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菊
在城乡结合地带有家吃喝玩乐无所不包的娱乐城,丁二就在那儿上班,说白了就是看场子。丁二大名叫丁百福,还有个诨号“败家子”,是丁老大给起的。每次被人叫出这个诨名,他对丁老大的气愤就多一分,恨不得这辈子都别再见面。可老天也真能捉弄人,一眼没照顾到,丁老大又到了跟前。
丁老大叫丁百禄,是丁二的亲大哥。可两兄弟一个憨,一个犟,只要碰头必吵,这次也不例外。
“败家子,这不是啥好地方,跟我回家。”丁老大的脸黑得像锅底,口气非常强硬。丁二针锋相对,回道:“那是家吗?我再说一遍,我是死是活,不劳你费心。”
“我是你大哥——”
“你配吗?”丁二抢过话,冷哼一声跨进了娱乐城,没走多远,便听丁老大的咆哮声再次响起:“你敢跟我顶牛,信不信我揍你?”
从余光里瞄到丁老大抄起一根拖把,气鼓鼓地追来,丁二顿觉火起,回身将拖把抢在手中,“咔巴”一下撅成两截:“丁百禄,这根拖把就是咱们的兄弟情分,现在断了!从今天起,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狠话脱口,只见丁老大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大颗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
这番情形,丁二在脑海里设想了无数遍,曾经还盘算倒杯酒,坐在丁老大身旁边喝边欣赏他那种样子,可等到真上演了,他的心头却如扎进了一根针,半丝儿都高兴不起来。
一奶同胞的亲兄弟闹到势同水火的地步,全因“败家子”这个诨名——丁二是超生,这面刚呱呱落地,主管计划生育的工作人员就找上了门,罚得丁家几近倾家荡产。好不容易有点起色,七岁那年,丁二玩火,一不小心又点燃了灶房,风大,眨眼间整座房子毕毕剥剥烧塌了架。从此,在丁老大嘴里,丁二便成了败家子。
这还没完,上了初中,丁二和一个叫林子的同学打架,谁也不让谁,撕撕巴巴骨碌进了河里。等大人闻讯赶来,林子已被淹得翻了白眼,肚涨得如蛤蟆。万幸好一通忙活,总算救回了小命。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林子妈当街撒起了泼,先张牙舞爪将小哥俩挠得满脸桃花开,然后又狮子大开口索要五千块补偿。没钱是吧?好,扒门拆窗户,粮食全拉走!林子妈平素就矫情难缠,是个占便宜没够的主儿,惹不起。
见家里被折腾得鸡飞狗跳一团糟,丁老大发了狠,抓起柳条照着丁二的屁股一个劲地抽:“败家子,我让你作妖。说,长没长记性,还作不作了?”
那是丁老大第一次揍丁二,直抽得他满屁股都是血道子,丁二如杀猪般痛叫不已。那年,丁二十二岁,丁老大十四岁。
此后,只要丁二惹事,丁老大伸手就抓柳条:“脱裤子,撅腚!”打来打去,丁二都习惯了,不躲不闪也不喊不叫,打完,敷上黑乎乎的草药,还会问一嘴:“打得过瘾吧?下次再狠点,我没过瘾。”
按说,孩子当由父母来管教,可丁二玩火烧房后,为了生计,父母外出打工,谁知半路遭遇车祸,双双撒手人寰。从那时起,尚不满十岁的丁老大就成了一家之长,在左邻右舍的关照下操持起了兄弟两人的小日子。
回想着这些,再斜眼瞅瞅坐在地上淌眼泪的丁老大,丁二愈发觉得心里堵得难受,便冲吧台要了瓶白酒,一仰脖,“咕咚咕咚”全灌进了肚。恰恰这时,包房里传出了激烈的争吵声。
有人捣乱,要砸场子。丁二紧忙握起酒瓶,闯进了包房。只一眼,正在气头上的丁二就恨得牙根直痒痒。
闹事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冤家林子。
林子显然喝大了,搂着陪酒小姐动手动脚,脏话连篇。丁二奔上前,探手薅住他的脖领子瞪眼骂道:“滚!”
“你个扫把头,克死爹娘的阴煞,也敢叫我滚?”林子硬着舌根冷嘲热讽,骂得格外欢实。丁二双手用力,直将林子推靠了墙:“我不是扫把头,也没克死我爹我娘。你再敢满嘴喷粪,我敲烂你的狗脑袋!”
“你回家问问丁老大,就知道谁是丧门星了。哈哈,来啊,有种你往这儿砸。不敢是吧?老子可敢!”林子顺手一划拉,拎起酒瓶子抡向丁二的脑门。
丁二彻底被激怒了,举瓶就砸。只听“咣咣”两声,两人全愣了神。
不知何时,丁老大冲进来,硬生生挤进了两人中间。那两只酒瓶,差不多同时砸在了他的头上,顷刻间血流得满脸都是。
林子顿时吓醒了酒,撒丫子要逃,又被丁二追上,三拳两脚打翻在地。丁老大摇摇晃晃来拉架,丁二大吼道:“你有病吧?谁让你瞎掺和的?”
丁老大瞪大眼道:“我是你大哥,不能看着你出事。”
“我是败家子,扫把头,不值得你管。我们早断绝关系了!”
“你不是。都是神瘸子胡咧咧,瞎掰扯——”
“你说谁?神瘸子?”丁二咬牙哼道,“这装神弄鬼、招摇撞骗的老东西,我非掰了他的狗牙不可!”
神瘸子原本姓沈,跛脚,是跳大神的,在丁二的老家,不少得了病的人都爱找他驱邪消灾。小时候,天生不信邪的丁二总爱追着看热闹,听他哼哼唧唧唱神调。听得次数多了,丁二渐渐听出了门道。不论是小孩丢魂,女人被狐仙附体,还是男人着了花妖的道儿,神瘸子唱的都是一个调,还是同样的词儿:“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奔大树,鸟奔山林虎奔山,行人君子奔旅店,耍钱的哥们上了梁山……”唱着跳着,“神”来了,人开始哆嗦抽筋,抖得就像老母猪筛糠。
闹腾完,神瘸子收钱走人。这不明摆着忽悠人吗?
和林子打架前,丁二是“孩子王”,天天领着小伙伴们到处疯玩。直到有一回,他撞见神瘸子和林子妈钻苞米地,一时起了坏心,砸去一团烂泥巴。林子爹是个“药篓子”,一年到头病歪歪的,丁二怕他气死,就没乱说。可此后,不光孩子,连大人都躲他远远的,生怕招惹晦气。现在想想,定是神瘸子在背后捣的鬼,故弄玄虚说他丁二是阴煞转世,谁见谁倒霉,借此遮掩自己的丑事。当时和林子动手,就因为林子骂他是丧门星,克死父母的邪种。
更恨人的还在后头——扶丁老大去医院包扎的路上,丁老大告诉他,父母出车祸那年,丁老大去找过神瘸子!
“他耍的都是歪门邪道,你找他干啥?”丁二气呼呼地问。
丁老大吞吞吐吐:“那些日子,我总梦见爹和娘。二姑寻思,可能是爹娘舍不得咱俩,不忍心走,就领我去求神瘸子。神瘸子说,说……”
丁二接茬冷哼:“说我是败家子,对吧?于是你也跟着骂,后来又打我,往死里打。你可真够狠的。”
“老二,大哥糊涂,对不住你,也愧对爹娘啊。”丁老大止不住哽咽起来。
丁二本打算再嘲讽他几句,可转念一想,他生来就憨乎乎的,又没上过学,个子还没锄头高就跟着街坊学种地、学做饭,没见过世面,被骗受忽悠在所难免。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理当记在神瘸子头上。神瘸子,咱走着瞧!
丁二恨死了神瘸子,就因他胡诌八扯,这些年,且不说挨丁老大多少打,天天遭人戳脊梁骨,看人白眼,连对象也找不到,这口窝囊气,任谁都难咽下。当晚,丁二拨开神瘸子家的门闩,蹑手蹑脚摸进了院。
屋内还亮着灯,隐约听到了女人的动静。不对劲,神瘸子满肚子花花肠子,蒙骗了钱就胡扯,始终没成家,屋里怎会有女人?丁二愈发纳闷,猫腰贴近了窗户,凝神细听,居然是林子妈。
“那丧门星打了我儿子,你管不管?”林子妈问。
神瘸子赔笑说:“我也想管,可丁二太浑。你瞧我这身子多单薄,要真惹毛了那小子,他还不把我给撅折了?”
林子妈哼道:“死瘸子,你就当缩头乌龟吧。别忘了,林子可是你的种!”
“哈哈,原来如此。”丁二抬脚踹开房门,大踏步走了进去,“死瘸子,你作践我,败坏我,这笔债,咱们也该了结了。”
丁二突然出现,直吓得神瘸子和林子妈乱了阵脚。到底该如何惩治他们,是痛打一顿还是剥光衣服捆成双,拉上街亮亮相?不待丁二琢磨出损招,神瘸子已醒过神来,点头哈腰一个劲地告饶。
其实,这是个麻痹丁二的假象。他走南闯北、坑蒙拐骗了大半辈子,若没点手段早阴沟里翻船了。趁丁二得意大笑的当儿,神瘸子冷不丁一扬手,一包气味浓烈刺鼻的粉末撒在了他脸上。
是芥末粉,是蒙汗药!丁二的眼睛、鼻孔和嘴巴里顿时像着起了火,脑子里也混浆浆的,踉踉跄跄险些栽倒。神瘸子扑上来,恶叨叨叫骂着要送丁二去阴曹地府见阎王。突然,院子里响起一声闷吼:“谁敢碰我兄弟,我和他拼命——”
是丁老大到了!
至于当夜发生了什么事,昏厥过去的丁二一无所知。等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一扭头,他看到了躺在对面病床上的丁老大。护士说,丁老大的脑门和腿部受伤,挨了几棍子,已无大碍。但在护士掀开床单给丁老大换药的那刻,丁二呆住了。
丁老大的大腿上,排着十几条令人触目惊心的刀疤!
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会落下那么多疤?这些疑问,很快便有了答案。据前来问案的警察说,神瘸子已交代,林子是他的私生子,那次差点给丁二淹死,他便怀恨在心,并编出了“血能冲煞”的谎话——丁二是邪种阴煞,败光家业,克死父母,二十岁时还有一死坎儿:归位回天。想留住他,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用他丁二的血消解他的邪性,一年两次。随后,还给了丁老大十几包掺杂了锅底灰的烂草药。丁老大信以为真,每次打完丁二都取血和烂草药一起,给他敷伤冲煞。
听着听着,丁二只觉心底泛酸,眼窝一热:“别说我哥,他是为我好!”
这声“哥”,已久违了十几年。丁老大竟手足无措道:“老二,是哥愚昧,太蠢,你千万别怪哥。咱爹娘走时,哥只比你大两岁,也是个孩子,又没文化,真不懂该怎么管你。现在哥懂了,要有下辈子,咱再做兄弟,哥一定会好好疼你,绝不再动你一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