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叙事中的代际差异

2015-12-06 07:25韩少功孔见梁鸿张莉等
天涯 2015年3期
关键词:代际一代人作家

韩少功 孔见梁 鸿张莉等

当代文学叙事中的代际差异

韩少功 孔见梁 鸿张莉等

王雁翎(《天涯》杂志主编):

最近两年,《天涯》杂志一直在做一个中国经验的代际表述专题讨论,初衷是想通过不同年代作家的生存经验和精神状态的切身描述,折射作家与时代、文学的关系,同时也显示中国经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搞了一期70后的讨论,两期80后的讨论,50后、60后也一直在策划当中。从我们编辑这几期的稿件来说,我深切地感受到70后、80后这两代作家与50后、60后作家的不同,比如说,70后作家成长在改革开放的转折期,尤其是1976年后出生的作家,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生在理想主义的年代,却活在现实功利的年代。80后作家,完全是改革开放之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他们从小物质生活条件相对于父辈来说是富裕的,也没有经历过父辈的反右、饥饿、“文革”、上山下乡等等这些苦难和磨难,但是他们在新时期遭遇了教育、住房、医疗等一系列商品化的冲击。他们遭遇的这些新问题,所面临的压力和困扰,好像比他们的父辈50后、60后作家要多得多,他们因此而对这个社会有一种抱怨、不满的情绪,这当然反映在他们的文学表达上。另外大家也有一个共同的感觉,70后、80后作家虽然早已经浮出水面,可以说是当下文坛生产的主力军,但他们至今还无法撼动50后作家在文坛的霸主地位。那么,造成这些代际差异的原因是什么?他们的生存经验、精神状态、精神问题又是怎样的?不同代际作家的文学表述,他们的价值取向和审美理念又有什么明显的差异?50后、60后作家又是怎样看待70后、80后的作家?70后、80后的作家又怎么看待他们的父辈50后、60后的作家?这些都是很有意义的话题。希望大家畅所欲言。

孔见(作家、《天涯》杂志社长):

今天是50后、60后、70后、80后作家四代同堂,一起交流,这也是中国当代文学的现状,四代人在同一个天空下写作,但是他们之间,对自己所处时代的表达和叙述有很大的差异性,特别是他们的精神关怀以及他们由此衍生的爱与恨、抱怨与赞叹很不一样,我们希望通过这样的交流,让大家对当代文学的状况有更深入的了解。四代人坐在一起,大家都是平等的,但是50后算是老大哥了,对80后来讲算是父辈,所以,我们要讲点孝道,先请50后的代表作家少功先给大家开场。

韩少功(作家):

这个题目有难度,因为每一代人的经验

都是鱼龙混杂,五花八门的,个人的差异可能比代际的差异还要大,那么讨论这样的题目就不免有些危险。我们很难组织一个统一的团队,把某一代归到某一个特点或者某几个特点之下。当然,有时候,暂时把个人差异搁置在一边,对某一代总体的倾向和特征做一点描述,也不是毫无可能。

以前我们讨论文化差异,经常以空间为尺度,比方说会讨论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有多大的差异,南方文化和北方文化有多大的差异。大学里的“比较文学”通常就是做这样的事,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学科传统。实际上,有时候代际差异大过地缘差异,比如说英国妈妈和中国妈妈骂孩子时,可能都是一个口气:这家伙只知道打游戏机,不好好念书!还有中国、日本、俄国、美国前些年的青春小说,大多数差不多,里面的人物吃的都是麦当劳,谈的都是《哈里·波特》,都一门心思叛逆和时尚……这种同质化的彼此彼此,可能就是郭敬明这样的明星在国内火得不行,但是走出国门比较难的原因——至少比不上莫言。

随着通讯和交通手段的发达,空间性的差异在全球范围内似乎正在弱化,但时间性的差异,所谓代际差异,就更多进入人们的视野。每一代人都是历史的产物,都有自己特殊经历和特定情境带来的长和短。像鲁迅、茅盾、巴金、沈从文、钱钟书那一代,学养要好得多,其中不少人是“海归”,或者能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但是他们也有短板,比方说广泛而深入的社会实践比较少。鲁迅写劳动人民,充其量写到车夫、保姆、保姆的儿子。艾青写得最好的也是保姆。“富二代”么,接触底层社会的范围就这么大。后来,丁玲写土改,张爱玲也写土改,都写得非常浅,其重要原因显然是经验资源不够,很多东西出自于读书人的想当然。往下算,包括那些“右派作家”的一代,还有更后来包括“知青作家”的一代。这两代人生活经历要丰富多了,有打过仗的,坐过牢的,下过乡的,还有庆邦这种挖过煤的,三教九流什么都有,经历过革命、“文革”、建设、改革开放这些社会大动荡。但总的说来,这些作家也有弱项,比如说知识视野和专业修养不够,以至有的人写了一辈子,都把自己写成什么主席、副主席了,还是一个“学生腔”和“概念化”,硬是改不掉。现在的情况是,这两三代大多也过去了,就算还有些能见度的,也多是靠当嘉宾、开讲座、写回忆录来撑,不再有创作的喷涌期和旺盛期。新一代作家如何呢?说实话,我对80后、90后作

家接触得不多,读作品也不够,没什么发言权。新生的这一代肯定也会有他们的长处,比如看上去他们大多有自嘲能力,不习惯把自己架起来。这种风格元素透现了一种心态,甚至一种思想方法和世界观,在前辈人那里比较少见,我很喜欢。当然,我也担心有些青年作家缺乏大志向、大关切、大资源。几年前有一个孩子找到我,请我看作品,我以为是一篇散文或几首诗,说好呀,我来学习学习。没想到把他的一个U盘插进电脑,哇,七个长篇!一个是写唐朝的,一个是写明朝的,一个是写机器人的,还有一个是写天外来客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高中生,而且他同学中还有比他写得更多的!我指出他的缺点,说他写一个老人不像老人,写一个女人不像女人。但他反问我:为什么要像呢?为什么不能自由想象?这就把我难住了。如果连“写像”这个文学最基本的美学原则他都不认同,那我就只能无语。他可能就属于那种在屏幕前长大的一代,既没有见过很多真正的老人,也没见过很多真正的女人,甚至一下乡就把松树叫做“圣诞树”,把鸭子叫做“唐老鸭”,都是卡通符号喂大的,虚拟文化中长大的。如果他们长期远离真正的现实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写像”确实是一个苛求。但如果连“写像”这个尺度都没有了,那么就像地球引力消失,跳高和跳远尽可以跳得欢,无限自由了,但还有意义吗?

最近,听说作家安妮宝贝改名为庆山。“安妮宝贝”一听就是典型的80后、90后的文化符号,突然变成了庆邦他“兄弟”,德高望重了,为什么会这样?也许人都是要成长的,不能永远含着一个《小时代》这种文化奶瓶。青春小说再爽,再有意思,要应对更广阔、更复杂、更深重的社会与人生,还是不够的,就像电子游戏这东西好玩,但天天玩就成了八旗子弟。我对有些家长说过,八旗子弟当年玩的东西就没知识、没文化、没技能、没才华?提笼架鸟,京剧昆曲,古玩字画,那还不是一般人能学的吧。但八旗子弟就是八旗子弟,就是亡国的一代。这没什么好说的。从这个历史经验来看,志向有大小,关切有大小,资源有大小,该大的还是要大。孔子、老子、庄子等前辈就很大,再过两千多年可能还是了不起,还是可以与后来人在精神上对接。物质器具、政治风向、文化习俗、生活形态等方面的“大”可以变,可以过时,但是精神方向、审美标尺等方面的“大”,是超越代际差别的,是文学的硬道理。对这种硬道理太任性,玩自由,只可能是为难自己。

刘庆邦(作家):

我对今天这个题目是这么看,一个作家的写作肯定跟他的生命历程是有关系的,他的写作是他生命的精神形式,说得好听一点,是生命之歌、生命之舞、生命之诗,有什么样的生命历程就能写出什么样的作品。我看过沈从文先生对司马迁的评价,他说,司马迁之所以能写出伟大的《史记》,一是与他所受到的教育总量有关;二是得益于他的忧患意识和生命的分量;不是靠积学所能成就。我觉得这段话有着极大的信息量,值得我们大家好好琢磨。光拿生命分量来说,我个人认为,一个作家如果生命分量不够,或者说他没有生命的分量,很难指望他能写出有分量的作品。生命的分量从哪来呢?肯定不是先天来的,而是后天不断积累形成的,他的人生可能受到了轻视、屈辱、批判、压制、误会等等,受了好多磨难和挫折,经过锻炼再锻炼,加码再加码,这样,生命的分量才会形成。

少功刚才说,我们这一代人对社会的生命体验得比较多,赶上了很多大事情。我是1951年腊月出生,“三反五反”、“镇压反革命”我都有印象。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抬人像抬猪一样,抬出去就枪毙。后来接着是“反右”,然后是“大跃进”,再接着是三年大饥荒,

我印象太深了。1960年大饥荒最严重那年我九岁,正是记性好的时候,饿着肚子去上学,饿得一个坑都翻不过去。细脖子、细腿、大肚子,像非洲难民一样。后来我把三年大饥荒的经历写了一部长篇,叫《平原上的歌谣》。三年大饥荒刚过去,“文革”又来了,我参加了文化大革命的全过程。“文革”十年,对我们这一代人的影响有多么大,这是可想而知的。我们这一代人一下子经历这么多的事情,对我们的心灵造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不想写都难。我写了“文革”的生活,写了大串联的过程,后来又写了“文革”期间地主富农子女们的遭遇《遍地月光》。

我、少功、蒋子丹都是50年代这一代人,说起来这些都是很沉重的话题,但也无形地使我们的生命增加了一些分量,成为我们创作的资源,这也可以说是我们50后创作的优势。有一次我讲课讲到这个话题时,有一个80后的学生问我,80后作家的生命是不是没有分量?没有指望?是不是写不出有分量的作品?我回答他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焦虑,因为人类一直生活在困境之中,不管社会到了哪一步,不管社会再怎么发展,人们都是会遇到困境的。吃的困境解决了,下一步可能是污染的困境,精神的困境。你们这一代人肯定有你们的焦虑,你们的痛苦,也不能说你们写不出有分量的东西,真正的分量是一个积累的过程,有积累了才能形成生命的分量。后来,年轻一代的作家怎么增加生命分量的问题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放着。

80后作家的作品我看过一些,如林森、杨庆祥,觉得80后这一代作家确实对很多问题很焦虑,像杨庆祥,租一次房子,动不动就被赶一次,这是很失尊严的,他叙述了这些感受,内容挺丰富,我记住了,觉得他们对文学的看法跟我们是一致的,比如说,他们强调抵抗,不妥协,强调忠于自己的所想所思,我觉得他们表述的都是文学一贯的东西。

我们这一代作家写作资源比较丰富,那么,我们的短板是什么呢?我觉得我们没有受到系统教育,我们的学养不太够,或者说是我们的思想能力、抽象能力不太够。我们跟鲁迅先生那一代作家不能比,他们的生命特别有力量,他们的生命力量体现在他们思想的高度、深度和宽度。当代作家在思想性方面走得比较远的,我觉得有两个作家,一个是史铁生,再一个是少功。铁生对生命的思索非常深入。少功好多的文章也体现了他思想的深邃,比我们同代的作家有思想、有高度。受过大学教育的年轻一代作家,他们在思想上也要比我们高明。一个人的生命分量有两个方面构成,一是经历、经验,另一方面是独立思索、是思想境界。如果一个作家仅仅有苦难、有经验,思想水平达不到,思索不够,缺乏真知灼见和独特的发现,很难说这个作家的生命是有分量的。一个人的生命有分量,除了个体生命的经验、体验以外,还有思想的东西在里面。这个思想的东西是年轻作家的优势,我从他们的文章中也看到了,希望一代比一代强。

梁鸿(作家、文学评论家):

刚才韩老师和刘老师说了很多代际差异的模糊性,对于中国当代来说,经验的不同确实构成了作家创作的极大不同。刚才韩老师说到老子、庄子,我觉得在当代来说像老子、庄子这类短小、抽象、哲理性的作品很难再出现。我们现在的文学创作大部分是长篇小说,长篇小说必须有日常生活,当然可以是科幻的日常生活,但却必须得有具体的细节和历史的某种支撑才能完成,因此容量是很大的。比如说韩少功的《日夜书》,就是在写生活的经验,这种经验可以来自自己,也可以来自更遥远的东西,这种文体本身就使得作家必须面对个体的内在生存,这是非常关键的,由此也造成了所谓的代际差异。如果从这个

角度来讲的话,文学的共性不用再讨论,但是,你要从哪个地方出发,这是需要我们探讨的问题。比如说,50后韩少功老师他们写知青、写农村、写饥饿,不管是用知识分子的眼光,还是用平民的视野,都有一个基本的共性。60后有“后文革”时期的经历,像毕飞宇和格非的写作,正是在历史废墟上的有感知的自我写作。历史粉碎了他们的梦想,带来虚无和困惑,如姜文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等,都是在大历史背景下用少年视角来审视这种伤害。70后作家则更加细致、更加自我,2008年我写过一个长篇文章论述70后作家的泛意识形态写作和不及物性。你会发现,70后作家大都会局限于个人的经验,这些经验不是说不好,但是很难超越个人而达到某种突破。刚才韩少功老师讲到安妮宝贝就是一个特有意思的例子,但是有一点,她的生活就像是被玻璃罩罩住一样,写的都是自己内在的观感,当她想扩大的时候,就很难。这种把自己悬在一个地方的姿态是最可怕的状态。

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处理个人经验,这才是我们要思考的,它包括怎么处理个人的经验,怎么处理自己与世界的关系,怎么处理这个时代与历史的关系,以及从哪个角度进入历史。并非你拥有了经验就拥有了历史,经验在你的内心沉睡,并没有照亮你自己。我觉得作家需要照亮,这种照亮需要外部对你的照亮,也包括自身照亮自己,这非常的艰难。我们经常在一块探讨:为什么70后作家的个体经验难以突破历史的障碍?个体经验是今天文学创作中最为看重的一点,必须是个人性的。宏大的历史叙述容易忽略个人的经验,容易忽略个人作为个体的存在。70后从这一点来说是有长处的,你的生活就是你自己的,你本来就是作为一个个体在历史中行走,没有被大的运动所遮蔽、所裹胁,反而是自己摇摇摆摆地往前走,你对自身的形态、表情和知识是很清晰的,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个长处。但是反过来,你也只看到了你自己,这不可不说是一种桎梏。比如说,青年作家魏微的小说我很喜欢,她早期的小说在个人经验上写得非常好,但是从更深远的分析上看,好像她已非常艰难地在往前走了。魏微这几年的创作也是在找一个突破口。有人说:“我为什么要写大历史?我就是要写小历史!”反过来,每个人的个体经验都有历史性,每个人的个体经验都不是独立的,因为社会是一个网络,只不过网络的结构方式不一样而已。如果你没有在你的个体经验里达到内在的照耀和内在的超越,那就没有完成其历史性,也没有找到你自身的结构和逻辑。

这几年我一方面搞理论研究,另一方面也回梁庄做调查。我觉得对我来说,重返梁庄最初只是一个情感的冲动而已,当我站在梁庄村头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找到了某种连接点,这才是最重要的。我找到了个体与历史之间的关联点,我发现我的生活、我的个体经验不再仅仅是个体了,而是像是暗喻一样醒起来。我在文章里提到过一个小例子,1980年,有几个南方小贩来到北方,对我们说种麦冬会发财,他们负责收购。于是,我们家也种上了麦冬。那时候我上初中,我清晰地记得父亲的欢乐。收麦冬的时候雇了十几个人,其中有一个老姑娘,每天在地里哈哈大笑,给我们讲各种笑话,大家都非常开心。那一年我们都长了疥疮,但是仍然很欢乐,至今我的腿上还有一个铜钱大的伤疤,这种小的细节没法忘掉。当我重返那个地方的时候,想起我的个人生活,突然发现,原来当年这个北方的封闭小村庄跟南方之间那么的紧密。所谓的“改革开放”,所谓的南方和北方之间的关联一下子被勾连起来了,那样的欢乐看起来只是一个小的个人经验,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少女时代的经验,但是当你放到一个历

史的长河里是具有历史性的。我觉得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这种个性和历史之间的关联是特别重要的,看你怎么找到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

一个作家肯定有敏感性,如果没有这点敏感性,如果没有对痛的很深的体会,这个作家是有问题的,所以作家一定会比别人活得更加痛苦。这个痛苦是广泛意义的痛苦,是要更加的敏感,你的眼睛是放大的,对灰尘里的每个细节都要放大,这样才能感知到这个时代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把它放到你的思想里,放大到你的文本里。我觉得70后的一些作家喜欢用放任或者是无所谓的感觉,完全虚空。“虚空”这个词也值得思考,当虚空没有对应的物感的时候,你的虚空是肤浅的,甚至是伪饰的。我觉得对于代际而言,对我们这代人而言,如果真的有差异,只能体现在要怎么样处理个体经验,如何让你的个体经验在历史经验中重现出来。这是我一个基本的想法,谢谢!

张莉(文学评论家):

我们讨论的话题让我想到10月份我参加莫言国际研讨会。有个朋友发言说,他认为《红楼梦》是一部精神性的作品,《金瓶梅》是身体性的作品,而他认为最伟大最理想的作品应该是精神性和身体性合二为一。这让我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会认为《金瓶梅》写得好?很多人说西门庆很像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我想,我们这个时代那么多人欣赏他,恐怕也是因为现在我们文学作品里也有很多这样的人吧。《金瓶梅》的作者,把他所经历的现实描了下来。能够真实地画出他所在时代,这很优秀。但是如果这个作家对他所在的时代、对他所在时代的价值观没有整体观和批判意识呢?他写出他所在时代的精神困境了吗?《红楼梦》写的是作为精神意义上的人,写的是人的精神生活,在我看来,这是《红楼梦》比《金瓶梅》优秀的地方。

回过头说代际差异。首先,我认为,用十年划分代际是有问题的——你说1969年和1970年有什么差异吗?没有特别的差异。而且,放在一个大的历史空间里,恐怕也没有那么细的代际分类了吧,比如在一百年二百年的空间里,很可能从五零后到八零后都属于一代人了。今天萧红和张爱玲谁先谁后也不是那么重要。但是,即便如此,在今天这个具体的语境下,我依然觉得讨论代际、讨论代际差异是有意义的,它是真切存在的。比如,经历民国的人和没有经历民国的人是不一样的;一个经历过“文革”和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人;一个亲身经历改革开放的人和一个没有亲身经历的人;一个经历过1989和没有经历过1989的人……都是不一样的。在理解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历史这方面,肯定有经验差异。也是从这个角度上讲,我觉得50后作家在中国是最值得尊敬的一代,他们非常敬业地书写了他们对时代的理解。在我看来,韩少功的《日夜书》是一代人的精神史,他使我们重新理解我们的时代。如果我们说一个作家的优秀之处仅是写出了他所经历的生活,其实也不是特别高的评价;而如果说一本书书写了一代人或者是几十年来的精神史,那才值得敬佩。

对比之下,70后或者是更年轻的一代人,应该做的工作并没有做好,也就是说,勾勒我们的精神史的工作并没有完成。但我觉得这个工作已经开始。我发表过一篇文章叫作《意外社会事件与我们的精神疑难》,写的是70后小说家的城镇叙事。我的发现是,近五年来,70后开始集体关注社会事件和小城镇生活,这是重要的变化,他们找到了非常重要的“根据地”——他们关注城镇化给中国人带来的影响。城镇生活是中国社会的一个标本,这一代作家找到这个标本很重要。很多

人说70后作家没有历史意识,他们只是关注个人经验。我不这样看,也反对这样一言以蔽之。70后的写作已经走过了二十年,如果把他们的代表作品放在一起,会发现他们书写的是近二十年来中国社会被金钱价值观击溃的历史。这其中潜藏着深刻的现实。别林斯基说,当城市街道开始失火的时候,一个优秀的作家必须是朝着火跑,而不是背着火跑。当然,那个“火”就是现实。我觉得70后作家现在做的事就是朝着火跑。这是卓有意义的起点。但是,这是否就意味着这代作家能写出他们所经历的时代精神史呢?我不确信。我相信也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但无论怎样我们还是要写下去。如果我们幸运可以完成,那么我们的作品和思考就会留下来;如果能力不够,那么我们很快就会被时代浪潮卷走,吞没。当然,留下来或者被吞没,也不是70后一代作家的可能命运,为是每个作家、每代作家都可能面对的命运。我想,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行动,是把思考化为写作本身。

徐晨亮(《小说月报》执行主编):

对于70后、80后来讲,“代际”话题可能有两个讨论角度:一个是由内而外,身为70后或80后如何自我认同;一个是由外而内,其他人怎么想象70后、80后,怎么认知他们。

身为某一代人的自我认同,意味着什么,先以我本人为例。我是1979年出生,处于70后、80后的边界上,但我总是刻意强调与80后的差异,把自己归到70后,这一自我意识与个人成长轨迹有关。我的同龄人很多是在“计划生育”政策已推行后,打擦边球生下来的,作为家里的第二个孩子,跟着自己的哥哥姐姐一起成长。接触到的音乐也好、电影也好、书籍也好,各种各样的兴趣,都在有意无意模仿兄长辈。韩东曾有一个“长兄如父”的说法,特别有意思。“长兄为父”的精神线索与我个人的情形很接近,以我自己为例,身为70后的自我认同,意味着与父辈的价值观保持距离,主动认同生于70年代前期的兄长辈所代表的文化理念。不同个体的代际自我认同可能有不一样的成立背景和表述方式,这里只是通过自我剖析,提供一个例子。

另一个角度,对某一代作家的认知,前面有批评家谈到,70后作家出现在文坛时,最引人注目的,是某几个以挑衅、出格方式“出场”的人物,80后作家也是如此,一开始总是某些有话题性的个案,影响了对这一代人的想象。经过这些年,大家对于70后作家的认知,已不再局限于早先被符号化的个案。想一想我们对70后认知的流变轨迹,可以类推,对现在成为话题的80后,还是不要急于标签化,要静观其变,有一点耐心,相信在未来几年中,会有很多硬梆梆的例子,让我们看到,现在的“先入之见”里有多少是偏见。

那么如何在流变的认知过程中,对不同时代的作家进行比较呢。可以回想一下我们熟知的王安忆、贾平凹、铁凝、莫言这些50后作家,从二十多岁初登文坛,到三十多岁纷纷推出代表性作品,这个过程是他们确立主体性与个人风格的关键阶段。我们同样可以继续观察,现在二十几岁的这一代作家,会在他们三十岁后发生怎样的变化。或许,不同时代的作家成长背景不一样,起点也不一样,但他们从登上文坛到确立主体性,这一段成长轨迹,是可以拿来相互比较的。

沈苇(诗人、《西部》主编):

谈到代际的差异问题,这个问题既存在又不存在。从不存在的角度来说,因为文学是人类之间最伟大的接头暗号,它是超越代际的,有时甚至会成为生者和死者之间的接头暗号。文学面对的基本主题,千百年来未有太大的改变,如时间、生死、爱、痛苦等。从这个角度来说,代际问题是不存在的。但从

时间层面和个体命运来说,代际问题又是存在的。因为我们每个人的切身经验、命运感是不同的。

说到当代诗歌的代际,现在习惯性分成50后、60后、70后、80后等。这些代际之间,我感觉到,作为中坚力量的50后和60后,差距稍微大一点,也有人说50后是红卫兵一代、知青一代,60后是红小兵一代。但这样说还是太简单化了,具体情况是复杂的。60后和70后,沟通较多,相互激励,有时好像是同一个代际。到80后,情况又有些不同,他们善于思考,但部分写作存在修辞过度、技术至上的情况。

代际之间有沟通,有“传帮带”,有时相互不服气,尤其下一代对上一代,有点火药味,这是很正常的。1990年代初就有人提出PASS北岛,二三十年过去了,北岛没被PASS掉,仍是一个标志性诗人。昌耀是40后诗人,但是感觉离60后特别近,60后是非常喜欢、尊重昌耀的,他的地位一直在上升。在代际上,昌耀是40后的,但他的影响力是面向60后、70后、80后,和更持久的未来的。

代际问题,每个人的体验和看法是有差异的,这种差异有时甚至比代际之间的差异更大。我自己对代际的体验不是很强烈,但对地域性的感受更真切,因为我一个浙江人跑到新疆二十多年,从潮湿到干旱,地理的两极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就像我在诗曾写过的,一个人(异乡人)最后变成了一个破皮球,被故乡和他乡两只脏脚踢来踢去。这造成了我的地域分裂症,而写作,既在治疗地域分裂症,也可能在加剧分裂。好在,这种分裂症并不可怕,有时还让人迷醉。

我们的思考和写作,还是要跳出代际来看代际。整理个人经验,把个人经验放到历史中考察,获得时间感和代际感,这很好,是一种归纳和归属。但文学仅仅体验自我是远远不够的,文学还要体验他人,体验不同的代际。那种过于强调和依赖个人经验的写作,最后走进了经验主义的死胡同。一个诗人身上,活着的不是单独者,可能活着一个“众人”。自我他者化和他者自我化,都十分重要。我生活在一个民族地区,有时候感到时间长了,自己已不是自己了,快活成他人了,不知道自己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了。这里出现了身份的转换和命运的转喻。代际之间和个体之间,命运差异从来都是存在的。我们不说别的,就说说花,每一朵花都是有差异的。像海南岛的花,一年四季都开放,很累的。像椰子树,一年四季都长果,也很累的。而北方的花,该开的时候就开,该谢的时候就谢了,该休眠的时候就休眠了。花的命运,如此不同,更何况人。

再回到代际问题,我想问的是,死者是不是一个代际?我觉得死者可能是更大的代际。韩少功先生说到文学相通,其实包含了生者和死者之间的代际相通问题。在死者那里,有一个更大、更辽阔,更无所不在的代际存在着。从那里投来的目光,令我们敬畏。

李少君(作家、《诗刊》副主编):

代际有一个特点,就是年轻一代比较强调代际,这是一个很正常的人类的普遍现象,人的成长都是靠与他人对比来确立自我。个人主体性的确立,通过对比前代,找出差异性,甚至是否定前一代才能完成,在希腊神话中就有“弑父”的故事。我个人的经历也有体会,有一段时间我强调同代人的观念。但是,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是年纪大了,或者是当编辑的时间长了,这个问题变得不那么重要。以前我编诗歌,抱负很大,想掌控全局,不管是30后、40后、50后还是60后还是70后、80后,甚至是刚出生的孩子都想编进来,编成具有经典意义的诗歌史,但是后来我否定了这个初衷。有时看好一个刚冒出的90后,过了两三年这个人发现不见了,另外一个

90后冒出来了。70后也是这样,大浪淘沙的过程。能经受起时间考验的作家、诗人其实是不多的。比如我们会特别关注李白、杜甫的代际问题吗?

所以,从漫长的文学史,或者是从人的一生来说,所谓“代际”这个问题是一个非常次要的问题。

前几年有一个特殊的机缘,我跟几个朋友开车沿着沈从文走出湘西的路线走了一次,边走边看他的书,这一看把我吓了一跳,我认为他写小说很了不得,具体的经验感受他有,他还有一种大的历史感,把个体置于大的自然宇宙和时间历史的背景下,这就有了大的气魄。比如说他写到十五岁的一个小孩,当了兵,挑着担子走在山路上,担子里挑的都是人头,这是非常恐怖的情景,但是你读的时候一点都不恐怖,因为沈从文把一个残酷的事放在一个大的历史、时代和山水自然的背景下,就被淡化了,化为一种对人的悲悯,一种历史的悠远感。你读完他的小说再读张爱玲的小说,觉得张爱玲的小说有点轻飘。

沈从文晚年选择研究文物是有原因的,最近张新颖有一本研究沈从文晚年心态的书,他说沈从文很早的时候就想研究文物,因为他这个人比较注意情感,一直认为情感超越一切,他认为历史上的好的文物往往是古人不经意间留下的。坛坛罐罐里面画了一朵花,或者是一个女人的形象,这个女人可能是他妻子的形象或者是他女儿的形象。这些东西过了几百年、几千年,如果侥幸留到现在,还能打动你,那就是情感的力量,因为他画的时候,就在里面倾注了情感。

而这些情感的力量,是穿越时间和代际的,也是超越时间和代际的。

张浩文(作家):

关于代际的问题,因为我是高校里的,我感觉比较明显,因为我所面对的是最新的代际——00后,90后已经过去了,他们的说话和行为方式会让你大吃一惊。比如说,今年我给一个学生讲课,班长跟我说今天谁来,谁没有来。我问为什么没有来,这个班长跟我说,她痛经。我当时心里咯噔的一下,这样的话在我们50年代是不会说的。我们那个时候上早操,如果有女生人没有来,她同宿舍的同学会说她病了,如果是一个男生,别的同学说他有病,我们就哄堂大笑,因为“有病”是例假的代称。现在的学生一开口就跟我说“痛经”,我都觉得不好意思。

有一个女学生给我一个小说,一看标题我的眉头一皱,标题是《内裤》,写的是母女俩跟后爹之间的关系。对于这样的家庭伦理关系,作家一般是非常慎重的,不会轻易地介入这样的话题,这是一个很慎重的话题,但是现在的十八九岁的孩子就轻易的写这样的文章,让我们就无法理解了。

现在大学里忽然兴起了一个新的学科——创意写作。上海大学、复旦大学、北师大很多大学都开了这门课程。联系到我的工作环境,很多学生经常问我小说怎么写,有什么样的技巧。对于90后、00后,文学在他们看来已经是非价值化、非伦理化了,就是技术的东西。他们所面对的是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以往认为非常神秘的东西,在技术面前都是可以操作的——包括文学在内。面对这样的文学,我们是不是可以不讨论文学价值,要讨论的问题是,这个小说情节是怎么构成的,这里面的起承转合怎么来,布局怎么来,即纯粹的“文学性”问题?

我后来想想,这在某种意义上又回归到我们所说的文学性的标志,很多人,主要是受西方现代派文学影响的人,他们认为文学形式化的语言游戏,是纯粹的虚构和想象,与现实无涉,也与个人生活无涉。如果持这种观点的话,现在流行的穿越小说、玄幻小说,就

是把小说的虚构性发挥到了极致,是很有“文学性”的。但是,这种文学是不是我们要提倡和肯定的,还需要时间的再考验。在这个意义上,我忽然想起这样的非价值、非伦理化的小说和1980年代的现代派小说有点接轨。那个时候小说也完全非价值化个技术化了。如果我们说1980年代现代派小说是文学性很强的艺术珍品,那么现在这种完全凭借虚构和想象的网络小说是不是也是文学性很强的?这个问题值得我们再思考。

弋舟(作家):

我觉得,当我们在中国讨论一切问题的时候,还是应该结合着中国国情。这三十年来,我们的文学方式、文学现场、文学发生的模式都和国家一样,深具“中国特色”。

今天我们说代际,我得承认,作为一个70后,我依然从50后、60后的前辈那里继承着一种文学本身和“适应文坛方式”的经验。在刊物和评奖主导的文学制度之下,70后这一批作家多多少少都会有所妥协。这是我们这代人的宿命,我也概莫能外,这是令我尤其沮丧的一点。如果放到更加辽阔的背景里看,或者是从文学永恒性的那一面看,这样写出的作品,再放一两百年,后人重新评价这个世纪的时候,有可能从五四一代到今天所谓的70后们都会被淘汰出去,这是有可能的。现在我们回头看看五四那辈作家,像沈从文先生这种水准的,屈指可数。这是在说共和国文学框架内的前辈和我们不堪的那一面。

但是,眺望前辈们,在他们身上我们还可以看到浪漫主义、理想主义乃至英雄主义的光芒,而今天的我们,则更多的是蝇营狗苟。这是说我们和前辈们之间的差距。

我是写小说的人,我特别不愿意承认当今中国诗歌的成就已经高于小说,可如果让我冷静地考虑,我还是得承认这个事实。为什么我们的小说如此不能令人满意?这也许真的需要我们从我们的文学制度上去思考,这个制度对于小说创作的规约大概是最多的,而诗歌,从生产方式到消费方式,再到评价体系,已经发生了某种可以被称之为“自由”的改变。

然而时代真的是在变化,如果非要说“代际”,我更愿意寄希望于80后、90后们,他们应该有机会干得更好。

赵瑜(作家):

我觉得文学慢慢地会经过自问、反问、他问。我们冷静想想,上世纪八十年代并不是一个正常的时代,在当时表现得很成功的作家未必可以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因为阅读文本的匮乏,一些作家写出了符合那个年代的读者所需要的文章。而这些文章现在来看,文学上非常幼稚,可是却成为当下文学研究的对象。只要认真梳理,就明白,每一个写作者,都受限于他们所处的时代,以及他们的读者。但是,从更长的时间来说,比如说一百年、两百年,甚至是五百年来看,我觉得八十年代的一些作家未必有很多文本留下来。

在当下,文学的这种边缘化的现状是非常符合现实的,是非常舒服的。在资讯非常发达的当下语境里,文学的很多功能已经被新闻、新媒体、鸡汤甚至是影视作品代替,大量的阅读停留在浅阅读的层面。文学自然成为一个排序靠后的阅读选项。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不应该有一个作家像当年的北岛啊舒婷啊什么的,如果有的话已经有了,像当下的韩寒啊郭敬明啊。这是时代变幻下的代际差异。也就是说,时代变了,阅读者的构成和需求变化了,那么,写作者群体也会发生变化。

这从一个侧面也反映出来不同时代的阅读变化,以及不同时代的写作者所面临的困境。比如,在当下这个时间,文学写作者所面临的读者是一个个信息温饱型占有者,他们对文学的要求,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读者是

不同的。你单纯地写一篇表达观点的文章已经不能满足当下阅读者的需求。好的文学作品要有高于这个时代的一些精神储藏才行。在一个物质丰富的时代,在一个人们对精神生活需要非常多样化的时代,文学一定是小众的,在某个角落或者是某个领域传播的。这符合文学发展的规律,这跟文学所处的时代有关系。

《天涯》杂志上发了杨庆祥的《希望我们能找到那条路》,引发了很多争论,除了个人和时代的碰撞、价值观的碰撞以外,我觉得更多的是一种代际差异。这种差异在有些地方并不明显,比如审美啊、音乐啊,甚至日常生活方面。不论是50后还是60后,大家都会觉得,住大房子好,吃有营养的东西好。但在一些领域,差异还是蛮大的。比如杨庆祥在文章中所感慨的内容:他作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在北京一所大学教书,国家的经济发展取得了世界瞩目的成就,而他却面临着在地下室租房子住还要被房东赶出来。他没有分享到国家发展的福利。那么,他的以前的那种以国家为荣的自豪感找不到可以佐证的落脚点。他开始沮丧和灰心起来。这便是一个八零后的现实感触,也是他们的价值观的表达。这个时候,一个受过苦的50后,对杨庆祥的苦难不会同情,相反,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所受的苦和他们那个年代比较起来,太少了。于是,面对八零后的生存的疼痛感,50后的人,可能会反问一句,你为什么非要生活在北京?你在北京这样的一个城市,享受了北京城市发展所带来的便利,把自己个人放到各种各样的中心,就意味着要失去住房、经济上的自由度——假设你到海南大学,可能就会活得舒服得多。

这就是代际差异,代际差异所表现出来的价值观差异。不同年代的人,所发表的观点的立足点是不同。在80后杨庆祥这里,个人是主体的,是个人主义的。不论国家如何强大,个体如果通过努力而得不到社会的承认,那么,社会可能是有问题的。这是一种价值判断。而50后的观点呢,是相反的,是集体主义的,你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不能老是埋怨所处的集体。

从文学创作上来说,韩少功老师那一代人,他们写的人物是熟人社会的人物,不管写城市文学也好,或者是底层的生活,都是熟人文学。再往上说,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都是熟人文化。而我们这些70后的成长环境呢,等我们走进社会,毕业工作以后,已经是1990年代末期,我们这一代人从乡村进入城市,面临的是一个陌生人的社会,我们面临着城市的疏离感。70后这一代人在写作上有时很怀念乡村,是因为对城市里与陌生人相处并不能很好的处理。他们所面临的生存环境变化了。这种生存上的代际差异,导致了他们写作上的差异性,和50后、60后相比较,中国从70后开始,进入了一个城市文化发展期,作家之间的代际差异才真正地形成了。整体来梳理的话,70后之前的一些作家,多擅长描写熟人社会的生活,而70后、80后们的写作已经面临着租房、打工、漂泊等自下而上的尊严问题,所以,他们的写作不自觉地生成了描述对象的差异。

最后,说一个观点:在50后、60后、70后、80后这四代作家中,我个人觉得,60年代很多成名的作家现在写不出什么东西,但是他们又占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文学繁华的便宜。每有作品便会受到很大的瞩目。而相对来看,70后是最为平庸的一代人,因为在纯文学领域,他们起步晚。而在市场化写作的浪潮中,他们又被80后挤出市场。为什么这么多70后作家写不出让人难忘的作品,这是跟这个时代的物质化、新闻化和人际关系的扁平化有密切关系的。80后作家,还没到捂着名字就可以认出这是谁的作品的程度。从打破时代的屏蔽这个角度来看,我最看好的是

70后作家,我个人觉得,能冲破时代的肯定是这一代人。我们处于旁观时代最好的一个时代,我们有的是时间。

张楚(作家):

相对来说,我们70后好像是面目模糊的一代人。我们从小受的是理想主义教育,现在盛行的是功利主义,我们夹在中间,也会显得很尴尬。这是非常矛盾的一代人。整体来说,50后这代作家有深远的历史意识和宏大叙事情结,60后的作家有强烈的理性思考,80后的作家对城市经验的抒写很独到。对70后的人来讲,从创作一开始,好像就自觉地脱离了前辈作家们崇尚或者是推崇的意识,有意回避了那个年代启蒙者的角色担当,努力还原在社会现实中的普通人的身份,更注重当下现实中对自我生命的感受,突出生活表层之下和人物内心世界那些暗涌的、丰饶的细节,注重幽暗内心的探索,展现被日常经验所遮蔽的丰盈的生命形态。这可能是我们跟前辈作家、80后作家不一样的地方。

其实很多“70年代作家”写得很好,有形式感,也会讲故事,并不输于前辈。用徐则臣的话来讲,这是批闷头干活的人,不声张,只走自己的路,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那么,70后“沉默”的缘由在哪里?我想,问题的根本原因在于,我们和上几代作家所处的年代不同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娱乐节目和网络还不如现在这样普及,人们除了读书,好像也没有更多选择。而且那个年代,作家作品普遍有种混沌的迷人气味——这可能和他们经历的特殊年代有关,这种独特气味在我们这一代身上并没有显现承袭。其次,我们这代人的小说大都发在纯文学杂志上,而纯文学杂事的式微,也间接影响到“70年代作家”的影响力。另外“50年代、60年代作家”的成名,有些要归结于中国第四、五代导演。很多轰动一时的电影都是根据小说改编的,比如《芙蓉镇》《红高粱》《霸王别姬》《活着》《大红灯笼高高挂》。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中国第六代导演们不再有文学情结,有自己的独特表达方式,上世纪80年代文学和电影所共同塑造的历史隐喻式的中国镜像场景不见了。现在票房过亿的商业片,大都是娱乐至死的产物,没有任何的精神内核和哲学趣味。现在还没有哪个“70年代作家”的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并获得持久的影响力。

不管怎么样,我认为作家只有两种,一种是好作家,另一种是平庸的作家。现在我们这代人应该做的,就是不被世界所困扰,发出我们自己独特的哪怕是细小的呼喊声。也许这种呼喊声是有价值的。

黄灯(学者):

说到70后,我觉得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命运,每一代人也应承担自己的命运。我们不可能像60后,有机会赶上上世纪八十年代理想主义的浸淫,也不可能像80后,直接进入媒体和市场经济时代,可以在媒体和市场裹挟下凸显群体的象征形象。如果从面容而言,70后在代际传承中,是面目最模糊,过渡性特征最明显的一代人,不能说平庸,但很平淡。更残酷的现实是,这代人真的不年轻了。像韩少功老师,在二十几岁时已经在文坛斩露头角,三十出头,已经通过理论宣言和文学实践,引领了一代文学风尚。这样一比,沮丧感特别强,我总感觉还没有弄明白怎么长大,可是已经老了。现代性的时间感受,容不得太多回望和伤怀,不同代际的人所遭遇的困境可能不同,但都必然会遭受困境,其实只要直面个体的精神成长,70一代就会显得特别尴尬,这种犹疑、谨慎、内敛的群体性格,在飞速的时代列车中,幻化出一种遮蔽的生存状态,对这代人而言,切肤之痛是赶不上时代步伐,一不留神就被抛在脑后,永远没有补考机会。但另一方面,在我们精神成长过程

中,尽管所吸取的营养并没有让群体整体上呈现参天大树的壮丽景观,毕竟还是从八十年代理想主义余绪中吸取了精神氧气。70后模糊而过渡性的精神特征,以及内心深处始终无法被收买的领地,在70后作家笔下获得了充分表现。更有意思的是,这种隐秘的坚守,在同龄批评家中,因为经验的感同身受,能够获得更多的体恤和理解。

林森(编辑、作家):

我想说的是,同代之间的差异可能比隔代的差异还要更大一些。很多80后之间说到底是互相看不上的,你鄙视我,我鄙视你,大家对文学的理解差异完全是天壤之别。我曾有过经验,和很多作家共同在一个班上学习,可是,我发觉,我和班上的60后、70后交谈,没有障碍,但是,和同代的80后一起,却常常失语,没法对话。80后作家现在被看成是和传媒、市场走得比较近的,但很多人却没发现,其实这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很多从偏远地区开始写作的80后,和那些一开始就占据舞台中央的80后,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网络时代的疯狂传播,让所有的焦点都注意在韩寒、郭敬明和某几个从“新概念”走出来的人身上,其他所有同时代的写作者遮蔽了。

在今天,一个真正严肃的写作者要面临的诱惑,可能比以前更大——而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即使我们能义无反顾,准备端坐下来奋笔疾书的时候,却忽然发现我们依托的时代、反抗的对象全都变成了一团虚无。80后作家们在下笔之前,往往要先面对这片巨大的茫然。当然,80后作家和前辈作家相比,最大的优势,可能也恰恰是他们还陷在这种“困境”当中,还能在困境中感知到时代给予的切肤之痛——80后作家们,在这个时代,要更加敏感,因为这个时代所兴盛的互联网、移动互联网、云服务和大数据,是和他们一起成长起来,那些隐藏在疯狂发展背后的阴影中的故事,也是他们最能感知。或许这是积蓄力量的时候,历史终究要会给我们机会——或许那机会很短促,但需要80后们储备多时,需要他们有超人的毅力,才能突破重围。

孔见:

大家都知道,整个中国社会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至今,不管是世道还是人心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和转折,可谓跌宕起伏。这个过程表现在文学上是异常显著与深刻的,我们今天对年代差异进行分析,是想跟踪我们这三十多年来当代人精神流变的旅程,从中寻找我们表达不够充分、探索不够深入的区域,以及还未触及的边界。在当代文学中,不同年龄段作家关注点都存在明显差异,60后跟50后,特别是66年之前出生的人,虽然现在看起来没有明显的差异,但是70后与80后跟他们相比较,不管是从精神关怀方面还是话语表达方面,都存在着明显的歧异。

我们把当代文学的代际差异作为一个话题来讨论,并没有意思要扩大、渲染代际差异,恰恰相反,我们是想寻找差异背后交汇贯通的东西。三个小时下来,大家的讨论非常深入,我自己感觉非常有收获。

我是60年生的,五六十年代的人差异不大。我们的生存是在一种宏大历史叙事下开展的。在强大意识形态的暗示之下,我们的人生理念、姿态、方向都已经被规定,我们很少有人能够逃脱历史的局限性。我们从小就被灌输,个人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个人生活的意义在于把自己交出去,交给别人,所以要从个人生活狭隘的领域里逃离出来,投奔到一个波澜壮阔的历史洪流当中去——这样我们才能找到生命最宝贵的黄金。尽管我们经历的年代,在物质上非常匮乏,饥饿感始终伴随着我们的成长——情感方面也是这样。然而,尽管是在这种饥饿感的压迫之下,我们当中很多人还有一种精神上的坚守,很艰难地

在守护着自己的情操。我觉得那个时代的人,最可贵的地方恐怕也就在这个地方。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

50后人和紧随其后的60后人,个人生活与历史之间没有间隙,他们完全被捆绑在时代的战车上,直到这辆战车冲到悬崖之上。也就是说,他们的个人生活被并入了历史的逻辑——一个无上光荣的梦想之中。他们的生命轻如鸿毛,没有自在的价值分量,他们必须以生命之轻来背负历史之重,才能获得存在的理由,克服个体的微不足道。如果那个无上光荣的梦想,在他们生命终结之前仍然在持续,他们的人生仍然可以说是圆满的、幸福的、富有慰藉感的。但事实上,捆绑他们的历史战车冲上了悬崖峭壁,在进入而立之年的时候他们扑空了,人生经历了一个幻灭的过程。他们开始祛圣还俗,回到一个利益关系极其逼真的现实,重新寻找生命的起点与支点。原本彼此相近的人生轨迹开始分岔并且不断拐转,内心的情感与思想也不断分化。韩少功的《日夜书》写的是他们50后这一代人的精神生活。改革开放以后,他们原先坚持的社会理念在某种程度上被解构了。他们很多人到了三四十岁还要对生活进行重新的选择——特别是对自己的人生坐标,使之不至于落入虚无和空亡的状态,这其实是很尴尬的。这一代人经历的人生道路的跨度以及精神起落的幅度,确实是70后、80后人所不具备的。

一般来说,一个人从历史的广场退回到个人生活的小屋里,他背负社会的东西、群体的东西就很少了,生活会变得很轻,但真实的情况却并不是这样。70后、80后从历史现场回归自己的个人生活、家庭生活的时候,他们背负的是自己的身体,已经与自己身体有关的人的身体。由于面对升学的竞争、就业的竞争、住房的竞争等等问题,他们必须从小就刻苦读书,必须考上好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才能在地面的尘埃里站立起来,在拥挤的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为了解决生存问题,他们要支付巨大的代价。相对于韩少功那一代背负整个历史的人来讲,70后、80后自己背负的身体并不见得轻松,所以说,这个时代是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的时代。

在身体的背负越来越重的情况下,他们还有多少时间来关怀身体之外与身体之上的事情?这是一个问题。因此,有人说70后、80后的社会的关怀范围变小,深度变浅,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不觉得自己和历史之间有什么关系,一般情况下甚至选择躲避这种关联性。当然,在需要通过这种关联性获取自己渴望的事物时,他们又可能要来寻找与建构这种关联性。

个人生命与历史关联的问题,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微观的个人生活和宏观的历史叙事之间的关联性如果被掐断了,我们个人生活就是一切了。对我们来讲,如果身体沉重到难以承受的程度,我们这辈子基本上就是为了把身体伺候好,把其他所有的东西耗掉了。我们为物质的力量所支配、玩耍。在过去的时代,我们要追求精神的穿越,但由于物质的匮乏,我们被物质的力量所桎梏。现在经济发展起来,那些先富起来的人就开始玩物:玩花梨、玩沉香、玩古董、玩字画,等等。人生的先半段被物所玩,后半段开始玩物,好像是要报复泄愤一样。咱们当代中国人,如何从被物所玩到玩物的圈子里透脱、超越出来,成就高贵的人性,是当下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不然这辈子就玩完了,没什么出息。

就说这些,谢谢大家!

(本文为2014年11月初在海南召开的“当代文学叙事中的代际差异研讨会”部分发言摘要,已经由发言者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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