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天敏
从部队值班回来,我倍感充实,觉得这里的山村,这里的营房,令人亲切。茅屋小山村,就在厦门东南面最高的山峦云顶岩的山下,山村里的人,和厦门城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的老婆在城里,有的老公在城里。但是,屈指一算,还是老公在城里的多。瑞云的丈夫茂盛,就在厦门市罐头厂厂部工作,还是个小头目。他一星期回家两趟,分别是星期三和星期六的傍晚。他每次离家时,都是骑着一辆三轮车,回来时就载着两大桶的泔水。瑞云家里养着四五头猪,猪饲料大半靠她的丈夫李茂盛从罐头厂拉来。那罐头厂离茅屋村,可是十几里地,真是难为了李茂盛的勤勉。
瑞云家也住在土塬下,房屋前就是猪圈,猪圈上还搭着一个大棚子,棚子上爬满了丝瓜。那丝瓜从一个个网格上垂落下来,有的尾部还开着黄灿灿的花,真是好看。这一带的农家,除土塬下那片外,房前屋后,都盖着猪圈鸡埘鸭寮,搭着棚架。有几户农家的屋前,还有一个小池塘。于是波光云影的,潋滟成景——是陶潜所喜,羽客所欢的逍遥之境。阿宏、阿吉家,就是这样。但是,他们的屋舍诗意归诗意,却都暴露在对岸的炮火底下。据说,老茅屋人大都住在那片土塬之下,队长阿成家也住在那儿。我瞧那建筑的格式,有些像旧时的兵营,因为开列成一整排的所有房间,格式都一模一样!到底是哪辈人最先落脚于此处,我很想知道。但是,问了阿宏、阿吉,他们都连说不知道。
在茅屋村,过的是绝对慢的农耕生活。劳作间隙时,我最喜欢坐在田埂上吹着山风,看着后山上的流岚和一块块形态各异的石头。这些灰褐色的石头,无棱无角,表面粗糙但不嶙峋,它们像是被某位仙人揉馒头似的拿捏过了,然后被荒唐地嵌摆在状如笼子盖的山上。石与石之间,长着一株又一株的相思树、松柏树。有些树儿被石头一挤迫长成一把扇子状,像是在给这些刚刚出炉的黑馒头扇凉。林间有小鸟啁啾,壑底有小溪潺潺。山里很静,村子很静,田野很静。应该说,茅屋村是一个远离尘嚣、让人们的心灵得到休息的绝好处所……换成诗意的象棋语言,这里很适合“闲敲棋子看灯焰,临枰对弈过半天”的。
一天下午,浇完菜地后,才近5点时光。我觉得时间尚早,就拐到附近阿吉父亲的牛棚里。阿吉的父亲一见我进门,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后,努着嘴向了向大铁锅,示意我想吃地瓜自己去拿好了。如果进来的是女知青,他肯定是会乐意代劳去捡些好的——于我,他哪会献殷勤呢?我自然不会与他计较,只是笑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副象棋来,然后向他招了招手。他一下子明白了,却推推手说,自己是三脚猫,哪是城里人的对手。我也笑笑说,我是郊外的,算不上是城里人,下棋也是个半吊子,纯粹是喜欢娱乐一下,好消磨掉时光而已。先前我就听阿宏说,阿吉的父亲看守那群牛儿,是最为寂寞的,有时就摆摆棋局,自个儿找找趣味。晚间有时就会溜到阿宏家,找阿宏的父亲下一两盘。茅屋村里,跟他下的还有瑞云的丈夫李茂盛。另外,隔壁村的大队会计黄衍德,也是他的棋友。但是,后面这两位,一是不常在家,一是不在同村住着,难得下。
于是,我们就在一张他自钉的木桌上摆棋厮杀。阿吉的父亲摸子走棋,我看见他的手指短而粗,每根手指的三个节肢,都有不同程度的脱皮,那是用手长年累月地搅拌牛饲料的留痕。他也抽烟,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夹处,呈现着黄而偏暗如咖啡的颜色。我看他抽的是喇叭烟,那是由烟纸卷烟丝而成的低廉烟。他惬意地抽上一口,从鼻腔里就逸出一缕细细的烟来,和旁边灶台上煮出的地瓜的烟气,汇聚在一起,然后向牛棚外慢慢散去。他让我先下,我走了一步兵三进一;他瞥了我一眼,就还以炮8平7。我接着走炮二平五,他则应以象7进5……我们俩你来我往,他跃出拐角马,并且驱马直往自己的象头河边角而去。看来,他对自己的这一布局深有研究,也自信满满。在由中局进入残局时,他多了我两个卒,取得了只赢不输的大好局面。后来,我苦苦支撑,才勉强下成和局。我临走时,他告诉我,下次想来时,不必带象棋。他从小橱柜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朝我晃了晃,里面咕哴有响,是我熟悉的声音。我领教了他的棋力,知道他已经有这等水平,自然是常常摸象棋子之故了。
(待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