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舟平
麦镇1942年的夏天,毕竟不同于往年的夏天。这个夏天来得实在有些生猛,刚交农历四月底,便热爆了天。与此同时,麦镇的人们还听到了一个更坏的消息:日本人马上要来了,有人在外面亲眼目睹了鬼子烧杀抢掠的兽行。这些带着血腥的传闻,在大街小巷铺天盖地而来,让整个麦镇沉浸在恐怖和慌乱之中。
中午的时候,陆小天浑身汗水淋漓,像一条刚从池塘中打捞出来的鱼,潮湿地行走在1942年麦镇的拱桥上,他的背后是诗画般明丽的江南古镇。
陆小天走进麦记粮行的大门,一直走到天井里。他看见穿着白府绸衫裤的麦老爷坐在廊檐下的一堆寂寞的光影里,手持着一把黄铜水烟袋,不断地发出一声声叹息。在麦老爷的叹息声中,陆小天走了过去。然后,他就看到了麦老爷的笑容。
麦老爷朝着陆小天招招手,麦老爷说小天你回来了。
陆小天站在白晃晃的太阳光下,他的身体很精壮,精壮得像是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
陆小天说,是的,老爷,我回来了。
麦老爷说,外面怎么样?
陆小天说,老爷,我们的这一船麦子恐怕运不出去了。我回来的时候,琵琶闸那儿已经被鬼子封锁了。
麦老爷整个人就僵住了。半晌,说,麦子还扬花时,我就已经收下了龚先生的订金。看来,这回我要爽约了。
陆小天目光一抬,他看到的是麦老爷忧心忡忡的一张脸。陆小天轻轻笑了笑,陆小天说老爷也别太自责了,我们每次卖给龚先生的麦子,都要比市价低很多的。
麦老爷笑了一下,但笑意很快就从他脸上蜻蜓一样飞走了。麦老爷说,可龚先生他们是一群做大事的人,是为老百姓干大事的人啊。
在他们沉默的过程中,从远方传来了隆隆的枪炮声。
炮声过去后,麦老爷说,小天,我想去晒场看看。
陆小天说,好的。
数分钟后,陆小天就陪着麦老爷出现在晒场里。几个佣人正在翻晒着麦子,晒场的一角,一株栀子花开得像雪。麦老爷慢慢走了过去,他小心地拈起一粒金黄的麦子,放进嘴里嚼着,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后来麦老爷就站在了晒场的中间,他的脸被一块跑过天空的云彩所遮,呈现出一种半明半暗的颜色。麦老爷喃喃自语,多好的麦子啊。
陆小天站在麦记粮行的晒场里,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麦香味,同时也嗅到一股潮湿的水腥气。他就知道,不久会有一场属于这个夏天的大雨来临。
回去的路上,麦老爷说,我已经把家眷送到乡下农庄去了。小天,你也去那儿暂避一下吧。
陆小天说那老爷你呢?
麦老爷笑笑,说,我嘛,一把老骨头,自然是留在这里了。
陆小天说那我更要留下来。
麦老爷拍拍陆小天的肩膀,说你不要留你不要留。麦老爷的眼泪突然之间落下来,你不要留,麦老爷说你不要留下来小天你不要留下来。
在麦老爷的劝说声里,陆小天想起了十五年前,麦老爷对一个八岁的孤儿父亲般的爱。而那个孤儿,就是陆小天自己。
陆小天说我必须要留下来,我一定要留下来。
麦老爷叹息了一声,他说小天,我想吃你做的卤麻雀了。
粮行仓廒里常常会有许多偷嘴的麻雀。许多个日子里,陆小天时不时会在天快黑的时候,拿一把竹扫帚拦空一扫,就扑下十几只来。拿到厨房一卤,说是很好的下酒菜。
陆小天说,老爷也好上这口了?
麦老爷笑了,麦老爷说这些狗日的麻雀天天糟蹋我的粮食,那我就吃它们的肉。
麦老爷说罢,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第二天清早,一队日本兵开进了麦镇。他们一阵狂风般卷过1942年麦镇的青石板街道,直奔麦记粮行。
当两个鬼子兵将刺刀分别架在麦老爷和陆小天的脖子上时,麦老爷笑了笑,陆小天也笑了笑。
好像要下雨了。麦老爷说。
陆小天闭了闭眼,他果然就看见一场夏天的大雨,正要从远方扑来。
陆小天对日军翻译官说,你们不就是想搞粮食吗?我给你们弄。另外,我再给你们弄一条运粮船,帮你们掌舵。只是,你们不能伤害麦老爷。
鬼子们全都竖起了大拇指。
麦老爷的眼前,便升起了一场夏天的迷雾。
傍晚时分,有关鬼子的运粮船在琵琶闸上游沉船的消息传到了麦镇。据说,日本人的运粮船之所以能够沉没,全都跟一个叫陆小天的人有关。在他开船的中间,偷偷把船底的木塞拔开(那年头,每个水上人家的船都有这么一个机关供逃命用),趁十几个日本兵在江水涌进船舱慌乱之际,他一头扎进水里。乱枪响后,有人看见江面上有血丝渗出。
消息传来的时候,在麦镇的码头上,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麦老爷。他向着远处的江面,深深鞠躬。他的眼里,是一片海的汪洋。
后记:三年后的1945年8月,有一队押解着日本战俘的八路军部队从麦镇经过。大街上围了好多群情激奋的人在看,麦老爷也夹在里面。忽然,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军装,挎着手枪,意气奋发地走在队伍的前面。
麦老爷不由地大声喊起来,小天,陆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