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
晚晴
[宋]郑獬
人间久厌雨,最快是初晴。骤见碧林影,喜闻归雁声。乾坤一苏醒,耳目两聪明。寄语浮云意,休来污太清。
关于“骤见碧林影”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碧林影,指林间的日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06页)
按:“碧林影”,是树木的阴影。树有“影”,则晴天的阳光不说而自在。这是背面傅粉之法,非正面写“林间的日光”。唐元稹《春晩寄杨十二兼呈赵八》诗曰:“蒙蒙竹树深,帘牖多清阴。避日坐林影,余花委芳襟。”宋张耒《华月》诗曰:“华月流春宵,散我高林影。”陈与义《题道州甘泉书院》诗曰:“甘泉坊里林影黑,吴氏舍前书榜鲜。”孙觌《章席祖巢云阁》诗曰:“翳翳林影交,小合俯江郊。”吕本中《同诸人再登鹿头山再次前韵》诗曰:“水声不逐钟声歇,林影常随塔影还。”陆游《暑夜泛舟》诗曰:“微风忽起发根冷,阙月初升林影长。”刘学箕《新霁和人韵》诗曰:“人影在地林影散,月出皎兮星斗灿。”凡此“林影”,皆是树影,可以参看。
关于“寄语浮云意,休来污太清”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说:“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亦见古代诗人,对浮云蔽日的憎惧。”(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06页)
按:李白诗中的“浮云蔽日”,是政治比喻,说君主被奸臣包围蒙蔽,而不是对云遮太阳这种常见的自然现象有什么“憎惧”。郑獬此诗则纯写自然风光,没有太深的含义,与李白诗有区别,不宜拿来类比。
《世说新语》卷上《言语》篇:“司马太傅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太傅因戏谢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邪!”郑诗这两句的构思,似从这里得到启发。
寒食雨(二首其二)
[宋]苏轼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关于“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死灰,在字面上是指上面‘乌衔纸的纸钱灰,实隐用汉韩安国的话,《史记·韩长孺列传》:‘安国坐法抵罪,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燃乎?”田甲曰:“燃则溺之!”作者说‘死灰吹不起,也就是死灰不复燃,以免再被人‘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89页)
金性尧先生《宋诗三百首》注曰:“死灰句,《史记·韩长孺列传》记韩安国(字长孺)犯罪,受蒙县狱吏田甲之辱,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燃乎?田甲曰:‘燃即溺之。这句写自己因怕再受挫,故心已如吹不起的死灰。……按,《庄子》的《齐物论》《知北游》中皆有心如死灰语,但这里因与乌衔纸相应,当是用《史记》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4页)
按:此诗与《史记·韩长孺列传》仅“死灰”二字字面相同,用意却不一样。韩长孺所谓“死灰”,是喻言自己现在虽然被关在监狱里,但说不定哪天还会飞黄腾达,就像看起来已经熄灭了的死灰,没准儿也能重新燃烧起来呢。而苏轼此诗中的“死灰”,倒确实是心如死灰的意思。因此,引《史记》韩传来解说此诗,治丝益棼,反而添乱了。
此诗,神宗元丰五年(1082)作于黄州,正是诗人遭政敌迫害,穷途末路的时候。这两句是说:我也想像阮籍在无路可走时那样大哭一场,可是我的心已经死了,哭不出来了。意思是自己受到的打击太大,人都变得麻木了。“哀莫大于心死”,我们可以从苏轼这淡淡的两句诗中读出激烈的悲愤来。当然,这是写诗,程度上不免有些夸张,但基本的感情内容是真实的。诗人元丰七年(1084)在黄州仍有《和秦太虚梅花》诗,即明言“东坡先生心已灰”,可以参看。
又,苏轼别首《李公择过高邮见施大夫与孙莘老赏松诗忆与仆去岁会于彭门折花馈笋故事作诗二十四韵见戏依韵奉答亦以一戏公则云尔》诗亦尝曰:“我老心已灰,空烦扇余烬。”
“死灰吹不起”,从技法的层面来看,用被淋湿了、不能随风飞舞的纸钱灰作喻辞,与题目中的“寒食”和“雨”扣得很紧密,也见出作者之善于相题行文。
越州张中舍寿乐堂
[宋]苏轼
青山偃蹇如高人,常时不肯入官府。高人自与山有素,不待招邀满庭户。卧龙蟠屈半东州,万室鳞鳞枕其股。背之不见与无同,狐裘反衣无乃鲁。张君眼力觑天奥,能遣荆棘化堂宇。持颐宴坐不出门,收揽奇秀得十五。才多事少厌闲寂,卧看云烟变风雨。笋如玉箸椹如簪,强饮且为山作主。不忧儿辈知此乐,但恐造物怪多取。春浓睡足午窗明,想见新茶如泼乳。
关于“收揽奇秀得十五”与“才多事少厌闲寂”
陈迩冬先生《苏轼诗选》注曰:“奇秀,奇才秀士。十五,十分之五,言收揽过半,应下句‘才多。”(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8页)
按:宋施元之注“收揽”句曰:“《三国志·庞统传》:当今雅道陵迟,善人少而恶人多,今拔十失五,犹得其半。《文选》任彦升《让吏部表》:拔十得五,尚曰比肩。”陈先生此说,根据可能就是施注。但施注的本意,只是为了证明苏诗之所谓“十五”即“十分之五”,并没有认定苏诗此句说的是提拔人才。不过,他所列举的两条书证,都与提拔人才有关,又很容易予人以误导。
窃以为这里的“奇秀”不是指“奇才秀士”,而是指奇秀的山峰或山景。“持颐宴坐不出门,收揽奇秀得十五”云云,是说张中舍(按,即张次山,当时任太子中舍、越州签判)在他自己创建的寿乐堂里办公,用不着出门,就可以饱览卧龙山的奇秀景观。“才多事少厌闲寂,卧看云烟变风雨”云云,则是说张中舍很有才能,公事办得快,因而总有许多闲工夫,可以躺在寿乐堂里欣赏卧龙山的晴雨变化。
南朝梁江淹《杂体》诗三十首其二十三《谢临川游山》曰:“岩转奇秀,岑崟还相蔽。”唐白居易《草堂记》曰:“匡卢奇秀,甲天下山。”宋余靖《韶亭记》曰:“即道左建亭,而山之奇秀,森然在目矣。”梅尧臣《昆山》诗曰:“寒岩畜奇秀,源水日东倾。”欧阳修《送昙颖归庐山》诗曰:“信哉奇且秀,不与灊霍俱。”苏轼《东坡志林·记游》曰:“仆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见。”苏辙《除夜泊彭蠡湖遇大风雨》诗曰:“两桨舞夷犹,连峰吐奇秀。”晁补之有诗题曰:“过铜陵,南望一山,高出云上,奇秀可骇。”李复有诗题曰:“江行至黄牛庙,山特奇秀。”李纲《纪旧梦》诗序曰:“余今夏梦乘舟行乱石间,四顾峰峦奇秀。”李光有诗题曰:“自象登舟入武仙县境,有山耸拔四十丈,奇秀异常。”皆以“奇秀”形容山,可参看。感兴(二首其一)
[宋]陆游
少小遇丧乱,妄意忧元元。忍饥卧空山,著书十万言。贼亮负函贷,江北烟尘昏。奏记本兵府,大事得具论。请治故臣罪,深绝衰乱根。言疏卒见弃,袂有血泪痕。尔来十五年,残虏尚游魂。遗民沦左衽,何由雪烦冤。我发日益白,病骸宁久存。常恐先狗马,不见清中原。
关于“贼亮负函贷,江北烟尘昏”
朱东润先生《陆游选集》注曰:“绍兴三十一年(1161),完颜亮发兵侵略,主要的矛头指向江北。”(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1页)
按:宋宇文懋昭《大金国志》卷一五《海陵炀王纪年》下载:“时国主(按:即完颜亮)与梁大使及妃嫔数人在宫游观,闻人唱曲子,其词乃柳耆卿作《望海潮》也,只咏钱塘之景。主喜,随声而入。其唱者李贵儿出迎。主问曰:‘适唱何词?贵儿曰《望海潮》。梁大使曰:‘此神仙词也。既而后亦到,遂饮酒。时汴守孔彦舟进木樨一株,主喜。梁大使曰:‘此花乃江南植以为薪。于是主问:‘朝中谁曾往江南?梁大使曰:‘有兵部尚书胡邻曾到。遂召之。首问钱塘之景。邻曰:‘江南扬州琼花、润州金山、平江姑苏、钱塘西湖,尤为天下美观。其它更有多多美景,但臣迹不得到。只此数景,天下已罕,况于他乎?主闻之大喜,遂决意南征。”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七三《金亮南侵》载:“高宗绍兴二十年三月,遣参知政事余尧弼如金贺即位。及还,金主亮以上皇玉带附遗于帝。其秘书郎张仲轲曰:‘此希世之宝也。亮曰:‘江南之地他日当为我有,此置之外府耳。”又载:“二十八年五月,金主亮召李通及翰林学士承旨翟永固、宣徽使敬嗣晖、翰林直学士韩汝嘉入见熏风殿,问曰:‘朕欲迁都于汴,遂以伐宋,使海内一统,卿意如何?”又载:“初,金主亮闻人言行在(按:指临安)景物繁丽,尝密隐画工于奉使中,俾写临安湖山以归,为屏,而图己之像,策马于吴山绝顶,题诗其上,有‘立马吴山第一峰之句。”可见完颜亮之南侵,旨在攻占临安,灭南宋而统一中国,非仅夺取“江北”而已。但由于宋军的顽强抗击,完颜亮亲自率领的金军只推进到长江北岸,始终未能渡过长江。因此陆诗说“江北烟尘昏”。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