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淡 豹
女性对女性的温存
文_淡 豹
淡豹,人类学博士生,以琢磨人为本行,现居美国广阔的中西部大草原中心的“风城”。她惦念家乡的亲人和食物,为美式脱口秀哈哈大笑,在学院中做知识的信徒,贴近历史,观察世情。
芝加哥因其严寒与多风的气候被称为“风城”,淡豹记录了自己在大风起兮的城市里那些不期而然的尴尬故事和欣喜时刻。
我两年里发了6000多条微博,每天在网络上要花掉不少零散时间,虽然自责,却也不觉得是多么大的浪费:看不同媒体官微对新闻事件的多样评述,像在看意识形态的分析案例;看各色人等对社会事件的评论,像在做心态观察。
今年春节前后,我一直关注的一位博主推出了自己的女鞋品牌,开始在网店和实体店销售。几乎每天我都能在她的微博和别人的转发中看到商品图片和“买家秀”。她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经常一鞋难求,很多买家说由她设计、监制的高跟鞋是她们穿过的最舒适的高跟鞋。但也有些评论者在并没有见过实物的情况下,做出苛刻甚至恶毒的评价:这位博主不是设计专业出身,也没学过皮活儿,不可能和那些意大利皮匠世家传下来的手艺相比,因此她设计的高跟鞋的舒适度只能是个传说,是成功公关的骗局。
我和这位博主没有私交,也没有机会回国去看看她的店铺究竟长什么样子,但我对那些她在设计女鞋时的标准与考量深有体会。她说自己特别爱穿高跟鞋,也忍受了多年这种带着疼痛的好看,知道穿高跟鞋的女性会有哪些困扰。穿高跟鞋时,全身重量都压在前脚掌,因此那块鞋底需要格外舒服;细跟好看,但不容易走稳,尤其容易嵌进城市地面上那些“危险地带”—滚梯上、人行道的凹槽里,甚至是井盖上,因此鞋跟最好比滚梯、凹槽宽一点儿。或许这两条设计标准靠细心观察就可以想到,但她提到的另一条标准,就真的只有亲身体会过高跟鞋之痛的人才会知道其重要性:长期穿高跟鞋的人容易大脚趾骨突出,鞋楦靠近大脚趾那侧,若能特意加宽一些,就能少痛一点儿。
也许会有人嗤之以鼻:这不是些很简单的小细节吗?难道不是任何一个略有些经验的设计师都能想到的吗?其实并非如此。我喜欢也佩服这几点设计标准,因为这是一个人对自己身边那些“共同受难者”的体贴,它来自经验,强调穿着者的日常感受,而不是受现成的审美习惯约束。这可谓是一种女性对女性才有的体贴。这让我想到另一种几乎专属于女性的产品—美国塑身衣Spanx的故事。
1998年,亚特兰大姑娘萨拉·布莱克利还是个26岁的推销员,在不同大楼的办公室间穿梭,想尽量多卖出去几台打印机。她希望自己的身材线条在职业装里能显得好看,但市场上的塑身衣都是给老太太穿的,缝合处痕迹明显且材料厚重,像运动裤。萨拉一旦穿上那种塑身衣,再把自己塞进职业套装,紧身裙的后面就会鼓起包,而且还不平。为了在参加宴会时能妥帖地把自己的赘肉处理好,让自己能轻松地滑进一条白色的修身长裤里,萨拉想到了一个办法:把连裤丝袜从脚踝处剪断,穿上,再套上长裤。这样,既能利用丝袜的弹性塑身,也不怕自己穿上高跟凉鞋后露出丝袜。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市场上根本没有人为女性设计过真正实用的塑身衣。
这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尤其是在17年后的今天。萨拉靠5000美元积蓄在自家客厅里办起Spanx塑身衣公司,8年后,年销售额就已经达到3500万美元,产品销售到40个国家。如今,她登上了福布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女人”排行榜。她旗下有一款售价30美元的产品“力量塑身衣”已经售出了600万件。该品牌塑身衣成为女星红毯必备,著名脱口秀主持人奥普拉·温弗瑞说:“Spanx彻底改变了我的穿衣习惯,现在我用它代替了一切内衣。”穿塑身衣的女性普遍表示,穿上它自己看起来会比实际体重瘦一公斤到五公斤不等。
既然这样符合女性需求,潜在市场如此之大,似乎难以想象,在2000年之前,从未有人生产过这样的无缝弹力塑身衣。但事实正是如此。2000年之前,塑身衣这种商品虽然基本由女性穿着,但行业控制者与设计师都是男性。他们自己没有穿塑身衣的经验,虽说他们在乎利润,向往拓展市场,但他们没能真正从女性需求的角度意识到青年女性也和老年女性一样需要塑身衣,更没能意识到女性塑身不仅是为健康与减肥考虑,也是为了让自己穿进小一号的衣服,因此塑身衣的无缝无痕就极其重要。
Spanx公司的成功还有另一个背景。由简·方达等依靠健身而“愈老愈美丽”的影星带起的狂热健身风潮,实际上构成了对女性的压迫。社会期待女性靠运动、节食、改变生活习惯,拥有苗条紧实、毫无赘肉的身材,这相当困难,而女性往往只希望自己“看起来苗条”而已。即使那些运动狂人或者身材姣好的明星,也多少会有不那么平坦的腹部和需要收紧的大腿。换言之,社会希望女性不切实际地瘦下去,而没有考虑她们“只要看起来瘦就可以”的需求。
这就如同打扫房间的经常是女性,而吸尘器生产行业却由男性主导,厂家会考虑吸尘器的效率与强度,却没人考虑女性劳动时的辛苦,以“让人更方便地打扫”为目标。直到近几年才出现了新型的便携吸尘器,省去了长电线和巨大的灰尘箱,让人能轻松地拖动机器,不怕被绊倒。
而女性设计师则能从自己经历的困境与隐秘的需要出发,设法减少女性的痛苦,满足女性的需求。无论是靠塑身衣,让人可以对自己略加放纵,放心地在公司年会前一周大啖薯条;还是靠做一双鞋跟不那么细,却又尽量兼顾性感的高跟鞋,让人无须担心鞋跟卡在滚梯凹槽里的窘境,这种经验背后是一种感同身受的体贴。推动她们将想法转化为产品的,不仅是对利润的追求,还是在一个依旧以男性为工业和设计业主要控制者的时代,一种女性对女性的温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种崛起中的女设计师与女商人的潮流,以“令她们的生活更容易、舒适一些”为目标,几乎可以算是一种“女性为女性”的社会运动。
我也有很多梦。我希望能有膝盖内侧有吸力的丝袜,让人在穿着裙子坐在公交、地铁或者任何一把椅子上的时候,不必再辛苦地保持双膝并拢。如果能双膝一碰,穿着丝袜的双腿便能自然并紧,我就能在劳累地坐在公车、地铁上时放松下来,打个盹儿。我希望有无须插电源线,靠充电即可使用的吹风机,那样就不用再怕吹风机放在浴室里沾水后引起短路……所有这些需求都来自于日常生活中那些令人难以启齿的窘境,这些沉默的痛苦在女性的生活中循环,却很少进入以男性设计师为主的商品生产方的视野。
1958年,法国现象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写下《空间的诗学》,革命性地改变了建筑业的设计理念:他不再强调建筑的功用与结构,而是从居住者的感受与日常生活经验出发,思考人如何在建筑中得到幸福感。我幻想着这样一场改革在女性用品领域中出现,让提高女性日常生活的幸福感,或者减少她们日常生活的难度,成为护肤品、吸尘器、高跟鞋等产品设计理念的一部分。我期待能有更多女性成为设计师、商人、行业领袖,以她们对同性的温存,设计出让我们活得略微舒适一些的产品。
图/元 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