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学英
摘 要: 义净译经词汇丰富,用法广泛,诸多词语或用法未被《汉语大词典》等辞书收录。如“别别”指分别地、一一地;“交密、稠密”有亲近、亲密义,还有交媾义;“私窃、私合”指私通;“激论”、“激难”、“论激”等有论辩义,等等。
关键词: 义净译经 辞书编撰 《汉语大词典》
义净(公元635—713)是唐代著名的高僧,在中国佛教历史上,与晋代的法显、唐代的玄奘并称西行求法最有影响的三大僧人,与鸠摩罗什、真谛、玄奘并称佛教史上的四大翻译家[1]。后世对义净评价很高,如汤用彤先生所言:“然玄奘以后,僧人译经之最有名者,实为我们沙门义净。……特致力于律部,声名极一时之盛。盖兼通华梵,中国人自行译经,净师仅亚于奘师也。”[2]我们翻检《大正新修大藏经》目录,义净的译著一共有64部267卷,其中译经59部258卷[3]。义净的译经词汇丰富,用法广泛,有的词语和用法未被《汉语大词典》等辞书所收录;有的大量用例证明了辞书释义有误,或值得商榷;有的词条辞书所引例证时代较晚。总之,义净译经词汇研究对辞书编撰有着重要的意义。
以下我们选取五词,以《汉语大词典》为主要查检辞书,就辞书未收词目或用法对义净译经词汇的重要价值进行举例说明。
1.别别
(1)若于有主无主伏藏,各于异时别别作法而盗取者,随事重轻如上得罪。(《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三,23/639/2①)
(2)若复苾刍者谓提婆达多,余义如上。别众食者谓别别而食,除余时者谓除别时。(《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三十六,23/824/1)
(3)是苾刍者谓犯过人,村外住处者谓至寺处,诣苾刍所者谓寺中人,各别告者谓别别对说。(《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四十九,23/899/2)
(4)缘处同前,时可爱随爱苾刍尼杂乱而住,僧与白四羯磨后各别而住。时吐罗难陀尼诣二尼所,作如是语:“姊妹,何故不共同居,别别而住?姊妹,勿共杂乱而住,得善法增长。”(《根本说一切有部苾刍尼毗奈耶》卷六,23/936/1)
(5)时药叉神先以上房奉世尊已,复以余房别别分与一一苾刍。(《根本说一切有部目得迦》卷十,24/454/2)
(6)先取近身一七块土,别别洗其左手。后用余七,一一两手俱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二,“十八便利之事”,54/218/2)
(7)作是念已从坐而起,整衣合掌而白佛言:“大德世尊、诸壮士等,并诸眷属品类众多,各有如是别别名号,欲归三宝求五学处。若各别受时恐淹迟,唯愿大悲一时为受。”(《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三十七,24/395/1)
(8)此开四月过不应受别请者,谓别别施主请诸苾刍,兴其供养,无由尊者毕邻陀婆蹉开受王请,后更受王妹夫请食。(《根本萨婆多部律摄》卷十三,24/600/3)
(9)多舍村者,谓人家乱住,门无次序,据别别家而为势分。(《根本萨婆多部律摄》卷五,24/555/2)
从上面所举用例来看,“别别”可用作副词或形容词;就用法而言,例(2)、(3)中“别众食者谓别别而食”、“各别告者谓别别对说”,即以“别别”解释“别众”、“各别”;例(4)“别别而住”与“不共同居”意义相同,即“别别”与“共同”相对;例(5)、(6)均为“别别”与“一一”照应,以避免重复。显然“别别”的意义为“分别的(地),一一的(地),个别的,不同的”。
“在翻译佛典里有不少的词义重叠词复合词。”[4]“别别”一词多出现于佛经文献中,中土文献则较少使用。这可能是汉译佛经具有的独特现象。
《汉语大词典》收“别别(biè)”:①谓改变;②象声词。未收“别别(bié)”一词,当增列“分别的(地)、一一的(地),个别的、不同的”这一义项。
2.交密、稠密(绸密)
(1)使女答曰:“大家若于我处存私爱者,幸能降意共我交欢。”……是时家主共行交密,便即有娠。时婆罗门妇既自审察,知夫与婢窃有交通,即于婢所鞭打楚毒。(《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十六,23/708/3)
(2)时彼密护闻妇与邬陀夷私有交密,便作是念:“此二恶人当断其命。”(《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十七,23/716/2)
(3)时胜光王即令使者命邬陀夷至,便告之曰:“邬陀夷,我实不知卿与笈多先有交密,今以笈多与卿为妇,宅及财物亦并相供。”(同上)
例(1)“交密”与上文“交欢”、下文“交通”并用,用意显豁;例(2)、(3)上下文来看,“私有交密”即指邬陀夷与密护之妻笈多私通。
“交密”可以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亲密、密切,义净译经中有例:
(4)各说颂已,更复评论,得意相通便为妻室,既为交密,情无间然。(《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卷二十八,24/342/2)
(5)缘处同前,尔时婆罗痆斯有一长者,名瞿答摩,大富多财,娶妻未久便持财货,往得叉城而为兴易。既至彼已便诣一家而求住止,时彼主人长者号曰名称,见唱善来欢怀命坐,因即相知,共为交密。(《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三十,24/352/2)
《汉语大词典》“交密”:交往密切,仅此一个义项。从我们所举例子来看,例(4)说的是鹦鹉鸟与舍利鸟结为夫妇,情投意合,亲密无间。例(5)说的是瞿答摩与名称二人见面之后“因即相知,共为交密”。从这两例来看,“交密”出现的语境有一共同点即“得意相通”、“情无间然”、“相知”,均指人与人(或人物化的动物)内心的亲近、亲密,两情相悦,而不是指你来我往的频繁。其他例证又如:
(6)位联情易感,交密痛难裁。远日寒旌暗,长风古挽哀。(《全唐诗》卷一一五,王湾《哭补阙亡友綦毋学士》)
从“位联情易感,交密痛难裁”来看,“交密”当指内心情感的亲密、亲近,而并非表面上的交往密切。
(7)麻襦者,即是魏县流民,莫识其族,常着麻襦布裘在巿乞丐,似狂而是贤。人言同澄公极为交密。(唐·道世撰《法苑珠林》卷六十一,53/746/3)
(8)朋流交密即为亲友,若因财密,财尽则疏;若因势亲,势歇便阻。(《天请问经疏》,85/564/2)
例(7)、(8)中“交密”可以理解为“交往密切”,盖“亲近、亲密”乃由“交往密切”引申而来,人与人频繁往来、密切交往,往往是关系亲密的表现。“交密”可用于指同性之间的友谊,情投意合,亲密无间,如例(5);也可以指男女之间两心相悦,如例(4),由此进一步引申,即是交媾之意。例(1)—(3)中“交密”的用法可能由此而来,且“交”本身有“交配、性交”之意,所以“交密”与“交欢”、“交通”等聚合类化、前后为文。
又“密”有秘密、隐蔽之义,义净译经中有“私密”与“交通”连用的例子:
(9)未久之顷,青莲花父,遇疾而终。其母后时不能守志,遂与女婿私密交通。(《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四十九,23/897/2)
(10)长者先时有私通淫女,以儿付彼令学阴书。此论女人与男女交通,私密矫诳难知之事。(《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三十,24/352/3)
由“私密交通”来看,可能“交密”即源于此。男女交媾本当是隐蔽的私事,故言“私密”、“交密”。当“交密”凝固指交媾时,前又加“私”,如例(2)“私有交密”。
综上,我们认为《汉语大词典》“交密”条当增补两义项:②亲密、亲切;③交媾。且“交往密切”义所引为清·姚鼐《〈食旧堂集〉序》例:“鼐故不善诗,尝漫咏之以自娱而已。遇先生于京师,顾称许以为可。后遂与交密,居间盖无日不相求也。”时代太晚。
与“交密”用法相近的还有“稠密(绸密)”:
(11)尔时世尊告影胜王曰:“大王当知,譬如男子于眠梦中,见与人间端正美女,共为稠密。既睡觉已,忆彼梦中所见美女。大王于意云何?于眠梦中人间美女,是实有不?”王言:“非有。”世尊告曰:“大王于意云何?此之男子于彼梦中所见美女,心生忆念恋慕不舍。可说此人是大博识明智者不?”王言:“不尔。此是愚人非明智者。何以故?由彼梦中人间美女,毕竟体空,不可得故,岂能与彼而行稠密,令此男子情怀爱恋生忆念耶?”(《佛说大乘流转诸有经》,14/950/1)
(12)于一园中更无男子,唯见梵授王妇妙容女人,因与言交共行绸密。昼日相见夜即别离。问言:“汝每于夜何处去来?”彼既通怀,悉皆具告。(《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二十九,24/349/1)
例(11)中“稠密”异文作“绸密”,例(12)作“绸密”,“绸”通“稠”。此“稠密”出现的语境与上述例(1)相似,均为“共行交密”或“共为稠密”,意义也指男女交媾。义净译经中共出现以上3次。
“稠密”也可以指亲密、密切(见《汉语大词典》),与“交密”意义相同,因而两者可能有相似的引申途径。《汉语大词典》“稠密”条:多而密,未收“交媾”义,当予增补。“稠密”表示“多而密”的意思,《汉语大词典》所举为宋·沈括《梦溪笔谈·药议》等例,时代较晚。其实隋唐时期译经已有用例,如:
(13)于河两岸复有刀林,森竦稠密,极可怖畏。刀林之中,复有诸狗,其形烟黑,皮毛垢污,又甚可畏。(隋·阇那崛多等译《起世经》卷三,1/323/2)
(14)彼时有城亦号广严,城中周匝皆有稠密树林人所爱乐。于其林中有五百仙人,栖止修习五神通定。(唐·施护等译《佛说顶生王因缘经》卷一,3/393/3)
3.私窃、私合
(1)缘处同前,时笈多尼如吐罗尼城中乞食,遂与苾刍共为耳语。诸不信者见已讥谤:“今观此尼,非是寂静出家,为私窃事而作期会。”(《根本说一切有部苾刍尼毗奈耶》卷十七,23/1000/2)
(2)尔时菩萨在不定聚,作六牙象王。在其林内,其象王妻,名曰拔陀,于母象中,为最尊贵。是时象王出群,在于闲僻之处,有别雌象,端正悦意,诣象王处,共为私窃。既为夫妇,甚加怜爱。(《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卷十五,24/71/3)
(3)使女来往,情生忿恚,所有私窃具向彼陈:“着仁衣璎,与别男子共为交欢,所以使我有斯言说。”(《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卷十八,24/95/3)
从上下文来看,三处“私窃”均指男女私通之事。例(2)中象王与“别雌象”私通;例(3)“所有私窃”即后文“与别男子共为交欢”,意义十分显豁。“私”指通奸,用例很早,如《战国策·燕策一》:“臣邻家有远为吏者,其妻私人。”
“窃”亦可指私通,如《文心雕龙·程器》:“相如窃妻而受金,扬雄嗜酒而少算。”故“私窃”乃同义连文。《汉语大词典》“私窃”:谦词,犹私自。未收此义。
义净译经中还有“私合”一词,如:
(4)于此城中有一长者,先自有妻复行邪行,其妻告曰:“仁者不应作此邪行之事。”其妻屡谏,夫不随语。妇起瞋嫌,共余男子亦为私合。其夫每以家物赠彼私妇,其妻亦以家物遗彼邪夫。夫妇两人破散财物几将略尽。(《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二十,23/731/2)
《汉语大词典》收“私合”,释为“通奸”。但所举例证元·曾瑞《留鞋记》第四折:“你的女儿背地通书约人私合,本该问罪的。”例证太晚。
4.激论(击论)、激难(击难)、论激
(1)凡有聪明解激论者,及余学士咸在王庭,我今宜应自诣王所。(《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九,23/671/2)
(2)先往尊者乔陈如处告言:“苾刍我就师门少学文字,欲与仁者略为谈说。”尊者答言:“婆罗门,激论之事非我所为,随汝别求无宜住此。”(《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六,24/231/3)
(3)作是言已在一面坐,而启王曰:“大王当知,我于本国颇亦寻师,曾习少多书论文字,欲于王所建立论端,敢共诸人略申激难。”(《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九,23/671/2)
(4)至第七日四远咸闻:南方论师是无后世外道,来至于此,与舍利子共相击论,竟无胜负。(《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三十五,23/817/3)
(5)佛告婆罗门:“若言树生多闻大智能击论者,汝等默然令彼言论。若不能者,彼可默然汝答即说:婆罗门言树生多智,能与乔答摩而为论难,我等且默。”(《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三十四,24/379/1)
(6)其女养育,渐长成已,父教文字论义之法。后于异时,共兄论义,互相击难。妹得胜时,父告子言:“汝是男子,被女论胜。我若无后,所有受用,必输失他。”(《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卷一,23/1022/3)
(7)有时虽复作如斯说,乘兹语势遂即难言,未必要须形量相似,此欲共谁而为击难。诸有忖度自身勇力,于他决胜便无怖心。(《成唯识宝生论》卷三,31/86/3)
(8)彼宗宽广甚深难测,世论不能伏俗智不能知,众一其心不求名利,故汝不应共为论激。(《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九,23/672/1)
义净译经中“激论”、“击难”之类词多次出现,与“论端”、“论师”、“论义”等相联系,与“论难”前后为文,由上下文意来看,当指论辩义。古代论义、论难之风尤盛,僧人俗众都将其作为一门重要技艺来学习,辩论常常是宗派斗争的主要形式和手段[5],俗人中有时以此决定财物输赢,如例(6)所言。
《汉语大词典》收“论难”:辩论诘难。但以上几词或义项《汉语大词典》等辞书均未收录。这里“论激”与“激论”并存,又有“激难”出现,“激”可能与“论”、“难”同义,盖由“激发,激烈”等义引申指论辩的互相激发和诘难,进而指论难本身。“击”用同“激”,乃唐时惯例,蒋礼鸿先生已指出:“激正字,击通借之,唐人写本率如此。”[6]可见“击难”同“激难”,“击论”同“激论”。
“激论”之类词可能出现于唐代,如:
(9)人或激难,垂帐以对。(唐·玄奘撰《大唐西域记》卷八,51/913/1)
(10)欲知胜负,便共激论。(唐·玄奘译《阿毗达摩集异门足论》卷一,26/367/2)
(11)汝比共长安僧等论激,连环不绝。(唐·道宣撰《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丁,52/392/3)
先唐未见此类词的用例。
大型语文辞书的编撰是建立在汉语词汇史研究的基础之上的。只有对断代语言的词汇进行深入细致的描写,对其意义和用法有了全面了解之后,辞书的词条才可能收集全面,义项才可能概括完整,一部实用的有价值的辞书才能更好地为我们服务。这些都离不开专书词汇的研究。
注释:
①本文所引义净译经及其他佛典文献均采用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经》,引用时例证后面的三个数字分别指所处的《大藏经》的册数、页数和栏数。
参考文献:
[1]王邦维.唐高僧义净生平及其著作论考[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6.
[2]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82:68.
[3]大正新修大藏经[M].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1992.
[4]朱庆之.佛经翻译中的仿译及其对汉语词汇的影响[J].中古近代汉语研究(第一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255.
[5]范文澜.唐代佛教[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25.
[6]汉语大词典(缩印本)[Z].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0:3762.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青年基金项目(13YJC740049);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1
2SJB740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