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牧肖白
到波士顿市内生活和工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每天坐公交车上班下班。 我坐的这条线,去往哈佛大学医学院和几个哈佛附属医院,也经过不同的居民区。 我总想利用车上时间读书,无奈一读就晕车,只好瞪着眼睛干坐着。我想,书读不成,我可以读人。一段时间下来,真的喜欢上了坐公交观察人生百态。
每天上班的公车上,他都会出现,一个六十岁左右面色苍老,带着褪色棒球帽的男人。他拖着显然有病痛的右腿缓慢上车,脸上带着迟滞的微笑,提一提快要掉下去的邋遢裤子,坐在他每天固定的座位上。周围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微微挥挥手,说:早上好Josh,早上好Caleb。车上的众人面面相觑,没人理他,Josh和Caleb只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一路他都在不停跟Josh和Caleb说话,语气温柔慈爱。然后:到站了,Caleb,Josh,我们下车吧,快点。 每天如此,周而复始。有一天,我猛然醒悟,Caleb和Josh是老人的儿子们!
也许那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光,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梦不愿意醒来。周围世界不存在,不管儿子们在哪里,这个老人的世界里永远有他们。
波士顿城里的人的穿着是五花八门,让人见怪不怪。大热天穿皮靴,冷天穿超短的都有,西服革履的和体恤衫大短裤的一起在公交上。即便是这样的眼花缭乱,有一个男人还是比较抓眼球。怎么说呢,第一眼看见他,我脑子里就冒出三个字:李向阳!
年轻的一代朋友们,知道李向阳是谁吗?平原游击队看过没?那一脸阶级仇民族恨,那一身苦水里拧出来的衣服,让人过目不忘啊!
在2014年的美国汽车上,再见到李向阳,就不能不说是奇观了。可是,人不可貌相,李向阳有一次在车上从兜里掏东西,不小心把徽章掉地上了,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哈佛附属癌症中心的肿瘤学家呀!要不然天天在Deaconess下车呢。 可别小看这小小塑料腰牌,多少年的努力才拿到啊。如果在古代,这道腰牌能当御医。可是能当御医就非要把自己折磨成李向阳么,大哥?
我们在城里住的这个区,是个“中犹友谊村”,怎么讲呢?就是除了亚洲人就是犹太人。 而且不是一般的犹太人,是个个头上扣着小帽儿,一水儿黑色西服,操着希伯来语的犹太人。
每天的公车上,都会上来一个褐色卷曲头发的,初中年龄的圆脸男孩。他穿着胸前印有希伯来文的私立学校校服,上车找个位置就坐下。他的身后跟着他的祖母,老人家行动有点慢,但目光炯炯。 祖母的肩上背着男孩的巨大书包和自己的女包。她在男孩附近坐下,一边用希伯来文和男孩讲话,一边从包里给男孩掏出水瓶和食物递给他,然后她就看着男孩吃喝。那副虔诚痴迷的表情,我只有在中国老人家脸上见到过。到学校那站下车时,男孩站起来就走,祖母背起巨大书包和自己的女包蹒跚跟上。我真有照着那男孩后脑勺给他一巴掌的冲动:自己不能背包么!
中犹友谊村如此蓬勃,据说犹太人也很多跟中国人结婚的,是不是源于我们两个民族共有的对教育对后代对成功的痴迷?
每天早晨公交车的司机都是同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有一次我翻包找不到我的公交卡了,他挥手让我上车,我很感激。我想还是美国普通劳动人民朴实啊。 有一个戴着哈佛医学院胸牌的中年乘客,每次上了车就跟老司机聊天,一路不停,谈笑风生。 汽车马达声音大,我也听不见他们聊什么那么热闹,只是很感动一个哈佛学者跟公交司机有这么好的交情。
今早我偶然站在了他们附近,突然听见,他们在说五位变七位一万三千种变成六万八千种。天哪,这不是ICD9代码变ICD10代码么?他们谈的是全美通用医院诊断治疗用的代码更新换代。我瞪大眼睛好好看了看这个侃侃而谈的老司机,您是干吗的啊?您嘴里冒出来的代码和单词绝对是医学界混过的人!下车时,我想起一个朋友曾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可以让你哭。那么,他的故事是什么?
也许这是波士顿公交的魅力所在,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梦想,看到青春,看到爱情,看到孤独。而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一定有动人心魄的故事。我的人生长河里,也间或有他们每个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