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肖复兴
去白云观会神仙
文 肖复兴
神仙,便不只属于邱道士,而属于我们心中的一份寄托和向往,甚至追求。谁的心里,没有藏着这样一位神仙呢?哪怕这位神仙只有豌豆公主一样微小。
老北京庙会起始于辽代,鼎盛于清代,兴旺期延续到民国和新中国之初。在老北京,春节庙会最有名的有两家,即厂甸和白云观,被称为“上林盛举”,是那时庙会的双子星座。
在老北京,乃至在全中国,白云观很有名,号称为“天下第一观”。这不仅因为它的历史悠久,它的前身为唐朝的天长观,元朝改为太极宫,明朝改为白云观,历经战火几次烧毁,到清康熙时重修,于屡毁屡建的百折不挠中,见证了历史的沧桑,完成了自己的凤凰涅。更重要在于,白云观和成吉思汗与终南山全真派道人邱处机(又称长春真人)的一段传奇。当时,成吉思汗西征凯旋,邱处机西游取经归来,两人的相遇,是刚柔相济,是文武之合。成吉思汗召见邱处机,询问治国安邦之道,邱处机说“欲一天下者,必先在乎不必嗜杀人。”成吉思汗遂听从道士的真言,并将其尊封为国师,入主太极宫,统领北方道教。山有仙则名,水有龙则灵,寺庙道观由有名的道士主持才有名。白云观今天一切的风俗讲头,无一不和邱处机有关。可以说,白云观日后繁衍而出庙会中的民俗传统,都源于邱处机,邱是这一切生长的种子。
如今,白云观还是尊传统,讲究春节期间从正月初一到十九的“燕九节”。这个“燕九节”,以前叫做“宴邱节”,这里的“燕”和“宴”字通用,都是宴请其实就是纪念邱道士的意思。这个节,旧时以正月初八的“顺星日”和正月十八夜到正月十九凌晨的“会神仙”为两次高潮。
顺星日,就是祭星日,这一天,要在神殿里点燃一百零八盏灯,两旁还要再点燃二十八星宿和七星的灯盏。灯火通明,不亚于元宵灯节,为的就是纪念邱道士。这一天,白云观引人注目的节目,是清晨舍馒头,其声势规模和人头攒动的热闹劲儿,盖过了夜晚的灯火辉煌。于是,祭星,渐渐让位于施舍;祭祀的意义,让位于祈福,乃至饱肚子。这一天,要备好提前蒸好的馒头,施舍给贫寒的游僧道士,据说,那馒头个头儿非常大,一斤一个。每人可以领取一个,来早者,可以领两个,来晚者,则没份了。所以,这一天,天不亮,白云观前就会排起长龙。开始,还只限于僧人道士,后来,规矩渐破,一般百姓都可以领取大馒头了。不仅仅是饥寒交迫者,所有逛白云观的人,都想领一个大馒头,领到者,馒头可以保佑你一年平安吉祥。大馒头,是白云观散发给人们的护身符。
会神仙日,更热闹。这一天的热闹集中在夜里。人们会早早来到白云观,像如今年轻人等候流星雨一样,迎风受寒,聚集在观内的角角落落,越是幽暗地方越好,因为相传这一夜神仙会化作各种人等,降临白云观。神仙,就是邱道士。有人说因为正月十九是邱道士羽化成仙的日子,不确,这一天,是邱道士的生日。最初宗教的纪念之义,后来渐渐衍化为了民俗中人们祈福的意思。这一天,如果真的能够遇见神仙,一定会大吉大利,于是谁也不想放弃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幻想着冥冥之中与神仙相会的机缘。
《帝京景物略》中记述明朝时这一夜的盛况:“今都人正月十九,致浆祠下,游冶纷沓,走马蒲博……相传此日,真人必来,或化冠绅,或化为游士冶女,或化乞丐。故羽士十百,结圜松下,冀幸一遇之。”那时有诗写的情景更为逼真而动人:“到此心澄思出世,当年丹熟可曾仙,花泥几度供铺席,榆影更番佐数钱。”当然,花草地上和榆树影中的虔诚等候之中,是需要花钱的。这便一下子透露出庙会的世俗色彩了。因为此时白云观庙会中,“会神仙”已经成为挣钱的一项节目,有人着装扮成各路神仙,突然降落在人的面前,然后伸手要钱。不过,我猜想,最初时候,那些装扮成神仙的人,大概如同西方万圣节里讨糖吃而装扮成鬼人的孩子一样,多是处于游戏或气氛之中。由此巧立名目赚钱,一定是后来的事。
白云观“会神仙”这项节目,一直到清和民国还盛行,却已经变为了庙会中的一种游戏项目,邱道士让位于赵公明,民俗色彩都被钱弄得有些光怪陆离。清时有竹枝词:“才过元宵未数天,白云观里会神仙,沿途多少真人降,个个真人只要钱。”民国有竹枝词:“白云观里会神仙,绿女红男席地眠,我不求仙占吉利,窝风桥下掷铜钱。”
后一首竹枝词里所说的“窝风桥下掷铜钱”,是由此派生出来的白云观庙会另一种带有民俗色彩的节目,叫做“打金钱眼”。窝风桥,是白云观里的一座石桥,如今重修,桥洞下悬挂一枚直径三尺有余的硕大铜钱,桥洞后蒲团上端坐一位鹤发童颜闭目养神的老道士。所谓“打金钱眼”,就是用真钱在桥边换币处换来小铜钱,然后将小铜钱往那枚大铜钱中间方形的钱眼里扔,如果小铜钱能够从钱眼里穿过,这一年便会过得顺利安详;如果再能够击中后面端坐的老道士身上,便是交上了好运,大吉大利。看当年玩过这个游戏的刘叶秋老先生在他的老书《京华琐话》里讲,由于人站在桥上是往下面的桥洞掷钱,角度的关系,很少有人会能够让钱从钱眼里穿过。只有小铜钱撞击在大铜钱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平添了几分春意。这便是白云观里迎春的独特声音吧?
白云观庙会派生出来的另一项带有民俗色彩的节目,是摸石猴。在白云观山门的右上方,伸手可以够得到一个不大的石猴。说是摸石猴可以有病去病,没病防病。如果有病,摸石猴哪个部位,便可以药到病除一般去掉哪个部位的病。所以,石猴从头到屁股被摸得锃光瓦亮。摸石猴,成为如今白云观庙会中最引人入胜也最为人接受的节目,没摸石猴,等于没去过白云观。在时代变迁和人们选择中,其他诸如“顺星日”、“会神仙”等当年最重要的节目,逐渐淡去了色泽,而摸石猴成为白云观庙会的经典。
自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白云观重修之后,有好多年没有去白云观了。今年春节期间得去逛一次白云观庙会。“摸石猴”和“打钱眼”,倒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倒是久违的“会神仙”,让我跃跃欲试。这种“会”,是神交之会,是天作之合,如同巫山云雨,驰骋在想象之中,缤纷在现实之外。神仙,便不只属于邱道士,而属于我们心中的一份寄托和向往,甚至追求。谁的心里,没有藏着这样一位神仙呢?哪怕这位神仙只有豌豆公主一样微小。
作者系《人民文学》原副总编
责任编辑 徐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