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竹乡

2015-12-02 04:22唐廷华
四川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斑竹竹海竹笋

○ 唐廷华

梁平县域西北部,两条巨龙般的高高山脊,南北横亘绵延,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大山巍峨,与天接壤。两山之间的山沟叫“百里漕”,又叫“漕沟”。那就是我家乡。

百里漕山高林密,水秀山青,宛如世外桃源。百里漕美,美在竹海浩渺。因为“海”,所以里面植物物种丰富,竹类繁多。

盛夏时节,我从四川乐山回了一趟千里外的家乡。山外,暑气逼人,百里漕,山风习习。

一条宽阔水泥公路,沿着沟底,在竹海中延伸。公路一侧,一条小河,伴着公路,时而在竹林中穿行,时而在树林里蜿蜒。河面不宽,多则三五米,窄处一两米,如河如溪,流水淙淙,特别干净明亮。用当地话说,叫清花五亮。偶尔,一只色彩斑斓的漂亮翠鸟从河边竹丫或者小树桠上俯冲向小河,倏忽间掠过水面,荡起涟漪,竟准确无误地叼起一条小鱼飞走了。

夏天小河,是山里孩子们的最爱。不管男孩女孩,或独自,或三五成群,在小河里逮鱼摸虾抓螃蟹,打“水仗”,一个个弄得满身透湿,以此驱赶炎热打发伏天。看到如此佳境美景,外来游客路人便会心生童意,忍不住驻足,亦会兴高采烈参与其间,和孩童们一起下河,玩起河水来。

两边山上,从沟底到山脊全是竹。竹的品种很多,不下二三十种。最多的还是白竹,其次是斑竹。正是嫩笋成竹,老竹发新叶时节,满山竹林青青,叶滴绿翠,一望无涯。若是站在不同方位,你会有不同发现和感触。从沟底往上了望,漫山遍野的竹林,恍惚两张巨大无比墨绿色挂毯,从天际铺挂而下,一直到你的身边你的脚下,你一定有如身披新绿,置身画中的快感;如果找一个制高点,站在一座山巅,居高临下,远眺群山,错落有致的山峰,连绵不断的竹林,如像一片嫩绿色海洋,山风起处,竹梢起伏,就像海浪一样上下翻飞滚动,你的心情会随之而澎湃,而激情四射;竹林深处,一些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参天大松树柏树桦树刺桐树,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大树,或一片,或三两棵,高高鹤立于莽莽竹海之中,形状各异,远看,有的像古代持剑威武雄壮武士,有的像仙女妙曼飞天,有的却又像几个山野村夫聚在一起喁喁私语,还有的,像各种飞禽或走兽,作飞腾奔跑状。总之特别生动显眼而让人浮想联翩。尤其让人想得更多的是,这些竹林中大树有如忠诚卫士,不管风霜雪雨,无论酷暑寒冬,无谓时代云卷云舒,它们千百年忠贞不二地守望着自己脚下的那片竹林。

目光所及的确很美,但是毕竟远眺。咫尺眼前又是怎样?公路穿林,不同的竹从两侧和天上三面把公路遮蔽得严严实实。路两边绝大多数是斑竹林。斑竹粗壮,挺拔,恨天千尺。林内,斑竹疏密有致,新老相间,就像无数训练有素的新老士兵,正在列队操练。竹林地上,年复一年掉下的浅黄色竹叶铺了厚厚一层,看上去十分柔软。不时,见到一小丛或几朵白色、黄色、棕色,还有灰色和红色蘑菇,从竹叶地上冒出来,使翠绿色斑竹林里色调显得十分斑斓而又十分和谐十分别具一格,就像国画里的点点丹青五彩。林间,还生长着一些拳头般大小杂树和碗口般大小杉树。或许因为斑竹林的强势,挤占了地里的养分,竹丫和浓密的叶片遮天蔽日挡住了阳光,所以这些本该高大的树们全都一棵棵如豆芽般细长,站在斑竹林中,一副弱不禁风歪脖子样。山里夏天,下雨天多,但是只要晴天,便会天高云淡骄阳如火。遮盖在公路上方的竹荫,这时成为最好的防暑降温体。竹荫蔽日,山风徐徐,一片幽幽清凉世界。太阳光线从竹叶缝隙中照射下来,洒在竹林,洒在公路,洒在车身,星星点点,斑驳陆离,显得那么无力,与林外毒辣炙人阳光形成强烈反差。凡是行走在这条竹荫路上,又有谁会“修练”到家,忍得住不心旌摇荡,而不折腰下车小憩,放松心情同竹林亲近融为一体呢!一路上,我们看到很多外地牌照车辆停靠在公路两旁,既有本市本县也有四川陕西河南湖北车辆,游客们下车,三三两两,有的在竹林中用双手摇抚竹身,仰首遥看竹梢,嘴里不断啧啧出声;有的结伴拿着出发前早已经准备好的塑料袋,嘻嘻哈哈地满山采摘蘑菇;有的悠闲自得地坐在或躺在柔柔的竹叶地上,夸张地做着深呼吸……

还有景色更加迷人更加神奇的“竹海天池”。

所谓“天池”,其实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修筑起来的竹丰水库。

你若站在水库大坝及附近任何方位,目光所及,皆会一望到边,水库看似面积不大,并不一眼见其宏伟,没有水天相连浩淼无垠让人震撼的气势和感觉。殊不知,更宽阔更风光无限的水域与风景,却是隐藏在山的背后。如果乘上水库里特有的机动铁壳旅游船,或者是小快艇,从位于大坝旁的码头出发,在现在看到的水面上环绕一周,然后折向北进到小峡沟,就会发现一个全新的天地展现在你眼前,你就会被沿途的山光水色迷醉,你会特别领略到水上看竹海,船中看水天的无限韵致。你一定会发现,水库从大坝到库尾,无不360度环山,周围高山耸立,竹海芃芃,山峦葱葱,从水边至远处高高的山巅,似绿海般妙曼,满眼全是欲滴绿翠。再看一泓湖水,因为全是从高山流下来的泉水汇集而成,碧蓝清洌,一望到底。蓝天和群山倒映湖底,把湖面映衬得美轮美奂幻无与伦比。几缕淡淡轻云从天空飘过,你会觉得就在船底,忍不住伸出手往湖水里去,想抓住一缕披在自己脖子上作围巾。山风起处,满山竹梢摇曳摆动,竹浪滚滚起伏;湖面轻风阵阵,微波潋滟。水波竹浪融为一体相映成趣,船在其中,如在天上银河穿行。湖边竹梢头,栖息着成群白鹤,或成群或三五只,不时飞飞落落;野鸭子、鸳鸯鸟,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水鸟,在湖水中觅食追逐嬉戏……此刻置身其中,谁都不免会心生一种我欲入仙飞去的梦幻心境,苏东坡老先生“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千古绝唱此时此刻此地一定会跳进你脑海,让你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你一定会发自内心地感谢大自然恩赐给人们如此美丽的景物与视觉,你会情真真意切切地感受到什么才是美的享受才能够身心愉悦。谁能够不说人与自然的和谐,在这里几近完美,达到少有境界呢。怪不得那么多人慕名远天远地不怕舟车劳顿来到百里漕观竹海绿荫无涯,听竹涛声声悦耳,游天池过神仙日子!

百里漕有不美的过去。

好多年前,要是沟外人到百里漕,看到的完全会是另外一副景象。大山闭塞,沟壑荒僻,山民世代贫穷无以复加。“茅草房,竹片墙,冬天寒风吹,夏天透太阳;破衣裳,吃粗粮,秋天有饱饭,春天无颗粮;夏光胴,冬烘笼,男女老少都一样;为找钱花去盗林,为填肚子去开荒,年年岁岁穷不绝,毁了山沟好模样。”那时候为了生活生存,漕沟里人依赖竹,把竹用到了极致。每年初夏,4月末5月初,是早已缺粮少吃甚至断炊的人们最盼望的时节。这时,竹笋新发,可作食物果腹。于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想着法子悄悄进山了。

山林是集体的,属于国家所有,私人不得伐竹挖笋。

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山,林,土地,什么都是集体的,还包括人。绝对不准社员私自上山挖竹笋!从县到公社年年发文,年年开会,年年派人去各生产大队搞“突然袭击”,防止农民进山挖竹笋。会上说归说,发文件归发文件,很多下乡检查的公社干部却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他们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干部,他们深知农民闹春荒缺粮少吃的艰难,实在不忍心眼看着农民望着竹笋挨饿,非得把人饿死不管吧,哪怕“抓现行”,逮住了挖竹笋的人,也会装着没看见。农民进山挖竹笋,也不是实行“山光政策”,不会见笋统统砍光挖绝,毕竟,山是他们的依靠,总不能让自己的靠山光光吧。于是,人们在竹笋密集的山上,挑着挖出少量,用砍竹子的弯刀削去壳,将鲜嫩笋肉放进背篓,等背篓装满了,然后背回家,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百里漕山里人挖竹笋不叫“挖”,叫“掰”,或者叫“打”,把笋掰回家后,先用大铁锅架起干竹柴火潦煮一遍,捞出来,少量的用清水泡一泡,叫“出水”,然后切成细小段,用酸菜,最好是从野山坡上刚刚拔回来的新鲜野葱混在一起,放上一点儿猪油爆炒,那鲜味儿美得不得了。当然鲜吃的还是少量,大量的一时吃不了,便放在用竹片编成的搭搭上,让夏天灼人的太阳暴晒十来天,直到被晒成硬硬笋干,便储藏在密封的大坛中,以备冬天和第二年春天缺粮时弥补燃眉之急。

山里人掰笋吃笋还有讲究,就是以白竹笋为主,尽管各种竹笋很多。慈竹笋涩,不好吃。斑竹少,笋不能吃。水竹和苦竹稀有,笋更不能吃。白竹漫山遍野成林成海,吃它点儿笋算不了什么,不伤竹林根本。当然,还有一些小小毛竹,譬如刺竹的笋每年春秋生长两次,每根如拇指般大小,等生长到5寸至尺高时,掰下来去壳,切成薄片炒着吃,味道要比白竹笋鲜美好多倍,人们放着这么好的山珍不吃才怪呢。

山里5月天,竹笋疯长。刚刚打完竹笋,一个星期后不到半个月,笋就长得和成竹一般高,成了嫩竹,只是竹叶还没有发出来,当地人叫还没“散籽”。季节不等人,这时,又该是男男女女社员们都进山“砍料”的时候了。这是生产队每年一项主要生产劳动和主要收入来源,也是社员们一年里挣高工分的短短几天,谁都不舍得放过。人们把嫩竹即“料”砍下来,码在特有的塘子里,面上堆上厚厚石灰,再放满水,用石灰水浸泡半年,然后将石灰水放掉,用锄头在清水中反复捶打洗干净。这还没完,还要继续将已经被泡烂的“料”干码在塘子里,上面盖上一层厚厚稻草,稻草上压上大石头,让“料”继续发酵变得十分绒烂,这就可以造纸了。“料”能够造纸的时候,山里已经进入一年中最寒冷的冬季了。当然,造纸还有很多道工序,不说。造出来的纸有“火炮纸”和“二元纸”两种,都是土纸,人工挑到山外卖给供销社。那时候,好不容易生产出来一担纸,却卖不了几个钱,六七十斤重重一担火炮纸,只能卖七八元钱,质量稍好一些的二元纸,一担的价格也上不了20元。唯其如此,生产队并没有别的现金收入,因此,所有社员都盼着到年底用这点不多的卖纸的钱作工分决算分红,哪怕10分工分只值几分钱或最好年份值角多两角钱,一家人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年终决算时能够从生产队分到二三十块钱,或者几块钱,也是一件高兴的值得全家人庆幸的事情。因为有的家庭不仅分不到“红”还倒欠生产队钱,莫名负债!

无疑,竹,成了百里漕农民的生命之根,生存之源。竹,同时是百里漕农民家家户户的保护神。所有人的房子,不管是茅草房,还是木柱小黑瓦房,墙壁都不会是别的材料,无一毫不例外的都是用竹片编织起来的,靠着竹,为一家人遮风挡雨。

竹,有时候还会成为人们为自己命运抗争、为生存供“氧”的最好的资源。那时候,人们尽管穷惯了,被“大锅饭”的政策管惯了,但是,如果一家人饿急了,家人病重了,或者家里有别的什么大的问题,实在需要钱了,也会不管不顾,向竹林“出手”。要不然,就没有别的办法和出路,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家人“受苦受难”。于是,人们便开始“疯狂”,背着政府,背着别人,进山偷砍成竹去山外卖,偷偷砍竹回家削成篾条、削成筷子、做成扇子骨架,或做成其它竹制品,拿到山外去卖。不管什么竹制品,市场价格都低廉得十分可怜,一家人辛辛苦苦干它个10天半个月,精神同时又处于怕别人知道的高度戒备紧张之中,结果还是挣不了几角几块钱,但是毕竟,能够有一点微薄收入也是好的。你背着我,我背着你,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大家照干不误。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在百里漕山外30华里远的新胜区上中学,每周一至周五住校。住校需要生活费,家里没钱怎么办?来自竹山沟里的我,自然想到了竹。班上和我要好的一个同学,家就在离中学很近的街道场口上,几次给我说想到我家住的山上砍些竹子。于是我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放学后把他带上了山。在我家吃过夜饭后,我们一直没有睡觉,等到快下半夜时,我带上他,还有早准备好的弯刀,趁着月明风高,从寨子沟上山,走到了四方碑山梁下。这里是花庙村通往新胜区的必经之路。这里有一片好白竹林,竹又大又直。我负责挑选最好的竹砍倒,同学负责剔竹丫。下山坡陡,山路崎岖,加上下半夜月亮落山,两个都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各人扛着一捆又长又重的竹子,行走十分困难。我在山里长大,走惯了山间夜路,倒还不觉得很累,我的这个同学可就惨了,老在摔跟头,他扛的竹本来就比我少很多。没办法,我在前面走一阵停一阵,等着他跟上来。将竹扛到他家的时候,天刚麻麻亮,同一个院子里邻居还没起床。30里路,我俩足足走了大半宵。同学父亲听到响动赶紧起来打开家门,也不招呼我在他家歇一歇,对我说,你把竹放在我家,等我们卖了后再给你钱。

我什么也没说,和同学父子告别后,就连黑黢黢一双手都没有洗洗,穿着被山上荆棘挂破被竹子上黑垢弄得脏兮兮的破衣裳回了学校。

一个星期不见同学家卖竹子消息,再过了一个星期,还是不见动静。我可是等着钱用呀,但是碍于情面又不好追问。大概一个半月过去了,同学叫我去他家一趟。我以为去拿钱,很高兴。但是了到他家,看到他家屋檐下还放着一捆竹。同学显得有些不自然,站到一边默不作声。他父亲指着那捆竹,对我说,这就是你扛来的竹子,我们找了很多人,实在卖不出去。我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因为眼前这捆又细又少的竹绝不是我冒着风险和劳累一晚上扛来的那捆,其它竹早已经不见踪影,分明是大一些多一些的竹被他们调换了拿走了。但是我不愿意点破,于是对同学和他父亲说,你们随便给一点钱就可以。可能同学父亲等的就是这句话,给了我3角钱。

后来直到我参军离开家乡前的4年多时间,再没有上山“偷”过竹卖。即使这次,也是绝无仅有。

当然,贫穷和落后也是有尽头的。我的百里竹海故乡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以后,不再穷山恶水,公路通了,山更绿,水更清了,竹海面积在一天天扩大,满沟早已经不见茅草烂瓦房,农民们清一色漂亮二层三层小洋楼矗立在风光秀丽“天池”边,掩映在葱茏竹林中。

“吱。”汽车停在了我家老院子前。正在和邻居们在公路靠里一边各家刚从山上砍下来码成高高的竹堆旁忙着赶活儿的家里人看到我,迎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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