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伴奏的香菇面

鹿溪

一

初二那年，陈赫赫来到小县城读书。真是个小县城，最宽的马路不过四车道，学校门前是稀稀拉拉的几个小卖部，周围的同学都是穿着朴素、言语木讷、只会埋头读书的好孩子。用陈赫赫的话说，简直让人崩溃。

她是被爸爸逼着来到县城中学的，美其名曰：“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爸爸想让家中这个千金小姐静下来心、沉住气，好好体验学习的乐趣，没准能冲刺个重点高中。

哪有什么乐趣可言？陈赫赫只瞄了一眼县城的学校，嘴巴就嘟起来了。略显破旧的校门、木质的书桌显然历史悠久，操场尘沙飞扬。这哪能和城市里气派的中学相媲美。想到这里，陈赫赫觉得爸爸一定是脑子一时发热，才想起这个鬼主意，狠心把她扔到这种鸟都不拉屎的地方。

更让她崩溃的是周围的女生，她们都穿着素色衣服，头发是简单马尾，黑色橡皮筋扎起，连个头花都没有，清一色的蓝白校服，都分不清谁是谁。

她和同桌女生打招呼，想找个什么话题：“最新的《哈利·波特》，你看了吗？”女生摇摇头：“哈利·波特？是不是个名人？”真让人崩溃。

一个看时尚杂志、追最新美剧、喜欢唱歌的女生怎么能和这帮土老帽生活在一起呢？陈赫赫想起一个词，鹤立鸡群，嗯，就是这样的。

班主任是个姓马的女人，微胖，素面朝天，穿衣朴实，讲话的时候还有些方言。一听那口音，陈赫赫就想笑，但终于还是忍住了，她只是在心里默念：“崩溃啊崩溃。”

陈赫赫最盼望的就是每个月末，在县城上学，一个月只能回家一次。每次陈赫赫都是飞也似的逃回家，梳妆打扮一番，又是一个神采奕奕的城市小公主。然后，等到一天假期结束的时候，磨磨叽叽，拖到不能再拖了，才垂头丧气地返回学校。

二

这个月末，爸爸给陈赫赫电话：“赫赫啊，爸爸妈妈出去办事，家里没人，你就不用回来了。”

陈赫赫挂了电话，就蔫了。她摸摸钱包，已经是空空如也。她嫌学校食堂的大锅饭不好吃，总是给自己买零食，每次都是把一个月的生活费提前花完，然后跟爸爸电话要钱。

可这次，爸爸好像忘记了给她钱这回事，就这么轻巧地说了句：“不用回来了。”

陈赫赫只能接受自己被爸爸妈妈“抛弃”的事实。她歪在宿舍，愁眉苦脸，直到肚子咕咕乱叫，提醒主人，我饿了，她才不情愿地挪去食堂买饭。

她一进去，就被扑面而来的葱花味呛到了。她瞅来瞅去，都什么啊，土豆、白菜、萝卜，没有一个是自己喜欢的，而且，每个菜都飘着淡淡的葱花味，她甚至疑心，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

在她扭扭捏捏、愁肠百结的时候，卖饭的阿姨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吃什么呀？”陈赫赫从鼻子里挤出一句：“阿姨，有没有不放葱花的菜啊。”

这句话，让阿姨一下子笑了。阿姨笑得那么爽朗，可是陈赫赫啊陈赫赫，你为什么不争气地想哭啊？

在她低头想擦鼻子的刹那，却觉得肩膀上有种力量——是一只手扶住了她。

是马老师。“赫赫，你没吃饭吧，正巧，我中午一个人，你来我家吃吧。”

陈赫赫想拒绝，她可不想和马老师一起吃饭。她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个粗陋的大碗，粉条土豆什么的乱炖。但是，她又实在不想在食堂吃饭，就只好答应了马老师。

马老师的家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面积不大，装修简单，但有一个装满书的书柜。《心是孤独的猎手》《我的名字叫红》……这些书陈赫赫都没有看过，但她在时尚杂志上看过它们的名字，列在所谓的小资书单中。她有点吃惊，看上去土土的马老师竟然也看这么时尚的小说？她听见厨房那边开始做饭的动静，自己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就想去搭把手。突然，她听见音乐响起，在这个并不大的房间，响起了沉静优美的音乐。

音乐把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掩盖了，把煎炒烹炸的声音掩盖了，把小小的家掩盖了，把这个家中的清简朴素也掩盖了，就好像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家，而是音乐厅，像城市里高贵典雅的音乐厅，乐师专注，观众优雅。

陈赫赫简直呆住了，她好一会才回过神，然后寻着音乐找去。在里面的厨房，她看到了忙碌的马老师以及她身边一个小小的音箱。是一个很旧的音箱，音乐就是从里面出来的。马老师就沉浸在这音乐里做饭，不，看她宁静的神态，她好像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马老师抬头，看到了陈赫赫：“赫赫，快过来吃吧。”一碗热腾腾的汤面顺势端到了陈赫赫的手中。

一个很精致的小碗，带着花纹的碗，里面是洁白的面条、香菇、青菜。

“发什么呆啊，赫赫，放心，里面没有葱花。”马老师笑着对陈赫赫说。

原来，刚才在食堂的窘相，马老师已经尽收眼底了。“她请我来家吃饭，一定是看出自己不喜欢吃学校的大锅饭了。”这样想来，陈赫赫很感谢马老师，又有点不好意思，脸竟有点热。

她不想马老师看出自己的心思，就转移了话题：“马老师，请问您放的什么音乐啊。”

“肖邦的，你刚才听到的那曲是他的《小夜曲》。”

听到这句话，陈赫赫吃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肖邦呀，大名鼎鼎的肖邦！自诩品味不俗的陈赫赫，自然知道肖邦的大名，但惭愧的是她其实并没有认真听过一首肖邦的作品。更让她惊讶的是，看上去土土的马老师，竟然听得那么随意。

好像看出来陈赫赫的不解，马老师说：“我上学的时候，很喜欢听音乐，后来工作忙，只能挤时间听听了。”

陈赫赫并不知道，马老师是重点师范大学的高材生，十几年前，是个不折不扣的才女，读最时髦的小说，听古典音乐，看经典电影。后来，她跟着恋人扎根小县城，也没有多少怨言。努力工作，安静生活，她把自己曾经的才情转移到教书育人上，把自己细腻的心思融入生活的一点一滴中。

陈赫赫一口气吃完了那碗香菇面，那简直是她吃过的最美味的面，比她在城市酒店里吃过的还美。她想，一定是因为有了肖邦音乐伴奏，在那么优美的音乐中煮出的面，怎么会不好吃呢。

陈赫赫不停地对马老师说：“谢谢，真是太好吃了。”马老师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睛里都带着笑，就好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最后，马老师对陈赫赫说：“赫赫，希望你在这里好好学习，不要辜负你爸爸的苦心。”

陈赫赫点点头，在肖邦的音乐中，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不仅仅是要搞好学习，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吧。

三

以后的日子，陈赫赫真的沉静了一些，开始用心地学习，对周围的同学也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她开始试着去发现身边同学的优点，比如同桌的女生写得一手娟秀小楷，后桌的女生会填词作赋。她发现，大家并不是她最初看到的那样土气，相反，每个人都有自己内敛的才华。

就好像生活，它并不是你看上去的那样平淡无奇，甚至土气。细小的惊喜，总是在不经意间打动你。而把细碎的生活过得美丽，过得诗意，靠的不是闪亮的衣衫、几本时尚杂志、一季最新的美剧，而是保持一颗丰盈的内心。

陈赫赫一月回一次家，也不像之前那样爱抱怨了，她开始学着去体谅父亲的良苦用心。她也不像之前那样一回家就往商场奔，只为买最新款的衣服，而是静静地读一本很早之前买的却一直被她扔在书柜里的《汪曾祺散文》。

爸爸问她：“赫赫啊，你变得比以前懂事很多，为什么呢？”陈赫赫就笑笑，她不打算告诉爸爸那碗肖邦伴奏的香菇面的故事，那是她吃过的最美的面。

一年之后，陈赫赫回到了城市，准备中考。走的时候，她送了马老师一份礼物，一个新的、精制的音箱。那个旧的音箱，早该换了吧。在新的音箱中，流淌出来的肖邦，一定更动人。能被这动人的音乐滋养的生活，尽管清简，也一定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