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史(长诗节选)

2015-12-02 08:41谷禾
扬子江 2015年6期
关键词:母亲

谷禾

1967

端午节到来,艾草飘香

太阳当空,光芒在原野上哗哗流淌

村前河水缓慢,村后菜园子里

父亲在弯腰割草——

抬头望见蛇和蛤蟆对峙。但蛇不是白素贞

和小青,蛤蟆也是一只癞蛤蟆

此刻母亲正在床上打滚儿,冷汗淋漓

他在她被撕裂的叫喊声中

呱呱落草

他来到世上,土坯房里

昏暗,潮湿。他睁开眼睛,却没有

看到光——叮当响的阳光

1968

要斗资批修,不单要触及地富反坏右等

残渣余孽们的灵魂

更要触及他们的皮肉

大伯父像一条癞皮狗蜷缩在屋檐下

此刻,他的老婆——我的大伯母——向贫下中农兜售

绣花线的投机倒把分子——被剃了阴阳头

胸前挂着破鞋的

骚娘儿们“大白脸”,正被一群红卫兵押着

在人民公社社员们鄙视的目光里

游过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又

一条街道

当夜色渐深,村前河水,依然在风中缓慢流淌

对岸菜园里的那棵老桑树

把满树的黑桑葚举向瓦蓝的夜空

她把自己挂在最低的一枝上

成了其中最黑,最大

最闪亮的一颗——

1969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

究竟谁怕谁……”让他妈的美帝苏修见鬼去吧

当雪花弥漫了天空,大周庄

千余口人民公社社员,以大兵团作战的方式

在风雪中高举伟大红旗

掘地三尺,却只挖出

一块块遍体鳞伤的冻红薯

桑木扁担压弯了父亲的脊背——一头儿挑着罐饭

另一头儿,挑着睡熟的儿子

吃在工地,住在工地,革命在工地

1969年,他在泥土中牙牙学语,摇摇晃晃走路

学着独立拉屎撒尿,和自己的影子玩耍

1969年,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迎风见长——

每天一头发丝儿……

1971

这一年,政治让人心惊肉跳

神州在风雨中飘摇

9·13,三叉戟在空中打个滚翻儿

副统帅就化成了一坨焦炭

从“永远健康”到“遗臭万年”,他改乘了

更快的运载火箭

在夜里,两盏汽灯

照亮了村人们扭曲的脸

挥舞的拳头

眼睛深处烧红的烙铁

这一年,他四岁,躲在父亲怀里

梦见母亲硕实的乳房,梦见天降暴雨

落下来,变成白花花的乳汁

这一年,公社来的打狗队,从粮囤里拖出

他亲爱的大黑狗

用特制的铁钳卡住狗脖子,高举的铁锤

接着在狗头上开出鲜花

他哭喊着,叫骂不停,一直追出村外

弟弟则傻瓜一样蹲在门槛上

这个夺去了他一多半母爱的小臭虫儿

赶到春联照亮门楣,也没有

喊他一声哥哥

1972

村前的干旱,村后的

干旱,村东的

干旱,村西的干旱

灼烫的火焰在平原上翻滚

庄稼近于干枯,大地腾起白烟

在井底奋臂挥锹的干爹

即将挖到活命的甘泉

这时钢缆吊起的大锅锥突然从井口坠落下来

没来得及哼一声

他匆匆奔去了黄泉

此刻村庄寂静,树木寂静,院子里

飘出你的歌声

歌声飘过多年,在街头巷尾

撞翻了一个个男人的身影

黑白无常的身影

为啥就撞不到

干爹的踪影

亲爱的老妈妈,那年他五岁

第一次孝帽压头

第一次看你肝肠痛断,他小脸儿通红

1974 

背上母亲缝的花书包,他也成了

伟大领袖的小学生

但他还是母爱的弃儿,一年级班主任的敌人

他是把癞蛤蟆装进邻桌书包的捣蛋鬼

脸上涂满紫药水的小丑

在盛夏,他是一天到晚泡在水里的鱼

在春天,他还是枝头上的

猿猴和小鸟

而在月光下,他是不归的游魂,偷看

女人屁股的偷窥狂

母亲,你不知道,那时他七岁的孤独

就是村头那座池塘的孤独

夏天的午后,缠绞的水草下

他甚至看到了死亡的冷脸

但是母亲,当他在你的怨声中沉沉睡去

还是你不谙世事的儿子

1975

在黄淮腹地,太阳从不落入山里

而是落到村庄的另一头

女人们站在村口,仿佛比赛谁的嗓门亮堂

在她们的身后,树木摇曳,屋檐模糊

一道道炊烟,飘向黑暗中

成为温馨的背景

但这时,他还留在原野深处——这儿离村庄太远

昆虫们反复拉着悲伤的锯子

他听不到母亲的呼唤

他从放学后来到这里。现在,猪草满筐

镰刀横卧在一旁

这时,露水涨潮,他的小身躯

裹着星空的睡袍

像一个乖乖,他的眼窝里

噙着泪珠,怀抱一勾残缺的月亮

1978

时间如白驹,似乎才眨了下眼

他就成了五(1)班第一排的学生

忍受老师的唾沫,和口臭

在此之前,他们给生产队拾麦穗,摘棉花

割黄豆,掰玉米,打牛草

一天接着一天,一晌接着一晌,一刻接着一刻

每日的报酬是两颗糖果

他们在田野上嬉闹,疯跑,打架,争风吃醋

或者将书本撕碎,放飞一万只蝴蝶

这些田野之子啊,如今早已

被田野抛弃,如草芥

在脚手架上挣命。如他,写着

一行行无用的分行文字

这一年盛夏,他被疾病击倒,有半个月工夫

躺在公社卫生院的走廊下,昏迷不醒

他梦见天空下降,田野崩溃

村庄被洪水淹没,遮天的蝴蝶

眼睛里喷着火

轮流扑向他开花的脑袋

唉!难道这就是报应?它来如迅疾……

1979

他有漫长的诗歌生涯,却从不曾以之

颂扬母爱。在他和母亲之间

是否有一场冷战持续到多年以后?

母亲,那时你的巴掌,鞋底,树枝,烧火棍

如疾风暴雨,反复抽打着他的皮肉

你的诅咒,谩骂,泪水的怒焰

不断吞噬着他瘦弱的身体

你接着把饭菜尽数倒入猪槽,再把馒头笼子

吊上屋梁,而放逐他于饥饿

的恐惧,亲爱的母亲,那时,他认定你铁石

心肠。他不是来自你母腹的孕育吗?

有多少次,他在梦中飞行

他的身下是大海,森林,泥沼,群山

你紧追慢赶,却总差之毫厘

他在窃喜中设计着对你的报复

(他少年的皮下也藏着祸心)

直到长大成人,安居异乡之城

母亲,难道一切都源自屈辱的戕害?

你不知道,有一次,他在爷爷的坟前睡着了

他相信,是从没谋面的爷爷

会伸手摸一摸他的额头

那一夜,密集的星光从天空垂落下来

仿佛爷爷温暖的掌心,抚慰着

他落叶的脸庞

也照耀着原野,广阔无际的睡眠

1980

摸黑呼唤春风的人,在春风中

逆光劳作的人,睁开瞎眼看世界的人

走着睡觉,站着翻身,有了自己

的土地的人,他从深井里打水

碰见星星和月亮,他浇灌麦苗和玉米

镐头入土,刨到闪电的人

他在白纸上写黑字,按下血手印

星期日下午,他背着一篮子馒头上路

黑馒头,白馒头,就像黑猫和白猫

去往张完乡中学的田埂上

他一路碰到这样的农人——这样在土里

刮骨熬油的人,生根开花的人

从黑夜到白昼,太阳滚过脊背

从春天到秋天,喜悦在心中孕育

直到玉米堆满场院,辣椒的灯笼在屋檐下

扑打着风雪

噼啪的爆竹声中,他把最后一颗乳牙

埋到三尺黄土之下——

1981

风,起于青萍之末……起于花枝,棉桃

玉米林,起于连成海洋的大豆高粱

它宽袍大氅,抖动粼粼的水袖

在原野深处,开启了他少年的轻狂之心

星空清朗,瓜蔓依地蛇行

瓜叶上露水涨潮,隐身的昆虫们

借着月光,排开了民间音乐的筵席

把他从护秋的瓜棚下引诱出来。在寻找

其踪影的过程中,一次次

被滚动的青瓜绊倒,一次次摸到

白骨和牛粪

这个夜晚,少年的轻狂之心

被偷窥的兴奋控制着,他看见

玉米林深处,两团缠在一起的白光

起伏着,喘息着,放肆地呻吟

仿佛传说中的鬼魂

他没有丝毫恐惧,而是悄悄退回了

瓜棚。这个夜晚,他睡得恍惚

并且一次次,转醒过来,听风过河

入林,起于青萍之末……

1983

四面荷花,万亩大水

草长莺飞于春秋冬夏,船儿如织梭

往来于彼岸此岸

此水不通江河,却历沧海而不桑田

此城乃古陈蔡之地,有女娲氏

耕种于田亩,伏羲氏画卦于土围

放生白龟于激流

有孔子困于城南,弦歌饮风,饥肠辘辘

逾七天而不死

有被驴踢破额头的包拯平粮于水上

筛下沙石,堆而成山

铡了皇亲国戚

有他在此求学三载,从1米54长到1米78

唇上生出黄髭,衣下生出黑毛

向漂亮女生脱帽致敬

在此仰视阿克西尼娅,格里高尔,读到浑身战栗

在此堕落成一个偷书贼

从图书馆里偷出数捆《读书》和《小说选刊》

夜深人静,他缩在被窝里,借着手电筒

照亮露水大的前程

毕业前夕,他将煎熬的耻辱

尽数沉入湖底。

但贼的徽章啊,他自己烙在了

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1984

湖上有渔,船底凿穿,类于舢舨

那渔夫分明是个残疾,一条腿搭在船尾

另一条裤管,在风中晃荡

几只鸬鹚,从水里钻出来,细脖子被渔夫

再次用铁环卡紧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立的蜻蜓

恐惧于翅膀总被露水折断

芦苇连成一片,春天就白了头,等到深秋

还将再白一次。长嘴蚊子

始终埋伏在他经过的每一处草丛

在这座水上古城,他是八二(2)班女生的信使

男生的跟班。一个对女生只限于

单相思的屁小孩儿

他把所有的秘密

藏进心底,沉入湖底,仿佛脖子里

带着铁环的鸬鹚

那一年,阳光灿烂,他被风湿痛击

整个秋天,卧于病榻

读《高山下的花环》,为梁三喜捶地

在母亲的叹息里,流下愧悔的泪

此后的日子,风湿的蒺藜,一年年

侵入骨髓,让他从深夜里痛醒

怀抱一坨废铁,望着窗外,坐等天明——

1985 

……活在记忆中,有时你怀疑

自己是否老了。亲爱的伙计

当你拎着行李卷儿

离开那座水上古城,是抬头的蓝天

带给你点点的慰藉,是挤破的

青春痘,让你无语——

接受命运吧

在邻村的小学里,你是孩子们的老师

23双清澈的眼睛里,星星开花

但你的光辉和灵魂无关——它在隔墙的

树林里,做着自我的俯卧撑

早晨,你在鸟声中说普通话

把一本《唐诗》背到封底,也没有找到

明天的座右铭

狗日的生活,它总是这样

净给人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

而两公里以外的村子里,一场大雪

落在初冬当口,你的父亲母亲

继续坚守在田野上,一次次把镐头举过头顶

像负荆的蚂蚁

背负着半生的宿命,和贫穷——

1987

以学校为起点,道路向原野上撒开

仿佛藤蔓去远,结出村庄和坟茔

也结出麻雀和灯盏。原野上漫游的人

看见月光流淌,草尖滴着露水

蚂蚁负荆,黑老鸹蒙着眼扑入池塘

浪尖上漂浮着湿透的羽毛

故乡相处流传,自戕者将借助闪电

回到亲人中间,借助树梢

成为袅袅的炊烟,再一次飘远

唐诗的骨头,宋词的骨头

咬着锄板,跳将出来,一嘴白牙

对着天空发愣

——在原野上,那个漫游者

他看见这些,时而揽着不同的少女,御风疾走

时而独行,如丧家之犬,背负雷霆

落荒逃回校园里

缩进政治课的飘窗后,胆怯地向外张望——

1988

沸腾的春天来了,桃花饮下烈酒

遍地都是放风筝的人

在白日梦中,做着青春的引体向上

蒲公英也踏上了不归之途

举着油纸伞,提着碎花裙,迈着碎步

仿佛邻省的小爱情

在阳光下,一次次尝试超低空飞行

而春风浩荡的街市上,从城里来的蝙蝠

打着市场经济的幌子

继续着击鼓传花的游戏:一、二、三……

啊!沸腾的春天来了,一江春水向东流

遍地都是说着胡话的人

在白日梦中,做着理想主义的俯卧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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