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忆沩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薛忆沩
像许多人一样,X也一直盼望着在这“最特别”的一天里能够发生一些“最特别”的事情,但绝对不是像妻子离家出走这样的事情。这有点“太”特别的事情提前三天就已经发生:三天前X下班回来,看到妻子的呼机和手机都摆放在餐桌上。手机的下面压着一张字条。他弯下腰去,读完字条上的文字: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不用着急。我会注意安全的。X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背包还背在身上。他还在弯着腰。他一遍一遍地读着字条上的文字。他心烦意乱。字条上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心烦意乱,尤其是“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是哪样的生活?三天来,X一直在纠缠着这个问题: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所有的生活都是这样的生活呵!他无法理解妻子离家出走的理由。他急于想知道妻子的去向和下落。但是,他又不愿意向亲戚、朋友或者同事们去打听,因为他是丈夫,因为妻子的离家出走是让丈夫感觉极不光彩的“家丑”。他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于耐心的等待。可是三天已经过去了,他还是没有等到妻子的任何消息。
心烦意乱的X在这三天里还是努力坚持自己那特有的生活习惯:临睡前坐在床上读大约二十分钟著名语言学家的传记。这个习惯开始于他获得语言学博士学位的那一天。他最近读的是一本乔姆斯基的传记。那是一本有点奇怪的传记。它的侧重面是乔姆斯基的政治思想,而不是他的语言学成就。X对乔姆斯基过于激进的政治思想一直没有好感,哪怕倒退十年,那种激进与他也还是可以称得上是“性格不合”。这大约二十分钟的阅读通常具有催眠的作用。在将书合上之前,X通常就已经有昏昏欲睡的感觉。不过最近一年以来,X的睡眠出了问题:他虽然入睡很快,却总是睡得很浅,而且很容易被惊醒。这当然要归罪于那特殊的焦虑。最近这一年以来,X总是觉得他的妻子在受到威胁,受到一个男人的威胁。他对她的处境充满了焦虑。每次惊醒之后,X都会在黑暗之中不安地打量他熟睡的妻子。他的手臂经常轻轻地贴着她的手臂,但是,他总是觉得她离他非常的远,觉得他碰到的好像不是她的手臂……这种幻觉让他立刻想到了死亡。他想,如果他死在他妻子之后,他一定会感到非常孤独,而如果他死
在他妻子之前,他也一定会感到非常孤独。他甚至想,哪怕他们一起死去,他同样会感到非常孤独。这没有出路的逻辑往往会让X忍不住推醒熟睡的妻子,听她用迷迷糊糊的声音问一下时间,或者听她含含混混的抱怨。
经过三天毫无结果的等待,X更加心烦意乱了。他的生活规律也已经被彻底打破。将近零点了,他还没有像平常那样坐到床上。他正在百无聊赖地翻动着的书,不是语言学家的传记,而是那本小说,那本名为《玫瑰之名》的意大利小说。他斜躺在沙发上,头枕着沙发的扶手。他手里的这皮卡多版英译本保留了原作中所有的拉丁文句子。这给他的阅读的确设置了障碍,不过却并没有损害他对小说的痴爱。生活规律的突然打破对X也可以算是一件很“特别”的事情。他盼望接下来的这一天能够发生更多“特别”的事情。他需要更多“特别”的事情。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有意去制造一些“特别”的事情。他希望这些“特别”的事情能够分散他对妻子离家出走的注意。
X听到零点的钟声才将手里的书放下。“十二月三十一日”……又一个“十二月三十一日”!而这还是九十年代最后的“十二月三十一日”!而这还是二十世纪最后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在如此特别的日子里,妻子的离家出走当然就显得更加“特别”了。他刚读到的片断也就因此会让他更加焦虑:在进入修道院的第三天晚上,那个名叫阿德索的见习修士第一次面对异性的身体。他将少女富有生命力的乳房想象成是一对在伊甸园的花丛中觅食的孪生幼鹿。他极度恐惧,却抵挡不住它们的诱惑……X的身心同时激动地颤抖起来。他将那出于美和丑的双层理由袒露出“幼鹿”的少女当成了他自己的妻子。愤怒引导他穿越将近七个世纪……他要抢在见习修士的恩师之前冲进修道院的厨房,将正在厨房冰凉的石板地面上与他的妻子翻云覆雨的见习修士直接提到厨房的台板上,用宰牛的屠刀将他剁成碎块、剁成肉泥。鲜血溅红了X狂暴的身体。他好像失去了知觉,唯一能够感知的只有他妻子夹杂着怨恨和懊悔的哀号。她苦苦地哀求,哀求他停下自己的暴行……他直到将最后的碎块都剁成了肉泥才停下来。他绝望地扔掉手上的屠刀,转过身来庄严地抱起他的妻子,将她抱回到二十世纪。他的妻子用遗忘宽恕了他的疯狂。她好像从来就非常理解也非常需要他的疯狂。他疯狂地向她索取依赖、平静和满足。他甚至疯狂地要求她的纯洁:不仅现在的纯洁和未来的纯洁,还有过去的纯洁,在他们相识之前的纯洁,在她长大之前的纯洁,甚至在她出生之前的纯洁……在最亲密的时刻,这种疯狂的要求会成为他力量的源泉。而妻子温情或者激情的回应会引爆他不可思议的冲动和耐力。他一次接着一次将妻子推上高潮。他从妻子满足的表情里找到了“亲密”这个词最真切的词义,唯一的词义……但是,她现在在哪里?他六年来从来没有分开过的妻子现在在哪里?这在他头脑中反复重现的问题会让他的想象迅速复活,他又看见了那只龌龊的手,它伸向他的妻子,伸向她的“幼鹿”,他的“幼鹿”……三天已经过去了,X很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又极为恐惧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的妻子现在在哪里?他们结婚已经六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与她分开,也是第一次失去与她的联系。她写在字条上的理由的确让他费解。“这样的生活”?谁又不是在“这样”生活呢?如果这时候他的妻子打来了电话,X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她生活的“奥秘”。人们总以为可以不“这样”生活,可以“那样”生活,或者说像别人“那样”生活,像在别处“那样”生活。其实,X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她,“那样”的生活之所以诱人就是因为它在“别处”,属于“别人”。一旦“别处”变成了“此处”,“别人”变成了身边的人,“那样”的魅力就荡然无存了。所有的生活其实都是一样的。生活的“奥秘”其实就是生活没有奥秘。还记得乔姆斯基的语言学模型吗?X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她,生活就如同语言,有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的区别。“这样”与“那样”不过是生活表面上的区别,就像英语和法语一样,而在深层结构
上,“这样”和“那样”的生活受制于同样的规则,同样的局限……他有很多话要迫不及待地告诉她。但是,他不会告诉她想象给自己带来的无法忍受的折磨。在将近七个世纪以前的修道院以及在现在的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想象以同样的方式和同样的疯狂折磨着他。字条上的每一个字都在撩拨他的想象:“一段时间”有多长?“安全”的涵义有多广?她现在的生活离“这样的生活”又多远?……其实,如果这时候他的妻子打来了电话,他可能什么都不会多说,只会简单地恳求她回来。她离家出走的原因已经不重要了,她离家出走之后的遭遇已经不重要了,生活的奥秘也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她能够回来。只要她能够回到他的身边来。
在刷牙的时候,X对着镜子做了一个鬼脸。这其实是他妻子三年前在一本生活杂志上看到的减压秘方:一个美国医生发现做一些夸张的面部动作可以减轻内心的压力。她坐在床上将那篇文章大声读给他听。这是他第一次尝试,他发现根本就没有效果。他的头脑还是非常乱。他还在想,生活不会是它“可以是”的样子,或者说不会是它“应该是”的样子,这也许就是生活的奥秘。这种想法又让他想起了他的母亲。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母亲的死充满了恐惧。他知道,如果是他自己死了,他就彻底失去了对他自身存在的一切感觉。他的焦虑、他的睡眠、他的歌声、他的阅读、他的孤独等等都会被他的死亡带走。可是,母亲的死带不走他对她的感觉,而那种感觉会让他的生活带上死亡的气息……母亲死于他结婚三个星期之后。刚刚处理完她的后事,X就意识到自己从前的那种恐惧纯属多余。母亲的死没有让他的生活带上死亡的气息,相反,还让他迸发出从来没有过的生机。在他看来,这也是生活的奥秘之一。
他迅速刷完牙,接着很马虎地洗了一把脸,就钻进了被子里。过了一阵,他意识到自己还忘了小便,毫不犹豫地爬了起来。他已经三个整天没有怎么睡过觉了。他不想自己的睡眠再受任何干扰。而且,他已经决定要在清醒的状态下进入新的世纪,也就是说,这个夜晚就是他在二十世纪里最后一个可以沉睡的夜晚了。
X还是没有能够睡着。他浅浅的睡眠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他没有马上接电话,而是打开台灯,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钟。时间是一点四十五分。他想到自己睡了还不到一个小时,对这个电话就更加痛恨。他狠狠地翻过身去,滚到了床铺的另一侧。这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他的妻子不在他的身旁。他迅速转过身来,抓起话筒。他想马上听到的一定是他已经失联三天的妻子的声音,甚至很可能是她求救的哭声。
电话里传来的确是哭声,而且是一个女人的哭声。但是,那并不是他妻子的哭声。X等了一下,那哭声却并没有终止的意思。他有点不耐烦了。“怎么回事?”他用不满的语气问。
“他死了。”哭泣的女人说。
X有点恐慌。“谁?”他问,“谁死了?”
“他。”哭泣的女人说。
“他是谁?”X着急地问。
那个女人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X改变了方向。“你是谁?”他问。
“我是他妻子。”哭泣的女人说。
X稍稍停顿了一下。他不知道他自己的妻子现在在哪里。他甚至不知道他自己的妻子是否还活着。他在等她的电话,却等到了一个死人的妻子的电话。“你丈夫是谁?”他轻轻地问。
“他死了。”哭泣的女人说。
“他是谁?”X又有点不耐烦地问。
“他总是说,如果他……”哭泣的女人说,“一定要让你最早知道。”
“所以你会在半夜里给我打来这样的电话。”X不满地说。
“对不起。”哭泣的女人说,“我忘了我们之间有十个小时的时差。”
哭泣的女人提到的“十个小时的时差”让X颤抖了一下。“你这是从哪里打来的电话?”他急切地问。
“温哥华。”哭泣的女人说。
X只有一个朋友在温哥华。那是他曾经最好的朋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X的母亲常常开他们的玩笑,称他们是“少年时代的同性恋人”。可是,在整个九十年代,他们都没有什么联系。这种疏远肯定与他们之间的那些争论有关。他们都向往西方文明,但是,与他的朋友相反,X并不向往西方的生活,也没有觉得逃离是一种“必须”。他们关于是否必须逃离这个国家的争论在八十年代末期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在X看来,逃离是一种精神的抉择:一个人可以在一个地方生活,而他的精神却逃往了别处。他的朋友则强调精神来自感知,而身体是感知的门户,因此身体也必须逃离。他甚至认为,逃离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X完全不同意这种说法。无聊的争论经常会将他带进少年时代的回忆。那是一个充满了禁锢的年代,而他们却从中发现了无数的生活乐趣。比如有一天,他们发现学校图书室尽头那间不准读者进去的储藏室里面装的居然全都是大人们说的“毒草”(禁书)。后来,他们又发现那间储藏室的钥匙就放在图书室管理员身后的柜子里。他们完全按捺不住了。一个星期五的下午,趁图书室里没有其他人,他们首先用“调虎离山计”(那时候,他们对三十六计能够倒背如流),由X去缠住图书管理员,X的朋友将钥匙偷到了手,并完成了对储藏室的第一次“洗劫”。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图书管理员完全没有察觉。X的朋友将钥匙放回原处,示意他赶快脱身的时候,X还在兴致勃勃地与图书管理员讨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冬妮娅。他说没有冬妮娅,钢铁是根本就炼不成的。而图书管理员完全认同X的这一观点。她感叹说没有想到他这么小小的年龄却什么都懂。X最后是被他的朋友强拉走的。他一开始还抱怨他妨碍了他执行“迷惑”敌人的任务。“你还迷惑敌人呢,”他的朋友说,“你都快被敌人迷惑了。”他们一直跑到了操场旁边的那棵古榕树下。那是他们的“根据地”。X的朋友从汗衫里面掏出他“洗劫”到的两本书。那本贴身放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最后的几页已经被他的汗水浸湿了,另外那本名为《三篇哲学对话录》的小书的底边上也有浸湿的印迹。X的朋友解释说,储藏室里面的书全部都被包得严严实实,他一包包的都试过了,都打不开。最后,他只能“洗劫”到两本遗漏在外面,没有打进包里的小书。X对这样的战果已经非常满意了。四周是连绵不断的蝉鸣,温热的南风吹拂在他们的身上。两个少年各捧着一本书,背靠着背,读了起来。X手上那本《哈克贝利·芬历险记》的一些段落令他忍不住大声朗读出来。他的朗读吸引了他的朋友。他会转过身来认真倾听。他说他手上那本书根本看不懂,不过他很喜欢作者的名字。“他叫贝克莱。”他说。X也觉得那个名字非常好听。他读了一下他的朋友指给他看的那两段,也没有看懂。于是,他邀请他的朋友一起来读他手里的书。两个少年肩并着肩,背靠着古榕树。他们的想象第一次伸向了遥远的密西西比……
“他是怎么死的?”X问。
哭泣的女人哭得更加伤心了。“他说他不想活了。”她说。
“为什么?”X问。他马上就觉得这是愚蠢透顶的问题。不管为什么,他已经死了。他曾经最好的朋友。他在朋友的妻子挂断电话之后仍然紧握着话筒。在整个九十年代,他们几乎没有交流。现在他死了。他们再也不可能有什么交流了。十年前,他离开了这个国家,这个他非常憎恨的国家。现在,他又离开了自己。他是不是因为憎恨自己才离开了自己?
只有死亡是一种摆脱。每次走近母亲的病床,X就这样想。他不愿意面对垂死的母亲,但是他的妻子坚持要每天都陪在她的病床边。有一天,他们一直陪到了凌晨一点。那天傍晚,医生完成了又一次抢救,母亲的情况又稳定了下来。在医院的门口,X想叫出租车的时候,他的妻子拉住了他的手。“我们走走吧。”她说。X看着她疲惫的眼睛,说:“可是你已经很累了。”X的体贴让他的妻子非常满足。“没关系,”她说,“我很想走走,走走也许就会好起来的。”说着,她挽起了X的手。
一开始,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后来,X说
起了他的那个中学同学,那个给他取绰号的同学。那是一个很拗口的绰号,从来就没有在同学们中间流行过。可是,那个同学自己却一直用它来称呼X,直到现在。现在,那个取那么愚蠢的绰号的家伙居然成了全国电脑行业里的一个著名人物。这被X当成是这个国家缺乏诚信的例证。这件事,X的妻子已经听他说起过多次了。她知道他之所以现在说起,是想回避重要的话题。“还是谈谈你的母亲吧。”X的妻子说。她不想回避。
“有什么好谈的。”X用沮丧的口气说。自从母亲病危住院以来,他的心情一直不好。他不敢相信母亲马上就会死去。他无法想象在母亲死去之后,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个那么漂亮的人居然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X的妻子固执地说。
“我根本就不敢看。”
“插了那么多的管子……那怎么还可以说是人的身体。”
“那就像是一盏吊灯。这是卡尔维诺的说法。”
“美只是一晃而过的东西。”
“青春也是。”
“生命也是。一切都是。”
X突然意识到他妻子的离家出走可能有更深远的原因。也许在他刚刚想起的这次谈话之后不久,他的妻子就已经有点厌倦“这样的生活”了。那时候,他们刚刚结婚。在整个婚姻过程中,X一直都非常敏感。过度的敏感很容易刺激他的想象,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情敌,比如《玫瑰之名》里的阿德索。X曾经故意向他妻子推荐那部小说,想考验她对阿德索的感觉。但是,她只读了二十页,就读不下去了。也就是说,她其实还未见到那位羞涩的见习修士。但是,每次读到见习修士与“幼鹿”相遇的场面,X的想象就会让他狂暴起来。刚才,他再一次将见习修士剁成了肉泥。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还是没有他妻子的消息。他还是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这“没有”也很容易刺激他的想象。现在,他的头脑非常亢奋。刚才从温哥华传来的哭声和噩耗仍然在他的耳边回荡。X将台灯的光线调暗了一点。他看到微风将窗帘吹得轻盈地飘动起来。他听到楼下的小路上有人在匆匆地走路并且咳嗽。远的和近的画面互相交错,时间好像停顿了,也许就停顿在天花板上……那颤动着的黑影来自何处?他的朋友就这样死去了。他变成了一个影子,就像他母亲一样,那是只有记忆才能够捕捉到的影子……X想起了他们最后的那一次旅行。那是他们告别八十年代的旅行。在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傍晚,他们走进了深圳。他们刚在小酒店的房间里放下行李,就有两个妓女敲响了他们的房门。X的朋友喜出望外,但是X自己没有任何兴趣。两个妓女不愿意分开,而X又不愿妥协。他的朋友最后只好暗示他用“走为上计”回避片刻,他说他有能力“一箭双雕”。X悻悻走下楼梯,坐到了小酒店接待柜台旁边的沙发上。他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里实况转播的一场水平很低的足球比赛,直到看到那两个妓女从电梯里走出来。他这时候才注意到她们穿着完全相同的上衣、短裙和皮鞋,就像是同一个团队的成员。她们的表情都非常严肃。她们完全没有在意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的X。她们中的一个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一百元的纸币递给接待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并且说“谢谢”。X还是从楼梯上去。在楼道拐弯的地方,他突然又看到了他的朋友从图书室后面的储藏室里溜出来的身影。那天真的身影,那一去不复返的天真的时代。他伤感地想,不同的时代就像是不同的酒店。他们这些匆匆过客,处在不同的时代就像住进了不同的酒店。不管一个时代多么辉煌,多么重要,他们最后总是要退房离去的……他走进房间,吃惊地看见他的朋友仍然光着身体躺在床上。他抱起扔在地上的衣服扔到他的身上。
他的朋友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那里。“只有她们能够唤醒我们的身体。”他充满敬意地说。
“……”
“压抑的日子终于结束了,长达七个月的压抑。”
“……”
“一个时代终于结束了。”
“……”
“我终于结束了。”
“……”
他们的友谊也随着那次旅行的结束或者说那个时代的结束而结束了。在他的朋友离开去加拿大的那一天,X甚至没有去给他送行。他的朋友一直没有回来过,将近十年了。他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他死了,死于“不想活了”。他的噩耗毁掉了X在一个世纪里最后的睡眠。他开始以为那是他妻子打来的电话,求救的电话,没有想到,它来自一个死人的妻子。他自己的妻子三天前离家出走了。她现在在哪里?她现在在哪里?
X的身体是被他的圣母唤醒的,距离他朋友的被“唤醒”已经过去四年。那一天是他母亲下葬的日子。下午从墓地回来的时候,他和他的妻子就都已经感觉身心极度疲劳,可是,到了晚上将近十一点,他们却又都没有丝毫的睡意。冲完凉之后,X坐到沙发上,翻起了几天前在图书馆旁边的那家旧书店买到的那本名为《遗弃》的小说。而他的妻子蜷缩着身体坐在床头,眼睛呆呆地望着被子。X在关于“儿童节”的那一章停下来。那灰暗的文字引起了他强烈的共鸣。他小的时候也经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儿”。刚才在墓地里,那种遥远的感觉又再次出现……他读完那一章后,将书扔到沙发的一角。这时候,一种宿命的力量将他的视线引到了他妻子的身上。他们已经结婚三个星期了,他好像还是第一次用充满欲望的目光看着她。他的妻子对这“第一次”显然也很有感觉。她示意他让刚刚停下的音乐重新回荡起来。那是里赫特演奏的巴赫。X重新按下了播放键。然后,他走到床边,面对着他妻子坐下。他的妻子羞涩地笑了一下。他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那羞涩的笑。他将手伸进他妻子披散的头发。她用面颊在他的小臂上蹭了两下。那让X感觉极为惬意。他觉得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皮肤的亲密。他庄严地解开他妻子睡衣上的纽扣,然后,用双手将睡衣慢慢地拂开。他的视线惊动了那一对机敏的“幼鹿”。他觉得那是他与它们的“第一次”相遇,他觉得那是他的“第一次”看见。他用他全部的热量看,他用他全部的激情看。他的热量和激情令“幼鹿”的身体膨胀起来……X俯下身去,用颤抖的舌头轻轻弹动他妻子已经坚硬的乳头。他好像登上了一个从来没有人登上过的星球,一个孤独的星球。巨大的成就感取代了他深深的孤独感。
远方传来的噩耗和妻子留下的空白让X对黑夜充满了畏惧。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翻来覆去……他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辗转到天明。他再一次的惊醒也是因为一阵电话铃声。时间是七点二十三分。他迷迷糊糊地拿起话筒,里面却没有声音。他有点伤心。他盼望着在这“最特别”的日子发生一些“最特别”的事情,但是绝对不会想到也不会愿意发生这样特别的事情。一个时代就要结束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一个世纪就要过去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但是,远方传来的噩耗和妻子留下的空白却不仅与他关系重大,还让一个时代和一个世纪的结束变得如此的沉重,也让一个时代和一个世纪的开始变得如此的迷茫。早在一个星期之前,他就为这最特别的一天做出了一些特别的安排:他要去书店给那个住在北京的德国人买刚出版的《遗弃》新版。他当然还要去看望历史学家,去祝贺他的生日。他还想开始动笔写他构思过多年的那本小说。这样,他将来就可以用得意的口气在小说的封底上写道:“这是一部在上个世纪最后一天开始动笔的作品。”现在,“上个世纪最后一天”远比他一个星期前想象的要“特别”多了:它缭绕着未知的阴霾,又蒙上了死亡的戾气。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预感这阴霾和戾气会改变事物的性质:《遗弃》也许会带给他更多的阴影……历史学家也许会让他失去更多的兴趣……而那部还不存在的小说也许永远都不会存在了。
下床的时候,X感到头昏脑涨、浑身无
力。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最特别”的一天会这样开始。他不想任何的一天是这样开始。他拉开窗帘,太阳照常升起。冬天温暖的阳光依然能够直射到他的床边……“他们”的床边,与“她”已经失联三天的床边。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被子。光线里顿时尘埃跃动。这是他在童年时代感到非常好奇的景象。他喜欢将那些尘埃想象成是人:他们彼此都那么相似,他们彼此又都那么孤独,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折腾起来的,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折腾。最后,他们又都安静下来了,彼此又都还是那么相似,彼此又都还是那么孤独……现在,他对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好奇心了。这也许是他在最近这十年来最大的变化。现在,所有的重大事件对他都不再重要了。历史对他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也许是那两个妓女。她们唤醒了他朋友的身体,让他获得了解放甚至解脱。乔伊斯小说中的人物说,历史是一场他想从中惊醒的噩梦。这就是,一旦他从中惊醒,历史就会烟消云散。他的妻子好像也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了。那噩梦的名字就叫“这样的生活”。那是没有来历也去向不明的生活。那是所有人都在过的生活。然后,她就离家出走了。她现在在哪里?她现在究竟在哪里?他的头脑中不断翻腾着这个问题。这不是好奇,这是焦虑。
那天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他们还谈到了“幻想”。X嘲笑他的妻子对生活抱有太多的“幻想”。
“人都有幻想。”他的妻子说。
“最好说女人。”X说。
“你看不起女人?”
“女人不在乎自己在历史中的位置。”
“你这是在恭维还是在贬低?”
“男人在乎。”X说,“愚蠢的男人。”
也许是“幻想”令他的妻子离家出走的呢?X突然想。吃早餐的时候,他故意坐在妻子平常坐的位子上。他想避开对她的注视,对她的“缺席”的注视。他想起他们生活中的另一个空白。多年以来,他们一直没有要孩子。这其实只是一个即兴的决定,是在母亲去世之后三天做出的决定。那一天,他们去看望一家刚刚失去了孩子的亲戚。面对着他们,孩子的母亲一声不吭。孩子的父亲语无伦次。他们的穿着和目光说明他们已经不可理喻。三天前,他们刚进初中的孩子在上学的路上被一辆飞驰而过的军车撞死在电线杆上。从那一家出来之后,X和他的妻子一直都没有说话。
一直到关掉台灯准备睡觉的时候,他们才在黑暗中有短暂的交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X说。
“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的妻子说。
“睡吧,”X说,“我觉得这样很好。”
“我也这样觉得。”他的妻子说。
X还是将手轻轻地放到了他妻子的手上,但是他知道那只是一个没有激情的动作。
早餐后,X补写好这三天漏掉的日记。他还是像平常一样将事情记得非常简单。不过,他对措辞非常注意。妻子的离家出走被他记成是“外出”。他提到了留在餐桌上的字条,但是没有记下字条上的内容。而关于凌晨那个电话的记录,他完全避开了“死”字,将电话的内容记成是“从温哥华传来的消息”。他为要不要在“消息”之前加上“坏”字斟酌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不加。
将日记本收好,X就出门了。在三天绝望的等待中,无数的“如果”在他的头脑中出现过。现在他又想:如果他们没有顷刻间就被失去孩子的恐惧压倒,如果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妻子也许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的幻想了,这“最特别”的一天也许就不会如此“特别”了……在三层的楼梯间,他遇见的那位邻居的眼神让他非常紧张。他加快了脚步,想尽快从她身边走过。没有想到,她会叫住他,问他的妻子是不是已经回来。X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的邻居。“回来?”他装出不明白的样子重复邻居的话。他没有将“家丑”泄露给任何人,邻居的问题让他非常紧张。“她不是出差去了吗?!”邻居轻松地说。这样的说法让X更加紧张了。“出差?”他还是重复了邻居的话。不过这一次,他是真的不明白了。邻居这时候才告诉X,那天她看见他的妻子背
着一个很大的旅行背包出门了。她以为她是去旅游,但是她告诉她说她是去“出差”。X终于松弛下来。他冲着邻居笑了笑。“她的出差其实就是旅游。”他用玩笑的口气说。邻居好像很明白他的意思。“现在都是这样,”她说,“这叫公费旅游。”X又笑了笑。他觉得他妻子离家出走的时候最后见到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们的邻居,这非常荒谬。他告别邻居,快步朝楼下跑去。刚跑几步,他突然又停了下来,抬头冲着他的邻居大声问道:“她说了去哪里出差吗?”邻居用吃惊的声音问:“你不知道?”X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有时候不喜欢管她的事。”邻居好像很明白他的意思。“现在的年轻人都很独立。”她说,“少管一点也好。”
街上到处都是迎接新世纪的标语。有些标语半年前就已经出现,有些则出现在最近的这三天。X很容易就能够辨认出那些新出现的标语。它们的“出现”正好与他妻子的“出走”形成对比。它们是对他的提醒,更是对他的嘲讽。他不敢在这些新标语前面停留。他不相信新的世纪将给他的个人生活带来灾难。他没有放弃。他还在等待。他相信他苦苦的等待一定会得到回报。他相信在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这一天,一件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会发生在他的生活中:他的妻子走进了家门。她也许会叹一口气或者羞涩地笑一笑,接着告诉他,她这三天去了哪里;她也许什么都不说……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回家了,重要的是已经中断的生活又可以继续了,可以在新的世纪里继续了。
在字条里,他的妻子只是说她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而没有说实在忍受不了他,这在X看来也非常重要。这意味着她一旦回来,就是真的回来了,而不会只是冷漠地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我们应该离婚了。”想到这里,X马上就原谅了他妻子的离家出走。他甚至想为她辩护:暂时离开一下“这样的生活”也许有利于她认识这样的生活,进而认同这样的生活。他等待着她在失联三天之后重新走进家门。那是他生活中最神圣的时刻,足以与那一对“幼鹿”扑入他眼帘的时刻相媲美!从那个时刻起,他就已经将她奉为圣母,唯一属于他的圣母。她用至高无上的荣耀和激情唤醒了他的身体。他痛恨自己充满焦虑的想象,他痛恨想象对圣母的玷污,他相信有一天,他一定能够用理智的力量制服想象的魔鬼。
一个盲乞丐拄着拐杖在汽车站等车的人群中来回走动。她第一次走到X跟前的时候,他将捏在手里准备用来坐车的硬币扔进了她端着的小碗里。硬币碰到小碗底部发出的声音给X带来了一点安慰。他以前从来没有理睬过马路上的乞丐。他觉得他们都是不愿意自食其力的懒人,甚至都是诡计多端的骗子。现在,他突然觉得他们很有意思。他们可能是城市里对这“最特别”的一天唯一没有特别的感觉的人。他很想自己也像他们一样,失去对这一天的感觉,失去对“特别”的感觉。这时候,同时有五辆汽车开进了站。它们带来了污浊的废气又引起了人群的骚动。X从来就不愿意与大家一起去哄挤着上车。他耐心地等在人群的后面。他提醒自己不要在外面待太长的时间。他相信他的妻子正在回家的路上。他不想错过了生活中最神圣的时刻。
他最后一个上车。上车之后,他像平常那样迅速挪到了后面的车门附近。他一边挪动一边想,上车时的那种哄挤完全没有必要,因为车厢里并不拥挤。X环顾四周,突然觉得自己与周围这些人有很大的距离,不仅因为他没有参加那种哄挤,还因为他很清楚,整个车厢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与他有同样“特别”的处境。淡淡的陌生感和淡淡的孤独感同时渗进他的意识里。所以,他一点都不奇怪那四个穿着肯德基制服的小姑娘同时向他投来了异常的目光。不对,他很快就意识到那种目光与他的陌生感和孤独感毫无关系。正好相反,她们将他当成是自己的一员,在请求他的帮助。X顺着一个小姑娘的暗示看到了站在汽车中部的那两个年轻人。他们围在一个中年女人的身后,显然是在准备行窃。X马上将脸转向了另一侧。这已经是一个太特别的日子:他的朋友死了,他的妻子走了……他不
想再有什么麻烦。冬日阳光中的街景从他眼前晃过……那辆车把上系着几十只五颜六色气球的自行车从他眼前晃过……那个在人行道上摔倒的小女孩从他眼前晃过……这时候,X突然觉得自己窝囊极了。他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怎么变得连最起码的正义感也没有了?整个九十年代,他满足于安稳、满足于平庸、满足于他的妻子都已经无法容忍的“这样的生活”。让他焦虑的不再是人类的未来、世界的前景和国家的命运,而是他妻子的身体或者说他妻子的纯洁……强烈的负疚感突然令他热血沸腾起来。他朝那两个年轻人走去。就在他刚要出手制止行窃的时候,汽车正好急刹车。X借着强大的惯性,将其中的一个年轻人猛地推倒在地,而另一个年轻人惊慌失措地闪到了一边。那个女人也几乎被X推倒了。她用很难听的词痛骂了X几句。X没有回嘴。这时候,汽车停站了,那两个年轻人迅速下车,逃得无影无踪。X也跟在那四个穿着肯德基制服的小姑娘身后下了车。他有点得意自己刚才突然的“热血沸腾”。
书店里的人特别多。这当然也是一个“特别”的标志。许多人都想到要用书来纪念这个“特别”的日子。X下车的时候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是,在他自己目前最感兴趣的哲学、医学和历史三类图书中翻找了一阵之后,他没有发现一本足以当此重任的书,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寻找《遗弃》新版的过程也有点曲折。他首先在中国当代文学的书架上找了个遍,没有找到。于是,他向营业员打听。两个站在一起聊天的营业员说法不一:一个说那本书两个月前就已经卖完了,另一个说她两天前还在哪里见到过一本。最后,她果然为他在外国文学柜书架的最底层找到了那一本。那德国人是研究中国文学的学者。她有一天无意中读到了一篇关于《遗弃》的评论,才知道这本小说的存在以及新版已经出版的消息。她很想读到它,但是找遍了北京的书店,都没有找到。她想到了与小说作者住在同一座城市的X。她想他也许能在他们当地的书店里为她找到。她没有想到X读过《遗弃》旧版,也知道小说的作者与他住在同一座城市,还与他有共同的专业背景。她更没有想到他对小说和小说的作者都没有好感。她想这可能是出于中国人常说的那种“文人相轻”吧。她的这种想法有一定的道理。X不仅与《遗弃》的作者年龄相仿、经历相似、学历相当,他也有写小说的野心,只是还没有开始写自己想写的作品。X是索尔·贝娄的崇拜者。十年前那个特别的夏天,他排遣郁闷的方式就是沉醉于《赫索格》的阅读。他甚至还忍不住给贝娄本人写过一封信,表达对大师的敬仰之情。两个月后,他收到了一封来自芝加哥大学索尔·贝娄办公室的礼貌的回信。从那一天起,X就发誓要用他的母语写一部像《赫索格》那样伟大的作品。他的主人公也是日常生活里的窝囊废,他躲避世界的方式也是不断地写信,给那些死去的和活着的语言学家写信,比如亲爱的马丁内……亲爱的特鲁别茨柯依……亲爱的雅格布森……当然还有亲爱的洛姆,不,最好还是叫亲爱的乔姆斯基吧,除非主人公果然被虚构成与乔姆斯基有什么私交。
X没有马上去邮局给那个德国人寄书。下午去拜访历史学家的时候,他要经过邮局,他想那时候再顺便去寄。他现在急着回去。他不想错过他妻子进门的一刹那,他不想错过生命中最神圣的时刻。而且,他还有点好奇(或者说有点嫉妒),想看看这部小说的新版到底有什么新意。当年他在旧书店里遇见这部小说的时候,它还完全不为人知。没有想到最近两年,它突然被一些著名的学者“发现”,成了媒体关注的热点。也就是说,在X对历史失去了兴趣和感觉的九十年代,这部小说创造了历史。他不知道将来自己的作品能不能引起关注,能不能创造历史。如果它果然像《赫索格》那样伟大的话,它当然就一定会引起关注和创造历史。X在汽车上坐好之后,马上翻开了小说。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这样一段:
四月里发生了“出生”这样的事情。这是多么意味深长的事情。当我们的意识还在黑暗中飘移,辨不清自己的方位,
见不到心灵的光芒,树枝上却突然冒出了绿色的嫩芽……雨的声音不再夹杂着冰凉的意念……又渐渐可以听到鸟的叫声了,像谎言一样让时间深感欣慰。
X不知道自己上次读到《遗弃》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留意这一段文字。现在,他被它迷住了。他怀着少有的期待继续读下去:
更重要的是四月里出现了Z……我本来很不习惯注意生日。我觉得任何人都不应该对生日过分关注,因为那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们的出生是一场游戏的产物,是纯粹偶然的产物。尽管如此,Z的生日给了我强烈的冲击。我立刻念出艾略特的诗句。残忍的月份孕育了人与人的分离……人应当学会接受这种强加的分离像接受这个强加的世界。谁又能说“面对面”不也是一种分离的状况呢?谁又能说人们手拉着手走在一起,肩并着肩睡在一起,不也是一种分离呢?
他的心被揪得更紧了。他想起自己半夜里被噩梦惊醒的时候看着躺在身边的妻子的那种“远”的感觉。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他的感觉,只是他的阴暗和狭隘。没有想到,它居然是一种通感,而且已经被人写出来。他有点激动又有点失望。
这时候,他突然注意到邻座的那个人朝他这边越凑越近。那是一个衣服上布满了涂料的装修工。他的呼吸带着很浓的烟草味。他好像也迷上了这一段文字。X故意将书往他那边移过去一点。那个装修工顿时感觉有点尴尬,他马上坐直了身体,将头扭到了另外的一侧。X又将书移回到自己的面前,继续读下去:
“你是说我不好吗?”Z当时这样问我。这是一种多么粗糙的误解。我是说你的出生不好,我心想。我们谁的出生又好呢?哪怕我们出生在不那么残忍的月份。出生总是残忍的。
他不可能不想起他的妻子。她的生日碰巧也在四月(这当然又是他与小说作者相似的经历)。在充满焦虑的想象中,他一次次地玷污她,她也一次次地伤害他……这使他在与她面对面、手拉手、肩并肩的时候经常也感觉她非常遥远。这种亲密中的遥远令X绝望、心碎。他常常觉得想象是一种犯罪,而想象犯罪是一种更大的犯罪,而想象圣母的犯罪(那无法更改的堕落)是最大的犯罪……现在,他的妻子已经无法容忍“这样的生活”了,想象已经在逼近现实,分离已经变成了现实……X不想这样想下去,但是他不能不这样想下去:她也许的确需要另外一种生活。她也许的确需要与另外的面孔“面对面”,与另外的手“手拉手”,与另外的肩“肩并肩”……她也许的确需要离家出走,也许的确应该离家出走。但是……X痛苦地将手里的书合上。但是,她为什么真的要离家出走了呢?他很想知道他妻子现在的心情、现在的表情、现在的感情、现在的激情……
快下车的时候,X感觉到了饿。他开始想在外面吃点东西再回家,但是,他马上又想到了自己更迫切的需要。他不能错过最神圣的时刻,必须马上回去。他快步朝家里走去。他希望自己不要再遇见知道他妻子“出差”去了的邻居。他果然没有遇见任何熟人。上楼的时候,他有强烈的感觉,感觉他妻子很快就会回来。他甚至感觉她可能已经回来。他将钥匙插入防盗门锁孔的动作已经显得非常神圣。打开房门,他首先看到的还是那张字条。三天以来,他一直没有动过它。它让他马上就失去了所有美好的感觉。他顺势在餐椅上坐了下来。他的头脑开始是一片空白。接着,他想起了去书店的车上发生的事情。其实,他并不知道那两个年轻人在他“热血沸腾”之前是否已经得手。也就是说,他不知道他的“热血沸腾”到底有没有意义。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当成了英雄。整个
八十年代,他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都充满了对英雄主义的向往。他渴望自己的生活与历史发生关系,渴望自己的行动成为重大历史事件的一部分……但是,八十年代阴暗的结局让他彻底灰心了,他失去了对历史的好奇和激情。他躲进了平庸的生活之中,躲进了婚姻之中。他不再为世界、国家和人类处心积虑了。他的焦虑变成极为庸俗的焦虑。他怕失去他的妻子,不管是表面上的失去还是实际上的失去,不管是精神上的失去还是肉体上的失去,不管是现在的失去、将来的失去还是过去的失去……八十年代的最后那一段时间,他与他刚刚死去的朋友发生过多次的争论。那些争论已经预示了他整个九十年代的生活。他变得冷漠了,变得真正的“无所谓了”。他不再向往英雄的生活,不再渴望与历史发生关系。他甚至对自己在八十年代最后经历的重大历史事件也已经没有敬意了。他现在觉得那就像是一场闹剧。三个月以前,他曾经与他的妻子谈论过在即将到来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将会发生什么大事。那不仅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不仅是一个时代的最后一天,还是一个世纪的最后一天。他记得他说,一定会有人选择在这一天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情,比如一个国家的元首突然在这一天宣布放弃他的权力或者另一个国家的元首突然在这一天出现在他的军队在别人的国家开辟的前线,与那些转眼就会灰飞烟灭的士兵插科打诨……X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当时的谈论。也许是自己的这些谈论提示了他的妻子做出离家出走的选择呢?X不相信自己的平庸是他妻子离家出走的原因。他记得每次谈起八十年代最后的那个夏天,她都显得不以为然。她说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英雄。
但是可能存在瞬间的英雄行为吧!X固执地想。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回家来。他觉得他的妻子根本就不会回家。那个最神圣的时刻不会在他一生中最特别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出现。他不想再去想她了。他急于想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当成了英雄。他马上又出门了。他想去书店附近的那家肯德基,去找到刚才那四个小姑娘,去问她们是否能够为他的英雄行为作证。那个盲乞丐还在等车的人群中走动。但是,她还没有走到X的身边,车就来了。上车之后,X很机警地打量着四周,好像又希望看到与上午类似的情况。如果看到,他立刻会像英雄一样挺身而出,冲过去一把抓住行窃者……可惜车厢里一路上都秩序井然,一直没有出现造就英雄的时势。
走进书店旁边的肯德基,他马上就有点茫然了,因为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上午同车的那四个小姑娘的面孔。他排到了最中间的队伍里,同时又四处张望。他知道,唯一的希望是他能“被”认出来:“那不是公共汽车上的那个英雄吗?”他一次次地听见了姑娘们的惊叹声,但是他看不到发出惊叹的姑娘们。一直到他订的食物都齐了,他还是没有被人认出来。他极度失望地端着托盘,坐到了最角落的那个位置上。他背对着整个的餐厅,面对着墙。他突然不想被任何人认出来了。他的头脑像这三天里的大部分时间一样混乱不堪。他想起儿童时代的一种奇特的心理反应:每次遇到不公正的现象,他就暗暗发誓自己将来要长成一个巨人。这样,只要他一出现,邪恶立刻就受到了惩罚,正义顿时就得到了伸张。他无以匹敌的身体因此也就成了正义的化身。而到了少年时代,他就已经意识到身体的高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权力。如果拥有了巨大的权力,他就能够消灭所有的邪恶,让世界充满正义。他多次梦见自己乔装成一个农民坐在公共汽车上,突然不公正的现象发生了,他当然马上前去制止。结果可想而知,作恶者根本就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而受害者也没有将他当成救星。他的语气加重了,他的动作加大了……这时候,作恶者猛击一拳,将他打倒在地。惊恐万状的乘客们都退到了一边,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慢慢爬起来,慢慢地摘去了脸上和身上的伪装。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发现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农民,而是市长或者甚至是省长。邪恶立刻就受到了惩罚,正义顿时就得到了伸张。这就是权力的力量!可是进
入九十年代之后,X对维护正义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现在他相信,如果还存在英雄行为的话,那一定是一种瞬间的行为,一种个人的行为。它不是来自正义的召唤,而是一种突然的冲动,一种对懦弱的逆反,一种对自己的不满,就像他上午所做的那样。他厌恶自己的冷漠和懦弱,突然他就行动了。他的行动给他带来了很久都没有过的兴奋。他的妻子还从来都不知道他有多么勇敢。在那个神圣的时刻,他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她事情的经过。这不是一件小事。这是会增加她的安全感的大事。他希望她有很扎实的安全感。但是,她现在在哪里呢?她现在安全吗?她字条里“注意安全”这几个字也让他难以忍受……那是她提醒他要采取避孕措施的时候所说的话。天啊,她现在在哪里?她现在跟谁在一起?她现在会“注意安全”吗?
他突然非常恐惧被人认出来了。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度过这比他盼望的要“特别”得多的一天。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有人喊出他的名字。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来自他的身后。X的身体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希望那又是幻听。他没有回头。但是,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同时她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肩上。他回过头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怎么会是你?”他不知所措地问。
那个女人在侧面的椅子上坐下。“怎么会是你?”她模仿着X的语气问。
接着,他们相视了很久。那是充满迷惑的相视。那是尴尬的相视。“差不多有八年了吧?!”X说。
“九年四个月零六天。”那个女人非常肯定地说。
这精确的回答让X不寒而栗。
“九年四个月零六天。”那个女人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声音好像饱含着对时间的怨恨。
X听出了那种怨恨。他尴尬地低下了头。
“还记得那个夜晚吗?”那个女人问。
“哪个夜晚?”X故意这么问。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哪一个夜晚。
“你吻了我。”那个女人说。
“……”
“我以为那是我们的开始。”那个女人说,“没想到……”
“……”
“没想到那是我们的结束。”
“我一直说不行,从接到你的第一封信开始就说不行。”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走进那样的夜晚呢?”
“那只是……”
“我从来没有在那么晚的时候走进过那么黑的树林,而且是与一个异性。”
“我也从来没有过。”
“不要提那些事了。”
“你其实已经知道那是我们的结束。”
“我一直说不行。”
“那你为什么还要吻我?”
“因为你说你爱我。你哭着说。”
“可你吻的不是我的眼睛,不是我的额头,不是我的嘴唇……你知道吗?”
“不要再提那些事了。”
“你吻的是……”
X突然又走进了“第一次”拂开他妻子睡衣的那神圣的时刻。他对身边的这个女人提起的话题非常反感。他只想坐在他妻子的身边。他想告诉她上午在公共汽车上发生的事情。他想她听到她的夸奖。可是,她现在在哪里呢?她为什么会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呢?她会怎样去“注意安全”呢?……他绝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他不想听坐在身边的这个女人继续说下去。
那个女人沉默了很久之后接着说:“我以为那是开始。”她知道X一直只把她当成是一个普通的朋友,没有想到她会给他写那样热烈的信。她知道她的追求让他非常紧张。是的,他一直说不行。但是,他没有说为什么不行啊。她不知道他是不想伤害她的自尊心。她以为他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行。她以为那没有理由的“不行”会被她的热烈和执着转变成“行”。所以,她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直到那个晚上。那个晚上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在她的生命里留下过最深吻痕的X了……九年四个月零六天。
X松开双手。他看到那个女人正在用纸巾擦着眼睛,就将自己托盘里的纸巾也递了过去。
那个女人接过纸巾之后,突然改变了语气。“我为什么还会有怨恨?”她说,“我现在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X一直觉得“虔诚的基督徒”是一件质地很差的时装,但是,他没有表露出自己的轻蔑。“我现在什么都不信了。”他说,“越来越庸俗。”
“你很快就结婚了吗?”那个女人问。
“很快”是什么意思?X没有回答。他不愿意将自己的婚姻与身边这个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感觉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我也是。”那个女人说,“不过很快又离婚了。一段非常痛苦的记忆。”
X提醒自己不要做任何安抚的表示,也不要表露出任何的好奇。
那个女人好像也没有兴致去谈论“非常痛苦的记忆”。她坐直了身体,显然是准备离开的样子。“真没有想到在这么特别的日子里会发生这么特别的事情。”她说。
“没有什么特别的。”X冷冷地说。但是他突然注意到了那个女人有点伤感的表情,马上又补充说:“我是说这日子。”
那个女人果然站了起来。X也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他们尴尬地相视着。他们好像都有点伤感,也都有点激动。他们同时张开了手臂,拥抱在一起。X这时候才意识他怀抱中的身体要比他妻子的身体丰满得多。他的身体立刻有了强烈的感觉。他尤其为挤压在他怀抱中的饱满的乳房而激动。这是他在“九年四个月零六天”前的那个夜晚充满内疚地亲吻过的乳房……她为什么会在他妻子离家出走的时候出现?她为什么会在这特别的日子出现?这“最特别”的日子?……这时候,X突然希望这“最特别”的日子比他能够想象的更加特别。他不仅不应该拒绝,像“九年四个月零六天”以前那样拒绝,他还应该争取。“你什么时候离开?”他支支吾吾地问。
“我是明天中午的机票。”那个女人说。
X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然后用很没有底气的声音问:“你今天晚上会在哪里?”
“……”
“我是说——你想去家里吗?”
“……”
“我是说——家里没有人。”
那个女人松开手。她用很严肃的目光看着X。“我现在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用很严肃的语气说。
那严肃的语气让X觉得无地自容。他完全不敢正视她。“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我的意思是——”
那个女人瞥了一眼桌上原封不动的食物。“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见面。”她说着,很平静地走开了。
X没有回头去注视那个女人的背影。他又坐了下来。但是,他已经没有一点胃口了。他嘲笑自己刚才的冲动。他憎恨自己的冲动。他的妻子今天肯定会回家,他固执地告诉自己。也许她是故意要等到晚上,等到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刻……这是他们一辈子可能遇到的唯一一个这样的最后一刻。他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的琐碎和烦恼,他们一起见证过那么多的出生和死亡……她不会错过这“最特别”的最后一刻,绝对不会。X很早就知道,母亲死后,他的生活中没有出现让他异常恐惧的改变,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的妻子:她不仅迅速取代了他的母亲,她还迅速超越了他的母亲。在母亲下葬的那个夜晚,她宿命地唤醒了X的身体,让他陷入了更深的依恋……她绝不会容忍另一个女人去玷污那最神圣的时刻。
X将桌面上原封不动的食品全部打包带回了家。在上楼的时候,他感觉到了胸部的一阵疼痛。每一次失眠都会让他的身体出现一些明显的症状。他好像已经习惯,不会过于担心。推开房门,他首先看到的还是那张字条。但是,他已经没有上午回来的时候那样焦躁了。他提着食品一直走到了沙发旁,坐到了母亲最爱坐的位置上。冬日的阳光正好可以照到他的肩膀。母亲从前总是坐在那里读人物传记,几乎所有人的生活都能引起她的感叹。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再多活六年,至少活到下一个世纪”。但是,剧烈的疼
痛令她彻底绝望了。最后的三次抢救,她一点也不合作。她甚至责怪精心照顾她的儿媳妇对她的精心照顾。她说她的死神不是魔鬼,是天使。X不知道如果她现在还活着,会怎么感叹自己“少年时代的同性恋人”的“不想活”。他的死神是魔鬼还是天使呢?她很喜欢他,喜欢的程度有时候都会让X嫉妒。她临终前几天还在责备X与他的疏远。“你们这些男人都是这样的,有了女人就不要自己的朋友了。”她这样说。这完全不是事实,但是X并没有去纠正她。他从那一次旅行回来之后就与他疏远了。他移民去加拿大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去给他送行。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的女人在什么地方。现在,他也不知道他的女人在什么地方……但是他想知道,很想知道。他掏出一枚硬币。这“最特别”的日子已经过去一半了,他觉得这时候他至少应该知道他妻子在这一天回家的可能性。他相信手里的这枚硬币会知道。他想让它告诉他……他不断改变主意,一会儿规定正面代表可能,一会儿规定反面代表可能。但是不管他怎么规定,结果总是“不可能”。X当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起来用肥皂将硬币洗了三遍,再用滚开的水将它烫了两遍。他相信这样一来,他应该杀尽了说谎的病毒,硬币应该说实话了。可是,结果仍然还是“不可能”。X做完他自己规定的“最后”那一次测试之后,忍不住又补做了两次“最后”的测试,最后,他气急败坏地将硬币从窗口扔了出去,同时大声嚷嚷说自己绝对不会相信这愚蠢的游戏。可是话音未落,他马上觉得被扔下楼的硬币或许已经痛改前非。他兴冲冲地跑下楼去。这一次,他决定不事先规定硬币的朝向。他规定只要能够找到硬币,将它带回家里,就意味着他妻子今天肯定也会回家。他在楼下的草坪上找了将近四十分钟。他没有找到被自己抛弃的那一枚硬币。
X极度沮丧地回到家里。他有明显的饥饿感,又什么都不想吃。他从纸袋里翻出一块炸鸡,然后往沙发上懒洋洋地一倒。他一边啃着炸鸡,一边回忆起了为什么会有“那个夜晚”。他记得是她提出来要去郊外的。他已经非常厌倦,但是他决定用它来结束她的纠缠。他不想再吞吞吐吐了。他不能再吞吞吐吐了。他要明确地将自己的感觉或者说自己的毫无感觉告诉她。没有想到,他刚说完,她就失声痛哭起来。他有点不知所措,糊里糊涂地拉起了她的手,糊里糊涂地拉着她往树林的深处走。走过一段坑坑洼洼的小径之后,X看到了一块平整的石头。他让她坐在石头上。她还是在继续痛哭,说这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任何其他的人了,她说她甚至都已经告诉她的父母了……X跪到了地上请求她的原谅。他说这不是她的错,是他自己的错。她紧紧地将他的头抱到自己的胸前。“这为什么是错呢?”她痛哭着问,“这为什么是错呢?”……
在吃第二块炸鸡的时候,X又瞥见上午买到的那本新版《遗弃》。他迅速吃完,洗干净手。他上午在汽车上读完那几段之后,就想过要将书中关于Z的所有段落都找出来……他想知道作者要将主人公的女朋友带往什么地方。他快速地翻动着书页,很快就翻到了主人公与Z最后相处的场面。那不是发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小树林里,而是发生在小酒店昏暗的房间里。在一段伤感的交谈之后,那一对都知道他们纯洁的关系已经走到了终点。这时候:
我将Z放倒到床上。我使劲用力地压迫着她,搓揉着她。我能从她身体的起伏中感到她同样按捺不住的激情。忽然,我双手撑起自己的身体,“我们来吗?”我问。
Z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传达出一种极其紊乱的情绪。
“你害怕吗?”我说,“我也害怕。可是,我们应该……”
Z伤心地摇着头,“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她说。
“为什么?”我问。
“我——”Z将脸侧向一边,好像是在对着空气说,“我怀孕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说,“你说什么?!”我绝望地瘫倒到床上。
这意想不到的结局让X非常恐惧。他当然不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自己的生活中。他当然相信他的妻子属于他,完完全全地属于他。她是一个独立的女人,有自己的事业和思想……但是在他们最亲密的时刻,他总是要问她,她是不是他的。他想看到她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想看到她不假思索的肯定。但是,他无法遏制自己的想象。这意想不到的结局又马上激怒了他疯狂的想象,令他极度恐惧的想象。他知道他的妻子从来都非常理解也非常需要他的疯狂。但是,她现在在哪里呢?她现在还理解和需要吗?X不想再碰这部充满焦虑的小说了。他的身心都感到了很深的疲倦。他将小说扔到地板上,侧过身去,很快就好像睡着了。
他后来是被一阵枪声惊醒的。惊醒之前,他正在一条笔直的马路上疯狂地奔跑。是的,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的前一部分不难解释。他梦见自己在公共汽车上抓住了一个小偷,但是却被小偷的同伙用铁榔头敲破了头。这当然就是由他上午的经历变形而来的。接下来,他被送进了一家医院。正当他在接受护理的时候,许多鲜血淋漓的人也被推了进来,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已经死了。医院里一片混乱。刚才在护理X的医生和护士都冲出去,处理更加危险的病人了。X只好自己包扎好伤口。然后,他跌跌撞撞来到医院的门口。仍然不断有鲜血淋漓的人被推送进来。他问身边的那个护士,究竟出了什么事?那个护士刚想回答他的问题,一阵凉风吹过来,她就变成了飘忽不定的影子。所有被问到问题的人都这样变成了影子。他们好像是惧怕语言或者是惧怕真理。X觉得这非常奇怪。他紧张地冲到街上。他想自己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跑着跑着,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周围不是现实,而是魔幻:街上虽然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惊恐万状的人群,却安静极了,任何声音都听不到。这沉重的安静令X透不过气来。他想听到声音,哪怕是最恐怖的声音。这时候,他看见又有更大的一群人像潮水一样朝他这边涌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们卷了进去。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挣脱了急速的旋转,将头从人潮中伸了出来。就在他准备猛吸一口气的时候,一阵振聋发聩的枪声从梦的尽头传来……
惊醒之后,X睁着眼睛继续在沙发上躺了一阵。他不知道他的梦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有点责怪新版的《遗弃》。他在临睡之前读到的那一段文字让他充满了恐惧。上午两次出门,他的目光都会故意避开迎面走来的情侣。他不知道他的妻子现在在哪里。他不相信她现在正跟另一个人走在一起。但是,他充满了恐惧。这三天以来,本来就极为敏感的X变得更为敏感。生活中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现在都可能激起他龌龊的想象。在那种想象之中,他既是受害者又是作恶者,他非常恐惧又非常内疚。他不想玷污他的圣母,也不想伤害他自己,但是他又无法遏制他的想象。也许正是想象带来的焦虑使他做了那样一个奇怪的梦。遗憾的是,他看不清那座城市的面貌。他只能从那些变成影子之前的人的穿着去判断那恐怖的场面发生在久远的世纪。他不想去追问那到底是历史还是噩梦,因为历史就是噩梦,令他费解的噩梦。
X坐起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照不到沙发上来了。他给历史学家打了一个电话,说他马上就去看他。历史学家非常兴奋。他说一早起来就在等X的电话了。他还说见面的时候会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X。X一点也不关心别人的好消息。他只想听见他妻子的声音,只想看见他妻子的身影……只有他妻子的出现对他才是好消息。最近六年来的每一个“十二月三十一日”,X都会去看望历史学家。他们是在母亲的葬礼上认识的。那一天来了许多X不怎么认识的人。他们是母亲从前的同事和朋友。他们的表情都很凝重。仪式结束之后,他们又都匆匆离开了。只有历史学
家留下来与X交谈了很长的时间。他们谈到了活着的意义和死亡的意义。他们谈到了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最后,历史学家还谈到了他自己的母亲。他说他二十七岁那年因为在课堂上批评伟大领袖心胸狭窄而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并被判处十二年的徒刑。在他的公审大会上,他的母亲本来是被安排坐在观众席上。但是,当军代表念完对他的判决之后,有人高喊出了“现行反革命”的母亲就是“历史反革命”,结果她也被押到了台上批斗,接着还与“现行反革命”一起参加了公审大会之后的游街。历史学家说,他的母亲第二天就在家里自杀身亡了,而他自己是在刑满释放的前夕才知道这个消息的。
X担心黄昏的时候气温会有点下降,他打开衣柜,想找出最厚的那件夹克衫。这时候,他注意到了他妻子整齐地折叠在那里的衣服,最上面的就是她在“这样的生活”中穿得最多的那件睡衣。X将它捧起来,压在鼻孔下,用力地吸入它的气味。那是亲密的气味。从他的身体被唤醒的那个夜晚开始,他每天都沉醉在那种气味之中。他已经不相信任何其他的奇迹了。亲密就是奇迹。他的妻子就是奇迹。他手里的这件睡衣就是奇迹。他将它抖散,摊放在床上。然后,他趴在它的旁边,痴情地看着它。他好像看到了藏在它下面的睡眼惺忪的“幼鹿”……那是他的“幼鹿”。他不知道在他的想象中为什么总是有一只罪恶的手朝他的“幼鹿”伸过来。他无数次举起斧头砍断了那只手,但是它很快又会重现。有一次,它甚至出现在白天。当时,X正在为一家读书杂志撰写一篇介绍雅各布森隐喻理论的短文。雅各布森将隐喻与失语症结合在一起,真是聪明绝顶!可是写着写着,X突然看见了那只龌龊的手。天啊,它已经快要够到他心爱的“幼鹿”了。X又举起了想象中的斧头,可是就在他准备奋力将它砍断的时候,那只手和他心爱的“幼鹿”一起消失了。怎么回事?它们怎么会一起消失?……X迅速拨通了他妻子的电话。“你还好吗?”他急切地问。他妻子压低了声音告诉他,她正在开会。X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你是我的吗?”X继续问。他听到他妻子轻轻地笑了笑,接着她又故意用不太耐烦的声音说她正在开会。
X带着对亲密无限的眷恋出了门。时间是两点四十分。他先要去邮局给那个德国人寄书。她说她是从一篇评论知道这本书的。X有点好奇她将来读书时的感觉与她读评论时的感觉会不会有很大的差距。他自己早已经对评论失去信心了。不用说对文学作品的评论,就是对语言学理论的评论也经常让他感觉非常离谱。看看有多少关于生成转换语法的评论吧。将所有这些评论摆在一起,乔姆斯基就成了一个矛盾百出的学者。他从没有读过关于《遗弃》的评论。他相信评论不可能像刚才读到的那些段落一样给他带来强烈的幻灭感:生活中有什么真实可言呢?!而这也许正好就是生活中的真实。也许正是这很深的幻灭感让他做了一个那样奇怪的梦:许多人受伤了……许多人死了……许多人在疯狂地奔跑……那好像是一部魔幻的作品。那些死去的人将被遗忘……那些受伤的人将被抛弃……那些疯狂地奔跑着的人就像是受惊的鸟。那些鸟将飞向哪里?
有不少人在排队等候邮局工作人员为他们买到的纪念信封盖上邮戳。“这是一个世纪的最后一天。”队伍中的一个老人高声说:“这是一辈子只能遇见一次的日子。”站在他身后的一个中学生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所有日子都是一辈子只能遇见一次的。”中学生的话把X逗乐了。他觉得这就是他过一会儿可以与历史学家讨论的话题。他自己也会把一些日子看得特别,而把更多的日子看得普通。其实每一个普通的日子也都是特别的日子,因为它只有一次,就像每一个生命一样。如果他的妻子也看到了这一点,X想,她也许就不会去抱怨“这样的生活”了。他不知道会不会与历史学家谈起妻子离家出走的事,但是他肯定会谈起凌晨的电话带来的噩耗。与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相联系的死亡给这“最特别”的日子定下了忧郁的基调。他不想将这基调与他妻子联在一起,但是……X感觉一种特别的忧伤离他不远了。
一种特别的忧伤离他不远了……从邮局到历史学家的家里要经过一条繁忙的街道。走在人群中间,X感觉这“最特别”的日子特别荒诞:在他视野里的人与他都毫无关系,而与他密切相关的人却不仅不在他的视野中,甚至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他想知道他妻子现在究竟在哪里。他想知道那“一段时间”的终点会不会就是他一生能够遇见的这最特别的“十二月三十一日”。他的妻子“在”他身边的时候他都经常会有对她的“不在”的焦虑,而她的“不在”当然更加残忍、更加粗暴。是的,他的那位朋友十年前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她会不会也离开十年呢?她的下一个消息会不会就是她最后的消息呢?她会不会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呢?她会不会也“不想活了”呢?X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也许她现在已经死了。一种特别的忧伤充满了他绝望的心灵。也许她的尸体现在就被抛弃在马路的边上。也许她的胸部布满了弹痕。啊,那一对倒下的“幼鹿”……也许冰凉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许她已经死了,死在他刚才的梦中……
X无法忍受这样的想象。他渴望着自己疲惫的身体再一次被他的圣母唤醒。他将脸埋进她松软的乳沟,吮吸着她生命的气息、欲望的气息。他妻子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结实的后背,好像是要拂去他经历过的所有伤痛,现实中和想象中的所有的伤痛……突然,他充满渴望地抬起了头,用最贪婪的声音请求他的妻子脱去她的内裤。“要。”他说。她伸出手来捧着他的脸,用最撒娇的声音说:“你。”X将双手放到他妻子的腰部,用手掌将内裤从妻子的身上拂抹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下,那身体就像是一首诗。它的结构、它的韵律、它的意境,它孤傲的“措辞”都在向他炫耀神圣、和谐与完美。想到自己是这首圣诗唯一的朗诵者,X的心中就涌荡起了无比的喜悦。他将妻子的双腿轻轻分开。“我想看她。”他激情地说。他的妻子继续捧着他的脸,用同样激情的声音说:“她是你的。她喜欢你。”X顿时感到自己已经挣脱了时间的羁绊。他激动地埋下头去,让呼吸贴紧了他妻子最敏感的期待。他看见了一片最原始的海洋。他知道这海洋正等待着他伟大的首航。他听见他妻子撒娇地说:“要。”
X听见了他妻子的声音。他停下来,回过头去。但是,他看到的只是普通的街景。他没有看见他的妻子。一个中年人正在寻找丢掉的东西,他一边着急地翻找着衣服的口袋,一边仔细地在地面上搜寻。电影院门口贴着美国大片的广告。电影院旁边那家时装店用“真正的最后一天大甩卖”的横幅来招揽顾客。《遗弃》中的那些段落已经让X觉得生活中没有什么真实可言了,怎么又来了“真正的最后一天”?X没有看见他的妻子。他刚才的确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她说“要”。她要他伟大的首航。她要他像潜艇一样驶进她生命的中心,去感受深海的魅力、去感受深海的渴望、去感受深海的孤独……可是,她现在在哪里呢?她现在“要”什么呢?他已经感受到他一生中最深的孤独了。他开始对即将来临的夜晚充满了恐惧。他开始相信这真是一个“最特别”的日子:一个年代即将结束了,一个有那么多天灾和人祸的年代,一个有那么多战争和杀戮的年代……一个世纪即将结束了,一个有那么多天灾和人祸的世纪,一个有那么多战争和杀戮的世纪……在这最后的夜晚,在这“一辈子只能遇见一次”的夜晚,X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与他的妻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对他来说,这就是“真实”这个词最后的意义。这就是“真实”这个词唯一的意义。他们也许会漫无边际地交谈,谈谈八十年代的波澜,谈谈二十世纪的灾难,谈谈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或者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谈谈他母亲做的酒糟和咸菜,谈谈他们都喜欢吃的零食和烧鹅,谈谈大家都在谈论的那部电影,甚至谈谈这刚刚过去的三天,谈谈她去了哪里,谈谈她在哪里用餐,在哪里过夜……天啊,最好是什么都不要谈,最好是让语言简化到只剩下一个动词,他刚刚听到的那个动词……那肯定是他妻子的声音。但是,它来自何处?X没有像他的朋友一样逃离自己的国家,但是整个九十年代其实也是他逃离的时代,他逃出了集体,他逃向了“个人”……更准
确地说,他逃向了“那个人”。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与“那个人”一起度过“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但是,“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呢?
六年来的每一个“十二月三十一日”,X都会去看望历史学家。他们有很多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而最让X着迷的还是历史学家个人的历史。历史学家经常夸奖X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他喜欢听历史学家的故事,甚至是他一遍一遍重复的故事。历史学家也经常夸奖X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得他的人。X非常清楚十二年的监禁对一个思想敏锐的人意味着什么。他也非常理解西方电台在历史学家生活中的特殊地位。渴望真实的历史学家每天都要从那里获取“客观”的新闻。他相信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会从那里听到他的祖国正在发生又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的消息。
从他们的第一次交谈开始,X就感觉到自己对历史学家有一种特殊的需要。他希望从他那里获得一点父爱的温暖。他自己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他对父亲没有任何印象。他听母亲说,那个将他骗走的女人对他一点都不好,所以他很快就病了,很快就死了。他还听他母亲说,临死之前他非常后悔,最后甚至提出了想她将来能与他合葬的荒唐要求。X以为历史学家也会有与他的特殊需要相应的需要。他的妻子在他入狱之后不久就跟他离婚了。而且她一直不允许包括他们的儿子在内的任何家庭成员与他来往,即使在他重获自由之后也不允许。她认为历史学家在课堂上说真话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行为。她认为正是这种行为给他们的家庭带来了巨大的灾难。那一天,历史学家与X谈起了《哈姆雷特》。他说有一个能为他复仇的儿子是父亲最大的幸福。说到这里,他突然激动地哭了起来。当时,X马上就意识到了这是他们共同的机会。他走到历史学家的身旁,拉起他纤弱的手:“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儿子吧。”历史学家激动地注视着X:“儿子……”X以为他最后会猛地将自己抱到怀里。没有想到,历史学家最后却是猛地将脸侧到了一边:“可你不是我的儿子呵。”他绝望地说。X比历史学家更加绝望。他们的关系从此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然,在“十二月三十一日”,X从来没有忘记去看望历史学家。这一天是历史学家的生日。
在历史学家的楼下,一个穿得很专业的跑步者从X身边跑过之后马上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着X。那居然是他在大学里的一个同事。他兴致勃勃地告诉X,他已经跑完十五公里了,还要再跑六公里。“我每年的最后一天和新年的第一天都要长跑。”他说,“这是我的仪式。”“仪式?!”“是啊,”他的同事说,“辞旧迎新的仪式。”X示意他的同事赶快接着跑。他也想有一个仪式:他想他的妻子回到他的身边。他想与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可是,她现在在哪里呢?她已经三天没有消息了。她现在究竟在哪里呢?……有两个小男孩跟在他身后跑进了电梯,他们的手里都握着一根不细的树枝,他们在继续他们的“决斗”。那可能就是他们的仪式,X想。这种想法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是对仪式的嘲笑,那是对自己的嘲笑。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呢?他的妻子走了、他的朋友死了……为什么要让所有这些他自己无法控制的事件来控制自己呢?让它们去吧!让它们去吧!他需要的是马上找到填补空白的办法,找到自己能够决定的仪式。X马上想到了可以邀请历史学家与自己一起度过二十世纪最后的黑暗,迎接新世纪最初的曙光。他想历史学家肯定会愿意的,也许他已经有了同样的想法。X轻松地走进了历史学家的客厅。客厅里混乱的状况让他感觉有点奇怪。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历史学家就要他猜猜他在电话里提到的是什么好消息。X说猜不出来。历史学家兴奋不已地抱了他一下:“我儿子要接我跟他一起去住了。”
这是对X刚刚调整好的情绪出其不意的一击。他有点不知所措。
“他马上就会来接我。”历史学家说。
“马上?!”X说。
历史学家腼腆地笑了笑:“其实是八点。”
“这还是有点太突然了。”X说。
“我不这么觉得。”历史学家说,“我早就
在盼望着这个时刻了。”
“真没有想到——”X说。
“我想到了。”历史学家说。
“我是说真没有想到也发生在这一天。”X说。
“我会永远记住这特别的日子的。”历史学家说。
“我也会。”X说。
他已经没有任何谈话的兴致了。他对即将降临的夜晚充满了不安。他越来越觉得那注定是一个孤独的夜晚。他越来越觉得他的妻子不会因为它的“特别”而回到他的身边。也许她正是因为它的“特别”才故意不回到他的身边。他耐心地看着历史学家在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行李。X知道他也早已经没有谈话的兴致了。这对他是“最特别”的日子。这是他“最特别”的生日。
历史学家收拾好行李之后,从里面房间取出一瓶茅台酒。“今天我们不喝茶了。”他高举着酒瓶说,“今天我们喝酒。”
“你知道我是滴酒不沾的人。”X说。
历史学家将两只玻璃杯放到了茶几上。“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说,“今天是我一辈子遇到的最特别的日子。”他往每只玻璃杯里斟上了大半杯酒。他说他儿子要八点钟才来接他,他们有的是时间。
然后,历史学家提议为这“最特别的日子”碰杯。
X喝下的第一口酒呛得他剧烈地咳了一阵。
历史学家慈祥地看着他。他提醒他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又鼓励他说喝下了第一口就好了。然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开始像往年一样复述自己的历史:“我这一辈子经历了很多次政权的更替。日本人来的时候……”X不仅能够熟知这一段历史的全部内容,甚至还已经记住其中的超语音标记,比如在哪里停顿、在哪里提问、在哪里叹气等等。但是,在这“最特别”的日子,历史学家并没有完全照搬历史。尤其是在提到那次公审大会的时候,他没有去谈论他的母亲,而是谈起了他的儿子。他说挂着“现行反革命”的牌子站在烈日底下,他觉得非常内疚,觉得对不起自己不到三岁的儿子。在三十多年里,这种负疚感越来越重,因为他又被孩子的母亲剥夺了与儿子见面的机会……历史学家最后感谢上帝让他活过了孩子的母亲,否则他就只能带着这种负疚感下地狱了。“活着就是胜利。”他深有感触地说,“这就是全部历史告诉我们的真理。”
然后,历史学家建议为这胜利干杯。干杯之后,他再将两只玻璃杯装满。这时候,他才关心起X来,他问在这特别的日子里是不是也有什么特别的好消息。X说有特别的消息,但都不是好消息。他谈起了那位朋友的噩耗。他接着也谈到了他们在八十年代最后那几个月的争论和消沉,甚至还谈到了那两个妓女。
这时候,历史学家注意到X又连喝了三大口酒。他夸奖X其实很有酒量,并且马上又给X的杯子装满。他没有想到X马上又举起了杯子,又要干杯。他更没有想到是要为“所有的妓女干杯”。
“为什么?”历史学家诧异地问。
“因为她们唤醒了我们的身体。”X说。
历史学家不仅自己没有干杯,也想制止住X。但是X坚持要干。“干完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历史学家先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X接着也干了杯。
历史学家抬起昏昏沉沉的头看着同样昏昏沉沉的X:“什么大秘密?”
X凑到他的跟前,用压低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我老婆……”
“你老婆怎么了?”历史学家急切地问。
“我老婆……”X结结巴巴地说,“也是一个妓女。”
历史学家一把将他推开:“你醉了。”
“我没醉。”X说。
“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醉。”历史学家说。
“我就是没醉。”X说。
“没醉的时候你不这么说。”历史学家说,“没醉的时候你说她是圣母。”
“那才是醉了。”X说。
X惊醒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的头还是昏沉沉的,身体轻飘飘。他的喉咙里还是有强烈的刺痛感。他坐起来,喝了几口凉开水。他不知道已经几点了。但是,他看见历史学家还躺在睡椅上,正发出均匀的呼噜声。这说明还没有到他儿子来接他的时间。不过在准备出门的时候,X又想,也许历史学家的儿子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也许现在早已经过了他约好来接他父亲的时间。不管怎样,X知道他必须离开了。他不想惊动了历史学家,开门和关门的动作都非常地轻。电梯里没有人。他沮丧地靠在梯厢正里的镜子上。突然,他感觉他的妻子好像就躺在他身后的镜子里,梯厢里昏暗的光线好像就来自她芬芳的身体。他不敢回头去看她。他怕她会有陌生的感觉。他怕自己会有陌生的感觉。他感觉她已经离开他很多年了。他感觉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走出电梯的时候也不敢回头。
他轻一脚重一脚地走到了汽车站。正好有一辆汽车进站,他不由分说地上了车。
“你去哪儿?”售票员问。X用同样的话反问。售票员气愤地将头扭向了一边。X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散钱递到了她的跟前。“你去哪儿?”她不耐烦地问。“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X说完,打了一个嗝。他发出的气味令售票员皱起了眉头。她从那一把散钱里挑出两张,然后递过来一张可以到终点站的车票。X将车票和零钱塞进上衣口袋,轻一脚重一脚地走到车厢尾部,在一个双人座位上坐下。他想他的妻子现在也一定像他一样孤身一人呢。而且,她还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突然又心疼起她来。也许她也正在想他,正在用这种“想”来克服陌生的环境和特别的日子带给她的深深的孤独感。也许她正想“要”他。从那个神圣的时刻开始,他就骄傲地相信,他妻子的“要”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词,而是一个生命,一个始于他又止于他的生命。他将头靠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双腿懒散地伸向前方。窗外的漆黑让他意识到汽车离城区已经很远了。这种远离在他的心中引起一阵淡淡的惬意。他的身体随着汽车的晃动而晃动。那单调的节奏给他带来了很浓的睡意……
最后是汽车司机将他推醒的。售票员也站在一旁。“这到了哪儿?”X迷迷糊糊地问。
“这是我们的终点。”司机说。
“你们怎么把我拉到了这里?”X还是迷迷糊糊地问。
“你说我们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售票员说,“这就是我们要到的地方。”
X慢吞吞地站了起来。“那好吧。这也就是我要到的地方了。”他说着,慢吞吞地走到车门口。一股带腥味的凉风朝他吹过来。他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已经到了海边。他迎着凉风,轻一脚重一脚地朝大海方向走去。他很快就走上了沙滩。他很快就接近了潮水。潮水的涨和落都好像是在呼应他身心的孤独。远远看去,海面一片漆黑,天空一片荒凉。X不想站在孤独的极点了。他沮丧地往回走,在沙滩边上的一条长椅上坐下。他的头还是有点晕,身体还是有点飘,喉咙还是有点痛。他不太清楚自己仍然醉着还是已经醒了。他感到有点疲倦,干脆躺了下来,脸侧向海面。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些仓皇出逃的越南难民。他们逃离了自己的家园。他们逃进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他们中间的许多人从此再也没有抵达过陆地……整整十年过去了,那些可怕的场面依然占据着X的记忆。也许那些尸体还在海面上继续着它们绝望和孤独的漂移呢?X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海风。他很想就这样在长凳上睡着,直到新世纪的曙光将他唤醒。可是他睡不着。他昏沉沉的脑海中簇拥着无数挤满越南难民的破烂船只。他们为什么要选择那样绝望的逃离?他突然好像有点理解他的朋友了。他的逃离也可能是同样的宿命。那不是选择。那是没有选择。他有点理解他的朋友了。如果他此刻来到他的身旁,他肯定不会再与他发生争吵。可是,他不会再来到他的身边了。他已经死了。从这里的海面出发,一直朝东,就可以抵达他最后居
住过的那座城市。当年有多少越南难民曾经死在这条漫长的海路上啊!
海风的吹拂让X清醒了许多。他被吹回到了特别的现实之中。他又感到了难以忍受的孤独。他又想起了他的妻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想从大海的气息里闻到从他妻子身体最深处浸透出来的那只属于他的芬芳。在这特别的夜晚,他多么需要她的陪伴,多么需要她对他的“要“啊……但他相信,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相信,在这个”最特别”的夜晚,妻子陪伴在丈夫身边这种最普通的场面不会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这不就是“不这样”的生活吗?可是,那个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的人却不可能出现在这“不这样”的生活中。这是多么的荒诞啊!这是她的荒诞,也是他的荒诞。他没有想到沙滩上现在还会有那么多的人。他肯定他们都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海边。他们是为了这“最特别”的夜晚而来的。他们是为了记住这“最特别”的夜晚而来的。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他被抛到了这儿,就像他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一样。他的前面就是大海,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无边无际的颠簸,就像这个世界本身一样……那些绝望的难民……他们为什么要来到这只会给他们黑暗和颠簸的世界?X坐了起来。那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他愤怒地责问自己。他不想记住这个“最特别”的夜晚。他不想记住这个“最特别”的日子。他只想它一点都不特别。他只想忘记。他只想忘记。大多数人在沙滩上走一圈就离开了。那大概就是他们的“仪式”。他们应该不会将眼前的大海与他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联系起来。但是,那个妓女还没有离开。她一直在长凳后面的小径上来回走动。她现在正在与一个身材矮小肥胖的男人交涉……当然又没有成交,因为那个男人扬着手,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在这“最特别”的夜晚,她一定是开出了惊人的“特价”,X想。他马上又想,也许就因为这是“最特别”的夜晚,她根本就无意“酬宾”,所以才开出了惊人的“特价”呢?他看到她走过来了。她好像不是在等待,而是在寻找。这与他自己不同,他在等待。他在等待着他的妻子。他在等待着那个神圣的时刻……妓女寻找的对象显然不是X,她每次走到长椅的跟前就会掉头,好像X就是她的需要的端点。“我刚才还在为你们干杯呢!”X仰望着天空,轻轻地说。然后,他闭上眼睛,将手伸向空中,并且缓缓下移。他想象这就是抚摸。他从妓女的颈部开始,经过她粗糙的后背,一直抚摸到她结实的臀部。当他的手指经过她腰部的时候,他感到她的身体淫荡地抖动了一下。那是足以唤醒他的身体的抖动。他忍不住朝妓女那边望去。在这个“最特别”的夜晚,他需要女人的陪伴。但是,他需要的不是随便的一个女人。他需要的是最特别的女人:她是他的母亲、她是他的女儿、她是他的源流和去处……总之,她是他的妻子。可是,她现在在哪里呢?她现在在干什么呢?他好像看见她也在黑夜中走来走去,在等待或者在寻找。他好像看见那些从她身边走过的男人都在想象着她的后背和臀部……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一阵强烈的恶心撑开了X的喉管,他大口大口地将淤积在胃部的污秽吐了出来。
那个妓女没有再走过来了。X用衣袖擦去嘴角的污秽以及随呕吐一起涌出来的眼泪和鼻涕。他突然特别想家,特别想回家。他还想到了在所有这些特别的事情发生之前,他安排要在这个“最特别”的日子里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他猛地站起来,朝汽车站方向跑去。
正好有一辆空车停在那里。他查了一下,那是开往城区去的车。上车的时候,他注意到有一队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他没有顾忌他们,依然坐在了来的时候坐的那个靠尾部的双人座位上。他的头还是靠着车窗玻璃。他庆幸自己没有走近那个妓女,也庆幸那个妓女没有向他走近。一路上,他都在暗暗地催促司机开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只想马上坐到床上,开始写他十年来一直想写的那部小说,那部模仿《赫索格》的小说。小说中的那个语言学家不
断给他那些死去的和活着的同行们写信,向他们诉说自己婚姻生活的不幸。他觉得他即将要开始的创作是这个“最特别”的日子里能够发生的最特别的事情,比一个元首放弃自己拥有的极权和一个歹徒劫持一架满载乘客的飞机还要特别。
推开家门的时候,X完全没有去注意仍然留在餐桌上的字条。他的意识已经在注视着新的方向。他已经进入了创作的临界状态。他很快洗漱完毕,坐到了床上。他决定将第一封信写给与他妻子同一天生日的法国语言学家马丁内。他这样写道:
亲爱的马丁内,大概有十年了吧,我一直在考虑给你写这封信。当然,我现在写下的这封信与十年前想写的那一封肯定很不一样了。十年前,我还充满了理想,相信自己的生活是历史的一部分。可是进入九十年代,我对历史已经没有兴趣,也失去了感觉。我的生活是普通人的生活、平庸的生活、风平浪静的生活……直到三天前。三天前,我的妻子突然离家出走了。几乎没有理由。在等待她回来的这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心烦意乱。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你当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非常爱她。我对她的爱超过了我对语言学的爱。这种爱让我饱受折磨,尤其是饱受想象的折磨。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经常会有许多龌龊的想象。现在,她与我失去了联系,我的想象当然会更加暴虐。我总是看见有一只手在伸向她。我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够清楚地看见那只手。为此,我极度痛苦。我很清楚,这种想象不仅是对我自己的折磨,也是对我的妻子的侮辱。我现在想,她的离家出走也许就是对这种侮辱的报复。但是,这是恶性循环啊。她留下的空白激起了我更多的想象。你知道吗?我已经无数次用想象中的斧头砍断过那只欲望之手,但是它马上又伸了过来,又伸了过来……亲爱的马丁内,我应该怎么办?以前我一直以为男人和女人有可能被某种“规则”结合成牢固的搭配,就如同成语。但是现在,我知道这种牢固的搭配根本就不存在。存在的只是用法,或者说不同的用法!我的妻子现在正在被谁使用着,又被怎样使用着呢?你看,现在连语言学的理论都会让我如此惶惑不安……已经三天了,我的妻子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写着写着,X渐渐感觉有点无聊了。他停下来,将刚写出的这一段重读了一遍。他的感觉不是很对。这不是小说。这完全就是他现在的生活。他又重读了一遍,感觉还是不对。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最特别”的日子根本就不适合小说的创作,因为现实完全污染了他的心智,或者说完全操纵了他的心智,他完全失去了虚构的自由。他非常气馁。他没有想到准备了十年的尝试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他非常气馁。“三天前,我的妻子突然离家出走了。”这样的句子一旦出现,他的“小说”就完全变味了。他已经不相信他的妻子会在这个他们共同生活过六年的世纪里回到他的身边,但是他还在想象、还在等待、还在将她写进“小说”。他走不出这现实的阴影。至少在这“最特别”的日子里走不出。十年之中,他有过很多次动笔的冲动,都被对自己写作才能的怀疑阻止了。刚写出的这一段给他带来的不好感觉又重新激起了这种怀疑。他更加嫉妒与他住在同一座城市的《遗弃》作者了。他们都是语言学的博士,可是他还成了令人刮目相看的作家,而X的才能只够让自己成为一个平庸的教师。X突然心头一紧……他的妻子不会是因为他的平庸而离家出走的吧?“这样的生活”不会是与他“这样的”人在一起的生活吧?世界像他这样平庸的丈夫应该多得不计其数啊,他们的妻子为什么并没有离家出走?写作的才能是由一种天生的气质决定的,X知道。他“不想活了”的朋友就具备那种气质:他敢于堕落、敢于逃离、敢于死亡……他们那位死于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诗人朋友也同样具备那种气质。X现在还能够背诵他的许多诗句,比如“当夜色茫
茫/我们圆睁双眼/听微弱的脉搏跟如痴如醉的时空/悉心交谈”,比如“去吧/远方也有很多影子/那不是历史书中缓缓驶出的船队”。这是多么魔幻的句子啊!而他自己能够写出什么?“三天前,我的妻子突然离家出走了。”这是他自己能够写出的句子。这是可以用来在派出所报案的句子。这是抄袭现实的句子。他妻子离家出走的现实本身已经让他痛苦不堪了,为什么还要用写作来让自己受第二遍苦?X一直都认为自己不具备那种气质。尝试写作的失败更加重了他对自己的失望。他突然相信他永远也不可能写出那部他一直想写的小说了,就像他妻子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一样。对小说的等待与对妻子的等待一样,也不会有任何结果。X突然觉得这等待正在让他蒙受从未有过的羞辱。他绝不能再这样等待下去了。
他将笔记本和笔扔到他妻子睡的一边的被子上,然后,背对着它们躺下了。楼上和隔壁邻居家电视的声音都很大。他们都在看中央一台的迎新节目。X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怎么看电视了。他的妻子对电视也没有什么兴趣。如果她现在在他身边的话,他们会用什么方式来跨越两个世纪之间的黑暗呢?他想他们的身心都会激情地连在一起。他想看见她羞涩的贪婪。他想听她说“要”。她说过他是在她的深海里横冲直撞的潜艇,而他更愿意受她的指挥。他想听她说:“深一点,再深一点。”他知道她发出的所有命令都来自她的渴望,来自她的内心。服从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快感,让他具备了更大的力量。她会指挥他全速前进或者急速后退。她会指挥他肆意下沉或者缓慢上浮。她会指挥他不断变换方向:左满舵,右满舵。她会指挥他去开拓更宽的海域,去撞击更深的神经,去发射更多的炮弹……她“要”,她“要”,她要他成为海洋之王,成为她的主宰,称霸她整个的世界。X全神贯注,他不敢也不愿错过妻子任何的表情。她看上去越来越痛苦了,这是她的快感在不断扩散的标志。X用他的面颊有力地摩擦着妻子的面颊。他好像是在打磨唯一属于他的记忆。同时,他不停地对她耳语。他说他爱她,他说他离不开她。他请求她不要离开他,永远都不要离开他……他的声音如同越来越重的鞭挞,她用她越来越痛苦的表情做出回应。突然,她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X开足了马力。他要用更加猛烈的冲撞来完成他的使命。突然,他感到他妻子有力的手指掐紧了他的腰部。他知道这是艇长发出的最后的命令……有一次,就在X刚刚完成发射任务之后,妻子失声痛哭起来。X担心是自己的冲撞伤到了她的身体。她哭着说没有。他又担心是自己的耳语伤到了她的心。她还是哭着说没有。“为什么呢?那你为什么哭呢?”X着急地问。他的妻子捧着他的脸,将嘴唇贴到他的耳边说:“我离不开你。知道吗?我永远都离不开你。”她哭得更加伤心了。X激动地抱紧了她。他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流淌着的是谁的眼泪。
X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他用被子的边缘在脸上狠狠地擦了一下。这是多么特别的一天啊!他离家出走的妻子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在这一天回来。他从凌晨接到的电话里得知了他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而中午的时候,他居然遇见了已经“九年四个月零六天”没有见过面的追求者,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感觉的追求者。他好像突然有了一点点感觉,而她却已经没有感觉或者不愿意再有感觉……这都是让他情绪低落的“特别”。而他为这特别的一天做的所有安排也出其不意地败坏了他的情绪:他为那个德国人找到了新版《遗弃》,但是主人公初恋的荒诞结局强化了妻子离家出走带给他的焦虑;他本来想与历史学家一起度过世纪与世纪之间的黑暗,没有想到,一直没有机会与儿子见面的历史学家却突然完成了“父子”之间的和解。这意味着他与历史学家之间的关系很快就会画上句号。最后是他的写作,他等待了十年的写作,他一直忐忑不安、不敢开始的写作。它让他彻底失去了对自己写作才能的信心……这是多么特别的一天啊!X完全没有想到,过去、现在和未来会在这一天如此疯狂地纠缠在一起又同时都离
他远去,如此疯狂地同时离他远去……
X又用被子的边缘在脸上擦了一下。这一次,他擦得很轻。他累了。他不想自己的情绪再那样激动。他已经很累很累了。他不想再去想这一天的特别。他不想再去想这一天里发生和继续发生的任何事情。他也不想再去想象和等待了。也许在世纪之交的那一刹那,他会听到钥匙插进大门锁眼的声音……但是,他已经身心疲惫,已经没有力气和兴致走进任何的“仪式”。他慢慢地坐了起来,慢慢地走到门口。他将防盗门和里面的门都反锁起来。这是他已经连续三个晚上没有做过的动作。这也是他妻子在家的时候,他每天上床前做的最后的动作。不将两张门都反锁起来,他会有很深的焦虑,会更容易看见那只伸向他妻子的龌龊的手……他看了一下餐桌边墙上的挂钟。时间是十一点三十五分。他慢慢地回到床上。他侧过身去将电话机的铃声关掉。这是他妻子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上床之后的第一个动作,他从来不会忘记的动作。他不能容忍他们的世界被任何的电话打断。这也是与他在妻子离家出走之后做得最多的那个动作相反的动作:在这三天的时间里,他总是在神经质地检查电话,唯恐话筒没有放好或者铃声的开关被他无意中关掉。他感觉很累很累了。他已经没有兴趣和兴致在清醒的状态中离开这“最特别”的一天了。他已经不想将“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当成是“最特别”的一天了。他只想尽快睡着。他首先平躺了一下。他马上又意识到这种姿势不利于他入睡。他侧到左边。那是面对着他妻子的方向。他没有任何的激动。他被一种均匀的节奏带到了一个深谷的边缘。他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他不断地下沉下沉下沉……直到完全感觉不到自己了,直到时间停顿。
薛忆沩,作家,现居加拿大蒙特利尔。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遗弃》《空巢》、小说集《出租车司机》《首战告捷》等。
重要启事
由于受刊物编辑周期的限制,本刊转载使用的部分图片不能在发表之前一一与作者取得联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著作权实施条例》、《著作权集体管理条例》相关规定,本刊在每期出版后一个月内,将地址不详的作者之作品转载费寄往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请有关作者与该协会联系领取稿酬。地址:北京朝阳区京广中心商务楼4层,邮编:100020,电话(传真):(010)65978906。
还有部分作品因作者不详,无法署名,亦请有关作者与本刊联系,并提供相应证明材料,以便领取稿酬。
此外,请各位作者同时与本刊编辑部联系,以便寄赠样刊。对各位的支持,谨此致谢。
本期经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收转稿酬的有以下作者:王兰畔、王征、阿琳娜。
天涯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