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女人仙枝的一生中,大概经历过三次被融化的感觉。那是她黯淡一生中,极其罕见的发光时刻。当然会有人认为这个数字值得商榷,两次半更为准确些。如果再细究下去,连这个数字也是可疑的。
其实,这样的追究很无聊,也很不厚道,是不是?
因为仙枝本人绝不会这么做。
晚年的时候,她总说,我经常想起他们。忘不了他们。
其实那会儿,她已经有点老年痴呆了。可偏偏对那三件事记得如此清楚。患老年痴呆的人,看上去,总比现实中的人要混沌一些,也要幸福一些。
这可能是选择性遗忘所带来的好处吧。
话说当年好时光,村庄的寄居者大都还在赋闲当中,并没有那么多事情可做。不得闲的是那些个东游西荡的货郎担,把个拨浪鼓转得咚咚响。这天,货郎在花桥村逗留片刻,一会儿工夫,便收了若干破鞋子、牙膏壳、鸡胗皮等杂物,又卖掉头绳、手链、针头线脑等,诸事完毕,货郎倚在电线杆子上抽烟。货郎娴熟地吐着烟圈。也是因为高兴吧,那时候的人普遍心情舒畅,人心一畅,话就多了。货郎对一个手持连枷的女人接连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喂,你们村那个养花的女人叫啥名儿?”第二句是,“她穿那么厚的裙子热不热啊。”那第三句最伤女人心,她提都不想提。货郎说那些话的时候,远处楝树上的雀儿也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女人白了货郎三眼。女人还想对货郎翻白眼,可雀儿飞走了,货郎也要走了。货郎丢了烟头,挑起货担,俩箩筐一前一后晃荡着朝村口方向走去。午后,那个手持连枷的女人来到仙枝家讨水喝。
女人接过仙枝端过来的水,大口喝起来。女人放下碗,跺了跺脚,恨恨地,今天那个货郎还说你长得美,真不知是个什么眼光。你看你裙子上都沾了泥呢,嚯嚯。
正在剁猪食的仙枝停下手中动作,怔怔地看了那女人一眼。
女人也把仙枝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女人恍然大悟,裙子!大概他们都喜欢穿裙子的女人。
女人一边嚷嚷着,一边朝门外走去。
女人走后,仙枝马上羞答答地站起来,腰肢儿如垂柳般一扭一扭地来到卧室的穿衣镜前,左照照,右照照,走一步,退三步,哪里美?哪里美?根本就算不得美嘛。那货郎的话在仙枝心里发酵,比亲耳听见还要受用。
早上,货郎来敲门的时候,仙枝正在给月季浇水。整个花桥村,只有鱼顺家的仙枝喜欢养花养草。一年四季,小院里花开不断。别人种丝瓜、瓠瓜、芹菜、豆荚,只有她对那些只开花不结果的东西着迷。
谁说花瓣没有用,桂花可以做桂花糕,菊花可以做菊花枕,栀子、玉兰开花的时候,别在扣眼上,能香上一整天。哼,谁说花瓣没有用!仙枝俯身在月季丛里嗅了半天,竟然嗅出丝丝甜味来。
只听得一阵急促的拍门声,货郎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仙枝看到货郎的一刹那,敏捷地闪了个身,本能地去遮裙身上的泥渣子。
仙枝皱着眉,生气地说:“敲门应该先敲一下,再连敲两下,连这规矩你都不懂吗?”
听了仙枝的话,货郎大吃一惊,忙弓着背,连连说:“我懂我懂,我重新敲过还不行吗?”说完,就往门外退。
再进门的时候,仙枝脸上的眉头已经舒展开了,不生气了。可她抿着嘴,不说话。她可不想和陌生人多费口舌。
货郎说,你这小院很好呀,有仙气。
仙枝没吭声。
货郎接着说,那么多花,伺弄起来可不容易呀。
仙枝白了他一眼。
货郎继续说,你这个女人,和村里别的女人不太一样嘛。
听了这话,仙枝高兴了。
仙枝一高兴,就喜欢打趣人。“要我说呀,你这个货郎,和别的货郎也不太一样嘛。”
“哦?怎么个不一样法?”货郎兴奋地看着她。
仙枝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才说:“所谓不一样嘛,就是,你和别人长得不一样啊……我说得不对吗?”
货郎哈哈大笑。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一个人能和别人长得一样嘛。这个女人真有意思,花桥村里竟然还有这样有意思的女人,货郎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此刻才觉得开了眼界。
货郎一股脑儿收了牙膏壳,旧凉鞋,破铁罐,铝锅子。临走的时候,货郎看了仙枝几眼,那眼神有些迷离,迷离归迷离,他还是恋恋不舍地出了仙枝家的小院。
一个女人什么时候最得意?当然是在获得陌生男人的赞美后。那天,吃过晚饭,仙枝坐在灯下,凝眸,托腮,就像怀春的少女那样发起呆来。不知是灯光还是别的缘故,灯下仙枝的脸粉啄啄,红扑扑的,比她五岁女儿叶子的脸色还好看。鱼顺在边上看着诧异,不知这婆娘又在做什么白日梦。他对这个老婆还算了解,平常的时候没啥事,一有事,脸就哗啦啦地变红,比猴子屁股还红,他最害怕看到红屁股脸的老婆。让他有种想打她巴掌的冲动。往深了说,那是一种来自男人体内无名的暴力感。越是想克制,它们越是尘嚣甚上。此刻,看着她那花痴样儿,鱼顺差点儿抡起巴掌拍上去。
仙枝眨了眨眼,忽然笑嘻嘻地凑上来,你觉得我长得美吗?
鱼顺呆了一呆,有些不敢相信。
美!美死人了!你不就是那个花桥村第一美女王仙枝嘛。鱼顺斜着眼,半挑逗半讽刺地说。
叫我仙女!
仙女姐姐。
叫妹妹!
仙枝妹妹。
叫你别叫这个名字,还叫?多俗气啊。
仙女妹妹。仙女妹妹。我的大仙女妹妹!
……
仙枝浑身被叫酥了,趴在饭桌子上,双眼瞅着鱼顺,软软地笑了。货郎的话泼浪鼓似的一浪一浪地泼过来,弄得她浑身上下舒坦极了。她平生第一次有种被融化的感觉。
邱晓明-《关中年节庙会》 摄影
当年,花桥村的鱼顺在劳动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女人睡在好几片拼接而成的绿色荷叶上。女人头戴荷叶帽,手持莲蓬头,就像一个真正的荷花仙子。鱼顺看了那女人一眼,再看一眼,这两眼,就把魂儿给看丢了。
鱼顺把女人领回家。洗洗干净后,女人就像剥了皮的莲子,白白嫩嫩的。白嫩嫩的女人,端了茶过来,往鱼顺面前一放,缓缓退下。再一个回首,就是回眸一笑了。把个鱼顺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个叫仙枝的女人还很讲规矩。
“吃饭坐哪就不能换,端着碗到处跑那是要饭。”
“递剪子时要手攥着剪子尖儿,把剪刀柄让给对方。”
“不许叉腿,抖腿,不许斜眼看人。”
鱼顺完全被她搞得服帖。这些规矩多好啊,多有文化,多上档次啊,真不晓得她从哪里学来那么多有用的东西。鱼顺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被拯救的感觉,感到自己马上就要脱胎换骨了。他从小没受过什么教育,小学还没毕业,就扛起锄头下地了。爹死得早,娘又没什么文化,能把他拉扯大就算对得住了。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一个有想法的女人,他还有一种再受教育的感觉。他很珍惜这种感觉。可没过多久,这个女人就让他领教了什么叫苦不堪言。
这个很讲规矩的女人却一点也不讲劳动纪律。
夏天到了,园子里的美人蕉开花了,山上的栀子开花了,树下的小野花一蓬蓬地开得没心没肺、姹紫嫣红。鱼顺带着女人去割麦。
阳光很烈,麦芒很刺,割麦子实在没啥意思,又累又无聊,割着割着,手脚酸痛,还会出很多汗。鱼顺一转身,女人不见了。再一转身,女人捧着白花花、香喷喷的栀子花从山路那边过来。
鱼顺很生气,抹了一把汗,对女人吼道:
“为什么丢了麦子去摘花?花重要还是麦子重要?”
女人理直气壮地说:“花很香,麦子不香。”
“那你今晚上吃花,别吃饭。”
“不吃就不吃。”女人也不甘示弱。
于是,烈日骄阳下,女人坐在田边的大石头上使劲嗅那花,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鱼顺叹了口气,继续割麦,女人说到做到,她真的会不吃饭,逼她吃她也不吃,对这样的女人除了服软,还有什么好办法?
有一次,他真的起了把这个路上拣来的女人赶走的念头。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这个讲那么多臭规矩的女人是个家道中落、无父无母的孤儿。另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姐姐,生死不明。
或许是因为曾经阔过,所有才有那么多穷讲究吧。
出门之前必穿袜子。
做客之前必备薄礼。
头发不梳,不见客。
衣衫不整,不见客。
心情不好,不见客。
这真是个悲剧。一介村妇要讲那么多臭规矩,不是悲剧是什么。有一天,一大早,鱼顺的娘在河埠头摔了一跤。有人跑来敲仙枝的门,请她快点过去看看。
“好的,我知道了,等梳完头马上过去。”仙枝回答。
过了一会儿,又有个人跑来咚咚咚地敲门。
“鱼顺他娘流血了,淌了一地。”那人说。
“好的,马上好了,最后一只袜子了。”仙枝回答。
过了一会儿,鱼顺领着他娘踉踉跄跄地进得门来。
“就好了,马上好了。”仙枝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
鱼顺丢下他娘,跑过来打了仙枝一耳光,又打了一耳光,啪啪两声,打得仙枝傻掉了,怔怔地看着他,都忘了哭。待反应过来,才抽抽噎噎地补上了。
“哼,哭哭哭,还有脸哭?”老实巴交的人发起火来也是蛮吓人的。可仙枝没有被吓倒,反应还很灵敏。“我是为你哭,打女人的男人算什么男人。”
鱼顺愣了一下,马上说,“那你走吧。”
“你不讲理。”仙枝红了脸。
“那你找讲理的人去。”
“去就去。”
要带走的东西实在太多,那些小花小草是不能留下的,那些小猫小狗是不能留下的,一截山上拣来的枯木、几枚河里拾来的卵石、那些瓶瓶罐罐,更要带了走。仙枝在屋子里收拾了半天,也没有收拾齐整。
鱼顺进屋来。他把他娘安置妥当,就来找仙枝。鱼顺从窗前走到床边,又从床边走到窗前。鱼顺想和仙枝说话。鱼顺的嘴角已经龛动了好几次。可鱼顺走来走去,什么也没说。仙枝还在收拾行李,她可真沉得住气。
鱼顺终于忍不住了。鱼顺不说你别走,而是说你上哪儿去呢,既然你们家的人都已经死光了,你还能上哪儿去呢?仙枝说,这不用你管,哪里来,也不一定要回哪里去。鱼顺迟疑着说,莫非,你还有别的亲戚?仙枝不响。
过一会儿,鱼顺实在忍不住了:“你亲戚住哪儿呢,我怎么不知道。”
仙枝还是不响。
鱼顺急了:“你可别被人骗了,现在骗子多。”像仙枝这种头脑简单的女人,被骗太有可能了。不是可能,而是一定的。这么一想,鱼顺更急了。当然,他还怕仙枝真的走掉,这年头娶个老婆不是那么容易的,虽说这个老婆懒散成性,但聊胜于无,再说,她在床上还算听话,能让他满足。这么一想,鱼顺更舍不得她走了。
其实,仙枝根本没地方可去。连骗她的人也还没出生。出生是已经出生了,但还没长到骗她的年龄。仙枝不着急。鱼顺倒急了,他不让仙枝走的理由竟然是为了不让她受骗。“等你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了,再走不迟。”
既然鱼顺都这么说了,仙枝只好叹口气在鱼顺家继续住下。慢慢地,仙枝站稳了脚跟。当诞下女儿叶子后,她的脚跟更稳固了。不过,终其一生,仙枝都保持着收拾行李的癖好,随时作出一副要走的架势。鱼顺说了,等她能明辨是非好坏的时候,就可以走了。仙枝想着自己总有一天是要走的。她要学会快速整理行李。
女儿叶子长到八岁的时候,仙枝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叫周正浩的年轻人。那人是花桥镇小学的语文老师。第一次看到正浩老师,仙枝感到眼前一阵眩晕。这么多年,她第二次感到自己好像要被一个东西融化了。
那个东西不是太阳,不是火球,而是一个男人。一个瘦瘦白白的男人,细胳膊细手,似乎这个世界能让他放心吸取的东西并不多。
这个年轻男人正在教女儿读唐诗,读完了李白,在读李商隐。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周老师,这句诗是讲春蚕和蜡烛的吗?”
“不是,其实……它讲的是爱情。”
“爱情?爱情是个什么东西?”
“它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东西,人类最美好的情感……”
讲着讲着,这个年轻人的脸就红了。八岁的叶子还是弄不明白,爱情为什么那么重要,它比糖果和洋娃娃都重要吗?那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叶子一脸不解地看着他的语文老师。这个满脸通红的年轻人早已停止讲解,望着窗外的灌木丛发呆。
叶子在边上调皮地嚷嚷,老师老师,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快讲给我听呀。
窗外,仙枝偷听了他们的谈话。仙枝的脸,也像枝头的橘子一样,迅速窜红了。爱情?何许物也?仙枝看过越剧《西厢记》,知道张生和崔莺莺,也看过《红楼梦》,知道一点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故事,知道“掉包记”,那是个悲剧,爱情往往都以悲剧收场,人物哭得稀里哗啦,死的死,散的散,让人伤心。以前仙枝最喜欢看喜剧,可现在,她的想法有点变了。仙枝望着柳条在风中一撇一捺地拍打着校园小径,却永远也拍打不到。她忽然有些难过。为了那些柳枝,为了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也为了自己。
此刻,她忽然很想跑去水边照照影,自己是不是还像当年那么美。可仙枝跑不动,全身软绵绵,懒洋洋的,好像要生病了。唐诗课结束了,那个年轻人向她挥了挥手,女儿从凳子上站起来,向她走来,仙枝一阵战栗,手脚哆嗦着,差点栽倒在地上。
回去的路上,她一个劲地问女儿,那个正浩老师怎么样?
老师能怎么样,都一个样,凶巴巴的。女儿没好气地回答。
正浩老师凶吗?我怎么觉得他蛮好的。
妈,他姓周,叫周老师。我骗你的,周老师倒也不算凶。
那么,下次咱们请周老师来家里吃花生吧。
花生有什么好吃的。
要不吃葡萄?
葡萄啊?不要,不要,酸死了。
今年的或许会变甜。
……
春天刚走,夏天就来了。天变热了,风也是热的。风一吹,葡萄就熟了。有一天,语文教师周正浩出现在鱼顺家。葡萄架下,周老师,叶子,鱼顺,四把椅子围着一张木头圆桌,空了一把。那空椅子的主人正忙里忙外。桌上摆着一大盆紫皮葡萄,就像紫水晶,每吃一颗都要小心翼翼的。第一次,仙枝成了殷勤的主妇,正常得让人无话可说。黄昏逐渐昏暗下来的光线中,周老师掏出随身携带的口琴,咿咿唔唔地吹起来。
仙枝想,今年的葡萄果然是甜的。真甜。连那琴声也是甜的。仙枝听着口琴声,想起了遥远的往事。当年,她的姐姐也是被一支口琴带走的。那个穿白皮鞋的男人,坐在银杏树下吹口琴,他的脸和皮鞋一样白。
生活充满了奇迹,凡不能理解的都是奇迹。仙枝在奇迹面前感到吃惊。
葡萄架下真的能听见牛郎织女的说话声吗?叶子在问周老师。
仙枝也竖起耳朵。心想,他会弹电子琴,会吹笛子和口琴,还懂唐诗和爱情,他就是个艺术家,他有一双艺术家白皙修长的手。姐姐说,艺术家的手指都是很长的。姐姐还说,艺术家应该什么都懂一点。
当年,姐姐的那个男朋友就是个艺术家。
仙枝很想把自己关于艺术家的想法告诉周老师,让他吓一跳。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可她终于还是憋住了。一阵风吹过,仙枝略有些走神。那边葡萄架下,叶子在咯咯大笑。周老师也在笑。鱼顺不在了,他去了哪里?
那晚,周老师走后,仙枝开始做梦。她把自己锁在小房间里,谁也不见,说自己要做梦了,不能被打扰。叶子饿得哇哇大哭。鱼顺在门外软硬兼施,仙枝就是置之不理。做了三天白日梦,仙枝恍恍惚惚地从小屋里出来。过去三天里,无数个周老师在她脑子里打架,打得她头疼欲裂。现在,鱼顺也很想打她,娶了这么个疯疯癫癫的懒婆娘真是倒霉透了。如果不教训教训她,她就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是个危险的女人。
仙枝在哗啦啦地喝粥。连喝三碗。喝完后,用手背揩了下嘴巴,嘴角一咧,傻兮兮地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就挂上了一滴泪,很浑浊的一滴。鱼顺的心就莫名地软了一下。仙枝说,你的眼睛怎么那么肿?被蝎子蛰的?鱼顺的心又软了一下。鱼顺不准备打仙枝了,他要仙枝生个儿子将功补过。
我不会生儿子。
你会的。
要是再生个女儿怎么办?仙枝想起周老师和人说起,如果将来要有一个孩子,必得是个女孩,女儿是水做的,清爽。
王建玉-《造城-管制区》 布面油画 80×110cm 2008
一定是儿子。鱼顺说一不二。
我不喜欢儿子。
那我喜欢呀。
……
仙枝还是坚持认为自己不会生儿子。鱼顺问为什么。她想了想,认真地说,一个女人肚子里怀着一个长小鸡鸡的男人,太可怕了吧。
鱼顺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这个傻女人啊。他一边笑,一边摇头。仙枝从来没见自己的男人笑得那么开心过,看来他还挺喜欢自己的。这么一想,她也笑了。
仙枝的笑有点捕风捉影,虚空空的无着落,笑完后,又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近来她常有这样的感觉,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或者说,她对眼下的这一个自己非常不满。用书上的话说,她的身份确认感出了问题。普通人这么想,其实很危险了。
可仙枝浑然不觉。
仙枝最喜欢去女儿的学校。有一天,她在周老师的教室外看见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仙枝浑身一颤,感到脚下的路出现了裂隙。
仙枝和女儿走在学校外的田垄上。那穿白裙的女孩是新来的美术老师,叫安老师。安老师头发很黑,比黑板还黑。安老师穿裙子,安老师很美。因为很美的老师都是要穿裙子的。安老师在黑板上画母鸡,安老师画的母鸡好像要下蛋。安老师身上香喷喷的,肯定喷了很多香水。妈妈,香水怎么那么香啊。安老师不凶,有人打碎她的墨水瓶,她也笑眯眯的。
一路上,叶子喋喋不休地说着那新来的安老师。
孩子们喜欢安老师,周老师也喜欢安老师,大家都喜欢安老师,只有仙枝有点不喜欢。仙枝不说自己不喜欢,只说安老师很妖,像只狐狸。仙枝不知道,说一个女人像狐狸或者狐狸精,这实在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赞美。
路上,仙枝碰见周老师。往常走路、做事都慢腾腾的周老师,此刻像被人追着跑,连鞋子都快要跑掉了。
周老师,礼拜天来我们家吃饺子喽。
没空啦,我要陪安老师去灵山县做头发。
那明天晚上到我们家来看母兔生小兔吧。
不行啊,安老师让我去她那儿教她弹琴呢。
……
哦,自从安老师来了后,周老师便没空了。仙枝晕头晕脑,在河埠头洗衣,衣服被水流卷着跑了;在野地里割草,割到手指头还浑然不知。剥着豆荚,把豆肉都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周末,仙枝带叶子去学校里玩。叶子的唐诗课已经不上了。周老师说,忙死了忙死了。周老师不给叶子上唐诗课,大概是去给安老师吹口琴,讲唐诗去了。
这天,竟然没有安老师,周老师坐在水杉下看书。见了仙枝和叶子,他欠了欠身,叶子妈妈和叶子,你们好。
仙枝笑了笑,想说,周老师好。
周老师或许还得这样回答她,叶子妈妈和叶子好。
这样说话好像蛮无聊的,仙枝想。于是,仙枝只略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他们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周老师在书上看几眼,又抬头看仙枝几眼。仙枝站在另一棵水杉下,俩人隔着三五棵树,她一会儿抬头看云,一会儿看自己。这俩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墙角落里,叶子在秋千架上荡来荡去。
啊,荡过去,荡回来,再荡过去——
哎,叶子,我们走啦,要回去啦。仙枝的声音干巴巴的。她换了口气,再叫,还是那样。仙枝感到沮丧。
叶子和仙枝走在回去的路上。仙枝在叹气。周老师望着这一长一短的身影,也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这两声叹息,在空中作短暂的聚集后,又各自散去。
那天,仙枝从箱子里找出一条最美最长的花裙子,去找安老师。安老师的卧室外挂着花布帐子,安老师掀了布帘子从那里面出来。安老师化着淡妆,淡扫蛾眉。淡妆浓抹总相宜。
芙蓉如面柳如眉。这是仙枝所知不多的几句诗词,是从女儿的课本上看来的。看到安老师的那一刻,它们扑腾扑腾地从仙枝的脑子里飞出来。
从安老师那里出来,仙枝面如土色。仙枝跳上一辆去灵山县的中巴车,在县城逛了半天,做了头发,吃了甜点,换上一条白色连衣裙,把带去的钱花个精光,连路费也没了,正好可以徒步回家。
路过一个个村庄,一道道溪流,一片片油菜地,沿途村庄里的男人女人孩童老妪都觑眼瞧她,这个女人白裙子,长头发,脸蛋苍白,神情涣散,样子很怪,不知是妖怪还是女仙,大家看来看去也看不明白。
仙枝走一段,哭一场,眼泪像从山头滚落的碎石子,滚了一路,碎了一路,疼了一路。你们看不明白就不要看,我既不是妖怪也不是仙女,我虽然是村里最美的女人,此刻我不过是个失意的女人。一想到货郎的话,仙枝更想大喊大叫,委屈得不得了。
身后,一群拖鼻涕的小孩在吵吵嚷嚷:
仙女姐姐哪里来
仙女姐姐湖里来
水在江湖月在天
云在青山雾缥缈
仙女姐姐快快跑
跑到湖里当女妖
最听不得这种声音,仙枝一阵猛跑,那声音也跟着她跑,她停下,那声音也随之骤停,她一迈开腿,那声音也跟着迈步。仙枝想今天见鬼了,一群小鬼,鼻涕虫,真难缠。一路上,仙枝摇摇晃晃地跑起来,披散着头发,白裙子里住满了风,跑到湖边才停下。
仙枝一阵战栗,但还是走了进去。湖是奇异的水下宫殿,时而透明,时而浑浊。仙枝所见的此刻是浑浊与透明的中和。有一个声音在说,请进。下来。请进。下来。
群山倒映在湖中,湖面长出山峰。仙枝每迈一步,便离湖心近了一步,离山峰也近了一步。湖水在晃,仙枝的身体在晃。以仙枝的直觉,这湖里没有宫殿,也没有神仙。这里很冷很可怕。
她每前进一步。
后退三步。
再前进一步,又退回三步。
仙枝退回岸上,瘫倒在地上。她不能接受这样的死法,被人发现时像条死鱼一样浮在水面上。很肿很臭,还很难看。
仙枝躺在湖岸上,看头上云卷云舒,天光变化殷勤,从亮白、灰白到黑灰、深黑,一点点沉沦下去,黯淡下去,又周而复始地重复着,毫无倦意。而太阳累了,爬不动了,从云的缝隙里往下掉,掉到山的那头去了。
仙枝也累了,想如太阳那样,掉下去。想到周老师,又想到安老师,他们是天仙配,天造地设的一对。想到周老师的手放在安老师的膝盖上,仙枝还想死。
村里有吃煤气而死的女人,脸上红扑扑的,就像睡着了一样。这样的死法不难看,仙枝也想学。
那天,开了煤气,关了窗户,仙枝躺在床上,躺了半天,也没有睡着。仙枝起来,去看煤气瓶,摇了一阵,才想起家里老早就断气了。躺在没有煤气味的房间里,仙枝感到无比沮丧。
这一年,仙枝三十六岁。
过了两年,仙枝真的诞下一男婴。红红的身体,乌黑发亮的眼珠子,她不敢去看那婴孩的小鸡鸡,好像那东西会把她的眼睛灼伤。她不给他哺乳,不给他换尿布,也不去抱他,任他在枕边猫一样哭,声息低弱,她一直不能相信他来自她的身体。他们是生与被生的关系。
这个小孩吃奶粉吃到十四个月。
最难熬的要过去了,她对他的感情也在培养之中,尽管脆弱,却在逐日增长。她带他在村子里玩。他已经学会跌跌撞撞地走路,会玩泥巴,会扔东西,还会咬人,小牙齿已经长出六个了。
有一次睡梦中咬到她的胳膊肉,疼死她了。她伸手打了他一巴掌。
她为自己的愤怒感到内疚,怎么会这样,自己的孩子啊。
孩子溺死的那个下午,仙枝在院子里洗头。她已经洗三遍了,泼出的水仍是黑的,好像头发掉色了。
当泼第四盆水时,仙枝有种不祥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过,一个人洗头发要洗那么久。她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门去找他,可村庄里已经没有他了。
一只红色小凉鞋掉在通向河埠头的台阶上。
事件发生后,鱼顺把仙枝打昏过去。仙枝不求救不讨饶不嚎啕,默默地认打。
这时,鱼顺第二次动了赶仙枝走的念头。可仙枝的行李还未收拾完,鱼顺就后悔了。仙枝没有走成。
这之后,仙枝的头发白了一些,皱纹多了一些,也老了些。好在还有叶子。叶子在周老师、李商隐和琼瑶的共同启蒙下,迅速成长起来,弄懂了一些爱情的皮毛,并试图去探索爱情的真谛。既然周老师说这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花点时间去搞搞清楚。仙枝在叶子的抽屉里发现上了锁的日记本,汪国真和席慕蓉的诗歌,琼瑶和席绢的小说。每当仙枝想和她深入探讨一些问题,她总是撇撇嘴说,你不懂的啦。
与此同时,仙枝发现这孩子的作文水平在突飞猛进。随便一件小事情,她都能洋洋洒洒地写上一大堆。叶子一天天长大,上完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却没考上大学。整天写日记的孩子怎能考上大学。叶子工作了,叶子找男朋友啦。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仙枝。这么多年,仙枝一直怀着艳羡与八卦兼备的目光看着叶子长大,想要从这块肉上看看世上还会不会有什么稀奇事发生。
于是,仙枝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叶子的男朋友。
“妈你太心急了,人家会不好意思的。”
“这个有可能只是玩玩的哦。书上说,二十岁前不谈恋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才急着谈。”
“得多谈几个才有经验嘛,是不是?”
叶子终于带男朋友回来。男朋友姓张,仙枝叫他小张。小张则叫她阿姨,叫完后,头一低,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俩人进了叶子房间,一坐就是半天。竟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房门一开,叶子出来削苹果。叶子从来没有给仙枝削过苹果,却要给小张削。仙枝也不生气,她兴奋着呢,根本没往那上头想。
小张很像一个人。仙枝忽然说。
谁?叶子兴奋得两眼发光,还以为是什么明星。
周老师……那个人,你还记得么?仙枝忽然有些伤感。
不可能吧?周老师像棵豆芽菜,风一吹就倒的。叶子不以为然。
真的有点像。仙枝固执己见。
好吧。叶子不想和仙枝说下去,男朋友还在屋里等着呢。
叶子进屋后,仙枝的心砰砰直跳。宛若涸辙之鱼,一会儿跳到盘子里,一会儿跳到地板上,根本停不下来,是过度兴奋的表现,也是窒息症的先兆。不行,我得去看看,看他们在搞什么名堂。女儿还小,可别被骗了。
仙枝进入自己的房间,那墙壁上有个洞,年画把洞给遮住了。迟疑了一会儿,仙枝还是扒那张画,墙灰纷纷抖落,呛了她的眼睛。仙枝看了一眼,又去看第二眼,看清楚了,女儿坐在小张的膝盖上,他们在亲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仙枝看得傻掉了,喘不过气来,屋子里的空气完全不够用。歇了一会儿,仙枝又去看,还是看得心惊肉跳,完全没有免疫力。
仙枝瘫坐在椅子上。
往事风一样从那个裸露的孔隙里吹过来,吹在仙枝脸上,凉飕飕又湿嗒嗒的,她伸手抚了一把,抚到的是泪滴。仙枝哭了,越哭越响,稀里哗啦,又莫名其妙。一个大人还能哭成这样,也是奇葩。
“妈你怎么了?谁惹你伤心了?”叶子闻声赶来。
抽抽噎噎的,仙枝哭得更厉害了。
“妈,你别哭啊,有事好好说嘛。”叶子大惊失色。
仙枝不哭了,揩了把脸上的泪滴,笑着说:“没事呢,我今天高兴,真的高兴。”说完,还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叶子埋怨地说:“高兴了该笑的……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了。”
仙枝马上说,我会我会的。说完,她果真笑了,看上去还蛮高兴的样子。
小张走了。仙枝对叶子说:“听妈的话,和他好好相处。”
叶子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看上去他还不错,我喜欢这样的人。”仙枝嘀咕着。
叶子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八字还没一撇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仙枝还想说什么,叶子已经走开了。
最近,叶子越来越不耐烦听这个妈的话了。仙枝只恨自己没有什么经验可以传授,不然叶子也不至于如此待她。一个春天的午后,仙枝忽然想到周老师的那句“春蚕什么丝什么尽”,她去查了叶子的唐诗书,才知道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遂动了养蚕的念头。
蚕的一生,卵——幼虫——蛹——成虫。
短短二十几天,经历出生——发育——繁殖——死亡。
雌雄交配,死而后绝,如此惨烈。
这就是周老师所说的“爱情”?
王朝刚-《后花园-大鳄鱼》 200×150cm 布上丙烯、油画 2012
仙枝没有谈过恋爱,所以她相信爱情。春蚕天天都在恋爱,它们也相信爱情。爱情是个什么东西,仙枝想那一定是一种想死的感觉。鉴于仙枝并没有真正谈过恋爱,她说的话并不算数。而春蚕们尽管是实践的楷模,由于不会说话,人们也不太相信它们做的事情。
仙枝知道爱情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如果说爱情是一朵花,那么很多人找到的可能只是一朵塑料花,空有鲜花的模样,却没有它的香味。
仙枝就看走眼过一次,抓着一朵假花,空悲叹了一番,不得不放掉。那是她人生中第三次融化。她感到自己像支棒冰,要被化掉了,真好啊。鉴于这只是个骗局,我们可以说,这次仙枝只是被“半融化”了。
那是个老掉牙的故事,一个不太高明的骗局,一位走南闯北的江湖游医,年纪很轻,最起码比仙枝小个七八岁,多年前仙枝所预言的骗子终于长大成人,现身江湖了。他以给仙枝治疗偏头痛的名义窃取了她的身体。这是除丈夫鱼顺之外,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把身体献给一个陌生男人。这个长着一对桃花眼的男人同时窃取了花桥村众多妇女的贞操。这个隐秘事件一度让村庄上空的乌云徘徊不去。
这几乎是仙枝一生中唯一值得回忆的骗局。被骗是让人愤怒的,过程却是值得咀嚼回味的。
“你很美,像玫瑰花那么美。”所有骗子的赞美总是异常露骨。
“你很纯,像出水芙蓉那么纯。”所有蹩脚的赞美,用的几乎全是比喻的修辞手法。
骗子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骗子又说,大概是在梦里吧。
仙枝哪里听过这种话,她感到自己要晕过去了。准确地说,是要被融化了。
老了的仙枝坐在家门口晒太阳。婆婆早死了,丈夫鱼顺也过世了。这天,女儿叶子回娘家来了,抱着孩子,哭哭啼啼的。这是她第二次离婚了。男人都是骗子,我不想活了。叶子的神情近乎歇斯底里。这么多年,仙枝看着自己的女儿爱得死去活来,没有消停的时候。仙枝感到厌倦。她想,没有比所谓爱情更乏味的事了。
叶子还在哭。那声音惹得仙枝心神不定。仙枝只好安慰她,好歹你还谈过恋爱,知道爱情的滋味,可我什么滋味都没受过,除了被骗的滋味。
说这番话时,仙枝自然想起了那个江湖游医。他把她抱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地啄她的额头、脸。她的心扑通乱跳,脸一直往门外看,怕丈夫忽然回来。耳边,骗子一直在低低地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
……
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仙枝都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