役跑出去,不一会儿带来一个锦衣老汉和一壮年仆人。梅鸣章指着锦衣老汉问:“沈正策,你可认识此人?”沈正策茫然摇头。

梅鸣章说:“他就是米宏和仆人米澄。本官不能只听你一人所言,你带衙役去荒庙找来米凤对质。”

沈正策带着衙役赶到荒庙,米凤和米澄正在这里等他,他们一见官差就跑,衙役将他们锁拿起来带回府衙。梅鸣章不由分说打了米澄五十大板,才问:“你是受谁的指使?”米澄有气无力地说:“钱……牧斋。”

梅知府自言自语地说:“沈正策一介书生,有何能耐去敲诈米宏?看来得问问钱牧斋了。”说着,掷下令签,“速将钱牧斋拘来!”

衙役一阵风拘来钱牧斋,他一见沈正策,立刻委顿在地,指着米澄、米凤大骂:“蠢货!”

沈正策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钱牧斋设的局!

钱牧斋购得米芾真迹,答应梅知府进献皇上,回到家又后悔了,就向文廷竹许以厚利,又从别处重金请一妓女设局,从沈正策身边谋回字帖,以绝梅鸣章之念。没想到沈正策居然去告状,引得官府追捕,他只好杀了他们抛尸荒野。

钱牧斋为在梅鸣章面前把丢字帖的事作实,就威逼沈正策赔银子。

当他得知沈正策四处筹钱并要拿命赔银子时,他生了个一石二鸟的主意。沈正策与米芾的字体几可乱真,把这些赝品拿到外地去卖,岂不是换来大把大把的银子?再者,他早就闻听米芾在樊城的后人米宏家收藏有先祖书法真迹,只要假借沈正策为还字帖,狗急跳墙,前去敲诈米宏,或许能再搞一幅米芾的真品。于是,就让两个家人扮作米澄、米凤,在半路搭救沈正策,引他到樊城荒庙藏起来,许以高利,让沈正策书写他的“才子书”。然后,他一边去官府报案,言说沈正策欠银失踪,要求缉拿,一边拿着沈正策写的字拼贴成的书信,去向米宏敲诈字帖。

几次三番,米宏不肯就范,并报了官。钱牧斋又生一计,以字帖作旧为幌子,用沈正策的名义绑架了爆竹店老板的小儿,索要官府管制的火药。事后,爆竹店老板报了官。钱牧斋再以沈正策的名义投书米宏,若不交出字帖,就将米公祠炸为平地。米宏害怕了,把就祖传字帖放到指定地方。钱牧斋如愿又得到一幅米芾字帖真迹。事后,米宏再次报案。知府梅鸣章见沈正策如此“胡作非为”,就下了海捕文书,生死不限,缉拿沈正策。

让米凤鼓动沈正策最后一次送信敲诈米宏,这也是钱牧斋的奸计。一是让他真身出现,把他敲诈米宏的事作实,二是让等在米家祠堂的几个心腹家奴名正言顺地杀死沈正策,不但能领赏金,还灭了口。钱牧斋的算计可谓天衣无缝,他万万没想到,沈正策投了书信后,居然阴差阳错躲过了家奴的追杀,还潜回襄阳跑进府衙……

劫难过后,沈正策痛定思痛:自己风流成性,才让钱牧斋盯上了他这个有缝的鸡蛋,看来做人还是本分些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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