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鱼
当河水邂逅玄月,子夜便从废弃的埠头直起身子,在两钩细月的摩挲下,褪掉一部分黑,迈开暗蓝的步子,回手捞来古老的背影,徐徐展开———
高低错落的马头墙,层层叠叠的灰瓦,酣然或无眠的木格窗,斑驳紧闭的老门,闲置的旧石磨……
曾经真实存在又无奈遁失的,正在原路返回,然后一起浸泡在不动声色的寂静里。
人世在不知疲倦的折腾后暂时止息。擅长掐掉白日错漏的人,陷入了沉酣。
而我则迷惑于半梦半醒的枕畔,迷惑于寂静中的倒影。那些歌清与歌残的缘由模糊不清,那些事物与事物之间本该有的清澈凝望,要去哪里寻回?
我死死拽住深秋的零点,试图阻止自己滑向更冰冷的冬天。
不可有丝毫闪失啊。
我迟了那么一点点,错过了零点的航船。从此便是冰火两重天的隔绝。
薄烟与浮云悄无声息地掩杀,包裹笼罩。返回的一切又虚幻起来。时空不断更迭交错,破碎后齿状的边缘,正好卡进另外的碎块。仿佛子夜从未有过裂隙,它们真的不可能挤进来再度重生了吗?
这个时代是铁打的,谁能逃离锻造的火炉,重返石阶清凉的埠头?
厚厚一沓光阴的拓片。
精致的光溢出门框,犹如老辰光从门缝中探出的一瞥,战栗般的晃动嗖然拂过我的指尖。
夜更深了,却渐渐摆脱了辗转反侧的挣扎,进入架构清晰的场景。
如同从架设好的拍摄轨道上滑过去,从室内到室外,大雪映亮一截回廊,石栏上雕刻的喜鹊活了,一跃登上了梅枝,闹闹的喜意迎面扑来。
被等待焐热的窗框,投下几何图案的影子,透过陈旧的窗纱,映照在木地板上。这一次不是月光,是雪光。
白雪堆上了台阶,大门木质更显温厚了。俏丽的门环彻夜警醒,随时等着叩响。
风吹来长路,长路止于一盏点燃的灯。我固执地一次次拨亮灯芯。
夜的断截面上,雪花醉跌,梅香如帛,只因有归人,心头暖意铺了一层又一层。
你说,这中国的美只在宣纸上才有,雕栏玉砌也只优美在宋词里,后世的仿制,即使平仄格律勉强合得上,魂儿早散了。
我说,长夜已过一半,如果将剩下的一半用于祭奠与怀念,是不是太浪费了?
身处逼仄的现代公寓,先恢复聆听的心境吧。
再翻一页,你看,“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一纸活泼泼的民间,在古卷里发出了声响。
卡在一缕晨曦和万道霞光之间的那段老时辰,我设定在春天。
必须是春天,一树树新萌的枝叶,即将撑起黑夜倦怠的眼皮。
小巷停止了呜咽,安安静静,就等着黎明的眸光朗照砖缝拼接齐整的经纬,好给那些混沌初醒的人一径明晰。
在古村,红杨与银杏守护的烟火和爱恨,已经九百年。而在它们的头顶翻卷的“平日之气”,每到此刻都是崭新的。它们翘起无数的嘴唇,倾吐的却不是上一刻晦暗的阴影,而是用与风摩挲的方式,悄悄把夜晚的梦魇点化成碧绿的亲吻。
我青苔粘附的脚趾,一次次陷于漆黑,又一次次顽强地走进温润如玉的时辰。
一枝三角梅顽强地翻过高墙,一下子点亮了暧昧的天色。
抖落掉湿气的羽毛蓬松轻盈。它们在做起飞前最后的梳理。
而那一排排,一片片,一棵棵,庞大的或微细的绿啊,挣扎于生存的缝隙。它们要继续抗衡干旱、溽热和发烫的欲望。
一道道金光是催促的战鼓,天亮后的疆场,激烈惊险超过你的想象。
汹涌的人潮所向披靡。属于老时辰的荣耀,在新世纪除了被镀上更复杂的色彩,眼看质地也要改变。
王者就要出场了。
但拥挤的时代车厢里,疲惫的雾霾卷裹住视线,我们根本认不出王者是谁。
很有可能,整列车厢,王者都不在场。王是孤独的,应该在队列之外。又或者,我认定的王者迥异于你的,他可能是任何一个人。那个安静诵读的人,那个拎着破行囊行走万里路的人,那个挥手后匆匆而去的人……
我也想像他们一样,一转身,邂逅万道真实的霞光,如同加冕。
牌匾高悬。鸿儒与白丁在明晃晃的古训里,食着同样的米粥。
那来自田野的香气,此刻充盈着或饱读或空虚的身体。
而我食不下咽,茶饭不思。悲伤的霉菌侵蚀了我的胃。连米香都失效的时刻,像一堆分崩离析的碎瓷,尖利地戳割着月盈月亏的日子。
但这刚刚才是一个人的上午。青春的沉沦与迷茫竟发生在沃野肥田之地。
我为何那么轻易就忘记了那畦属于自己的田?忘记了生命与阳光的关系?
牌匾上关于生活的警示,苍老斑驳。只在尚有一息古风的人心里,还留下浅淡的影子。
古典的悲伤是什么样的?除了拒绝饮食,还有自沉自焚的大悲伤。绝不会像我,只局限于一个人的得与失。
当然等我知道所谓得就是失,所谓失才是得,已是很多年后的事。
将我拉进阳光的,还是一碗米粥的清香。世俗彰显的温暖,将我从不食人间烟火的虚妄里,一点点拖出来。
以恰到好处的角度斜照一排书脊。字体的迥异泄露出的棱角,又被大同小异的夸赞磨平。
在一束翻飞着细尘的光线里,昨夜辗转反侧又纠结困惑的幽暗,形成的屏障,被掀开一角。
先哲大师们与无籍籍名者,各自缄默在厚薄不均的封面内。
在竹简的沉与宣纸的脆薄之间,我却无法得意于轻省与方便。当新颖的敲击替代了草木的肉身,当捧读的姿势渐渐成为古董般的剪影,当网络书库无限宽阔地超越木质书架的有限空间,我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常态是:茶与咖啡交替提神的时辰,我夹在嗡嗡的电流声中,被高密度的信息挤塞得无处可藏。我艳羡着抽身而出后的空旷和清凉。
所幸纸张与荧屏,都不会湮灭解读与误读的同时存在。多么好,我将他剥丝抽茧。他将我变形成另外一个人。我们又一起把古籍里的山川或经纬重新安置一遍。
我想起曾经巅峰般的狂热。如烈日当空。全然不知惶惶然的正大光明背后,已是一片焦枯。
当信仰成为工具,青春就成为献祭。当血色的浪漫以惑人的壮丽汹涌,湮灭一个个活灵活现的我。杀身成仁换来的会是什么呢?
“未知生,焉知死?”被我们解读了千万遍的一个老人,他郑重说出的这句话,却被我们热血沸腾地忽略了。
我无畏,却对不懂的部分,生出了恐惧。谁敢保证建筑在一排排倒下肉身上的新瓴,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废墟和腐朽?
明晃晃的正午,蛊惑的烘热,融化了理智。牺牲是一个滚烫的词,在燃烧奔涌之后,面对灰烬,谁还能永远坚持正午的热度?
活跃的黑子带来的磁场干扰,让人进一步深陷迷途。
我得以在还算敞亮的时辰里审视自己。
对一位罹患绝症的病人,医者只能开出些蒙混过关的滋补药方,不为治愈,只为提供一点安慰罢了。
光阴堆叠出层层的皱褶,用什么去清洗褶皱里累积的毒素?从懵懂、激愤、沉沦、坍塌,到游离、分散、重聚,从热到冷,到酷寒。
此刻,我进入微凉时分。年华一朵一朵的盛开和衰败,从容得天经地义,无须渲染,过程本身即是色彩和命题。
我铺开稿纸,如实记录枝叶和根须,包括虫患与死皮。
腕中藏刀剑,力千钧,指尖却微凉。是的,我已不习惯将热情大白于天下。我几乎想删去诗行里所有镀着雷电与沾满热泪的词。
能直接说出的痛并不是痛本身。
我的优雅渐渐显露雏形:可以被埋没,被忽视,却不能被遮蔽。我已找到属于自己的温度。质地接近于各种远离肌肤的玉器。
但我不能就此断言自己已臻大彻大悟之境。
譬如,在斜光不动声色的变化中,我还是时常感觉到疼。
喉咙里残留的最后一两声高音,被西斜的日光拉得薄薄的。
于是我匍匐下来。意外的是:这个姿态让我听到了植物们的心跳和絮语。
我的影子也被越拉越长,从田埂一直拉进了祖父耕作过的一畦菜地。那上面种着卷心菜,一层更比一层淡,裹得紧紧的内芯,柔嫩干净。如同祖父的一生:跌宕起伏,劳苦辛酸,到最后,怀抱初心,云淡风轻。
我现在会是第几层叶子,是否还染着不甘淡去的绿?
被影子覆盖的还有两三枝看卖娘,一丛芨芨草,一枝蒲公英。这些乡野的精灵,无声,却已说出了惊雷和洪水。远不似我刻意高调的抒情,密密麻麻遍布田野的簌簌声,穿透我轻薄的纸面,解读着我说不清又并非为了留白的部分。
远处,白墙灰瓦的民间,虽已拆除了自然原味的竹篱,代之以现代的塑钢合金,但那一缕缕炊烟,柔软得一如从前。钩得住最重的行囊,裹卷得住最沉的步子。
又袅袅如一卷白丝线,缝补我的跌跌撞撞,幼稚轻率。
我要再一次提及米香,一种深邃过一切形而上的深厚滋味。
已不常用的“晡”字,像极了倚靠在日光的胸膛,慵懒惬意地咀嚼大地的芬芳。
在陷入冰冷昏沉之前,沿岸还有歌在唱———
夕阳将蒹葭从诗经里提取出来,在钢铁水泥桥下,古典的摇曳,看似柔软,却是承托力的一部分。
当爱情已有了不再需要修辞的捷径,芦花们却仍坚持漫天密集,布设重重柳暗花明的惊喜和浪漫。
不远处的渡口亮起堂皇的金色,夕阳涂抹的浮桥,拉开长长的欢迎辞。继续欢迎向往彼岸的人。
谁说残阳似血?安抚过坠马者的夕阳其实又厚又暖,仿佛不是在退场,而是在布道,生怕漏过一滴水,让它未经普照,就跌入冰冷的漩涡。
夕阳本身就是一阕天真的歌谣,正试图蠕动暮色的嘴唇,去衔起一两句青翠的音节。
有太多活色生香要唱啊,我最想唱的,是绝迹多年的江豚,有谁还记得那黑亮的华丽背鳍?刚一浮出水面,众浪与天穹同时惊艳得绯红一片。
夕阳又厚又暖,把我的剪影和沿岸的各种植物包裹在一起。风从草木的摇摆中捧出我熟悉珍爱的味道。
天地苍茫啊,我也是其中一味。
我要说的月,不是揽着款摆柳枝,卡在人间欲语还休暧昧唇间的那一弯。
我要说的,是直截了当悬在稻海上的那朵月。
从戌时开始,稻穗便敷裹着一层银,和银一样闪动的忧伤。
黏稠的浆汁硬实的过程,也是热爱成型的过程,很快,乡村就要沉醉于剥开稻壳露出莹润的欢喜里。
而他们的欢喜正是我的忧伤。
我不能加入,更不能带走。坚硬迅疾的金属车厢,会讪笑我的拖泥带水。
唯有在月悬稻海提供的舞台上,我能找到安然落座的位置。
每一枝的低垂,都隐含让人刻骨铭心的寓意,此刻我的忧伤也饱满丰腴地低垂着。
天宇澄清,潮生两岸。旧日子被月光磨砺出新亮。
若此刻邀约,当是摒弃世俗约束,内心真正热爱的那一位。
这是平淡无奇的时辰,镇流器的嗡嗡声带来萤火虫飞舞的幻觉。
捕捉萤火虫时,我的身边还挤满了往生的亲人。
墙壁白得友善,允许你涂抹各种虚幻。但虚幻充实不了这个本应最具美感与诱惑的时辰,譬如闲敲棋子,譬如灯火阑珊,譬如共剪西窗烛的相依相伴。
这也是最为诡异陡峭的时辰。照理,从发丝到脚趾都应尘埃落定。
但我动荡,就是停不下来,像被焰火瞬间照亮的夜雪。原本黑白二色的简单,重新被色彩占领。
羊群是过期的失效药,突至的礁石割开草原,青草般的海水瞬间吞噬了一万只白羊,肉身真实的现场比幻梦还要嶙峋混乱。我年少光阴晃动出的蝴蝶,和大海养出的鸥鸟混在一起,天空贴满了翅膀,星星却更加孤独遥远。
我到底是想摇曳还是想跌宕还是要翩翩?扶稳一颗心,怎么比扶稳一波海水还难?
黑夜就像一块巨大的孤礁,亿万年的拍打和侵蚀,形成的孔洞,如同千万张嘴,敞开着,你听来听去,都只是自己喘息的回声。
但我终于在寻找古夜的途中,学会了辨听,学会了将属于伤痛的部分慢慢填回夜的洞穴。
拉开一床棉被,我嗅到了熟悉的气味,黑暗磅礴放纵,一朵绽开在女儿唇角的棉花,是其警示和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