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昉
(西安美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陕北地区在汉代地属边陲重地,艺术理念和民俗风情均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并与一些中原图像艺术的“印记”融为一体。由于汉代“视死如视生”的丧葬习俗,汉画像石多出土于墓室、墓阙、祠堂等建筑构石,其题材样式丰富多变,画面构图饱满生动,艺术风格拙朴豪迈,地域特色浓郁鲜明,艺术表现蓬勃律动,思想内涵博大精深。尽管在“黑暗沉寂”的地下“沉睡”了2000多年,汉画像石的艺术魅力与工艺技术始却终未因其他图像艺术形式的出现而黯然失色。
关于汉画像石的载录,最初见于北魏郦道元著《水经注》述:“焦氏山北数里,有汉司隶校尉鲁恭家……家前有石祠、石庙,四壁皆青石隐起,自书契以来,忠臣、孝子、贞妇、孔子及弟子七十二人形象,像边皆刻石记之,文字分明。”及至宋代金石学兴起,洪适、赵明诚等人始用“画像”一词并沿用至今。
汉画像石的出现及衍变,“折射”出汉代政治、经济、人文、审美等主流思想文化的内涵与外延。据考古实物资料和文献题记研探,最早的画像石大约起始于西汉末年至王莽时期。连年的战乱使得汉初社会经济遭受严重破坏,百废待兴、民不聊生。自汉高祖刘邦大一统,“自知不能具醉胭,而将相或乘牛车”,在稳定地推行了近十年的“休养生息”政策后,汉惠帝执政时,百姓虽衣食滋殖,但尚不宽裕。这种窘困与无奈一直持续到汉文帝继位后,当时的社会经济仍未有太大改观。“公社之积犹不哀痛”“治霸陵皆以瓦器,不能以金、银、铜、锡为饰”。直至汉文帝通过“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政策大力恢复生产,汉王朝才逐步发展壮大,迎来了中国封建王朝的第一个“盛世”。“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自此,汉朝人渐渐开始有了追求享乐的能力。他们渴望并期盼富庶安宁的生活能恒久不息、超越生死。于是,最先进的社会生产力不仅被用于强兵富国,还被拿来制造精美奇巧的工艺品、宫殿,以及那些能够“投影”现实人生的地下陵墓,继而使得规模浩大、富丽堂皇的画像石如同“黄泉下的美术”般显露人前①。
考古书册与勘验资料显示,汉画像石主要集中于四大地区:其一,苏北、皖北、山东地区;其二,四川地区;其三,鄂北区和河南南阳地区;其四,晋西北区与陕北地区。现有数据表明,陕北地区至今已发现汉画像石一万块以上,出土量之多令人惊叹。这些陕北汉画像石不但具有“大统一”的时代特征,还彰显鲜明的地域风格,反映出当时、当地的历史环境与农牧兼营的经济特点,可谓是“刻录”历史的“图像印记”和“艺术画卷”。
东汉顺帝之前,陕北地区地属北方边陲重地。绥德地处陕北中心,恰好位于汉朝通往欧洲和南亚的交通要道。自西汉以来,朝廷便在此大力施行驻军屯田、移民实边等一系列“休养生息”及“惠民强兵”政策。加之当时农业、手工业等先进生产技术和多元文化的引入,很大程度上推动了绥德及其周边地区的经济与文化发展,同时又为该地区的农业开发和进步带来充足的劳动力。此外,汉王朝与匈奴等少数民族长期的商贸往来,不仅促使陕北地区成为汉朝交通和对外贸易的重镇,还催生了当地工、农、商的全面发展。诸多铮铮有力的时代强音,为画像石的繁荣奏响了正声雅音的序曲。
其一,夸张。由于受技术水平限制,汉代陕北地区的石匠和画工们往往不太擅长精雕细刻,那些夸张变形的造型工艺与粗犷大胆的表现手法主要凭借的是主体认知及经验积累,而非对物象的客观“再现”。然而,陕北汉画像石却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表现对象的运动形态,以夸张的艺术手法刻画出人与动物的外观形态,以最佳的视觉效果表现出力与美的瞬间。如陕北汉画像中占据人物面部绝大部分的“浓眉大眼”,虽使人物五官整体比例失调,却很好地抒发出朴拙奔放的审美认知与灵动热烈的艺术效果,为观者带来了蓬勃奔放的视觉冲击。
其二,传承。陕北汉画像石与陕北商周青铜器动物纹饰的造型观念一脉相承。这种特有的视觉思维、审美意趣、造型观念及表现手法,是将客体的头部正面、身体侧面,或头部侧面完整地刻画出来,以此概括人物或动物的完整结构。需要注意的是,有时为了达到物态造型的统一与完整,创作者甚至会突破石面边框的限制,将对象的轮廓线用阴刻的方式刻画在画像石边框凸起的石面上。
现有考古资料表明,陕北地区出土的汉画像石主要来自墓葬,其表现手法浑厚朴拙,画面构图活泼大胆,既粗犷丰满,又简洁洗练。该地区的汉画像石多采用 “深剔平面法”,即在事先打磨光平并已勾勒出画稿的石面上剔去主体图像之外的全部“留白”,使主体图像形成一个凸起的平面,再在这个凸起的平面上施以彩绘,除此之外不做任何艺术加工。由于采用这种方法制作出的画像石缺乏相对完整的细部刻画,故而其拓片轮廓显得既简洁流畅又清晰分明,很有“剪影”般的装饰效果。值得注意的是,时至今日,陕北地区的剪纸作品中仍能找到这种装饰手法。
1.抽象图形。以黄河流域的图像艺术为例,具有抽象意味的纹样或造型多源于新石器社会晚期的彩陶。得益于艺术的传承与延续,这些原始的抽象造型与图像得以沿袭留存。就陕北汉画像石的边缘纹饰而言,主体画面结构中的抽象造型与其他地区的画像石截然不同②。如一些陕北地区出土的画像石在边缘装饰了“绶带穿璧纹”。这种纹样与画像石的主题纹饰不同,主要由棱形和圆形交错穿插组成,或将菱形线与交叉线切割叠加出现,有的装饰于画面中心,但不作为主体纹饰,有的以“花边式”的装饰手法点缀在画像石边框的上下左右,有的则既装饰主体画面又占据画像石的“半壁空间”,大有与主体造型“平分天下”的气度和格局。这些看似简洁质朴的装饰手法,充分体现了画像石工匠们的淳朴的审美追求与卓越的艺术表现。
2.幻象灵兽。陕北画像石常见的灵兽题材主要有朱雀、玄武、青龙、白虎等“四神”,亦有伏羲、女娲、西王母、东王公等仙人。在陕北地区画像石墓墓门的门扉上,经常能见到“朱雀踏铺首衔环下雕神兽”的组合造型,其人首兽身、兽首人身的造型神秘诡谲、狞厉凶恶。值得注意的是,通常情况下西王母的造型及构图会因其在墓葬中所处位置的不同有所差异。例如:门楣上的西王母经常同玉兔、羽人、九尾狐、青鸟等异兽一起出现,而门框两侧的西王母则多与东王公成对出现。这两种以西王母为主体的汉画像石地域特点颇为浓厚,迄今为止仅在陕北汉墓中可见,尚未在其他地区发现③。尽管陕北汉画像石多成于东汉和帝至顺帝之间的近50年中,但频繁多元的社会交流仍使它所描绘的人间百态、时空画面及宇宙观念绵延千古、传承至今,成为中华艺术瑰宝中熠熠生辉的一部分。
3.生活场景。在目前发现的陕北汉画像石中,描述现实生活的题材数量众多,主要为场景组合式造型。如反映汉代农牧业兴旺发达的播种、收获、养殖、绿化等劳作场景题材;以独具陕北高原生活风情的耕种、畜牧、田猎和以农作物为主题的题材;表现宫廷和民间射御比武、乐舞百戏、车骑出行、庖厨宴饮、驰逐渔猎、迎宾拜谒等现实场景的题材;以及戍边图治、斗兽格斗、拼刺击杀、狩猎娱乐等题材等④。其中,农耕、畜牧题材数量最多。如绥德王得元墓出土的《牛牵短辕犁耕作图》,绥德四十里铺出土的《牛耕春播图画》等。有学者认为,犁耕早在2000年前便在上郡(今陕北地区)被普遍使用。陕北汉画像石中“牛耕”形象的频繁显现,恰好是这一论断的有力实物佐证。在这里,陕北汉画像石当之无愧地成为了汉代人生活的“图像印记”。
在陕北汉画像石中,除刻画出主要人物及与故事情节直接相关的重要道具以外,工匠们通常会摒弃其他繁文缛节,力求大处着眼,存留主旨核心。如绥德曾出土一件《二桃杀三士》汉画像石,其构图造型全然省略了故事的环境背景,包括与故事无关的人物和道具,直接将核心人物及关键情节呈现于人前,画面惊心动魄、风格古朴刚劲。与此同时,在工艺手法上,陕北汉画像石通常只概括出高低起伏的外轮廓线,并将画像石划分割为几个描述故事核心内容的大区,基本不采用镂空等表现手法。正是这一“舍其形而求其神”的艺术理念,使得陕北汉画像石呈现出粗犷、大气的审美倾向。
陕北汉画像石留给世人的不仅是史料与文化意义,还有它无法抹去的艺术价值。它生动形象地再现了汉代的社会生活和美学追求,是研究汉代政治制度、文化思潮、审美内涵、民俗风情的重要实证。它奠定了我国造型艺术的规范法则和工艺基础,可谓一部博大深沉的“图像印记”与历史画卷。它所展现的雕刻工艺、造型构图及绘画技巧,将两汉的时代精神延绵至今,不仅为中国图像艺术开辟了道路,还为魏晋艺术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翦伯赞先生曾对汉画像石发出这样的惊叹:“除却古人所遗之物外,怕且再无任一史料能比绘画、雕刻更能反映出历史上的社会之具体的形象。同时,在中国历史上也再无任一时代,能够超越汉代,更好的在石板上刻画出当时现实生活的形式、流行的故事。如若,我们能将这些石刻画像有系统地搜罗整合,它几乎可以成为一部绣像的汉代史。”陕北汉画像石是我国图像艺术遗产中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
注释:
①吕静.陕北汉画像石的文化考释.榆林学院学报,2004(10):95-97.
②李林.绥德寨山发现汉画像石墓.文博,1996(4):90,91.
③孙周勇.陕北汉代画像石神话题材.考古与文物,1999(5):72-78.
④胡杰.陕北东汉画像石墓墓门区域神异图像涵义之考辨——以该地区画像石墓门部位上出现的若干重要神异题材作为论述的中心.艺术探索.广西艺术学院学报,2006(2):5-16.
[1]李贵龙,建勤.绥德汉代画像石[M].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