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宣
荷兰学者约翰·普伊津哈在他的《游戏的人》中谈论,诗歌的创造性功能扎根于另一个悠远的功能中,这是比文化悠远的功能,这就是游戏。确实,诗的语言的游戏在特定的时空进行;它有明显的秩序,遵循自愿接受的规则,远离生活必需的范围或物质的功能。游戏的心情或情不自禁或热情奔放,游戏的气氛或神圣或欢庆。龚纯(湖北青蛙的本名)的写作可以说暗合了这种游戏精神,他的少年和青春时光被这种游戏精神给俘虏了,不可自拔。他保持着这个游戏精神的独立、纯粹性和美好享乐,龚纯在两个世界里移置他的身体,或者说,从这种游戏状态中获得力量感、安慰感和神圣感。他深谙于瓦雷里语录:诗歌就是词语和语言的游戏。龚纯在诗歌语言世界玩着他的游戏,着迷于语音的变化和语义的变化,关注诗句的节律、对称与布局。
我曾惊叹于他早年一首获奖作品《诗歌奇数》,不知道他那种词语的游戏态度从何而来,那游戏一般的句子与规则从何而生。他的《寂静的树林》(打印稿),也着实喜欢了一些年。他在一首诗中写了几十种树木。我曾到过他的家乡曾岭,站在他诗中写过的杨家桥上。每次读阿波利奈尔的《米哈波桥》,会想到龚纯的那首诗,他节奏的复沓与环绕。可以说龚纯诗歌写作从他的家乡、他的童年生活那里获得启蒙。田野就是我们最好的大学。惠特曼在论述自然时也这样表述过,人与自然(树木花草)间双向发生的联系,共生出亲善的关系;甚至与树木情谊的书写,人必须创建与他者的关系,在诗中形成一个整体。他在乡野获得了无穷无尽的知识和词汇。
1999年某个黄昏,我从北京回到江汉平原小城我过去的房子。龚纯到那个书房坐了多时,我送他回他的宿舍。橘黄的路灯下送他到一个转弯处,边走边聊,说不完的在外漂泊的故事。眼看我们要在十字路口分手,他提议掉头送我。我们又一起在灯下往回走,路上只有我们两个和两个身影。不知不觉就到我的房子前了。我让他回去,他不得不离开,不停地回首向我挥手告别。我想着我们的孤单。我离开那个小城不几年,他也放弃了在当地报社的职位,2000年暮春漂落到上海。在北京一家杂志的编辑部里我读到他的新作,为之欣喜。他总算挣脱生长的那个小城,为其语言游戏找到更开阔的场域,为其创作找到新的可能。
约翰·普伊津哈也曾强调过,忠诚的态度和游戏有共同之处。所谓忠诚,就是臣服于一个人,一种事业,一种思想。对诗歌语言游戏的忠诚,体验在龚纯对生活的选择与诗歌技艺的更新上。在上海谋生,他的诗作里加入了大都市的意象,陆家嘴的人流和徐家汇的天桥,在大都里他同时做着田野调查研究工作。诗中早年的意象消失又复现,其时空一下子变得空阔幽微,他多将视线转诸乡村,似恬然入梦,又如沉思走神。他创造着诗歌中的人物地理、江山美人,诗歌是他词语游戏的舞台,各种各样的角色登台而过,出演他笔下的悲欢离合。他在异乡看见了喜鹊与当年在江汉平原看见的不是同样的一只。这多年不见的喜鹊,这穿行于不同时空的喜鹊一下把其诗的空间拓展了,划出新的边界。这体现在他的《中国喜鹊》一诗中。我在网上听到龚纯朗读过这首诗。他的声音变得不那么轻柔或抒情,反而多了几分凝重,随着那境头的摇晃。他的发型也不是我早年看见的长发的俊逸。他的诗里出现了“中国的忧伤”。他早年诗歌词语的游戏中加入了复杂宽厚的感情与多维深长的意味。是的,通过在外这些年往来迁徙在不同城市与乡村,早年的龚纯内心逐渐和他的生活一样变得宽广,他的写作指向诗歌游戏精神的深处,指向了过去、现在与未来。他的写作的民间性与现代性在多年的游走后得以缓慢形成。
龚纯完成着一首首在时间中诞生,也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当我读他的近作,同时听着巴赫的前奏曲和赋格,音乐的调性,大调的欢快和小调的悲伤,巴洛克音乐的严格形式中复杂精美的装饰音,对位的两个旋律重复奏出,建立的和谐呼应的关系,听来让人身心愉悦。巴赫的音乐作品是永久的存在。而龚纯的诗作在我看来有着某种恒久的技艺和品质。
可能是我和他有着在县城生活然后离开的共同经验。可以说我们有着共同的平原与郢楚情思,多年相似的离走与还乡。他的《回乡》诗,让我引发整个身心的来自于其语言中呈现的诗的调性和情感的吹拂。具体地说,此诗他保持着早年对语言游戏精神的忠诚,对游戏规则的遵循,同时加入游戏的新的元素,技艺越来越丰富与完型。诗节的形态。音步的模式。韵脚,节奏,重音。跨行独句。空白。内敛的语调一并呈现于词句中,浓缩于诗句诗节的运作中。它的时空是变动着迁移,移步换景,随着变化着节奏的句子推进。
“……我的心在轰鸣。山脉沉静。”这内外的动静反衬,情感的控制与拿捏,有风度的渐渐展开的情思;第二、三节明显的克制从句子里可以看出来,这是“先抑”(它们既不是祖国,又非故园,就好好地放在那儿吧),为了“后扬”(我最不能放下的,是刻不容缓的郢楚情思),他在地名前加上了“亲爱的”修饰词,且重复着递进运用。那湖北那潜江那家乡变得像人一样可亲,因为还乡途中,风景和往事在张望中敞开了。随着前后两行诗节的不同语调的推进,在诗的最后,出现河流与人的叠加,所有的情思化成了支流,在家的土地上行走,这个核心意象的形成和出现,伴随着天然的韵脚出现,在诗的结束部位突然停止,以跨行短句停顿在那里,人和河流镌刻在平原上,定格在那里。就像音乐小品突然截止,而余音还在萦绕。
他的游戏的精神核心体现在诗句的锻造与结构的营造上。他注重句式变化(每三句一变),双声叠韵的讲求。他试图在写作游戏中加入汉语现代诗律的构型、自创新诗的形式。用他的话说,四行一拍,其实是他自创的一种诗歌形式,是个尝试。他说:“古人不就常常在四八行间解决问题吗?咱们为什么要把现当代诗写得那么长啊?简练些,再简练些,直到四行。”他说,此前读了那么多年翻译的西方经典,后来反过身发现中国古典实在是可以无穷无尽挖掘的宝藏。阅读他的作品,必然会欣遇他多彩的中国古典词章的上乘功夫,那种强烈的大俗大雅语言锻造与重建能力。他想在口语诗歌滥觞之下,逆流而上,恢复新诗与古汉语的关系。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有重建我们当下的汉语语言野心。
这些年来,他尝试诗歌的多种可能性。譬如:诗剧写作,他写出了《星空下的张生》;“四行一拍”,他坚持了七八年之久。其代表作《尚且镇上不知所云的一些人和事》,把他早年的游戏精神几乎做到极限。他把时空安置在既往,词语的游戏场所放置在解放前虚构的尚且镇。词语与人物都染上了前朝衣物的颜色与气味,在这组诗里每节相互呼应、推进,前后纷纷出场:
我们不能因为日本人来了,就觉得暗无天日
其实有许多个夏日,落霞满天,我们的江山美丽得不成样子
尚且镇死黑鱼鱼鳞似的屋脊,被抹上一层层光辉
我们坐在屋顶上的医生,在等不染色的白云飘来飘去
在《尚且镇的知识分子》这一节尾行,飘来飘去的白云里涌现了下一首《白云》中情绪不佳的张寡妇。整组诗呈现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如何悄悄降临诗中。
2000年以后,中国诗界出现了一个湖北青蛙。诗歌成了龚纯的青蛙新娘。往深处说,贯通于写作始终的语言游戏精神显示出他写作中的后现代指向,使他的文本有着具有多维空间的互文的开放性。文学文本即是语言的游戏,世界存在于文本游戏之中。是的,一只湖北青蛙是从龚纯家乡的田园里蹦跳出来的。湖北青蛙这个名字让我想到他读了美国诗人布莱的文章《寻找美国的诗神》焕发出的灵感,也可以说,在异乡他对早年龚纯的打量中,一下找到了青蛙一词,他想像青蛙一样接近自然,一只青蛙对农业生活、对田园有天生的感情,他要保持其本性。他的语言游戏试图摆脱来自学院的、沙龙的智性以及各种诗学传统的束缚,试图为一只青蛙找到它自在蹦跳的游戏的场所与规则。一只青蛙回到自己自适的游戏规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