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
1
56岁的看门人昨晚没有睡好。睡眠问题,对小学生重要,对新郎倌重要,对明星重要,对国家元首重要,对看门人也一样。夜里睡不好,第二天大门就看不好,多少的安全隐患就会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过去啊。
看门人的卧室和卫生间分别紧挨着隔壁人家,厨房与后面人家的阳台对望,阳台与前面人家的厨房对望。大部分公寓楼都是这样的,好像各家各户相通、一起过着日子呢。看门人在厨房咬黄瓜,后阳台的女人在嗅一双袜。看门人到卫生间刷牙,旁边嗯嗯嗯大便。看门人爬上单人床裹上单人被,老关节咯咯碰撞,隔壁夫妻也上床。看门人侧着身,淡漠地听任他们在旁边吱吱作响,如旋律单调的摇篮曲,他们越搞他睡得越香。
昨晚没有摇篮曲,昨晚邻居女人一直在骂男人,如果句句听不清,或者句句听得清,看门人都能呼呼睡着。不幸情况介于两者之间,女人的声音忽而切切忽而嘈嘈,像特意对看门人进行听力测试。看门人赌起气来,他把头昂起,离开枕头,控制着呼吸,一会儿头偏向左,一会儿扭转脖子,像在活捉蚊子。果真的,他活捉到了那些嘤嘤嘤飞来飞去的声音———
女人发火的由头是一条没有拧干一直在滴水的并滴到了棉拖鞋里的毛巾,她随即抛下毛巾和拖鞋,延展到其它方面。二姨住院……打牌……清明节……有线电视……各种指责大幅跳跃,看门人几乎难以跟上。但这些还只是掩体,女人最终暴露出真正的火力:她一个拐了两拐的乡下表弟,要在南京找一份工,来了半个月,男人都没帮上忙。又不是要做公务员,就是要打个小工,这都搞不定,你简直连路口的石墩子都不如……捕捉这段独白的难度系数最高,因女人一直在移动,边走边数落(估计还挥舞着胳膊),声音起伏飘忽,男人也偶尔穿插分辩与解释。简直让看门人听得筋疲力尽,同时也为之洋洋得意,他甚至涌上一股冲动,想要穿衣起床,敲开隔壁的门,从头到尾复述和核对一下他所听到的内容。他相信,他无可挑剔的精准度与完整度,肯定会让邻居女人啧啧称奇,完全忘了她发火的原因并与男人拥抱和好;而被解救出来的邻居男人也会隔着女人的肩膀对看门人投以感激的目光。
然而没有。清早,睡眠严重不足的看门人头疼欲裂、胃口败坏并且便秘。出门正好碰到邻居男人。邻居男人还像往常一样,戴着棒球帽,他一年四季戴棒球帽,以致看门人从未真正看清过他的长相。看门人盯着邻居男人压得很低的帽檐,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委屈和软弱,他多想对棒球帽诉说点儿什么,可能的话,对方最好能摘下帽子……看门人刚刚张开嘴巴,后者却铁灰着脸,有仇似的瞪了看门人一眼,抢在他前面,跑下楼梯,扬长而去。
看门人僵住,迷惑地回头看看两家相连的、分别紧闭着的大门。他本来还仅仅是瞌睡与不舒服,现在却愤怒了,心情大为不好。
2
看门人所看的是一家摇摇晃晃说不准哪天就要散伙的玻璃制品厂,除了外面拖货的会填写几张潦草的单子,也没什么好看管的,进进出出哪个不都是养家糊口的,他从不为难人家。
看门人今天改变了想法。哪怕拦下一只狗,他也打算叫它登记市民卡或身份证、进入时间、所找何人、所找何事。看门人八点半接的班,厂子九点才正式上班,这前面半小时,没人!看门人满肚子的气只得一直憋着,越憋越胀,简直比宇宙还要膨胀了。
敢情好,大门左边的空道上突然“吱”停下一辆车。一个当兵的端坐于驾驶座,背挺得笔直,嘴唇紧闭,不打招呼也不摇下窗户,连喇叭都没有按。
看门人骄傲地岿然不动。他不会开门的。规定上写着的:非工作时间社会车辆一律不得进入。再说,他看清楚了,只是个上士而已,嫩仔鸡,才不尿他。
然而那小车看来并不要进来。它早歇了火,悠闲地停在那里,上士解下安全带、放松地往后背一靠,好像回到家坐在沙发上似的。看门人也突然明白过来,人家的确不必进来,左手这块三角形的闲地儿,一直可以停车的,免费地长时间地停,看门人还经常热心地替人家指挥倒车与调头呢。尽管如此———今天不行。
看门人腾地站起身,矫健地冲出去。他脸色严厉,两只手臂先是交叉成一个漂亮的大叉,然后赶小鸡似的直挥手。
当兵的本来眯着眼,这时睁大了,他在车里匆匆忙忙敬了个军礼,又轻轻按了一声喇叭。看门人这时也注意到,小车牌照是武警的,嗬,武警了不起啊,联合国来的也不认。这事就我说了算。没有原因也不讲道理,不让停不让停不让停。看门人焦躁地继续挥着双手,还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跺跺脚,地头蛇似的,姿态很嚣张。上士重新坐得笔直,呆呆地盯了看门人一会儿,再次按响喇叭,勉强算是一个隐秘的诅咒:三长两短。然后原地扭了几圈,灰溜溜开走了。
看门人抬起下巴斜视目送,直到上士的车成为车流里的一只小灰点。他有点惊奇于自己的蛮横,但心情为之一爽,肚子也猛然松动。“傻兵蛋子”,他痛快骂了一句,忽忙忙往厕所跑去。
3
看门人的判断不假。落荒而走的傻兵蛋子的确是个嫩仔鸡,在营房里尚好,一出来跟社会上的人打交道,总是极为笨拙。24岁的上士有种悲观的想法:社会上的人都认为当兵的是白供养白糟践国家钱的,故而总是瞧不起乃至要活活欺负他们的。对这一方面,上士异常的敏感。那种不敬与轻蔑哪怕细得像门缝里的一丝小风儿,吹到他脸上也刀割似的。何况今天这位看门人一点都没有掩饰:他完全像轰一只野狗呀。
上士是消防大队的,上午出来替首长办事,赶早了,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停车等上半小时。可这个发了疯的看门人!有那么一秒钟,年轻士兵的火气简直烧得整个车皮都通红了,真想能掏出一把真正的枪来,或直接把车冲看门人开过去碾上去……当然了,腼腆的上士不会这样做,他甚至连吵架都不会呢。红绿灯口,上士翻翻车右侧的抽屉,看到一摞子三联单:消防安全检查表。早过期,没用了。他翻着表,咬着牙齿瞅了一阵。好吧,没法停车,只好找点事做。
上士往车流里开,转个弯,换条马路,听凭茫然的冲动为他指路,一边注意着路边各个单位的门头与牌号。有一家,字体张牙舞爪,简直认不全,还是黄澄澄的金色,傻逼极了。就这家。endprint
上士直通通地把车子开进去,并对第一个拦他下来的人出示了证件和一叠表格:消防安全检查表。上士没有表情,也没打算说话,军礼也不敬。他只是吹了一声口哨。最多半分钟光景,好像正是那声唿哨引来了一只肥胖的鸽子。肥鸽子举止矜持地自我介绍:安保部主任。主任,主任,他口吃般地强调了两遍,并不伦不类地称呼上士为“长官”,这一抬举显然是为了适配他的亲自出面。
上士抬起眼皮,注意到这位肥鸽子连笑容也是冲着他自个儿的。他那股子迎来送往的方式明显装腔作势、并充满对这一过程的自我欣赏———他心不在焉,根本搞不清也不想搞清上士这一番“莅临检查”的真正目的。
上士为他感到一丝遗憾,并立即决定:不开玩笑,来真的。上士此前从未做过类似的抽查。但从理论上讲,作为人民的消防卫士,他有这个权力和义务,他要“保一方水土、保百姓家园”不是吗?
上士沉着脸,按照检查表的列项,一丝不苟地巡视了消防通道与消防安全门、各房间消防逃生线路图、各楼层消防器材、消防台账建设、消防演习预案、消防演练纪录等。肥鸽子保持着降尊纡贵的热情,相当周到地主动引导,如新财主在展示他的全部家当。上士一边在检查页上记录一边用余光瞟瞟肥鸽子,后者微笑着神思游离,有种秘密的踌躇满志之感。上士啪地合上记录簿,肥鸽子猛然一惊,重返现场,恢复了端着架子的诙谐:“长官,有什么吩咐?”
上士没有任何吩咐。上士只是递给他一份带编号的三联单“限期整改与处罚通知书”,令其签字。在扯下其中一联交给肥鸽子时,上士把“本规章自2005年起执行……”那一行字给撕破了,使得这张处罚书具有了栩栩如生的活力和震慑力。
上士这才不紧不慢敬了一个庄重的军礼以示道别,回到他的汽车里,点火、发动。后视镜里,他看到,匆匆浏览完通知书的肥鸽子脸色大变,捧起大肚皮追着他的车尾,谄媚地连连挥手,企图挽回刚刚发生的一切。
上士再次吹起口哨,感受到血液的欢快翻滚。他现在完全原谅那位看门人了。上士看看表,时间刚刚好,他打个转向灯,执行首长的特别任务去了。
4
肥鸽子其实不是安保部主任,主任大人到法德两国学习“欧洲消防先进经验和做法”了,为期十二天。他算是临时代任部门一把手,为期十二天。
肥鸽子官运多舛,从工会到党群到安保,每个部门都只做到副职,可谓千年副手。他多年来一直有个疑惑:正副职之间,一定有着巨大的不为人知的利益与权力差异!此番代理,或许可以孔窥一番,甚至找到越位密码。没有料到,代任首日,却代出这么个“限期整改与处罚通知书”:罚款10万哪。
肥鸽子放着电梯不坐,硬是从消防通道苦叽叽地爬楼梯,一直爬到八楼,到了老总办公室。他听由自己气喘吁吁、脸色发红。他觉得这样会揭示和强调出他的无辜:他只是个代职的副手!
肥鸽子很少有对老总直接汇报工作的荣幸,这倒霉事也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一横心、径直就递上那张轻飘飘的A4纸,像甩掉一手鼻涕。老总正在电脑前手忙脚乱,里面一片打杀吟哦之声。他头也不抬,大声地:“念!”
肥鸽子只得把鼻涕又收回来。他本想念得结结巴巴,随即又改变主意,声音宏亮,抑扬顿错,如宣诏书。必须如此,这本就不是他的错。
“……现提出如下整改内容,1、A座B座C座各大楼所有消防通道内的强电线路全部移走。2、中央花园需加设消防水池。3、仓库所有吊顶的塑料(易燃材质)扣板全都换为铝质扣板。4、……”
老总突然暂停游戏,从显示器后露出半张脸,似笑非笑地盯着肥鸽子,语速慢吞吞的:“噢,他要检查就检查啦,他要整改就整改啦,他要罚款就罚款啦。看看你,才当家一天!”他使劲一拍桌子:“紧急开会!”
肥鸽子汗如雨注,忽感一命休矣,搞不好连副职也难保了!一年365天,为什么那上士偏偏挑了今天来抽查?
会议室里气氛凝滞,只听到打火机声和叹气声。薄薄的“限期整改与处罚通知书”悼词一般在桌子上传来传去,一阵深海般的沉默之后,大家突然争相发言,像找碴游戏,他们都在第一时间找到差错点,问题统统集中在肥鸽子身上:应当把婴儿掐死在襁褓里呀!他如果不放上士进来就对了。他如果拒绝带领上士参观就对了。他如果在参观过程中照顾好、控制好上士就对了。他如果及时挽留住上士,加以沟通协调就对了。现在,婴儿活下来、还跑掉了!
肥鸽子未作辩解。几分钟前,他还幻想有人指责上士滥用权力、整改内容严苛、罚款额度过高什么的。现在他放弃了。大家句句在理,他完全同意,也认为自己罪该万死!办公室主任还辞藻华丽地谈了谈社交嗅觉与危机公关。基建办主任在手机上按来按去,然后一口报出,这么逐条“整改”的话,没个三十万拿不下来的!你看看!
如果会议像一只茄子、黄瓜或类似的玩意儿的话,这会儿,它的线条已经走到尾部,到把柄处了。众人渐次乖巧下来,把目光向老总处集中,表现出对上层决策的嗷嗷待哺,渴望着要鼓个掌叫个好什么的。包括肥鸽子本人,他心口咚咚咚大跳,也同样的等不及了:要杀要剐,来吧。
会议室坟场般死寂,但老总还是用金属笔杆敲敲茶杯口。自从三个之月前儿子出国,老总感到自己也成了半个外国人,很讲究西洋做派。在西方,那些半正式半不正式的场合,大人物讲话之前总会“叮叮叮”摇个铃铛或敲个酒杯。他很崇拜这个小动作。这三个月以来,只要他主持开会或宴请,必定要敲点什么。
敲完之后,老总环视众人,作了几点提示。他体贴地放慢语速,以方便秘书完整记录:第一,国务院一直强调,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是头等大事。本公司坚决拥护消防大队的抽查与整改要求。第二,基建部立即执行五条要求。要从根本上、从长远上杜绝本公司安全隐患、造福子孙。第三,关于罚款,办公室负责协调联络,急事特办、妥善解决,安保部积极配合。
会议室一片空洞,集体缺氧,随即响起一阵掌声,热烈持久,因为困惑而导致的热烈与持久。老总侧头听听这难听的掌声,摇摇头,他疲惫地压压双手,怜爱又不满地看看他的部下:“集团培训时,不是讲过GDP拉动效应的吗,你们在公司运作中要活学活用。散会。”endprint
肥鸽子没有鼓掌也没有点头。他不敢动弹,怕一动弹这好运气就飞了。直到人都走光了,他还站在会议室的原地,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整改通知书,重新又读了两遍,可他一个字也读不出。他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像自动钢琴在欢快地反复地敲:安保部积极配合。安保部积极配合。安保部积极配合。
5
老总回到办公室,按一下鼠标,继续玩游戏。
儿子出国后,家里陡然空虚,一天长似一年。太太每晚一回家就坐到儿子书桌前,打开儿子以前的书和本子,像儿子一样端坐到十二点才肯上床。老总则高明一些,他在儿子电脑里找到许多游戏,遂挨个儿地学着打,好像是替儿子接着往下玩,越玩倒越上瘾了。有趣的是,对一些难搞之事难搞之人,他会在打游戏的过程中突然地灯泡一亮。今天这一招就是。他要瞄准的对象马上就会找来的,他只管边玩边等。
果然,敲门了。“进来。”老总继续打。基建办主任默默地等着。沉默像半缸水在房间里微微晃动着,既不友好又友好。
就在上个月,老总想动一动基建办主任,后者在这个“饱受考验的重要岗位”上已经三年了,可以考虑轮岗了。但基建办主任托人传话:他前面几任都干足五年,他想再接受两年考验。可老总这里已经答应一个人了,把“这个人”的姐夫从团委调至基建办做主任。“这个人”就是把他儿子一手办出去的,不仅跳过预科一年,还争取到半奖,省下大几十万。接下来,老总的外甥,老总夫人的姨侄女,都想走同一条路子。故而“这个人”的姐夫,必须马上到基建办来。
终于,在没完没了的“啾啾啾”声中,基建办主任耐不住了:“真要整改?五条都改?”
老总手中有条不紊,头都不抬:“改几条?怎么改?大整还是小整?反正你得一手抓。三十万不够就四十万,四十万不够就五十万。事关安全,这个钱,不能省。不要怪我给你压担子啊,忙三年等于人家忙五年。”
基建办主任不做声,心里盘算了一番。他对着显示屏屁股点头:“那就最后再为公司出一次力吧。”他退出,轻轻替老总带上门。
他前脚一走,老总后脚就关了游戏。站起来,痛快伸个懒腰,给“这个人”转了一条微信:一幅美图加一段人生哲思。
看,这就是洋派的风度了:不讲事情妥当了,只是淡淡问候一下!他妈的多优雅。
6
办公室主任打电话叫肥鸽子过去,腔调有点古怪,要谈机密的样子。
办公室主任相貌中常,但又不懈追求外表上的完美,为了弥补头发稀少的不足,她常年使用各种假发,像换丝巾一样以配合不同的场合、季节、服装与心境。因此她挺难“相认”的,面对面撞上她而完全认不出,是常有的事。
刚才在会议室太紧张没有注意到,今天的办公室主任是齐刘海的紫色波波头,唇膏也是相配的紫色。肥鸽子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直视:颜色太惊人了。紫色波波头递过来一张发票,上级对下级的口气,是啊,高半级就是高半级:“这个你们部门承担。”
肥鸽子接过来,注意到她的指甲也是紫色。发票金额两万,这干嘛的。他不大明白。作为一个有罪之人,他不打算发问,只签字,同时小声申明:“我是副职,签字有效吧?”
“瞧你这点志气。”波波头不耐烦地敲着桌子等他签字,一边自我表扬,“十万罚款,两万块轻松搞定。看我能干吧,你败钱,我省钱。”她突然指着头上的紫色波波头:“这个怎么样?紫色里面挑染着冰蓝,怎么样?”
肥鸽子毫无心绪。他没精打采地想起一些传言,说波波头家里有一柜子的假发,每顶假发都套在一个有鼻子有眼有红嘴唇的头部模特上,像关着一柜子的人头。据说她丈夫就是因此提出的离婚;另一种说法则是,她是离婚之后,才陆陆续续买到一柜子人头与假发的。“好看。”他赞美道。
“你知道吗,其实另外还有一款,是冰蓝里挑染紫红的,造型完全一样,但效果完全不一样,好比一个是白天的效果、一个是晚上的效果,你明白吗?上周末我买了这个,可又觉得那个更好。你试着想象一下,想象我戴上那个,你觉得哪个更适合我呢?”紫色波波头紧紧盯着肥鸽子,既信赖又怀疑,她咬着嘴唇,紫色唇膏立刻豁掉一块。
喊过来就是讨论假发的吗?肥鸽子使劲儿微笑:“我敢说,肯定都好看。”
波波头不满地瞪瞪他。从抽屉拿出一只信封,递给肥鸽子。她指指自己的假发:“今天这哥特范儿不合适跑机关;再说我也不便直接出面。得,便宜你去攀个权贵,去地税局见一下杨局长。”
去地税局?肥鸽子如坠迷雾。信封没封,他抽出来看了一眼:消费卡,五千一张,两张。为什么成了一万?仅仅半秒钟的疑惑,给紫色波波头捕捉到了。她从抽屉里取出另一个信封,在手里拍打玩弄着,很像电影上的男人在拍打着一支手枪:“喏,这一万,咱一人一半吧。”
肥鸽子一下明白了,反应很快,躲开手枪似的往后退一大步:“这么作难的事,全仰仗您的人脉和公关。我感谢还来不及呢!”
紫色波波头动作不变,仍然拍打着信封,但手势比刚才要柔和多了:“倒不是吹,税务局的关系,是我的内线。找到税务局就等于抱到皇上的大腿。我说,你真的不要这个?”
肥鸽子突然活泼了:“算我请客,请另外那顶假发。这样你白天也有了晚上也有了。”他调头转身就走。
波波头好像被戳了一下似的,眼眶和鼻头突然酸胀、发红。但她成功地控制了语气,仍然是职位高出半级的那种姿态,懒洋洋地冲肥鸽子的背影一笑:“以前没发现,你人不错啊。做副职委屈了。”肥鸽子心中感动地一热。他很有气概地没有回头。
几分钟后,千年副手肥鸽子驾车往左,去往地税局。波波头驾车往右,翘班直奔专卖店,把另一款冰蓝夹紫色的波波式假发买下了。她揽镜自照,不厌其烦地把两顶假发换来换去。她被镜中人,那相互争艳、难辨高下的两个自己给迷住了。
7
地税局大楼的气氛亲切极了,巨大显示屏滚动着各种恭维纳税人的标语,到处都有长椅和绿色植物,还有免费纯净水,卫生间提供卷纸和烘干器,处处让人感到纳税的无上光荣。endprint
肥鸽子没心情享受这种气氛,他只是匆匆上了个厕所,虽然没有挤出几滴。他以前当然也送过礼,即便如此,他还是像考试之前一样,感到膀胱那一小块区域很不自在。
肥鸽子找到行政楼805室。没料到,拜会杨局长也像下面的营业窗口一样,需要排队。接待室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都非常严肃,严肃到既敌意又羞怯,眼光相互躲开。肥鸽子只得放弃攀谈的打算。过了一会儿,后面有了新的加入者。他陡地也盛气凌人起来,目光越过所有人的头顶,只一心一意盯着805室的门,好像那是天堂的入口。
天堂之门在三十五分钟之后向肥鸽子打开。天堂的结构与陈设有些类似于酒店套间,可是,咦,杨局长人不在?肥鸽子动作幅度尽量小地顾盼寻找,终于在通往里间的衣帽架边上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秃顶男人,他脸色苍白、神情寥落,正拿块毛巾擦脸,几乎跟衣帽架融为一体。肥鸽子被他的落落寡欢所惊骇,试探地轻声地,像唤醒梦魇中的婴儿:“杨局长?”
杨局长再次把毛巾往脸上一捂,捂了几秒钟,重新拿开后,已是非常高级非常官方、一种漫无边际的表情了。他没有“请”肥鸽子“坐”。他盯着桌上一张纸,纸上是空白的,可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抬头:“说说?审批手续走到哪一步了?评审组成员有变动知道吧?”
看来搞错了?肥鸽子连忙躬身递上名片,随同名片附上的还有那只信封,并飞快转达了紫色波波头的口头问候。
杨局长接过名片,盯着,又是好长时间,有所了悟之后,他喝了口水,在嘴里转了转,随即张口,把那口水慢条斯理地释放成了话语:“嗳,你们公司嘛,不错的,区里排名前十的纳税大户嘛。全区人民的衣食父母嘛。嗳这个,你们碰到的困难和问题,就是我们的困难和问题。嗳,作为政府服务部门,我们一直致力于为你们营造和谐宽松的氛围,促进企业驶入快速发展的绿色通道。嗳,消防那边,OK的,OK了。”官话真是好听啊,如细雨洒落,句句落在肥鸽子干涸的心窝子上。
杨局长演讲完毕,随手把名片丢进桌子左侧的一个大方盒子里,那里面,许多张名片,扁平化的尸体一样,堆成了小山丘。肥鸽子忽然十分崇敬起这位秃顶局长来,这每天每天的,多少远远大于或约等于肥鸽子这样的“困难”和“问题”都需要他来帮助和解决啊。由于感慨和心疼,肥鸽子竟脱口而出:“杨局长,您要多保重,注意休息。我们的一切可都要仰仗您呢!”话刚出口,他就被自己给吓住了,他不是被这份赤裸的肉麻给吓住了,而是被自己发自内心的真诚给吓住了,简直对亲爹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呀,真担心这过分的亲昵会冒犯了杨局长。
杨局长皱眉,厌倦地摇摇头,像一个听惯火热情话的美貌女郎:“哪里休息得下来———你后面还有几个?”他往外面呶呶嘴。
“三个。”肥鸽子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举起手大声回答。
“几点了?”杨局长又问,像是来自一个没有时间的星球。
“嗯,11点35分56秒。”肥鸽子对着手机飞快地念出。
“这样,小兄弟,帮我一个忙。在我办公室再待二十分钟。不要说话。”杨局长闭上眼睛,往双人沙发上一摊,像个突然死去的人。
肥鸽子闭紧嘴巴,因为巨大的信任而倍感幸福。看,杨局长把他当“兄弟”了!从早上碰到上士到现在,不到三个小时,事情像钟摆一样荡来荡去,越荡越高,以至让他产生了一个甜蜜的预感:今天,就是在通往正职之路的起点。看看,从波波头到杨局长,他既有“内部人”了、也有“大后台”了。
那位莫名其妙的上士,不,那位尊敬的长官真是从天而降的天使啊。
8
十二点缺五分,小个子秃脑袋的杨局长送走当天上午最后一位“耽搁时间较长”的来访者,并走到等待室,对三位仍在排队的纳税人点着他的秃头,颇有分寸地表示遗憾:“中午我有个紧急会议。各位下午吧。要不,诸位的饭我来?”
半小时后,在一间女性化的狭小租屋里,这顶锃亮的脑袋已经像半只大皮球一样在离地面仅一公尺的低空飘浮。杨局长四肢着地,像一只肥胖的大型犬似的,气喘吁吁地一会儿爬到东,一会儿再爬到西,一会儿叼起一只拖鞋,一会儿扯下沙发垫子,一会儿打翻一瓶牛奶。上午最后二十分钟的休生养息着实为杨局长积蓄了相当的能量,他跑动积极、汪汪声不断。房间的桌子上,那只瘪瘪的装有两枚消费卡的信封像一只没有家的小鸟一样,这已经是它今天飞到的第三站了。它歇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瞧着地上的旧主人,他正听凭它的新主人、一位“小姐姐”拿着领带不停抽打他。
杨局长专心致志地爬动、吠叫。信封看他,他不看信封。事实上,他忌讳信封,太土太笨了。另有些人空手而来空手而去,他们办事更漂亮更有分量,可杨局长同样讨厌他们,因为太喜欢而讨厌、恨不得忘光光。可所有这些,杨局长偏又记得太清楚,他们眨动的眼睛,含糊的语气,他们的暗示与明示。他们各怀目的,来来往往,纷纷扬扬,像灰一样不停地落在他的肩上,这很折磨人,明白吗?每次想到这些越积越厚的灰,杨局长就会深感疲惫和沉重———就像肥鸽子今天所看到的那样。他时不时地就会发作,脸上发木,身上打颤,脖子后头如有一块寒冰,正在慢慢地融化,冰水直钻骨髓。
这样的时候,他就来找这位“小姐姐”。
小姐姐才20岁,在宠物寄养店打工,那些送宠物来的人,会借“狗儿子”“猫女儿”的口气,称她为“小姐姐”。杨局长也随了这个叫法。杨局长来店里寄养过他的“哈里”,一只萨摩耶,随后,他私下里提出了“寄养”他本人的申请:偶尔的,就中午两小时,在小姐姐家里。小姐姐干瞪着眼睛,完全不明白他在讲什么。
杨局长耐心启发小姐姐:“主人走后,你们店里会如何对待那阿猫阿狗呀?”小姐姐犹豫了一下,不太情愿地说了实话。它们在这里日子不好过的。不听话的挨骂。爱打架的单独关笼子。白天晚上死叫的,就勒住嘴。大小便无序的,拿棍子抽。都这样。因为这个,她不喜欢这份工。可小姐姐讲一条,杨局长快活地叫好一条。
“我们就这样玩———我是一条被寄养的狗,你是残忍的小姐姐。”endprint
说着,杨局长已经脱去西装,并两手着地,灵活地开始满地爬了,一边卖力地摇着屁股、拿头去拱小姐姐的腿,同时急不可待地提醒:骂我、快骂,越难听越好。我随地小便了、我满地打滚、我又脏又臭,打我,快打。求求你,快点,拿领带抽我、拿书砸我!我一刻不停乱叫呢,我要打架我要咬人呢,来呀,快捆我,把我嘴巴捆起来把我眼睛捆起来。使劲打,拿脚踩、拿脚踢。
杨局长汪汪汪地叫个不停、满地撒野。小姐姐开始还有些胆怯,可被杨局长求得厉害,她烦透了,反而心硬起来。小姐姐把杨局长推倒在他假想的便溺前。小姐姐把牛奶瓶朝杨局长丢过去。小姐姐找到一把拍被子的藤拍子,使劲抽他的屁股。杨局长慢慢满意了,忘情了,呜呜呜地哭,是真的哭,鼻涕眼泪俱下,魂魄分离、满头大汗地哭。
这么地闹上一个多小时,直至嘴巴发干、浑身长毛、屁股长尾巴、舌头拉长。杨局长获得了脱胎换骨的满足。他干净、无邪、软弱,像一只刚刚从产道里出来的、四肢还无法站稳的、湿淋淋的小狗崽。
顺便还处理掉了讨厌的信封:多完美啊。
恢复了衣冠的杨局长细心梳理好不存在的头发,回头挥手。小姐姐没有像往常那样还之以微笑,反而凶巴巴地一瞪眼:“快滚,被打过的狗狗才不回头呢。”
杨局长先是一愣,随即像得了意外赠品似的,嘻笑一下,作四蹄跳跃状,走了。
小姐姐打开窗户,透气,一边整理一团糟的房间。她在水龙头下使劲冲手,心里有点后怕。这秃子越来越神经了,是不是真的疯了呀。秃子叫什么?干什么的?问过他,他伸出舌头:汪汪汪,我是哈里,我爱吃除口臭饼干。除了装四脚畜牲,他再没有别的交流内容和交流方式,也从来没碰过小姐姐一根毫毛。可是,小姐姐还是觉得自己身上每一根毫毛都好恶心啊。她接连洗了五遍手。
小姐姐拿起信封,掂量估摸了一下,但还是照老习惯,原封不动直接丢进包里。到底多少钱?她特意给自己留着这个小小悬念———这是她看管“哈里”过程中唯一有点乐子的地方。看看表,离下午的班还有一会儿,正好去一下“茶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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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姐在“茶叶店”前停下来。这家茶叶店蛮有趣,门面只有屁股大小,朝外两节寒酸的小柜台,柜台里却堂皇地垒着各种豪华包装的茶叶盒。小姐姐天天路过,从来没有看到有人来买过一盒。老板一年四季戴着顶棒球帽,看人的眼光总要从帽檐下拐一道弯。他趴在柜台上,耷着脖子,袖着袖口,像钓鱼似的守着铺面。
但他真的会钓鱼,小姐姐第一次“收养”过秃子哈里之后,路过他的门面,听到棒球帽下突然扔出三个字:“卖卡吧?”声音很小但方向准确,像三枚石子,直接丢到小姐姐耳朵里。她吓得一惊:他怎么知道她包里有一只信封、信封里有卡并且寻思着要卖掉的呢?小姐姐就此服气棒球帽了。
小姐姐倚在柜台前,照老习惯,挑剔地指着一只花哨的茶叶盒,提出要“看一看”。棒球帽配合她,带着殷勤的神气,像模像样要做一单茶叶生意似的。他小心地拿出茶叶盒,对小姐姐讲解这个包装的讲究。有时是木雕,有时挂满中国结,有时是灰色的锡盒,有时又金光闪闪不知什么材料。“包装很重要,这个时代包装什么的最要紧啦。”这么地吹过一通之后,棒球帽才讲到茶,无非是白茶、红茶、毛尖、普洱之类。讲到这里,他一般就有些词穷,表演的兴致也淡下去。小姐姐也不为难,从包里抽出信封,把茶叶盒子掀开一条小缝,往里一丢,空荡荡的盒子里传出一声短促的回响,这是这只信封的又一个寄居处了。
小姐姐站直身子,冷淡地对棒球帽摇摇头,毫不留恋地掉头走了:这笔茶叶生意谈崩了。小姐姐高跟鞋一笃一笃地,走过不到三条街,像往常一样,就会收到一条银行短信,棒球帽已经把钱打给他了:九千。嗬!比她预感的还要多一倍!
已经够了,终于够了,她的存款总额有八万!够本儿开个自己的小铺子,专门卖零食,再不用去寄养店啦。谢谢你,哈里。滚蛋吧,哈里。
小姐姐在街边忘乎所以地跳起来,鞋跟儿一歪,差点撞到一个戴眼镜的白脸男人身上。男人扶正眼镜,那是一副没有镜片的时髦镜框,镜框男人宽容地冲她笑了笑。
10
棒球帽气喘吁吁,扶着农业银行自助区的玻璃门。刚才跑得太急了。每回都是这样,只要给小姐姐打款,他都是百米冲刺、冲到最近的那家农行自助区。如果有人排队,他哭丧着脸跟人商量插队:我家里出事了,急用钱。总之,最快最快的速度,把钱打给她———他谨以此来对小姐姐表示最隆重的谢意!小姐姐是他绝对的大客户。稳定、高额、洒脱,从不讨价还价。9折、88折、92折,她都不介意。比如今天,这一万块的卡,9折给了小姐姐,回头96折稳能出手,一下子能吃到600块空头呢。太美了,要是一个月弄上三四次,就衣食无忧了。棒球帽臆想一通小姐姐的情况,然后合掌祈祷:祝愿小姐姐的那位朋友继续升大官掌大权呀、祝福他们的感情海枯石烂呀。
喘完气、祈完祷,棒球帽这才踱着步子从银行自助区返回茶叶铺子。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要是一般的懒汉,大可以关门回家打牌享福了。棒球帽不。一份耕耘一份收获,他还是要守着摊子。再说回家也是挨骂,女人最喜欢炒冷饭,又会接着昨晚的话题呱叽呱叽:表弟的工作、表弟的工作。
棒球帽继续耷着脖子,袖着膀子,从帽檐下面拐着弯盯着来来往往的人。像从绵羊里挑出山羊。“卖卡吗”“卖卡吗”,他勤奋地小声念叨,像慢火车一样哐哐哐地开着。总有一声会入到某只耳朵里,起到化学反应,让那人心里一动、脚下踌躇:就像“小姐姐”当初那样。
突然,他眼睛溜到了街对面儿的一个人:“眼镜框”,他正很有风度地从一家炒货店里出来。妈的!棒球帽后脚跟发疼,狗屁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就应当关门回家做懒汉,就是听女人骂也好!
棒球帽身子僵着、却满脸堆笑,隔着街冲眼镜框打招呼。眼镜框也友好地挥手回礼,样子文质彬彬,像个大教授。
红灯亮了,许多人照旧乱闯而过,眼镜框可不,他盯着红灯、盯着黄灯,直到绿灯亮、亮得很亮了,再两边张看一下,然后才不紧不慢迈开步过马路。眼镜框这个人的特点就是非常地遵守规矩,不仅遵守,还自己制定———这附近的几条巷子,就是以他的规矩为规矩,由他“罩”着这些小苍蝇铺子,卤菜店、烟摊、炒货店、水果店、烧饼店什么的。他倒也不狠,两个月来一趟,一千不嫌多,三百不嫌少,实可谓一位通情达理的保护人。endprint
有一回,棒球帽起了异心,远远见到他,临时打烊、溜之大吉。猜怎么着?第二天,茶叶店门前就端端正正有了一坨大粪,牛的粪,热哄哄烂乎乎,不算很臭,可特别的大而圆,新鲜极了。引得好多人围观、啧啧称奇,有的拍照,有的还往天上看———认为是打那儿掉下来的。
眼镜框走近茶叶店,也像顾客一样倚着小柜台,眼睛在眼镜框里眨动着,看上去像是刚刚读了一本书,想要跟人分享读后感。棒球帽躲开眼睛,他头一个反应还是会想到那坨热腾腾的牛粪。他怵眼镜框。
棒球帽默默地把手伸到裤口袋,在里面轻轻捻动,数出四张票子。他捏了小半刻,跟它们道别。然后掏出来,双手递上去。
眼镜框像接过,弹了弹随意塞进兜里。他扶扶眼镜,说话有点咬文嚼字:“最近怎样,心情好不好?”听听,简直像嫡亲哥哥一样地关切。他还拿出炒货店孝敬他的一袋带壳椒盐杏仁,摊到柜台上,邀请棒球帽一起剥食。
棒球帽没有碰杏仁。眼镜框这么一问,倒惹得他心里大为酸痛。心情好不好?妈的怎么可能好。就是刚刚做了一笔好生意也不好,鬼知道那小姑娘什么时候给玩腻了,还有你这祖宗过来白吃白拿,能好吗?棒球帽没打算吭声。但他的舌头与声带,却独立分离出来,搅拌配合着,发出一连串悲惨的哀叹:“难混啊老大!死女人天天晚上骂我没本事,她乡下表弟过来找工作都半个月了。可你说说看,我哪里有门路帮他,要有门路不先解决我自己啊!”
眼镜框埋头剥着杏仁,连续剥五个,一粒粒渐次送到嘴里;然后再连续剥五个。第二批剥完之后,一粒一粒往嘴里送之前,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哈地一笑:“老大干什么的,老大白当的吗。也算你运气好,我有朋友刚好接了个小工程……”
棒球帽把手伸到口袋里,又想往外捻票子,但又实在不能够相信!眼镜框真的假的?他连表弟什么文凭、什么专业都没问哪!当然问了也白问,表弟啥都没有啥都不会。也许老大就是随口说说的?说反话的?玩儿他的?
眼镜框吃完五个杏仁,拍拍手,细心吹掉手指上粘着的一粒盐粒子。他留下未剥完的杏仁,同时扔下一句话:“明天就开始!干一天拿一天。管中饭。”
棒球帽追出小茶叶铺子,脚下高一脚低一脚,他伸长脖子拿眼睛爱慕地追随着眼镜框的侧面线条,远远地不懈地追随着。真的,跟所有戴真眼镜的人相比,眼镜框的气质真真是第一好的,也是本事第一大的。他都能弄到最新鲜的牛粪,还有什么不能做到的。
11
从八点算起,包括上士的那辆车,看门人上午一共拒绝了五辆车子停在厂大门左边的三角形空地上。其中一个火爆脾气还下车来对他又推又搡,弄得看门人老骨头都差点散架了。但这口闲气到中午就消了、完全消了。随后,看门人又开始做老好人了,蹦跶着帮素不相识的开车人看倒车、看掉头。别人敬他一根烟他别在耳朵后面老也不抽。
没有车进出的时候看门人就看人。每天都是这样,许多许多的人打门前走过。拿大包小包的。甩两只空膀子的。大胖子。老人拖着老狗。女人拖着孩子。戴假头发的。戴假眼镜的。一路小跑的。走走停停的。男扮女装的。孤零零的。又搂又亲的。看门人看的不是门、是人呐。
看饱了一天的人,看门人下班了。看门人今天感到特别的累。他在厨房马马虎虎做了碗面条,边吃边瞧着后面人家的客厅:沙发上站着个衣不蔽体的小伙子,做着各种下流的动作,有个人趴在地上给他拍照。他到客厅看电视,边看边打瞌睡,猛然间对面厨房里飞出两只碗和一只铲子,把他从口水中惊醒。看门人洗洗弄弄爬上床,老关节咯咯作响,西隔壁卧室传来恩爱的调笑。他叹口气:这女人真没性子,该多骂骂那个没出息的棒球帽才对!
看来今晚是要有摇篮曲的了。看门人翻过身去,虚着眼皮想等,却只等到了睡神———
睡神有一对雪白的翅膀,轻轻罩着衰老的看门人。梦境像一只庸俗的小船,毫无创意地驶向光线不明的深处,吱哑地拐弯,忽将沉入,忽又疾驶,不停地靠岸,不停地起锚,倾倒零星的过客,倒叙走马灯般的面孔。在某一帧模糊的定格里,看门人看到了腼腆的上士,他抱歉地想要嘟囔一句什么———梦境却已驶至亮光闪闪的终点:明天来了。
12
明天来了,明天大驾光临了。乡下表弟开始了他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份工:刷墙。
表弟没有任何此方面的经验,可工头儿使劲拍着他的背,好像越用力就越有把握:“很简单,你就沿着这道线儿,刷两米左右宽,从上到下,刷完这一层,再刷另一层,沿着楼梯一直往上刷。就行了。”
表弟甚为奇怪,鼓励自己“不懂就问”,他乡音浓重、扭卷着舌头,认为自己在说普通话:“为什么要刷这么一道?这墙好好的,又没脏又没裂。白刷呀?”
工头儿上下瞧瞧雪白的墙,好像瞧着一副难以辨识的无字对联,他再一次拍拍表弟的肩,富有权威的:“白刷……也是一种效果!就好比这面墙给打开过了,里面走的什么强电线路弱电线路给重新换过了,然后又合上、并重新刷过了。总之,你只管刷就对了!”
工头儿接个电话,他突然站得毕恭毕敬,冲着墙壁直点头:“明白,我明白。放心,你放心。我不认识你,完全不认识。报价五十万,一分不能少。”他扔下表弟,到裙楼当中的花园区去了,那里另有几个小工在挖坑,说是要搞个大池子。
空荡荡的消防通道里,现在只有表弟一个人和一桶白漆了。他松落下来,哼唱起一支情歌,仅开了个头,就猛地刹住、连皮带核地咽下去———这是个特别的时刻,这是他这辈子开始挣钱的伟大时刻。
表弟抿紧嘴唇,重新掏出皮尺,上下左右地量了一通,用本子记下数据、计算了一番,然后又用刷子试探地拉了两道,对将要“白刷”的白色墙面进行初步的定位。随后,他半握着下巴,眼神锐利,站远,再站远,左边踱到右边,从不同的角度反复推敲。
表弟晓得自己有点夸张。可他必须这样。机会永远只垂青于有准备的人。细节决定成败。他要一直做好准备、一直重视细节———万一,对面办公楼的某扇窗户里,有个大人物起身休息时,正好透过这里的气窗看到他呢。万一这个人,就正好是个寻找千里马的伯乐呢。他会眼睛一亮,从表弟一丝不苟的举止中发现他是个可堪造就的杰出人才。大人物会从对面找过来,冲过人群不辞劳苦地打听过来,一把从他手中夺过刷子:你不该干这个,跟我来!
表弟眯着眼睛畅想。真是有可能的。连往白墙上白白地刷两道白漆都算一份正经的工作,为什么别的就没有可能呢。表弟可不是一般的乡下表弟,他行李袋里除了牙刷与衬衣,还有一本翻得稀烂的盗版书,上面全是大人物的发迹史,马云啊俞敏洪啊柳传志啊。表弟对这些传奇深信不疑。他雄心勃勃,开始创造自己的新世界。
(选自《钟山》2014年第5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