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safin
“旧”的力量
文_safin
自1912年以来,无论是在官方还是民间的主流话语中,未来必然强于过去,“新”总是好于“旧”。
但也有例外。1928年到1935年,有一座城市,保护历史,修复古迹,重拾传统,这成了整座城市维系下去的动力。
这座城市叫北平。
1928年,国民政府名义上统一了中国,定都南京。北平经历了几个世纪以来最大的一次“打击”—伴随这座城市数百年的物质特权和精神优越感消失殆尽。不仅如此,城市失序严重,全市只有1/8的家庭有收入来源。
从首都到旧都,北平必须找到生存下去的力量。这个力量,恰恰在那个“旧”字上。
1929年,北平市政府发布了一份《建设北平意见书》,其中提出:把北平建设成“国故中心”“学术、美术、艺术中心”“东方文化表现中心”,乃至“旅游中心”。失去了国都的地位,北平人不得不低下头,而再回头看,他们猛然发现,自身的底蕴恰恰是这个国家在过去十几年中拼命想剥离的那些旧物,那些旧日帝都的文物和遗迹。
保护文物成为这座城市的第一要务,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的。
不过,这种城市政策出现的原因,并不能简单归为有识之士的怀旧浪漫,或是民智开启的热血情怀,而是极为现实的考量。
历史的有趣之处在于,当我们满怀欣喜地去阅读那些在今天看来的“美好”时,它的背后恰恰是无尽的纠结和无奈。北平的文物保护正是如此。
1931年之后,为应对日本的进一步侵略,故宫博物院提出将文物南迁的计划。1933年1月3日,榆关失守,文物南迁再次提上日程。令人讶异的是,北平的许多地方团体对此激烈反对。反对团体宣称,“故宫古物与北平人民共存共荣”,如果中央一意孤行,“北平人民,惟有攀辕卧辙,与古物偕亡而已”。南京政府不为所动,并斥责这种行为“自私自利,完全蔑视国家利益”。
还有人认为,北平为文化古都,在国际社会关注之下,日军未必敢轻举妄动。古物保管委员会北平分会委员黄文弼曾提出,将北平定位为“文化城”,不驻兵,不设军事根据地,仿瑞士设为中立区,敌人是不会向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发动袭击的。靠“文化城”的形象表现“中立”,日本人就不会侵略了?这种想法实在过于天真。
反对文物南迁的努力是徒劳的。最终,大量文物迁出北平,使其几乎一夜之间丧失了存在的意义。文物南迁后,旧都的精神更显空寂寥落,正像俞平伯所写:“文化车装去,空都骡马嘶。”
袁良便是在这样一个“空都骡马嘶”的关头成了北平市市长。
1933年6月,能搬得走的文物多已南迁,但旧都依旧保有大量搬不走的遗迹,这些遗迹成为袁良关注的重点。北平何去何从,袁良政府有着非常明确的目标—建立“传统之城”!从政府到民众,大多数人都认识到,只有保护、修复这些遗存,才能让北平成为中国文化的象征。
保护文物,从精神层面带给北平以维系生命的认同感;从实际层面,也是其寻求发展路径的一种不得已的选择。1931年4月,《大公报》的一篇社论指出:“繁荣故都之政策,除着手以文化号召游客外,固亦别无办法……尤以外国游历客为最上之目标。”目标再明白不过—发展旅游业。
袁良政府制定了《北平游览区建设计划》。他相信,外国人之所以喜欢北平,就是喜欢那些怀古幽思的调调。旅游收入应该成为旧都的主要财政来源之一。无论是袁良还是北平民众,都对传统建筑遗产自信满满。北平的媒体人也早已形成了保护古迹的共识。1929年,由于修建铁路而拆除宣武门瓮城之时,《晨报》便发文章反对,其理由则是一位“外国友人”肯定了瓮城的建筑价值。
保护古迹的主要理由是吸引外国游客,而吸引外国游客的理由之一,却颇为令人感慨。时人认为:“招致外宾观光我国,实为宣扬我国文化,增进国际了解之唯一方策。”甚至有人天真地幻想,吸引了外国人的关注和喜爱,就能够博取同情,形成对日本侵略者的压力,保家卫国!
后来的历史不必多言,美好的愿望并没有实现。1937年日军逼近北平时,“游览区计划”被迫停止。而在两年前,袁良也已因反对“何梅协定”而辞职。
《北平游览区建设计划》虽然停了,但其血脉几经波折,延续至今。
1934年11月30日,袁良赴南京,向中央政府请示“游览区计划”,并获得认可。由于“游览区计划”以旧都文物保护为主要内容,该计划随后改称“旧都文物整理计划”,并于1935年1月11日成立了“旧都文物整理委员会”。这个“委员会”历经中国现代政治的风云际会,几经更名,成为今天的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已80载。
1928年到1935年,是北京(北平)历史上一段低落的时期,它失去了往昔帝都的繁华与地位,经历了社会秩序的混乱、外族侵略的阴霾,乃至失去精神寄托的撕裂般的痛楚。但北平人在重新找寻城市符号、自我认同的途中,发现了蕴含在“旧”之中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