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滨逊到万能机器人——欧美文学中的生产创造图景

2015-12-02 04:41姜书良
社会观察 2015年7期
关键词:鲁滨逊荒岛劳动

文/姜书良

文学是诉诸精神审美的,与物质生产分属不同领域,所以古今中外的诗人对财富创造不怎么着意,甚至有一种倾向认为,涉及到财富,就破坏了诗意。司汤达即是如此,他在《意大利遗事》的序言中颇有几分不屑地声明:“金元帝国的崇拜,在这里是看不到的。”但文学是人学,财富创造,毕竟是人的生活所依,有时也就进入了文学视野。而且,在不同时代,物质生产在文学家笔下,也有截然不同的表现。

生产书写:从文艺复兴到启蒙时代

《圣经·旧约·创世纪》里,亚当和夏娃吃了智慧树的果子,上帝把他们逐出伊甸园,并预言:男人将永受劳作之苦。这标志着人类文明史的开始,也同时开启了人类的劳动史。但很明显,这里人类的劳作宿命是被动的,负面的,指向赎罪的。真正完成了劳动创造审美对象化的文学叙事转变,是中世纪之后,从文艺复兴到启蒙时代。随着对基督教神学禁欲主义的成功反抗,人类的生产以及劳动的成果——“物质”——在文学中得到了正面书写。

文学上,最早突破宗教禁欲主义,完成对物质生产肯定的革命性作品,是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拉伯雷的《巨人传》。《巨人传》用一种狂欢态度大书特书筵席文化,不厌其烦地开列酒席上的食物清单。小说结尾,庞大固埃和巴奴日一行寻找到了神瓶,神瓶给出的喻示非常明确地表明了小说的物质享乐原则:“喝吧!”对于小说中人物的大吃大喝,巴赫金的专著《拉伯雷研究》有独具慧眼的发现:大吃大喝一方面标志着觉醒了的人类与世界的关系,“人战胜了世界,吞食着世界,而不是被世界所吞食”;更主要的,“它是实现劳动和斗争不可或缺的,它是它们圆满的结果和胜利”,“劳动的胜利是通过食物来体现的”,“作为劳动最后的胜利阶段,食物往往通过一系列形象,代替整个劳动过程”。巴赫金敏锐地揭示了小说中“大吃大喝”描写的文化学意义:对人类劳动的乐观主义肯定。

18世纪,伴随着启蒙思潮的席卷和工业革命的起步,在欧洲文学中,对劳动创造的肯定和赞美成了通行主题。英国作家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第二部,布罗丁奈国(大人国)国王与格列佛交谈时,在否定嘲笑了英国政治和宗教道德的种种弊端之后,说:“谁要能使本来只出产一串谷穗、一片草叶的土地长出两串谷穗、两片草叶来,谁就比所有的政客更有功于人类,对国家的贡献就更大。”这句话,可以代表当时思想界的一种共同认识:生产万能论。同时期法国启蒙学者伏尔泰的哲理小说《老实人》结尾,得出的人生结论是“还是种咱们的园地要紧”。这与《格列佛游记》中对生产创造的肯定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

歌德的诗剧《浮士德》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史诗,其主题概括了欧洲自文艺复兴以来300年间进步人士在精神文化领域的探索。诗剧结尾,浮士德听到靡菲斯特安排工人为他挖坟墓时,以为是工人在劳动,高兴地唱到:“我为几百万人开拓疆土,/虽不算安全,却可以自由居住。/原野青葱而肥沃,/人和牛羊都能高兴地搬到耕地之上,/立即移居在牢固的沙丘附近,/这是由勤劳勇敢的人民筑成。/里面的土地就像一座乐园”,“要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和自由,/然后才能够做自由与生活的享受者”。他还指出:“我愿看到这样的人群,/在自由的土地上与自由的人民结邻!”在极度高兴中,他竟然忘记了与魔鬼的约定,情不自禁地喊出:“停一停吧,你真美丽!”随后,他倒地而死。最终,浮士德肯定了通过劳动创造改造自然的意义,从中可以看到18世纪启蒙思想家“理性王国”的轮廓,也可以看到空想社会主义者的影子。

生产创造的时代英雄:鲁滨逊

时至今日,读者对笛福《鲁滨逊漂流记》的热情仍不减。它除了有一个海洋历险传奇故事和孤身处于荒岛的特殊叙事情境之外,最主要的魅力,就是鲁滨逊在荒岛上的劳动创造。在荒岛28年的艰苦生活中,鲁滨逊以其顽强坚毅的精神和聪明才智战胜了重重困难,绝境求生,进行各种劳动创造。他用双手劳动创造出的产品,不仅可供自己的生活所需,他对自然的顽强斗争和劳动创造实践,也成为人类伟大创造力的象征。

鲁滨逊是一个劳动创造的时代英雄,是集中体现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生产创造热情的成功文学实践。

我们不妨模仿《鲁滨孙漂流记》那种记账的方式,大致梳理一下鲁滨逊在荒岛上的行动和思想轨迹:

近年,学生素养教育方面的问题成为高校人才培养和思想政治教育工作中存在的一个较为突出的问题,而职业素养,对于学生求职、就业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也是大学培养体系不可缺少的部分。目前大学生大多为95后,独生子女,家庭溺爱下成长,自主学习能力较差,职业素养相对欠缺。作为应用型院校,培养的毕业生大多去企业工作,而企业对员工的品质、综合能力、职业素养越加重视,这就要求大学生不仅要具备较高的理论素养,更要具备实践能力及职业素养。

第一,面对绝境时不怨天尤人,而是立即投入行动,自救。当鲁滨逊一人被抛上荒岛,他就确定了自己的获救方案:“一个人只是呆呆地坐着,空想自己所得不到的东西,是没有用的;这个绝对的真理,使我重新振作起来。”风浪平息下来,他就游泳到搁浅的船上找衣服和食物,拼全力往下搬生活物资。

第二,获取工具。登上船,鲁滨逊一边搜寻衣服、枪、火药和食物,一边有意地寻找工具,“我心中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要找,尤其是土木工具。我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木匠的箱子。这东西对我非常有用,就算这时有一满船金子,也没有它值钱。”后来,他又找到了两把锯,一把斧子,一只锤子;第二次上船,“首先我在木匠的房里找到了三袋钉子和螺丝钉,一把大钳子,一两打小斧,尤其有用的是一个磨刀刃的磨轮”。他找到这些工具,做好了未来劳动的准备。

第三,实施建筑工程。在荒岛上稳定下来后,他就为自己建筑住处,选地址,扎篱笆,搭建帐篷。他相继建筑了几处住宅,“我又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前面讲到的那全部财产,全部粮食、军火和贮藏品,都搬到这个篱笆或堡垒里面来。”再后来,他进一步扩大山洞,把它建成储藏室和军火库。

第四,充分利用有限条件进行创造。鲁滨逊虽然找到了一些工具,但对于他所进行的劳动来说,这些工具远远不够。“这种工具的缺乏使一切工作进行得很吃力。所以我差不多费了一整年的工夫,才把我的小小的木栅或围墙做完。”“人人迟早都可以掌握一种工艺技术。我生平没有使用过任何工具,然而久而久之,运用我的劳动、勤勉和发明才能,我渐渐发现,我什么东西都可以做得出来……我要做一块木板,我只好先伐倒一棵树,把它横放在我的前面,用我的斧子把它的两面削平,削成一块木板的样子,然后用我的手斧把它刮光。”“我要费上四十二天才做出一块木板来装我洞中所需要的长架子;而实际上,如果叫两个锯工用他们的工具在锯坑里做,只要半天的工夫就可以从同一棵树锯出六块木板来。”

第五,发展农业,种稻子和麦子。“第一步,我没有犁来耕地,没有锄头或铲子来掘地。我又没有耙,只好用一根树枝在庄稼上拖来拖去,与其说是在耙地,不如说在蹭地。”(种的稻子和麦子收获之后)“我现在真可以说是为面包而工作了。我相信很少人曾经想到过,面包这样小小的东西要把它生产、晒、筛、烤制出来,需要多少奇奇怪怪的必要的繁琐手续。”

第六,发展畜牧业,畜养家畜家禽。

第七,发展手工业。弄一个石舀来舂粮食,做一个筛子来筛面粉,利用太阳烤成泥缸,而且成功地尝试烧陶器。

第八,航海。“我费了无数的劳力”,花了近半年工夫,“造成一个很体面的独木舟,其大可以容纳二十六个人,因此可以把我和所有的东西装进去”。

虽然独处荒岛绝境,但鲁滨逊的劳动不是被动而是积极主动的。动手,用自己的劳动创造生活财富,是鲁滨逊的信条:“一个人只是呆呆地坐着,空想自己所得不到的东西,是没有用的。”这与英国18世纪工业革命时代精神、与作者本人的思想价值观完全吻合。笛福曾表明他的生活原则:“因循懒惰的生活不是快乐与舒适;有工作就有生命,因循懒惰就是死亡,忙碌就是愉快、高兴,没事做就是颓丧、失神。”

到后来,鲁滨逊通过劳动创造的产品,已经远远超过了他本人生活所需。在一日也不停歇的生产创造中,他的荒岛生活发生了质的改变,不再是悲惨地度日如年,而是乐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生命价值的最佳实现平台。可以假设,倘使鲁滨逊能够长期在荒岛上生活下去的话,他不仅会造成一条足够大的船,而且,有一天他很可能会尝试着制造汽车,甚至飞机!《共产党宣言》指出:“资产阶级在历史上曾经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它第一次证明了,人的活动能够取得什么样的成就。”鲁滨逊是一个劳动创造的时代英雄,是集中体现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生产创造热情的成功文学实践。

讴歌生产:《草叶集》

与欧洲浪漫诗人歌颂自然的“风花雪月”不同,美国浪漫主义诗人惠特曼另辟蹊径,他在《草叶集》中歌颂自然中蕴藏的生活财富,歌颂了生产劳动的创造之美。

《草叶集》一个集中的主题是歌颂劳动。集中歌颂劳动的诗有《斧头之歌》、《职业之歌》、《我听见美洲在歌唱》等。惠特曼以前人所没有过的热情充分肯定了劳动者创造世界的伟大功绩。

在《职业之歌》中,惠特曼高度肯定了劳动的意义:“我发现一切进步寓于各种机器之中和商务的劳苦之中,寓于田间的劳苦之中,/我发现永恒的意义寓于其中。”《斧头之歌》热情洋溢地赞颂了普通劳动者开拓美国土地的伟大劳动。斧头是劳动的象征,它发挥了创造新世界的伟大作用,从开发森林、盖起小茅屋,到建成城市的创造过程,都是以斧头开路的,都是千百万普通工人农民的功绩:“斧头跳起来了呀!/坚固的森林说出流畅的言语,/它们倒下,它们起来,它们成形,/小屋,帐幕,登陆、测量,/棒、犁、铁棍、鹤嘴锄、板锄,/木瓦、横木、柱、壁板……”直到“诸州会议室、诸州国民会议室、马路上庄严的建筑、孤儿院、或贫病医院、曼哈顿的汽船和快艇,驶到一切的海上”,这一切,都来自于“斧头”,也就是说,都来自于普通劳动者的劳动。

《我听见美洲在歌唱》中,进一步写出了劳动和劳动者的美,指出他们的歌声就是美国的声音:“我听见美洲在歌唱,/我听见各种不同的颂歌,/机器匠在歌唱着,/他们每人歌唱着他的愉快而强健的歌,/木匠在歌唱着,/一边比量着他的木板或梁木,/泥瓦匠在歌唱着,/当他准备工作或停止工作的时候,/船家歌唱着他船里所有的一切,/水手在汽艇的甲板上歌唱着……”

惠特曼是19世纪美国杰出的民主主义诗人,被称为现代美国诗歌之父,开创了一代新诗风。他的《草叶集》对劳动创造的歌颂,反映了当时美国的时代精神,也反映了美国民众的情感和愿望。

生产的异化:《万能机器人》和现代派文学

但生产创造财富,真的可以解决一切社会问题并带来幸福吗?20世纪,科技进步带来生产力的飞速发展,财富创造呈几何级数增长,而生产万能论,却在20世纪的现代派文学那里,遭到了普遍的怀疑。

现代派文学从T·S·艾略特的《荒原》开始,就确立了“物欲毁灭人性”的基本判断。荒诞派戏剧代表作家尤金·尤奈斯库的《未来在鸡蛋中》,摆满舞台的鸡蛋,把人挤到角落,高呼“生产万岁”;《新房客》中那个无名主人公,搬家搬到最后,家具充塞房间,他被挤到中间,弱弱地说了一句“关灯”。物质生产失去了本来意义,异化了,而人的主体性丧失了。

捷克恰佩克的《万能机器人》(1920)是将18世纪启蒙学者的“生产万能论”彻底粉碎的天才之作。作为表现主义作品,该剧主题非常丰富,其中一个主题就是生产万能论的破产。恰佩克远在计算机问世之前几十年就构想出科技进步和生产创造可能带来的灾难。罗素姆工厂生产的机器人能代替人劳动,创造了超出想象的生产力,可是幸福并未随之降临。

机器人工厂的经理多明,代表人类对生产万能的迷信和狂妄。他极其自信地向来访的海伦娜炫耀机器人的生产能力:“用不了十年功夫,罗素姆万能机器人就会生产出那么多的小麦,那么多的布匹,那么多的一切东西,我们将会说:一切的物品都没有价格了。人人都可以各取所需了。贫穷消失了。是的,工人将失业。但是往后根本就不用工作了。一切都将由活的机器去做。而人呢,只做他喜欢做的事情。人活着就是为了使自己更为完美。”但机器人生产的恶果是那些越来越先进的机器人造反,杀光了人类,也差点毁灭了世界。该剧留给人类最后的希望,是两个机器人的恋爱。剧终,阿尔奎斯特感慨:“大自然啊,大自然,生命永不熄灭!……我们曾操劳建设的,对它一无用处,城市和工厂对它一无用处……只有你,爱情,将在一片瓦砾之中绽开鲜花,把生命的种子委诸轻风。”

试想,如果《万能机器人》让鲁滨逊看到,他又该做何感想呢?

在十七八世纪,鼓励生产,创造财富,当然是时代的进步思潮。但到20世纪,敏锐的思想家们发现,生产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甚至因生产迷信带来了恶果。对德国伯尔的《懒惰哲学趣话》,读懂它的人肯定不会将其主题理解为“人不需要劳动”,而是在“生产并非万能”语境下的一个哲理阐释:盲目追求财富并不能给人带来幸福。到今天,我们的社会中已出现了“产能过剩”这个曾经对我们十分陌生的词汇,那么,如何去进行适度的生产,并在生产和生活中寻找价值和意义,恐怕就成了一个摆在所有社会成员面前不可回避的新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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