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安路

2015-11-28 09:19文_路
读者·原创版 2015年10期
关键词:知青小镇上海

文_路 明

曹安路

文_路 明

这条路,一头连着上海最大的工人新村曹杨新村,另一头连着上海的西大门安亭,所以叫曹安路。

1981年的秋天,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披红挂彩,从上海市市中心出发,过武宁路桥,沿着曹安路向西驶去。车上装的是母亲的嫁妆:樟木箱、梳妆台、大衣橱、骆驼毛毯、红绸绿绸被子、描着“囍”的痰盂、蝴蝶牌缝纫机、凤凰牌自行车……外公外婆几乎倾其所有。他们要女儿嫁得风光,以后不受欺负。

卡车一路开到安亭,过了江苏省界,停在一条小河边。父亲带了四五条船来迎接,如同梁山好汉。彼时,那个叫陆家镇的小镇还是名副其实的水乡。父亲身穿一套灰色西装,胸前别着塑料花,喜气洋洋,大声指挥着接亲的队伍。婚礼在小镇引发了小小的轰动,镇上的姑娘们成群结队地赶来瞧热闹,要看看上海新娘子都有些啥嫁妆。

说是上海新娘,其实是安徽新娘—当时母亲的户口和粮食关系还在安徽省怀远县人民医院,她在婚礼前一周才返回上海。父亲母亲在婚礼前没有见过面,只在信里交换过照片,抒发过各自的怀才不遇,结尾是:致以革命的敬礼。父亲是镇上中学的老师,这是母亲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父亲的主要原因。

婚后,母亲顺利地调动了工作,在小镇医院当了一名医生。在我小时候,去上海是件大事。母亲提前好几天就高兴,父亲则一直忙着张罗行李。编织袋里塞满了青鱼干、咸鸭蛋、酒酿、乡下人做的糕团,一只鱼篓里爬着甲鱼或大闸蟹,菜篮上静静地卧着一只鸡。我们走到小镇北边的汽车站,等待过路开往安亭的班车,四十分钟一班,很挤,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酸臭。到了安亭再换乘一路叫作“北安线”的公交,沿着曹安路开进上海市区。印象中,这条路一直在修,坑坑洼洼,漫天尘土,一车人在无休止的颠簸中昏昏欲睡,路边是连片的农田和灰蒙蒙的厂房。窗外骑自行车的人越来越多,当看到曹杨新村密密麻麻的新公房时,我就晓得,到上海了。

每年的春节我们都在上海过,这是母亲嫁给父亲时提的条件。过完年要回去了,照例又是大包小包的,都是在小镇买不到的东西。母亲一边整理一边唉声叹气:“没劲啊没劲,年过完了。”外婆指着母亲的鼻子骂:“哭彻乌拉(哭哭啼啼)做啥,又不是回安徽插队落户,哪天想家了再来嘛。”骂着骂着,外婆也流下泪来。

小镇上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上海人,都是知青,年纪差不多,多少有点文化,来自云南、贵州、安徽、黑龙江等“广阔天地”。因为政策的原因回不了上海,于是想尽办法,要么调动工作,要么找个小镇上的人结婚,最终殊途同归,落脚在这个上海边上的小镇,也带来了我的小伙伴们。

对于小镇上的知青子女,曹安路是我们共同的记忆,回上海的路就这么一条。我犹豫着该写“回上海”还是“去上海”,就像我分不清哪里才是我的故乡。我们都坐北安线,都在一个叫陆家宅的地方下车,然后各自换乘公交车去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家。我有个小伙伴姓车,大人们喜欢开玩笑叫我俩“车匪路霸”。“车匪”的爷爷家在浦东。每次他从陆家镇出发,到陆家宅换车,再穿过浦西前往陆家嘴,单程6个小时。有时我气愤地想,肯定是“车匪路霸”这个名字叫坏了,导致我们的整个童年都在无休止地赶路坐车。

在镇上的小学和中学,每个年级都有一两个“上海来的老师”。确切地说,不是上海来的,而是想回上海却回不去的。他们用普通话讲课,用上海话骂人。镇上的小孩子个个会说两句“侬哪能噶戆额啦”(你怎么这么傻)“侬只黄鱼脑子”,都是老师上课时骂人的话。

小镇素来富庶,据说三年自然灾害时都没饿死人。正值20世纪80年代末,乡镇企业和合资企业蓬勃发展,小镇居民更多了份底气。家长们下班后忙着吃老酒打麻将,小孩的读书便听天由命,读得好就读,读不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去镇上几家中日合资的制衣厂上班,工资不比当老师低。

只有那些上海知青,自己回不了上海,便一心一意地指望子女回去,而且得是堂堂正正地考回去。不靠天、不靠地、不靠政策,靠自己,争一口气。他们在子女的教育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手段简单粗暴。知青家的男孩三天两头因为读书问题“吃生活”(挨打)。澡堂里,我和“车匪”嘲笑着彼此身上的乌青,“竹笋炒肉好吃伐?”“别提了,这回是男女混合双打。”周六、周日,当镇上的小孩四处游荡之际,我们被关在家里写作文、做奥数题、读英语。英语让父母们忧心忡忡。他们交流着内心的焦虑:“上海小学三年级就开始上英文课了,这乡下地方得等到初一。真是愁死人!”

初二时,“车匪”转学了,他的靠倒卖牛仔裤成了上海滩第一批万元户的伯伯帮他联系了上海的一所私立中学。一个月后,班上每个同学都收到了“车匪”的信,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吹嘘自己在新学校怎么厉害,怎么受欢迎,并督促大家回信,说不许忘了他。只有我知道,他的信是写给黄潇潇的。黄潇潇是“水产大队”支书的女儿,也是班上最美的姑娘。“车匪”暗恋了黄潇潇三年,一直到离开都没勇气开口。于是他写了54封信,拉上所有人做幌子,只为一个人的回信。

中考后,又有几个小伙伴回了上海,剩下的都把希望寄托在高考上。那几年,在县城最好的高中,年级前十名里,总有两三个知青家的小孩,他们的目标是复旦、交大(上海交大)。虽然作为同一级别的高校,本省的南京大学分数要低得多,但他们没有选择,考回上海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使命。

为了提高一本升学率,校长在填志愿前动员大家“避开一线城市”“天女散花”。知青们恨恨地骂校长不是东西,仍坚持要求孩子填上海的学校。到了放榜的时候,照例有十几个南大和三四个复旦、交大。这些考上复旦、交大的,基本都是知青家的孩子,这是父辈们口口相传的骄傲。

我如愿考回了上海,母亲还在小镇的医院上班。外婆年事已高,外公身体不太好,每个周末,母亲还得奔波在曹安路上,周五晚上来,周一早晨走。周一早上她四点不到就要起床,赶头班车,八点前必须到医院。一个冬天的早晨,我执意要送她。走出家门,寒风刺骨,街道黑暗冷清。穿过小马路,一盏昏暗的路灯下,头班车在始发站静静地停着。母亲上车了,是唯一的乘客。她隔着车窗做手势,催我赶紧回家。我摇摇头,一直看着她,看她的眼里怎样溢出泪水,又怎样把脸深埋在掌中。车开了,一阵轰鸣,载着母亲消失在街角。

我也依旧往返于小镇和上海,只是次数渐渐地少了。最初四个多小时的车程,现在不到两小时。窗外始终是施工现场,农田大片大片地抛荒,然后楼盘像野草一样疯长。

小镇也变了模样,旧日地名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厂房、热闹的卖场、大规模的物流中心。大地擦掉了那些名字,像抹去曾经的记忆。

退休后的知青们陆续回到了上海,要么跟父母挤在老房子里,要么用毕生积蓄为子女承担首付,自己占一个小小的房间。他们说,这叫叶落归根。终于回到朝思暮想的地方,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个陌生人,买菜、看病、出行……一切都得重新适应。身体大不如前,身边没什么朋友,城市的高速发展更让他们无所适从。儿时记忆中的上海,注定是回不去了。他们偶尔聚会,念叨着从前的日子,“还是小地方舒服”。只有几个知青留在了小镇,他们自嘲,“乡下人当惯了”。而像我家这样的知青与本地人结合的家庭,要么两地分居,要么两地奔波。

昔日小镇的同学们,四分之一在县城当公务员,四分之一在外企,四分之一做生意,还有四分之一在家待着,收收房租,打打麻将,日子过得滋润惬意。仿佛一夜间,小镇拥来无数年轻的打工者,老街上放着《小苹果》,震耳欲聋。老人们上街买东西,都得费劲地学着说一点普通话。他们佝偻着背,嘟嘟囔囔,拐进等待拆迁的老屋。

又一次初中同学聚会,席间觥筹交错,黄潇潇向我打听“车匪”的消息。我说不清楚,很久没见了。人这么小,而上海那么大,儿时的玩伴就像儿时的玩具,等想起来的时候,早就找不着了。

当晚得赶回上海,黄潇潇开车送我去安亭,那里有我和“车匪”的童年记忆。这个温柔腼腆的少年,默默地喜欢,默默地告别,然后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一封接一封地写信,那该是多寂寞—把心事抄上54遍,却不过是“你好吗”“不要忘了我”。

坐在末班的11号线上,车厢空空荡荡,像喝干的汽水瓶,我是瓶底的一粒沙。

我认出了窗外的曹安路,灯火通明,像老情人的晚妆。

图/刘 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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