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
他们一路上是这么往前走的,爬上一道梁,穿过半个村庄,再翻一座山,在一道深沟里趟过了一条汩汩涌动着刚解冻的浑黄汤水的河,上沟畔后,一头扎进了一个大村庄。途经的这些大的地理形态,马东一一记在心里。他这么用心,一来是初次走这条路,强烈的好奇心像一个小手在他的脚底板上不断地挠着;二来,他想把路况记下来,就算一时记不下,至少应该在心里有个大概的样子,过几天返回的时候,说不定就用上了。总有一件隐忧的事在马东心头一闪一闪地浮荡,万一回去时新妈不认路了呢?那时候就需要自己来帮忙拿主意了。如果是别的女人,他没理由担心这个,但是现在同行的是新妈,这担忧就不算是多余的了。
新妈身上具备的特殊性让他不得不担心。还有一个更隐秘的担忧在心窝深处埋着,万一,万一新妈去了不愿意再返回来,让他一个人上路回家呢?那时候他肯定是举目无亲,闹不好就会迷路,自己眼睁睁把自己给走丢了。这些担忧还不是那么明朗,模模糊糊的,但是这种模糊牵引了他。马东一边甩着脚板儿使劲追赶新妈,一边用心留意着路的右边和左边,恨不能把沿途所见都装进脑子里,牢牢记下来。这种不断地东张西望和用心识记,让他的表情不够灵活,显得呆头呆脑的。
要是和母亲一起赶路,这一路她肯定将他训了一遍又一遍,你属猴儿的吗?稳重一点不行吗?一心走路不好吗?走在路中间行不行啊?不准一直沿着路畔畔乱跑哇……母亲那个单瘦的女人啊,一阵工夫不唠叨她就会闷得心里长草。今儿一大早,马东还在梦里迷糊呢,就被母亲的唠叨吵醒了。那嗓音像一只早起的碎嘴子喜鹊儿,一声高,一声低,一声浅,一声深,不断变换着的喊声就紧贴在他耳根上,硬是把他脑子里很香的那条瞌睡虫给活活吵死了。他以为是叫他起来跟姐姐上山放羊呢,揉开眼窝子往光腿上套裤子。母亲一把扯住了,扔过来一件黑底蓝格子的新棉衣,还有一双袜子。快穿上,今儿你给我们浪个亲戚去。母亲一边很麻利地帮马东往身上套衣裳,一边心事重重地叹着气。他惊讶地发现母亲竟然一副没有梳洗的样子,帽子外面的花头巾搭偏了,头上一个大包往左边斜过去,眼角竟然还挂着一粒老鼠屎大的黄眼屎。母亲一张口,嘴里喷出一股臭烘烘的气味。他无比厌恶地把头往旁边扭过去,将吸进嘴里的臭气吐出来。母亲心烦意乱,没有留意儿子对自己气味的排斥,她像对待小时候的儿子那样,帮助他穿戴整齐,抬手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很响,差点将他打趴下。马东一头扑下炕,穿上一双新鞋,这才瓮声瓮气问母亲,去谁家浪?吃宴席还是念索勒?他的兴奋已经在心里快速发酵膨胀起来,眼前能看到热腾腾的席面和索勒的萝卜烩菜和金灿灿的油香了。
去我舅舅家吗?记忆里只要去舅舅家,就要全身穿得一簇新。去了之后舅舅家里总是会念索勒或者娶媳妇嫁女儿,不管是干什么,反正保证能美美吃上一顿。
一个身影俏生生立在了门口。紫红色的衬衫、浅红色裤子,头上搭一个深红色头巾,棕红色平绒干板底子鞋。那些热腾腾香喷喷的宴席场面顿时黯淡了,被这个全身不同红色组成的女人压下去了。红色组成了新妈——一个鲜灵灵的新媳妇。她的脸上擦了粉,香味像奶奶炒莜麦时热锅里发出的半干燥半柔润的那种味儿,幽幽地钻进鼻子来了。马东摸一把鼻子,两个鼻孔里饱饱地塞着两泡稠鼻涕。他狠狠吸溜一下鼻涕,忽然很厌恶自己,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让他不敢直眼看新妈。马东赶紧低下头从她的胳肢窝下穿过门,跑进茅房,美美地捏住鼻子擤鼻涕。
新妈的行装很简单,不像母亲。母亲只要一拾掇动身就鸡飞狗跳,怀里的小毯子里裹一个娃,另一个手里拖一个,还有娃娃的尿布子屎毡子,包包蛋蛋一大堆。母亲像已经在扇子湾扎下根的树,出门走一回亲戚就等于把这树连根给拔起来了一次,牵连扯动到方方面面。就连她喂养的鸡呀狗呀都撵在她脚后跟上乱了方寸,恨不能跟上一起走。新妈像什么呢?像一朵花儿,刚从别处折来,还没有真正嫁接在扇子湾的树木上。她可以说走就走,手里拎一个头巾绾成的小包袱,清清爽爽就可以上路了。这个家里还没有啥是她放不下的。
新妈的新鲜一下子对比出了母亲的陈旧。马东扭着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都是女人,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这让他顿时想起乡村集市上那个卖老鼠药的红脸男人用大喇叭反复喊叫的一句话:来来来,比一比,看一看,不怕人比人,就怕货比货……他之前怎么从来没有想到把母亲和新妈放一起比呢?就像从来没有把母亲和奶奶对比一样,习惯作对比的群体不一样。可是母亲和新妈是妯娌,是最应该放到一起作对比的。某个夜里母亲和父亲吵嘴。夜深得已经不是吵嘴的时间了,他们黑灯瞎火地吵着,吵出来的声音自然是高一声低一声,完全没有白天的逻辑。母亲八成是昏了头,疯了,对父亲说道,嫌弃我话多是不是?离了我,再娶好的啊,你弟媳妇多好,一句话不说,是不是你看着她心疼,眼热了?去啊,去跟她过去啊——听听,这两口子,白天人模狗样的,天一黑就是这个样子,哪像大人呢,活脱脱就是两个不懂事的娃娃在胡搅蛮缠呢。
母亲的话好像只适合在黑漆漆的夜里滋生,天一亮,就一切正常了,该干啥干啥,她还是马家那个烧火做饭、吃苦耐劳的老实媳妇。那些话也早从马东那漏勺一样的少年心头漏掉了。只有一个黑色的话尾巴夹在他心的缝隙里,时不时翘上来,硬撅撅晃荡着,把他吓一跳。他忍不住把两个女人放在一起作对比:生了三个娃的老媳妇子——他的母亲;刚娶进门的新媳妇——新妈。惊讶像暴雨一样在心头敲打,他不敢相信母亲也曾经年轻过,像新妈一样苫着盖头被毛驴驮进了门,也红衣红裤红头巾?也像一朵花?这些鲜艳的元素在母亲身上真的已经找不到了,就连气味也不是了。母亲是三个娃他妈的味道,这味道里有柴火味尿布味,还泛着汗酸;新妈是新媳妇的味道,新簇簇香喷喷的。就像姐姐是女子娃的气味,他是儿子娃的气味。每个人的气味都不一样。
吃了饭再走嘛,咋能饿着肚子上路呢?奶奶撵出来拦,冲新妈忙乱地打手势。这手势越来越复杂,只见奶奶两个老手胡乱地绕着。新妈微微地有些不耐烦,只是轻轻摇头,边摇边退出门,向北山上退。她一刻也不想等,只想上路,饿着肚子也要上路。
清风灌进耳朵里,马东感觉迷糊劲儿醒过来了,这哪里是去舅舅家,也不是跟着母亲,而是陪新妈去浪娘家。
新妈走得真快,干板鞋尽量不踏虚土,只拣干硬明亮处下脚。鞋底在硬朗的黄土上敲出了一串响亮的呱嗒声。呱嗒——呱嗒——,一声,又一声。马东的目光一次一次被吸引在脚跟上。花袜子包裹的脚踝骨圆鼓鼓的,露出来,缩进去,又露出来。随着迈步,一股力量水波一样从屁股那里颤抖起来,然后一路滚落,在腿肚子那里扭动了一下,紧接着在腿肚子上荡漾起一层纹浪。小腿一紧,一松,一紧,一松,呱嗒——呱嗒——,新妈的鞋里藏了一对癞瓜子吗?踩一脚,叫一声?
听烦了呱嗒声,马东就开始看风景。他们一路经过了多少户人家呢?把多少脚印留在了别人家的门口呢?这个他真没记住。几乎所有经过的人家,只要门开着,一眼扫过去,总能看到院子里堆积的洋芋山和靠在小山前切洋芋种子的女人。那些女人都和母亲一样,浑身尘土,两手泥巴,咯噔咯噔切着,装着,翻拣着,那露在外面的脸和手被风吹着。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像刚从黄土窖里起出来的洋芋蛋,灰苍苍的,很难见到和新妈一样鲜亮的女人。过去的这个冬天,谁家里娶媳妇了呢?新媳妇现在都干啥去了?像新妈一样浪娘家去了吗?
稍微走了一程路,新鞋就磨得脚后跟疼。马东踮着脚走路,还是舍不得错过风景,瞅着一户又一户人家的大门口。要是姐姐在,她肯定会讽刺他的,你在看人家的大女子吗?准备进去招女婿吗?新妈不会讽刺他。新妈一路基本上都没有声音。这一路上多么寂寞啊,绵长无尽的寂寞像这不知道尽头的路,一路走,一路紧紧相伴。最初的好奇,新鲜和一些莫名的亢奋,都被这无声的寂寥给一点点消磨得平息下去。他耷拉着脑袋,扯得脖子都酸了,视线倾斜着。新妈不耐烦了,右手拎着棍子,左手指指天,又指指前方,拍拍腿,捶头,努嘴,挤眼,呀呀地呼喊。意思他明白,是叫他别贪恋沿途的景物,快走,一心赶路,路程还远得很呢,不敢再这么磨蹭了。马东极认真地点头,很费劲地在脸上挤出一点含着巴结意味的笑。可是新妈根本没看他的脸,她有点烦躁,催完了歪着头在前面有些吃力地迈着步子。他忽然厌烦了从门缝里对那些陌生人家的窥视。这些村庄,其实和他们的扇子湾没啥区别,都是在黄土的山梁下盖几间房子,发灰的蓝瓦,泛白的大门,切洋芋的妇女们脸上潜藏着一层总是洗不净的尘土。春风一直在吹,从身后吹来,顺着他的屁股往前吹,他感觉这清凉的风不但掠过了他的身子,还从他屁眼里灌进了身子。他单薄的身子就被穿透了,肚子里有一股暗暗的闷胀。这种闷胀让马东觉得无比懊丧,他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懊丧,这一趟漫长艰辛的路途吗?面临的未知状况吗?说不清楚,反正就是闷,就是烦。刚出发时腾在心头的那些憧憬和好奇,随着风这把老手一下又一下的摸索,一点点一点点地泄漏了,不知道流泻到哪里去了?马东本来一张嫩脸,这一路走下来,肯定被吹硬了,吹老了。他低头看影子,影子肥肥的,有些肿,有点孤单,这是新棉袄造成的。奶奶就是这么怪,一个冬出来了,逼着爷爷扯了新布称了新棉花,顾不上喂鸡,连着忙了几天,给他缝出了这件胀鼓鼓肥蓬蓬的新棉袄。好像他是个新女婿,就要娶媳妇儿,必须穿得这么暄,这么新。
你得叫我碎姨娘!来叫一个,碎——姨——娘——,随着拖得长长的语声落地,一个肉肉的热热的软手摸过来,不是摸,是捏,两个指头一夹,掐住了右边的脸蛋,把那一坨肉捏住,旋转着拧,拧出了一个螺旋的花纹和一丝由浅入深的疼痛。马东一直低着头,这个女子个子真高,这种高让她站着捏他的脸有些困难,她得弯下腰来才方便些。但是她不弯腰,而是把头仰到脖子后头去了,哧哧地笑,笑得很热闹,简直喘不上气来,那个“碎”字卡在嗓子里,好半天才吐出来。
六女子,你做啥哩?炕上的女人喊,在制止六女子,但是她同时也在笑。
大家都在笑,笑声像一大蓬干透的柴在烧,哗哗哗,哗哗哗,火势太大,大得吓人。他疑惑地看着,她们怎么这么爱笑呢?已经站在新妈家的上房里了,他还是处在一种继续赶路的恍惚当中。随着新妈进门,他注意到屋子里有一对男女,都已经算不上年轻了,看情形是老两口。他俩稳稳地坐着,男人抽烟,女人腿上盖着一床大红花被。这被子怎么能这么花呢?这让他说不出的惊讶,惊讶中透出感叹。这么大这么新的被子,在他家里从来不会大白天铺在炕上,就算是爷爷奶奶的炕上也舍不得铺。大家的习惯是晚上才舍得盖好被子,白天叠了苫起来,而留在炕上暖炕的,是娃娃们的旧被子,又沉又旧。这么做自有这么做的道理,晚上大家安安静静睡觉,很少胡折腾;而白天,他们这些娃娃都不是省油的灯,小土匪一样一个个奔来窜去,炕上地下,有时不脱鞋就直接上炕,谁家舍得把新被子让娃娃这么糟蹋呢?
新妈的娘家却赫然将一床新被子盖在炕上。他只在进门的那一刻匆忙地扫了一眼炕上,然后目光就怕冷似的蜷缩了,投在脚下的方寸之地,不敢看炕上、看门外,不敢和这陌生的一家子人说话,不敢看他们的脸,更不敢和他们的眼睛相碰。六女子的手滑开了,身子歪在炕上,还在哧哧地笑。那只手明明已经滑开了,他觉得它还是留在脸上,滑腻腻、冰凉凉的,那手上像是抹了一层含着油脂的冷水,那丝疼痛还在,沿着肌肤往深层渗。已经渗透了皮肉,往骨头缝里渗。他打了个寒战。
哦,这是儿子娃还是女子娃?咋这么秀气?一个声音在门口翻了个跟头,撞进来了,一个长腿跨进门槛,一个手直接按在了马东头上。他感觉头皮刺啦一声就麻了,头发一根根都奓直了。手在脑后摸索了一个半圆,快速滑到前额,捋住额前那一片柔发,将他的脸往上扳了一下,哦,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儿啊——她夸张的喊叫钻进马东耳朵来了,他固执地甩了一下头,重新低下头,生气了。浑身充斥着一种气愤愤的东西,这东西像一层透明的膜,别人看不到,但是实实在在罩着他。你得叫我五姨娘。一个穿淡绿色上衣的女子跨坐在炕边,嘿嘿地笑,好像这笑声不是从嘴里发出来,而是从鼻子眼里挤出来了。哎呀妈呀,长得多像他妈,简直一副女子相嘛。自称五姨娘的女人嚷,她显得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
花被窝里的女人欠起身子第二次压制,五女子你疯啥呢?小心把人家娃吓哭了。
这句话刚落地,马东胸口砰一声热了,一壶开水被人一把揭开了盖子一样,满肚子热气,肚子里早就装不下了,这一揭开就到处横流。眼窝里涌满了热泪,泪水来得太急了,简直猝不及防。这泪水有温度,带着灼热的滚烫感,烧得他眼底发疼,就要扑出来往外掉落。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大喊,你忍着啊,不要掉尿水子,大男人掉尿水子,难道惹人看笑话吗?姐姐知道了会笑破肚子的!他紧紧咬着牙,低头极力忍着。扑哧,还是有一串泪落在了鞋面上。条绒鞋面很柔软,泪水像一粒尘土,落上去无声无息,转瞬就被吸干了。他装作擤鼻涕,捏住鼻子狠狠拧一下,拧下一大团鼻涕。热乎乎的鼻涕在手心里像一团火,他知道再也不能犹豫了,拔腿奔出门槛,把鼻涕抹在了台子下的砖头上。
抹完他愣住了,他的目光忽然转不动了。他发现这家人屋檐下砌台子的砖头有些特别,不是常见的红色,而是清一色的青色。青色的砖头,他是头一回见。刚进门时就浮现在心头的那个感觉更明确了,这个家和一般的人家不一样,和他所生长的那个村庄里的很多人家不一样,和他在舅舅家、姑姑家、姨娘家见过的那些人家也不一样。家家户户是土院子、土墙,盖房子全是干土打的胡基,台子也全是黄土筑成。眼前这人家的台子是用砖头堆砌的,沿着房廊檐往上走,黄土墙、青瓦、木头椽子,每个墙的转角处都包了一层砖,奇特的地方在于,都是青砖。砖头怎么是这个颜色呢?他从前只见过红砖,村庄里光阴富裕的人家墙上屋脊都包一红砖。这是个讲究,好像通过这层砖就能体现一户人家的殷实。新妈家这房子上下都包了青砖,更奇特的是青砖还在院子里铺了一条通道,从大门口开始,一直通到了这座房子的门口。好像这是一条青色的引线,会把进门的人乖乖牵引到这里来。马东歪着头像个大人一样认真地回味着这座房子的特别之处。
马东也算是娃娃当中浪亲戚比较多的,跟随着妈妈走过好多个村庄,但是他见过的所有房子都几乎是一个模样,就算存在区别,也是大同小异。但是这座青砖房真的是个例外,它是另外的风格。它坐在那里,显得说不出的沉稳、厚重。马东抬手摸了摸砖,砖头很旧,几乎没有一个砖头的棱角是完整的,都或多或少地破碎了,磨平了,残缺了。砖缝里挤出青草浅黄的嫩叶子来,竟然还有枯死的老草残留在缝隙里,新芽是顶破老草的死尸冒出来的。
窗口传出说话的语声,女子在嚄嚄地笑,分不清是五女子还是六女子,她们两个好像一个模样,都很好看,都很泼辣。往人眼前一蹦子跳出来,就像一盆子火哗啦踩翻了,他就完全蒙了,哪里还敢仔细去区别她们呢。马东唯一的感觉是五女子身子细长一些,手也细长,白皙一些。他倒是对第一眼看到的大花被窝里那个身材娇小圆润的女人印象深一点,一种贵气笼罩着她。她显得既亲切,又有些说不出的威严。她一直在笑,但给人感觉那是个板着脸不苟言笑的人。她身上散发的气场压过了椅子上那个高大的男人。男人是麻脸,一张大阔脸上分布着很多麻子大的坑。肯定是冰雹砸出来的吧。他的声音也带着一股麻子味儿,这味儿让他想起连绵秋雨时奶奶泡在涝坝里发沤的麻叶秆子,让他只想离他远一点,不敢靠得太近。
马东想起来了,母亲曾经说过,新妈是这个家里的老三,叫三女子,这两口子一共养了六个女子。那么,按照新妈已经出嫁的规律可以推算出老大老二早就嫁人了。那么,老四呢?也嫁人了吗?她长什么模样?和新妈、五女子、六女子相像吗?新妈是很好看的,这一点他从父母吵架时候你来我往的言语交锋里听得出来。母亲醋溜溜地说,你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看见弟媳妇就眼红,怪不得最近老往老人的屋子里跑,原来是另有所图啊。一家人早都分开过日子了,为啥今年还要把地里的活儿搅和在一搭干呢?不就为了多看看弟媳妇吗?父亲只是一个劲儿嘿嘿笑,笑完了说,你就满嘴胡扯吧,她要是能听得见,不把你那胡说的烂嘴撕成八瓣儿才怪呢。新妈自然没有来撕,她和叔叔一样,是哑巴嘛。哑巴是什么都听不见的。就算是别人当着他们的面谈论他们,骂他们,他们也不会听到。就拿这次浪娘家来说吧,爷爷奶奶就当着叔叔和新妈小两口的面叽叽咕咕商议,差点就吵起来了,可是叔叔小两口一脸茫然。本来应该是新女婿陪着媳妇去浪娘家才合适。奶奶都已经准备让叔叔换新衣裳了,可爷爷不同意。他仰头望着头顶上被初升的朝阳映红的彩霞,目光悠远而忧郁,慢悠悠舒一口气说,马雄那个老东西心黑得很,去了恨不能把咱的瓜儿子当驴使唤呢,拉粪、摆耧、种洋芋,没有半个月不把他那些重活苦活全干完了,不会放咱瓜儿子回家的。你就叫儿子去苦死苦活给人家当驴吧。
奶奶脸上慢慢落下一层灰尘,她的态度变了,变得比爷爷还坚决,对对对,马雄就是个老骡子,心比石头还硬。去年,刚把女子说给咱们家那阵子,咱娃娃不是去了一趟他家吗,被他整整留了十六天,把麦子豆子胡麻全碾了,洋芋挖了,高粱割了,才放人回来。真主呀,娃娃两手的血泡啊,烂到冬天才把旧疤脱尽。
爷爷奶奶就这样达成了共识,一条坚不可摧的防线树立起来,奶奶给叔叔打手势说家里要拉粪了,他不能去丈人家,要浪就叫你“别花儿的”一个人去吧。叔叔跳着脚呀呀骂,他不愿意,可以看得出去丈人家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愿意,好像他不去一路护着,他的新媳妇就会被人一口给吃掉了似的。马东看见这时候多亏了他母亲。母亲耐着性子打手势,告诉叔叔丈人家只捎信让人家的女儿去,不让他去,他去了人家家里全是大女子,他哪里睡?难道和那些大女子睡一个炕上?去年你在麦场里睡,半夜里凉气把肚子都冻得鼓胀了,难道你忘了?再说又不是叫你“别花儿的”一个人去,叫马东陪着去呢。他八岁了,是个小伙子了,肯定能帮你把“别花儿的”看得好好的。她就这么连吓唬带说谎,把叔叔给哄下了。马东跟上新妈上路了。
夜里,马东用心观察,发现新妈家真的没多余的地方睡觉。老两口住上房。几个女子住另一间炕。叔叔真要来了,睡哪儿呢?他没看到另外的炕。马东只能跟着新妈和她的两个妹子睡。五女子一上炕就脱衣,很利索地把自己扒得只剩下一条线衣,胸口高突突跳荡着两团肉。马东的目光无意中撞上去,吓得他突突突一个劲儿心跳,打死也不敢再看第二眼了。他不敢脱裤子,囫囵身子就往被窝里钻。六女子笑着,骂道,再脱就光了,宝都亮出来了!提醒了五女子,慌张地看一眼马东,哇一声捂住胸口,好像有长虫把她咬了一口。她把被子堵在胸口,用打量长虫的眼神瞅着他问,你个儿子娃,为啥要和我们睡呢?你真没出息!换了我,我宁可去大门外的麦草垛里睡。要么睡萝卜窖、洋芋窖,睡茅房。反正就是不应该随便和一帮女人家睡!
六女子定睛瞅着马东的脸,说我咋看咋不像儿子,越看越像个女子娃,看这眉清目秀的小模样儿,明明是女子嘛!
五女子嘴角一撇,究竟是啥,你扒下裤子看一眼不就清楚了?
六女子那杏核一样好看的圆眼睛慢慢地睁大了,眼眸深处闪着调皮的光,那我看看?真看看?
不看白不看!呜——冷不防五女子从侧面扑倒了他,两个长细手铁耙子一样来扒他裤子。
马东呆了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双手死死扯住裤腰,一个劲儿往后躲。六女子抓住他双脚,柔软的手猫爪子一样搔着脚心。他痒笑了,笑软了,手松了,一个滑腻腻的手在他肚子上腿上乱摸,呱呱地笑。他还是捂着身子,呜呜地哭,眼泪早出来了,竟然下雨一样地哗啦啦流淌。他觉得无比羞耻,无地自容。
她们还在笑,笑成一团,互相推搡着,捶打着。新妈也在笑,她不来解救他,笑声在嘴里打转,呜呜呜,呜呜呜,好像在哭。
麻脸男人他要叫舅爷爷,但他一次都没叫。舅爷爷很忙,给人感觉他也就夜里回来睡个觉,天一亮吃过早饭就推上自行车出去了,去了哪里,他看着一家人相送的脸色明显沉重着,就不敢多打听了。
这个家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他记着来的时候母亲一边帮他穿鞋一边说,去了多听话,学乖点,那可是大富人家,规矩多着哩,少动人家的东西。
中午,舅奶奶睡着了。几个女子干活回来也累了,大家横七竖八躺在炕上就睡。马东睡不着,坐在椅子上悄悄看。只有这时候他才敢放心大胆地打量这个家。一张木桌子,又瘦又大,又很高,他踮起脚尖才勉强看到一张木纹交纵的桌面。桌子上蹲着三个大香炉,香炉的肚子一律向外鼓胀,上面印着花儿。一个木盒子,四个边角都用黄铜花瓣包裹着,一把黄铜锁子静静地挂在开关上,不知道里头装的啥。他愣了一会儿,猜不出那里头究竟会装着啥。他爷爷也有一个木盒子,里头装的是《古兰经》,只不过爷爷的盒子要比眼前这个简陋得多。一个大座钟,像威严的麻脸舅爷爷,端坐在正中间一动不动,只有玻璃肚子里那个亮亮的桃形吊坠一左一右地荡。他把目光固定在吊坠上,目光也一左一右地荡。荡着荡着,他觉得胸口的心也跟着一左一右地荡。他觉得每一次荡到靠边的时候,这吊坠都快要甩出去。那吊坠分明饱含着力量,沉甸甸向着一个方向尽情地甩。马东就隐隐担心,万一甩出去再也回不来咋办?吊坠甩出去砸破了玻璃咋办?担心自然是多余的,每一次担心的结果是,眼看着那坠子甩到了最边上,却被一股神奇的力量牵引住了,它从最大限度的沉重,忽然完成了一个转换,变得无比轻盈,像蜜蜂张开了翅膀,划动着空气,无声无息地向着另一个方向滑去。这让他想到花儿在阳光下奋力张开花瓣的样子。座钟头顶上是一匹马,黄铜色,抿着耳朵,扬着蹄子,一副蓄足了力气就要狂奔的样子;却被瞬间定格住了,永远要奔跑,永远挣不脱这座钟的束缚。一个声音穿透了红色木头匣子,跑出来,嗒——嗒——嗒。他抬起头看天,天晴着,有风,但是没云,他却有种下雨的感觉。下雨了,廊檐在滴水,一下,又一下,每一颗肥硕的水滴,沿着廊檐滴落,过程匀速、悠长,像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在叹息,每一声都带着荡气回肠的韵味。马东听呆了,痴痴地望着玻璃。一缕细细的东西在心头荡漾,看不见它是什么,只有一颗少年的心为它起起落落地担忧着。是忧愁吧。他哪里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个正午尝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抹忧伤。
马东悄悄出门,蹲在屋檐下出神,那些青砖头被风吹得泛白,落水的地方铺着一层青石。青石深黑,有往年滴过水的痕迹,一个石头一个水涡,圆圆的深深的。他从这些水涡上看出石头和这屋子一样很老很老了。有多老呢?他拿不准。问谁呢?新妈不会说话,她也顾不得管他,一来这里就扑在了娘家的农活上。她像个男人一样带着两个妹子成天种地,她干活泼实的样子令他吃惊。在他家里她还是个崭新的新媳妇,奶奶还没舍得叫她下地去呢。到了娘家就完全不是了,换一身旧衣裤,一声不吭就知道埋头苦干。他看着这劳动的架势,才恍然懂得爷爷奶奶不叫叔叔来真是英明的决定。新妈肩头扛着死重死重的步犁出门,叫他看了都心疼呢,在他们庄子里,一般都是大男人扛这些重活儿呢。现在新妈睡在炕上,脸和手进门后洗过,可是新媳妇一个冬天养出的细手和白脸,早被这十来天的风吹日晒磨损得没剩下多少,脸蛋和脸颊尤其明显,肌肤毛刺刺的,贴上了一大坨一大坨的红斑,手更粗,像玉米面干饼子上裂开的那些缝子。时间咋过得这么慢啊,快点回去吧,他真是记不清来了有多少天了,每一天比前一天更慢,更长。
马东常常望着屋檐下那些暗青色的砖头走神,新妈带着两个妹子出去干活,舅奶奶在大红被子下睡够了,慢腾腾爬下来,脚上踩一双干板底子的黑条绒鞋,但不是奶奶脚上的那种老太太鞋。眼前这对鞋没有后跟,鞋尖圆圆的,像一个包子扣在那里,然后两道鞋帮子沿着后跟往后走,一针一线纳过来,到了后跟那里没有会合,渐渐地消失了。缺失了后跟的鞋穿起来不用弯腰提鞋,上炕的时候也不用费劲脱鞋,看上去很方便。他看着就很新奇,想问这是个啥鞋,又觉得不好问。唉,姐姐在就好了,姐姐可是啥都知道啊,好像这世界上还没有她不知道的。就算实在不知道,她也能在脑子里想出一个大致差不多的答案来。马东不行,他的脑子里空空的,就是把脑仁子想成熟面糊,也还是一团糊涂。舅奶奶不下地干活儿,一次都没去。这又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奶奶就常常下地,有时候要是活儿轻,一个女人能对付得了,奶奶干脆不让儿媳去了,说,你在家里奶娃娃做饭吧,拆拆洗洗的,都交给你了。奶奶就怀里抱着一个洋铁盆子,跟在步犁后面往犁沟里撒豆子。奶奶啥活儿都干呢,没有人因为她上了年岁建议她缓下来,奶奶自己也从不拿自己当老人。但是舅奶奶哼哼唧唧的,动不动攥着一个圆润的小拳头敲打自己的膝盖骨,说,哎哟哟,人老喽,不中用喽,年轻的那阵子啊……舅奶奶从他眼前走过去了,没后跟的鞋走在青砖上没一点声息,好像声音从那鞋底子上还没发出,就被青砖及时吸没了。舅奶奶的每一步都带着一股特别的味道。这味道是什么呢?他说不清楚,反正这味道奶奶身上没有,母亲身上没有,从前他见过的很多女人的身上都没有。所以这味道真的有些特别。舅奶奶去后院里解手,然后出来站在院角一个用秃扫帚杆子围成的小园子跟前看,看一会儿,忽然叹一口气说,日子过得快啊,今年这牡丹花儿又发芽了。她不去大门外眺望一眼漫山遍野正跟在牲口屁股后面耕作的人们,也不记挂正在地里种豆子的女儿们。她叹息完了,慢腾腾往屋子里走。抬脚迈上青砖的时候,马东发现她的腰细溜溜的。他看呆了,这种细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担心。她不说话,尤其不和他说话。家里只有她和他一老一小,她在屋子里待着,他在屋檐下发呆。整整一个上午,他们说的话不上十句,有时候可能会连一句话都不交谈。她走过的时候,他假装低头看蚂蚁。她进了屋里,他闻到空气里多了一股甜丝丝的味道。起旋风了。旋风不是从外面来的,硬生生从院子里冒出来的,等他注意到,它已经像个迷路的孩子,在院子里孤单地乱转、扑晃,转了一圈又一圈,摇摇晃晃的,边转边快速成长,转眼就长大了,大得有半个墙高了,但还是找不到出去的路,只能继续转。转着转着,渐渐地瘦消下去了,最后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变成了细细的一股凉风。他记得自己是从西边来的,出发之后沿着日头升起的方向走,那么回家的时候就该踏着落日往前走了。
马东真的很想回家,想起来就眼泪汪汪的。他慢慢走出大门口,扒着门边往外探,看到的是一个很大的麦场。新妈家院子大,屋子大,麦场也很大。这么一户里里外外都大得辽阔的人家,却没有养出一个儿子来,只有一堆女儿。
他望见几个娃娃在另一个麦场里耍。他们和他一般大小,耍得很投入,一个个把自己弄成了土猴。最显眼的是一个脑袋秃光光的小子,怀里抱着一个大瓦罐。他一眼就看出那瓦罐是个尿罐子。因为尿碱结成的尿瓜瓜从里头蔓延到外面来了,瓦罐口泛着一层白花花的尿印子。奶奶也有这么一个瓦罐子。实际上扇子湾的很多人家都有这么一个瓦罐子。他陪着奶奶睡觉的夜里,尿憋了,光屁股跑下去,蹲在上头像女人一样唰唰唰地尿。
那个娃娃为啥要抱一个尿罐呢?马东觉得好奇。好奇化作一只柔软的小手,很贴心地牵上他并给他引路,慢慢地往前走,一直走到舅爷爷家麦场的尽头。他想加入这个队伍。在他们扇子湾,他有很多玩伴,大家成天在泥土里打滚,上山放羊时候也到处是朋友。他想和眼前这几个娃娃交朋友。
舅奶奶睡觉的样子有点特别,睡着了也端着一副架子。头巾和衣服一丝不苟,淡黄的脸上那些皱纹也整齐地排列着。她的嘴半开着,一个声音在响,从身体深处发出,听着有点怪异。他当时在椅子上扭动身子,想确认这声音是从鼻子里还是那半开的嘴里吹出,不能确定,不好辨别。她好像呼吸很困难。明明鼻子孔在翕动,但是那声音不像呼吸声,是一个声音在呐喊,从肚子深处带着痛楚冲了出来。经过嘴巴的时候,声音被一个看不见的大手卡住了,莫名其妙地削弱了,只剩下一束轻薄的气,吁——吁——,一下长,一下短,一时粗短,一转眼又变得悠长。马东溜下椅子,想爬上炕去跪到跟前仔细瞅瞅舅奶奶。炕沿太高了。他望着炕沿犹豫。这一点都不像他们家的炕沿。他家的炕沿是黄土泥巴做的,他屁股一抬就上去了,被娃娃们上上下下地磨擦,炕沿边的黄泥巴泛着油亮的光。舅奶奶家的炕本来就高,边沿上又加了一道深红的木头杠子,他要爬上去有些困难。他踩住炕沿下的青砖往上攀,吁吁的声响还在继续。眼看爬上去了,他却愣住了。他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睡着的舅奶奶的脸。要不是他已经看惯了的那件衣服、那块头巾,他真不敢确定眼前的这张脸的主人就是那个舅奶奶。给人感觉她乘人不备,悄然将自己换了一个人。
马东听见一个女娃在喊,油布子,你把你妈的尿罐子抱上做啥?小心打破了你妈熟你的皮子呢!那女娃真瘦啊,一个巴掌大的脸上咕噜咕噜滚动着两个大得辽阔的眼睛,黑眼珠子远远地压过了白眼仁子。人瘦,声音却脆生生的,很有气势。
马东鼻子里闻到了一股臭味。羊皮泡在大盆里,撒上硝,泡出一股熏死人的恶臭。这就是熟皮子了。爷爷喜欢熟皮子,羊皮、牛皮。所以大家骂人的时候,常拿熟皮子来说事儿。这个叫油布子的娃娃真要摔了怀里的尿罐子,他妈不会真的像熟皮子一样泡他的皮子吧。他无声地笑了,觉得心头一直压抑的阴云裂开了一道缝,明亮的阳光洒进来了。自从进了舅爷爷家的门,他就没有开心过。尤其怕看到舅爷爷那张旧抹布一样的麻脸。舅奶奶精致的细绸布小圆脸上总会闪出一层油油的光。这层光让他觉得她不真实,这和他熟悉的奶奶的味道不一样,让他只能远远躲着,不敢靠近。
舅奶奶还在枕头上奇怪地打着呼噜,那是呼噜吗?不像啊,爷爷就有打呼噜的毛病,睡到深沉处,呼——呼——,地动山摇,把猫儿吵醒了,气得跳下炕走了。猫儿本来是优秀的呼噜手,但是在爷爷跟前,它的气势差远了。爷爷那才是真正的呼噜。那么舅奶奶这个又属于什么呢?呼吸声不会这么长啊,哪个女人的呼吸会这么吓人呢?
油布子手里的瓦罐不见了,他正忙着玩泥巴,左右手里都抓着泥巴团,那个硕大的瓦罐被他戴在了头上。瓦罐太大了,他戴不稳,那个灰秃秃的家伙就在那根细拐拐的脖子上一摇一晃地颤动。他惊讶得差点喊起来,这个油布子,咋把尿罐子戴头上了?他慢慢往前凑,就算是和一个头戴尿罐子的家伙一起玩耍,也比一个人待着有意思吧。
这些天的日子,真是像坐监狱啊。这些天谁和他说过话呢?舅奶奶不爱说话,就算说,也是黑着脸给几个女子吩咐活儿,今儿种完胡麻,明天拾掇播莜麦吧!今晚夕晚饭做搓面鱼鱼吧!五女子去沟里再担一回水吧……她几乎不和他招嘴。新妈不会说话,饭熟了,大家都在炕边上围住一张小木桌吃饭时,新妈把一碗推给他,这就是交流了。倒是麻脸的舅爷爷和他交谈过一次,气氛很正式,他在抽烟,纸烟,不是哑巴叔叔用破报纸卷的莫合,而是带着软蓬蓬过滤嘴儿的烟。为着吸烟,爷爷没少骂叔叔,说老旱烟一股臭味,能熏死人,抽旱烟棒子的人,还有个老回回的样儿吗?没教门了啊——奶奶护着哑巴儿子,小声小气地劝慰说他是个瓜子嘛,天聋地哑的,就叫他抽去吧。想不到这个舅爷爷下巴上的胡子都那么一大撮了,也抽烟,还抽得这么厉害。只是这种烟没臭味,烟雾冒起来不像莫合烟那么稠,轻轻的白白的一股,慢悠悠往头顶上绕,直到把那一张大麻脸的尖鼻子、一个大一个小的三角眼和一个扁平巨大的额头都遮盖住了。舅爷爷的声音从烟雾里透出来,谁叫你跟上你新妈来我家浪亲戚的?
烟气缓缓散尽,舅爷爷脸上的麻子一颗比一颗清晰,像谁嗑完了麻子,很细心地把麻子皮一个个倒扣着按了上去。
舅爷爷不看他,看的是窗外。窗外木头檐角下有一个燕子窝,去年的吧,窝边上撒播的燕子屎白白的。今年的燕子也该回来了吧。屋里有一股奇异的味道,这是和他家不一样的。他家里爷爷一有空就会念《古兰经》,奶奶早晚礼拜点一根卫生香,而这个家里很少点香和念经、礼拜。所以缭绕在鼻息间的不是卫生香淡淡的味儿,而是另外一股味道,这味道,有些潮湿,好像泛着一股难以说清的古老的薄凉,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两个老人的目光都在注视着马东。他的脸红了,烧得发烫,心不由得乱跳,他感觉爷爷奶奶的伎俩被他们看穿了。他这一趟来,也似乎具备了另外的不可告人的意图。本来这种安排是大人做出来的,可是在眼前这种气氛里,在这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下,他的心虚得没底了,他感觉是自己给自己安排了这一趟行程。
本来是你哑巴叔叔要来的,对吗?叫你爷爷奶奶给挡下了是不是?
他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慢腾腾地问。
问之前吸一口烟,吐出来,然后看着烟雾和时间裹在一起慢慢消散。
他的脸皮肯定比舅奶奶腿上的那床被子还要红,红透了,脖子也红了,肚皮也红了,肠子里的褶皱也红了,全身里外都红了。
他忽然恨起爷爷来了,好好地为啥跟人家耍心眼呢?你哪里耍得过这个人呢?大人对付不了就把我一个娃娃支使来了,你自己咋不陪着儿媳妇来走这一趟呢?
舅奶奶有双很特别的手,五指短、细、白,暄腾腾的,她用一个手揉搓着另一个手说,你在娃娃跟前就不要胡说了,他懂个啥?
舅爷爷的头摇得嘣啷啷,脸上的麻子多亏扣得牢,不然会哗啦啦落下一层来吧,不,不,人小鬼大嘛,听不懂一二三,还不会当个传声筒吗?把话捎回去就行了。
传声筒是个啥?姐姐在身边就好了,不明白的可以问她啊。
这个家里他唯一可以说上话的是六女子。虽然她动不动就来捏鼻子,捏的时候麻酥酥的,他就傻了,他希望那滑腻腻的手在鼻子上多捏一会儿。但是她这女子脾气怪,重重地捏一下,忽然滑开了,笑着问他,疼吗?他傻笑。说实话,她笑容里有一股很甜的味道,让他看了就发傻。这时候屁股上往往会砰地挨一脚,是五女子冒出来了。她一对细长的眉毛往两鬓吊起来,手叉在腰里骂,还有皮脸笑啊——呸!六女子笑着骂五女子粗暴,骂完了用自己细长的手摩挲他的头。她的头发滑溜溜的,手也滑溜溜的。她无声地笑,问,你几岁了?啥时节过的岁儿?想家了吗?这一问他的眼里就悄然涌上一种热辣辣的液体。
他们用尿和泥。他看见那个油布子把头上的瓦罐往后推了一下,拉开架势,掏出一个东西对着一堆土用力。旁边的女娃娃站远了,盯着他,催他快点。油布子龇着牙说他刚尿过,再尿不出来。女娃娃的门牙空着几个,红秃秃的牙板上吐出一句黏糊糊的话,真没本事,我长大不给你当媳妇了!油布子的身子艰难地抖动着,逼着自己从身体里往外挤液体。
他忽然觉得小肚子胀,胀得难受,隐隐作痛。他想我可以尿,只要你们允许我加入你们的队伍,我美美地给你们尿一泡热的。他跟上姐姐放羊时,也常在山上尿尿和泥耍。
没人注意马东。他蹑着脚地走过去,站在他们身后。身体深处的一泡尿被什么唤醒了,一种很快乐的痛感迅速在全身上下流窜。
他想起来了。风在院子里无声地绵长地刮着,树叶子在风里晃,杏树干枯的花瓣在尘土里飞,梨树枝头刚展开的新白也被干风一把一把扯下来了。舅奶奶就在这样的午后酣然长睡,嗓子里蹿出一种古怪吓人的声音。为了躲开这声响,他溜出来了。他想回家。
舅爷爷没有等到他说话。其实舅爷爷也不是在等,他就是一心抽烟,边抽烟边腾出嘴发感叹。他说,我还在位子上没下来呢,人人都躲着咱走路了,等我这官儿丢了,还不知道是个啥嘴脸呢?舅奶奶雍容的脸上忽然透出一抹凄凉,说该走的后门都走了,能求的人也都求了,剩下的事儿就由命去吧,就盼着能把你保住。
哪有一辈子的红运呢?唉——
舅爷爷的叹息好长好长啊,比他烟头上冒出的白色烟雾还悠长。
油布子还是尿不出来。那个女子娃脸上都是土,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动,细碎的尘土被抖落了,扑刷刷顺着眉毛溜。她生气了,说,你还长大了给我当男人呢,当个屁,真没用!
他双手捂住了肚子。小肚子里硬起了一块,早晨喝的小米汤,这会儿全变成一包清尿了。他摸着小肚子,看着这些被尘土蒙蔽了五官的娃娃,忽然觉得很想家,想哭。想家的感觉这一瞬间膨胀到了无限大,他觉得自己的身子里除了那一泡热尿,剩下的全是思念。思念像水,像风,像火,像空荡荡的空气,像舅爷爷家辽阔沉闷的院子和黑洞洞的仓库窑洞。舅爷爷家的院子大,房屋大,存储余粮的那孔窑洞也大。新妈进去舀油,他跟进去过。麦篅子高到头顶上去了,他根本看不到顶,只能闻到一股麦草砖和麦子挤压在一起发出的让人踏实的五谷味儿和陈旧的霉味。清油装在一口大缸里。缸几乎和马东一样高,他趴在缸沿边望,看到绿油油的油面上映出一张纸片一样单薄的小白脸儿。
舅爷爷家这么富有,可他还是想扇子湾自己的穷家啊。
记得出发时候母亲悄悄扯一把耳朵说,人家可是有钱人家哪,吃喝不缺,油水大,你去了就好好吃。
他留心对比过,舅爷爷家真的比他家吃喝好,白面饭,汤里浮着一层明显能看见的大朵油花儿,用筷子蘸一下,放舌尖上能尝出油的香味。隔三岔五就炸油香,炸出来放在一口缸里,缸在仓库窑里凉快着,想吃的时候就由五女子或者六女子用那个小茶盘子端几个出来。可是他还是想自己那个土苍苍的家啊。爷爷奶奶、父母叔叔、姐姐,想每一个人。在自己家里多自在,心里想啥就说出来,一点都不用在心里小心翼翼地憋着。回想起来,就连爷爷生气时候骂人,也洋溢着亲切的味道。
舅爷爷的麻脸和舅奶奶的黄脸,散发出两种味道,那味道弥散在屋子里、院子里,整个家里的气氛都怪怪的,让人高兴不起来,不敢大声说话,不敢随便到处耍。这些日子他的心就像还没展开的嫩树叶子一样羞怯地蜷曲着,睡梦里也不敢把自己舒展开。
油布子急了,狠狠地抖着一个黑瘦丑陋的小牛牛,说我就不信我尿不出来——头一勾,脖子一软,瓦罐滑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个灰沉沉灰苍苍的臭家伙已经躺在地上了。它肯定是太累了,想趁着油布子这个小主人不留神,赶紧溜下来歇一歇。孩子们的目光齐刷刷集合了,集中到了这个丑家伙身上。它像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忽然在人群里放出了一个巨大的响屁。它没有理由不成为焦点。成了焦点,它还是那么低调沉默。它破了,破得很含蓄,很收敛。不是破罐子破摔的那种破,不是撒泼撕脸的那种破,只是在圆圆的鼓肚子上裂开了一条线。它好像被摔蒙了头,完整地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恍惚了片刻,然后醒来了,缓缓地沿着那条线,把肚子打开了,一些白花花的碎片森然从裂口上大量地往下掉落。
马东狠狠捂住小肚子,一股热辣辣的水流沿着两条腿的内侧往下奔涌,憋痛感被水流带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舒畅感从脚跟那里一路往上延伸,瞬间就游遍全身。释放的感觉真美妙啊。可是他照旧紧紧捂着肚子。瓦罐的肚子破了,它像一个养娃娃的女人,再也顾不上羞耻了,肚子白晃晃晾在那里。它肚子里积着厚厚的一层尿碱,尿碱也碎了,一片片惨白、坚硬,面目狰狞。几双眼睛呆呆看着这层白花花的硬片,这多像暖水瓶打破后肚子里流淌出的那种白色碱垢。他往前凑了一步,他觉得奇怪,怎么感觉这瓦罐的肚子分裂后,竟然暴长了一大圈,破开的一半都要比原来的囫囵个儿大一些。油布子搔搔头,说,这尿瓜瓜咋这么白呢?比白面还白!
不,比你妈的脸蛋子还白!
另一个男娃娃撇着落满尘土却依然红艳艳的薄嘴唇,这句骂人的话几乎是从他的双唇间冒出来的,骂完他掏出肉红色的牛牛对着那一堆土唰唰唰尿开了。尿柱高高地扬起,在半空里张开了,像鸟儿的翅膀要飞翔,但终究飞不远,最后划了个圆弧落下来。在阳光下,大家看到了一道散发着尿骚味的奇异彩虹。
油布子哇的一声哭了。
人群后面一直沉默的马东也哭了。
油布子抱着头往家跑,说我妈会打死我的,我把我妈的尿罐子打了——
马东夹着腿子往向阳处跑,他怕见到人,怕人看到他一瞬间湿得精透的裤子。
孩子们轰然而散,剩下一片白白的尘烟在原地慢慢地消散。像一个白日梦,朦朦胧胧刚开了头,就仓皇地醒了。
风吹过,凉劲入骨,想不到晚春的风还是这么冷。他打着冷战慢腾腾向舅爷爷家的大门挨近,心里渴望能到热炕上去暖暖。他知道这是不现实的,这里不是自己家,自家那个土炕,他想啥时候上去就啥时候蹦上去,有时上得急了连鞋也不脱。舅奶奶家的炕上铺着羊毛毡,纤尘不染,肯定不能随便上去取暖,尿水捂干了会发出一股骚味,那时候大家都会闻到骚味的,瞒不过人。
舅奶奶在骂人。他刚在门口冒出头,骂声就硬邦邦砸在了头上。他第一反应是伸手捂住双腿,弯下了腰,身子使劲往小了缩。舅奶奶站在青石台阶上,没戴盖头,小圆帽白得炫目,即便是在骂人,她的衣着打扮还是一丝不乱。他看见新妈站在厨房门口,六女子杵在下院角,五女子手里拎着个背篼。大家中了定身法一样呆站着,聆听着舅奶奶骂人。他不敢走动,小半步小半步挪到台子下面,站着听舅奶奶骂些什么。女人骂人的场景他见过很多,母亲骂他和姐姐,邻居家女人骂娃娃,最热火的是村里那几个出了名的女人互相吵架,那才是真正的骂人呢,骂得地面上的尘土乱飞呢。就连奶奶那么老好的女人,胀气得不行的时候也是会骂人的。骂人在村子里很常见,一点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有谁能像舅奶奶这样把骂人进行得这样悠闲呢?她居然还端了一盖碗子茶,吹一吹,抿小半口,骂,我养了你们一堆女子,顶的啥?啥都不顶!再吹一吹,抿一小口,骂,你大的支书叫人给换了,他老了是一方面,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呢,他没个后人嘛,你们谁要是个儿子,给他跑腿帮忙,他就不会那么吃力了!再抿一点茶水,一个个没良心的货,有了婆家就不认这个家、不认娘老子了!大女子、二女子不带女婿来春种,三女子刚嫁出去,女婿竟然也没来!你大刚从官位上下来,茶就凉了啊,等明儿你们两个也嫁出去,这个家只能空了,成了野狐子窝了,叫荒草把院子淹了!
最后重重呷了一口茶。
马东看呆了。这个女人竟然喝茶,像男人一样喝盖碗茶。在他家里,只有爷爷和父亲喝茶,他很少见到女人正经八百地喝茶。舅爷爷抽烟,舅奶奶喝茶,在这老两口身上,把平时罕见的事儿都变成了平常事。
舅奶奶像男人一样慢慢把茶水顺嗓子溜下去,接着数落,家里家外,又脏又乱,没个样子!院子、台子,你们看看有多脏?看看大门口,乱柴铺了一层,不怕挡死人吗?牛快饿死了,你们听听,扯着脖子叫呢,都快把嗓子叫哑了!麻雀要反了,把窝都安到房檐下了,这咋行?你们端饭的时候就不怕它给你拉一泡热屎到碗里吗?
他不由得抬头去望屋檐。不知何时燕子来了,正在热火朝天地衔泥加固旧窝呢。麻雀在哪儿呢?找不到啊。
大门为啥大开着呢?春风这么大,乱风把多少尘土给刮进来了?梨花刚打苞儿,就眼睁睁看着让邪风打死吗?
舅奶奶骂到哪儿,他的目光就随着投射到哪儿。大门确实大开着,但是风真会把梨花吹死吗?他疑惑地去看当院子那棵几人高的大梨树。它全身的关节上鼓胀出一嘟噜一嘟噜的新苞,离花开还需要几天吧。
他觉得不能这么听下去,让舅奶奶越来越生气,就悄悄溜过去把大门关上了。他刚走开,舅奶奶咽下一口茶,说,关一扇大门就够了,谁叫你都关了?大门开在那儿就是让人出出进进的,难道是关起来当样子看的?大白天的关上门,难道让人翻墙头进来吗?他呆住了。这不是在骂他嘛。他不知道该咋办,没勇气再过去把门打开。马东傻傻站着,半懂半糊涂,埋头继续听舅奶奶讲故事一样数说着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儿,还有这些事儿在舅奶奶心里陈酿发酵引起的委屈。
这个春天的午后在舅奶奶的骂声里显得分外冗长,他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影子怕冷,又怕热。他蜷缩着身子,又膨胀着躯体。影子在慢慢地颤抖,在飘忽,在走神,在渴望逃离这里。吹在脸上的春风,青石缝里探出的草,草根上的泥土,头顶上的云,大家都在看着这一幕,共同组成了一个干燥慵懒的春日午后。
马东觉得昏昏欲睡,风吹在脸上凉凉的,蜜蜂在风里飞,翅膀划出一束渺远的余音。春种新翻起的泥土味儿还没有完全沉寂下去,在空气里若有若无地游离。在这慢悠悠的责骂声里,他迷迷糊糊明白了。舅奶奶这个女人,活得不如意,小时候家里是大地主。她怀念那时候人们的勤劳、女人的贤惠、人心的善良,相比之下,现在的人让她很失望,她觉得伤心,所以要骂人。骂人不是她的本意,她实在是难以忍受,看不过去,才不得已要骂上几句。
终于来了一个大旋风。它在梨树下涨起来,像一条巨大的蛇,很快伸直了腰,抬起头来,做着快速旋转,越转越肥,转眼间已经粗壮得像水缸了。尘土被驱赶着,卷起来,哗啦啦响,好像有无数的巴掌,呼啸着要扇人的嘴巴,舅奶奶娇小的身子很快闪进门去。他呆呆站着,想象舅奶奶那张黄白的脸,肯定很少出来扛着毒日头下苦,下苦的女人哪能养成这么一张富态的嫩脸呢?
嘻嘻嘻——嘻嘻嘻——,有人在笑。旋风扩大了,却不散架,声势大得能把人卷走。他还是站在风里,单薄的身上,衣衫裤管里灌满了风,尘土乱柴鸡毛好像从风里长出来的,围着他打转,他是一棵树,风要把这棵树连根拔走。
快快快,快对着旋风吐唾沫,呸呸呸——呸呸呸——。一个声音急慌慌喊,就算是很慌乱,但是那声音还是很好听。他被提醒了,真的对着旋风吐了两下。一个细软的手扯着他往屋子里跑。妈呀,了不得了,这娃可能叫旋风把魂儿给勾走了。是五女子,她咋咋呼呼的。舅奶奶坐在炕上哭。他忽然有点感激五女子,感觉她没有一开始见面时那么讨厌了。
舅奶奶不理风风火火的五女子,拿着一片手绢揩眼睛,说,我的四女儿啊,模样儿最乖巧、心性儿最乖顺,最孝顺最听话的一个乖女子,你要是活着,肯定愿意留下来招女婿,给我们把门户撑起来,让我们老两口身后有个托靠——
五女子皱着鼻子说,妈你不就是魇住了我们没及时喊醒来嘛,用得上瓜儿长蔓儿短地扯出这么一大摊子旧事吗?我们错了还不成吗?我们姊妹给你认错还不成吗?我们刚从地里回来,实在是乏得不行啊——说着她就在舅奶奶的注视下,拉长脖子打了个长长的惊天动地的哈欠。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呀呀地吼,是新妈,她冲着他一个劲儿招手。他刚走到门口,她就一把攥住了胳膊,蹬蹬蹬往外跑,高高的青石台子差点将他绊倒。新妈那张好看的新媳妇的脸,已经落满了风吹日晒的痕迹,她呀呀地比画着,意思是要回家,咱们回家,回咱自己的家,不给这儿下苦了!
他被拖着小跑出了大门,下了一道短坡,看见舅爷爷家高大威严的大门楼子渐渐在眼底远去,慢慢地醒悟过来。新妈想家了,想哑巴叔叔了,想扇子湾那个热闹温暖的婆家了。他无比狂喜,早该回去了。
两个人沿着来时走过的路,重新从一家一家的门口经过。天气比来的时候热多了,走着走着就冒汗了。汗出来就得擦,擦着擦着,就犯起困来,山路咋这么难走呢?走得人也困了,脚也酸了,腿也软了,来的时候那一双夹脚的新鞋,变得松弛了,有点跟不上脚了。新棉袄已经没一点新意了,像一张老羊皮罩在身上,又厚又硬,说不出的难受。他看见路畔的树木和野草,还有麦子苗,都比来的时候猛蹿了一大截,笼罩着它们的那丝丝缕缕的春乏,总算是退尽了吧。初次来到新妈娘家大门的情景历历在目,当新妈带着他绕过一家又一家昏昏欲睡尘土掩蔽的大门,终于在那布满暗绿油漆、深绿泡钉的双扇木门前收住脚步,抬手推门,吱嘎一声,门轴像一个昏睡的老人一样深沉地咳嗽了一声。现在他明白了,门也在犯春乏啊,被他们惊醒后,它伸着老迈的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而迈进门的那一刻,风尘仆仆的他分明从一个悠长的梦里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