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谅
1
这是家人为我补充的稍为完整的一段往事,而我的记忆中,只有乌黑滑溜的石块堆砌的小山,汩汩涌出的血,一个邻居老爷爷模糊的面貌,还有右手腕处,至今清晰可见的一道毛毛虫一般的疤痕。散乱而真切。
是刚念书的年月。那天在家门口玩耍。有一堆黑色的块石,类似炭块,又比炭块质地坚硬、黑漆亮闪。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就攀爬了上去。或许还像登山队员登上珠穆朗玛峰,目光无比骄傲地俯瞰天地,睥睨着一切。然而,福兮,祸之所伏。我人生的第一次小小的生命磨难即将发生。
脚下一滑,我的身子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这个小石山坡上了。我的右手腕瞬间血流如注。鲜红的血,很快将身边的几块黑石都染红了,血花斑驳,右手腕还在不断喷血,而我一时惊呆了,愣怔着,不知所措,一脸苍白。边上的邻居也赶忙上前,用我的衣服裏住我的手臂,试图止住血涌。但我的血,就像刚放了学的孩子,撒野般冲出教室,一无阻挡。
母亲也闻讯赶来,焦急万分。
我记忆中,是一位住底楼的老爷爷,似乎清癯瘦削,但一定是和蔼可亲。他用自家的土方,一种泥土一样的粉末,喷敷在我的伤口上,还采用了其他什么手段,终于止住了血。我的脸色渐渐好看起来。母亲的脸上,也轻漾起欣慰和感激。
家人说,当时大家都担心极了,并说是好几位邻居大叔阿姨帮的忙,但似乎不见有住底楼的老爷爷这个人呀。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我自己记忆的错觉,还是各人记忆的差异?但有一点是不争的事实:我曾有过危难时刻,在我年幼之时,幸得邻人相助,才化险为夷。这是不可遗忘的。
2
这是我人到中年后,母亲告诉我的,其实我生命之初就有过凶险,母亲至今想来,还心有余悸。
我出生时就不同常人,是脚先出来的,而不是脑袋。我不知道我的脚这么性急,是否就预示我之后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但我后来知道,母亲为此吃了不少苦头。我一落地,就被抱进了喛箱,母亲三天都没见上一眼,也是忧心忡忡。
我终于回家了,但不久又发烧,又让家人平添几分焦虑。
那天在家,一个不足八平米的小小居室里,父亲去上班了——全家的生活来源就靠他一个人。母亲坐月子,虚弱无力,而年迈的奶奶瘫痪在床,下不了地。
我忽然浑身抽搐起来,嘴唇发紫。奶奶和母亲惊恐万分,却只是哭叫,她们一筹莫展。
邻居王家姆妈闻讯进了屋子,她一下把我抱起,冲到了楼外。仅一会儿工夫,我就安静了下来,嘴唇也红润起来,眼睛也睁大了,懵懂地打量着周遭。
可能是发烧,屋子里又太闷热,致使我发生突变。这是母亲后来的分析猜测。
3
一个家人不知晓的故事,我隐瞒了三十多年。
那时我大约还在念小学。家已搬入上世纪六十年代建造的老公房,三层楼,预制梁结构。没有卫生间,厨房多家合用。建有地下室,我们当年称之为防空洞,大概为了呼应当时“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
防空洞很宽敞,有好多间,间间相通。不过除了两个可以活动但平常上锁的天窗外,只有一扇坚固的铁门,设在单元的一楼楼道,可以进出,而这扇铁门的钥匙是我掌管着的。当年办向阳院,这个防空洞是活动场所。因为我就住这单元一楼,加之我还是向阳院小学生的头头,居委会信任我,就把钥匙交给了我。
天下哪个正常的孩子不爱玩?这防空洞成了我和小区里几个穿开裆裤的玩伴经常游戏出没之处。
防空洞冬暖夏凉,也非常潮湿。有雨水常从天窗泼洒进来,地底下也时有积水。那天,我又和两个小伙伴开启了铁门,下去玩耍了。铁门虚掩着,怕大人发现扫我们的玩兴。我摸索着去开灯,一脚已踩在了地上的积水里。
突然黑暗中我的左手臂一阵钝击般的疼痛和麻辣。有一股力量像是要把我紧紧拽住。我的手臂弹跳了一下,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当时我还不知经历了多大的危险,只是若无其事地换了右手,去拨弄电灯开关。这一次,摸着黑,还是拨亮了。
灯泡裸露着,上下拨动的开关,就在灯座的下方,在五公分范围之内。
左手臂痛麻,好几天才渐趋常态。
后来我才意识到是触电了,越想就越后怕,也许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就与死神紧紧拥抱了。事后也一点不敢向家人透露,怕受斥责,更怕他们因之担惊受怕。
4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山东路,车水马龙,路还没像今天一样拓宽,机动车与非机动车也并无栏杆隔离。人行道极为逼仄,与非机动车道混合在一块。
那天我和小伙伴去十六铺,具体目的早已淡忘,多半也是闲逛玩耍。
我与另一位小伙伴在路旁走着,由南向北,不急不缓。一辆辆车子从我们身旁快速驶过,有的几乎是擦肩而过。
我们丝毫没有在意,多少年就这么走过来的。
忽然就听到身后一声巨响,沉闷而震撼,心房也为之一颤。随之又是一声尖锐的刹车啸叫。紧挨我左侧的一辆货卡猛地停住了。像一头面目狰狞的雄狮,带着一股强大的惯性,却骤然止步了。但裹挟着的一种巨大的威胁,也一时迸发到了极致。
我回首一看,数秒前走过的地方,一个约两米见方的木箱子,沉重地跌落在那儿,似乎无声地喘着粗气。
有一位阿姨在不远处惊呼起来:“哎哟,这,这孩子太巧了,差一点,就没命了!这孩子命太大了!”
我再一瞥那只木箱,它至少数百公斤重量,从货卡上重重地摔出,我若被压着,即便不成齑粉,也逃不了血肉模糊甚至化身肉饼的命运。
许多年后,这一幕还时不时让我不寒而栗,那只木箱似乎一直在虎视眈眈地盯视着我。
长大了才明白:长大也不易。也深刻地感悟到:生命是脆弱的。生命的形成有太多偶然。在一生中会遭遇多少险厄呢?有的生命犹如一针戳破的气球,从此衰败泯灭。
所以应该珍惜生命。在生命中绽放自己,在生命中挥发自己,即便一如昙花一现,即便一如彗星之倏忽。如此,我们才对得住生命,对得起今世。
(摘自2015年6月25日《文汇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